朔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特别白
高进听罢,没有应声,关爷虽说许他接手四海货栈,可也只是两人口头约定,一切都做不得数,就在高进思忖间,他们已到了二楼。
眼下晌午刚过,深秋的日头没那么毒,温暖的阳光照下来,舒适宜人,关七坐在临窗的太师椅里,膝盖上趴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胖的跟圆球似的,正被他撸着猫耳朵享受得很,听到有生人动静,那橘猫懒洋洋地抬头瞥了眼高进几人,复又躺下了。
“小高来了,坐。”
关七看到高进,点了点身旁的马扎,示意高进坐下说话,然后朝一直站在身旁的侯三道,“侯三,给小高上茶。”
王斗和兀颜看到高进笔挺地坐在那张马扎上,而一旁的关爷则是慵懒地半躺在太师椅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上回在河口堡的时候,他们见到的关爷还威武雄壮,气势能压住杜铁牛那些总兵府里的家丁悍将,可如今看着却像是个垂垂老矣的朽翁。
关七和高进中间摆了张茶案,泡茶的侯三神情认真,没有平日里的萎靡模样,兀颜在古北寨待了有些时日,自然晓得这位四海货栈的侯先生,是出了名的酒徒,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是醉醺醺的,不过这位侯先生清醒的时候精明得很,听说从未出过差错。
关七拿起侯三泡的茶,抿了一口道,“以前老汉不喝茶,都是拿酒当水喝,可是前些日子回去了一趟,才发现自个儿真的老了。”
高进没有答话,因为关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古北寨,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个贼窝子,马贼们在这里销赃,来收货的也多不是什么好鸟,在这里压根没有规矩。”
“那时候,这地方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人死在街头,也没有收尸的,那时候我家老爷还只是个参将,……”
关爷的絮叨里,高进才知道,杜家世代将门,可却是祖籍昆山,到如今这位杜总兵,杜家也不过是两代落户延绥,真要细论起来,其实是被榆林镇这边的本地将门隐隐排斥的。
这年头将门要立功,除了朝中要有人,便是自家要能打,所以这用在养家丁的花费开销就不是笔小数目,关爷那时候来古北寨,是因为杜家在榆林镇只能算是个外来户,想要从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将门势力手中争夺好处,不亚于虎口夺食。
也就是当初古北寨这种地方,其他将门看不上,才有关爷的用武之地,“老汉当年拿下古北寨,杀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小高,如今这古北寨不比过往,你要守住它,便得看你的拳头硬不硬,刀子够不够快”
“关爷,高进的拳头够硬,刀子也够快,这古北寨,您大可放心。”
高进认真回答道,虽说不晓得关爷这边出了什么变故,但是关爷这番谈话,似乎是有些担心他守不住这古北寨。
“年轻人,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侯三,你告诉小高,他来守住这古北寨,需得多少人马”
关爷笑了起来,高进的自信他很欣赏,但是就像侯三说得那样,等他一回骆驼城,总兵府这张虎皮,高进撑不撑得起来得两说,撑不起来,高进就得靠他那点人马应对四周那些贪婪的马贼和势力。
“高爷!”侯三朝高进拱了拱书人,“关爷走后,总兵府里怕是会传出些不利的消息……”
高进沉默不语,他身后的王斗则是一脸愤怒,他们这边接手古北寨,每年要给总兵府上供五千两,合着他娘的这总兵府只收好处,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二哥,这也太……”
“闭嘴!”
听到王斗说话,还未等他说完,高进已经呵斥道,王斗性格冲动,有些话一旦出口,这面上就不好看了。
“关爷,我这兄弟性子耿直,您老莫放在心上。”
高进看向关爷,自从父亲死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有些多疑,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想多一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关爷的试探。
“老汉还操这份心干嘛,人走茶凉哟!”关七自嘲地笑了起来,接着朝高进道,“总兵府里关系复杂,盯着这古北寨的人也不少,可他们没那份本事接手,却又看不得别人得到好处。”
“高进明白,多谢关爷提点。”
高进抱拳谢道,关爷的暗示已经很明显,这古北寨的好处,不是他一个人想拿到手,只是总兵府里利害关系复杂,才让关爷说动那位杜总兵,交给自己试试,只不过眼下看起来,那位杜总兵也只是做个样子,怕是并不看好自己能守住古北寨。
“你明白就好,四海货栈这些年都是侯三管着,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问他好了。”
关爷说着,拍了拍膝盖上那橘猫的脑袋,朝高进道,“今后这四海货栈和古北寨就是你的了,这猫儿你替我养着吧,说不定日后老汉还要回这里看一看。”
听到关爷这番话,高进心头一热,他明白关爷的意思,关爷本是要回骆驼城养老享清福的,何苦再来趟古北寨这潭浑水,当即道,“关爷放心,些许蟊贼,高进自有手段对付,您老安心在骆驼城里享福就是,高进下次去看您!”
“你倒是好心气,侯三,你和新东家好好聊聊!”
关七走了,一人独去,显得倒也颇为洒脱,他没让高进侯三相送,最后高进他们只能目送他离开。
“侯先生,关爷这就回骆驼城了”
看着货栈前,关爷施施然上马,在货栈马队的簇拥下远走而去,才朝身旁的侯三问道。
“高爷来之前,关爷曾派人去过总兵大人那里一趟,想请总兵大人凯旋而归时来古北寨走一趟。”
“杜大人拒绝了”
侯三没有回答,不过高进也已经清楚答案,难怪关爷会说出“人走茶凉”之语。
“侯先生,今后货栈还是要请你继续打理,伙计们的一应待遇照旧。”
高进不是婆妈之人,既然关爷走得洒脱,他也无需多愁善感,尽快拿下古北寨才是对关爷这番举动的厚报。
侯三看到高进如此果决,心中也是暗自点头,面上道,“高爷放心,货栈的事情,我自会打理好,只是这古北寨高爷若想要管束住,怕是没有百人不成。”
“怎么需要这么多人手”
高进过去只知道,四海货栈的马队不过百骑,这些人平时似乎也不见他们管着街市上的太平。
“古北寨里,除了货栈马队,还有巡街的人手,只不过这些人都是挂在货栈名下,如今关爷走了,他们未必听话。”
侯三答道,古北寨是黑市,关爷虽然立了规矩,但是货栈也管不到方方面面,便只能用些泼皮之流,过去有关爷和马队压着,这些无赖汉倒也不敢胡来,尚算安分。
“兀颜,你快马回去,让老董他们速带家丁过来。”
高进朝身旁兀颜吩咐道,关爷既走,接下来这古北寨便是他的了,绝不能让别有用心之徒趁机闹事。
“高爷,关爷走前,尚留了些人马,都是受不得总兵府规矩约束的江湖人,您可要见一见”
“自然要见,如今是用人之际,当要人尽其用!”
看着脸上有些的侯三,高进就知道这些江湖人怕是些刺头不太好管,不过他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和这些贪财又自恃武力高强之辈打交道,只需要用拳头说话,打服了再说。
第九十二章 接盘要让人信服
四海货栈后面是练武场,宽敞无比,能让马队往复奔跑练习骑战。
只是如今随着关爷离去,货栈的马队也随之而走,这空荡荡的练武场上还剩下二十多人没有离去,四海货栈不是开善堂的,向来不养闲人,古北寨那么大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然也收了不少亡命徒充作打手。
眼下这群人里,有大半都是关内犯了命案在逃的,全是有武艺傍身的所谓江湖好汉,性子桀骜粗野,不过他们投靠关爷时,俱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要不是关爷,他们早就是古北寨外沙土里的一堆白骨。
所以大家都感念关爷的恩德,在四海货栈这些年都安分老实,如今关爷回骆驼城,也不是他们不愿跟着去总兵府,而是总兵府不愿收他们。侯三和高进说的时候,留了这些人几分面子,毕竟大家同僚一场,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在关内犯的命案,多是有些苦衷的。
“关爷既然说那位高爷是了不得的豪杰,想来不会诳咱们。”
张崇古看着四周的同伴,开口说道,他是山东人,为人豪爽讲义气,众人也都把他当头领看,此时听了他的话,一群人里倒是有大半都点了头。
“张大哥,那位高爷的名声不小,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咱们”
人群里,有一名看着獐头鼠目的汉子皱着眉道,“我听外面那些商人说,这位高爷嫉恶如仇,生平最恨贼人,但凡是犯到他手上的马贼都被插了木桩示众……”
众人听了都沉默下来,他们是世人眼中的贼人,哪个不是被官府通缉的,关爷能收留他们,眼下这位气势正盛的高爷可未必。
张崇古瞧着一群人脸上神情,便晓得他们都还在耿耿于怀被总兵府看不上这件事情,于是大声道,“看不看得上是那位高爷的事,他若是不愿收留咱们继续在货栈做事,咱们走便是!”
“只是关爷的恩情,咱们不能不报,要是那位高爷愿意留下咱们,俺也把话说在前头,各位兄弟需得谨守本分,莫要叫人笑话关爷识人不明。”
张崇古环视着四周的同伴,他们这些人里大都性子桀骜,以往在货栈里,只服膺关爷一人,原先马队的两位首领闻达和李成虽然武艺高强,他们不过是面上留几分敬意,心底里并未把这二人当回事。
众人叫张崇古那冷酷的目光扫过,都是心中凛然,几年相处下来,谁不知道这位张大郎性情,这位可是正经的军户出身,一手长枪使得贼俊,武艺是他们中最高强的,也最讲义气。
“张大哥放心,咱们都受过关爷大恩,便是舍了这条命,也绝不会坏了关爷名声。”
绿林道上混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为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关爷对张崇古他们有活命的恩情,张崇古把话挑明了,其余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好,既然如此,大伙儿便好生习练,总要让那位高爷见识下咱们的本事。”
张崇古晓得他们这些人虽然都各有本事,但受不得军法管束,是故显得很散漫,以往和马队一起出去办事,也只是被当做斥候使用。
若有的选,张崇古当然愿意陪关爷回骆驼城,想他本来也是清白出身,叵耐老家的上官太过混账,欺他少年丧父,不但要吞他家的产业,更趁他阿爹尸骨未寒,强要收其寡母做妾。
这样的奇耻大辱,哪怕自家世代忠良,张崇古也忍不得,最后从武学潜回家,杀人亡命,被官府通缉,几经辗转逃到关外。
张崇古心里的念想就是要重振张家门楣,而不是躲在塞外当个见不得光的贼人,原本关爷是他的指望,可是总兵府瞧不上他们,如今便只能看那位高爷的了。
高进的事,关爷自讲了给张崇古听,所以张崇古晓得高进接下来马上就是河口堡的正经百户,他若是投靠高进,说不定便可以洗去贼人身份,在高进手下靠自己的本事博个前程,好重光张家家声。
在张崇古的吆喝下,二十三条大汉各自上马,绕着马队平时训练的木桩跑圈,或劈斩草人,或奔马射箭。
……
青石板的回廊上,侯三在前引路,同时为高进介绍着张崇古这群人的来历,“这张大郎是山东博兴人,世代都是军户,祖辈曾做到过千户,他父亲本是登州水军的百户,可惜英年早逝。”
从侯三口中,高进知道眼下留在客栈的那批所谓江湖人里,有好几个都是和张崇古一样被“逼上梁山”的武家子弟和军户,尤其是这个张崇古本是被关爷看好的人才,只是总兵府里关系复杂,张崇古背了个被海捕通缉的贼人身份,便是关爷举荐也没用。
边地将门,是不会收留张崇古这等来历不明,又不是本地人的所谓豪杰当家丁的,于是张崇古这些人便成了关爷留给他的夹袋里的人物。
侯三一路走,一路将这二十多人的底细大都说了个遍,“高爷,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但大都其情可悯,高爷若是瞧得上他们,不妨暂且先留下他们,以观后效。”
关爷一走,马队跟去尚是其次,关键是没了总兵府明面上的庇护,这古北寨便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虽说高进和总兵府还是能沾上些关系,可侯三心里清楚,那点所谓的关系不过是让其他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罢了。
眼下四海货栈最缺的就是人手,张崇古那些人个个都是悍勇之徒,可堪一用,侯三觉得高进不如先稳住他们,等过了这段时日,把古北寨稳定下来后,再做裁撤不迟。
“侯先生,我相信关爷的眼光,既然关爷能收留他们,想来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高进朝侯三笑道,他本就缺人,张崇古那些人被官府通缉,他不在乎,更何况这年头的官府是什么德性,张崇古犯的事说一句官逼民反也不为过。
瞧着高进是真不在乎张崇古他们的贼人身份,侯三心里松了口气,虽说那张大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可其他人里不缺刺头,高进要是不愿意留下这些人,真让他们离开货栈,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
“侯先生,这便是货栈的那些打手。”
廊道尽头,高进看着练武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骑马演武的汉子,朝侯三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奔马骑射的大汉身上,心中大喜。
高进身后,王斗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几个大汉往复奔驰,在马背上翻转腾挪,手中软弓连发,十箭里能有六七箭中靶。
这时候,骑在马上的张崇古也看到了侯三几人,他的目光落在身穿黑衣的高大青年身上,然后从马背上跳下来,接着大声吆喝起来,“兄弟们,侯先生带新东家来了。”
随着张崇古的大喝,那些演武的汉子们都是纷纷停了下来,接着策马到张崇古身边,齐齐跳下马,看向侯三身后,没有人吭声,张崇古亦是没有再说话。
关爷的心意,张崇古明白,可他性子执拗,而且心中也隐隐有些不服,眼前这位高爷年纪比他尚小了好几岁,却被关爷夸上了天,他张崇古不是没有肚量的人,可要他甘心诚服,也得看看这位高爷的器量本事如何。
一时间,张崇古他们聚在一块儿,气氛诡异地不发一言,倒是叫侯三有些急了,不过他清楚张崇古的脾气,自己开口劝说也没什么用,如今便只能看身旁这位高爷是如何看待他们了。
高进边上,王斗瞧着那群聚在一块儿的货栈打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盯着他们,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二哥,不过一群……”
王斗性直,遇到不快,出口就是恶言,只是他口中那句“贼配军”还未说出口,就被熟悉他脾气的高进回头轻喝道,“阿斗,别乱说话!”
说完,高进走出廊道,朝张崇古他们那群打手走去,这年头打手乃是指精于技击勇敢善战的人,他以前听父亲讲古,前朝闹倭寇的时候,曾调集各地客军入浙剿倭,其中便有一军为广东打手,只是面对倭寇时,这些从江湖上募集的技击高手并没有什么用。
高进走到张崇古他们面前,他一个个人看过去,这些人里有山东的长杆手、有河南的毛葫芦兵、也有杀虎手出身的猎户,他们身上都背着命案,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
那一张张面孔或老实、或凶悍,或苍老、或年轻,迎着高进的目光,有人挺直胸膛、有人低头、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堆笑,只是仍旧没人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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