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持尘
农村的菜场是露天的,每天四五点钟,天肚微微泛白,菜农们便开始架着板车赶到村口晒谷场摆摊了。菜都是自家菜地里种的,绿色环保又时新。
池芸跟在二姨夫身后东看看西瞅瞅。
“老夏,闺女回来了。”菜摊的大婶打招呼。
二姨夫姓夏,村里人都喊老夏,老夏喜欢把池芸称作自己闺女,久而久之,大家一见着池芸就叫她是“老夏的闺女”。
池芸喜欢这个称呼。
打心眼里喜欢。
“老夏,快来看看,今天刚摘的南瓜,嫩的哟,买两斤回去给孩子尝尝,镇上肯定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旁边摊贩吆喝道。
老夏让池芸拿主意。
池芸望着翠绿翠绿的南瓜,脑子里各种南瓜的做法,清炒南瓜丝、南瓜炒鸡蛋、南瓜饼、油焖南瓜、还有她最最最喜欢吃的粉蒸南瓜肉,池芸馋的直流口水。
买完了南瓜,又买了扁豆、冬瓜、茄子、萝卜等等,篮子都快要装不下了。
二姨夫蹲在地上,池芸蹲在他旁边,一大一小两个盯着篮子里的蔬菜。
二姨夫开口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买什么?”
爷儿俩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
“肉!”
“走,买肉去咯!”
全村最有名的猪肉是杀猪家卖的猪肉,猪是他们自家养的,从小猪仔慢慢养大,养成一头两百斤的大肥猪,他们家的猪是放养的,满村子乱跑,猪结实,肥膘少,味鲜有嚼劲,名气越来越大,很多镇上的都跑来他家买猪肉。
杀猪家的肉摊前,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杀猪的手握一把阔背菜刀,在砧板上熟练麻利地剁着一块排骨,剁肉声很响,砧板变成一张天然跳床,排骨在上面跳起落下、落下跳起。
池芸看的正入神。
“小船,给我来一只后腿。”二姨夫对一旁忙碌的少年说。
“夏伯,”少年抬头,对二姨夫礼貌笑笑,“还和以前一样吗?”
“不不不,今天给我称二十斤。我那两个孩子难得来做客,给他们好好补补。”二姨笑呵呵道。
少年一怔,目光扫过夏伯身后的女孩,她正出神地看杀猪的挥舞菜刀,没注意这边。
紧接着手起刀落,紧绷的小臂线条,“啪”——
猪后腿应声斩落。
这一声击中池芸的耳膜,将她的注意力拉过去。
她侧头去看,少年忽而也抬起头来。
池芸一怔。
她认得他,昨天溪口垂钓的那个。
少年一手拎着砍下的猪后腿,动作一滞,僵在那儿,漆黑宛如暗夜的眼睛看着池芸,仅仅一瞬,他很快转回视线把猪后腿扔向那边秤盘,“夏伯,这里一共二十二斤,我算您二十斤的钱。”他快速把猪肉剁好,装在袋子里递给池芸的二姨夫。
老夏执意不肯免钱,少年比老夏更固执,老夏无奈,只好拎着二十二斤猪肉,带着池芸回家。
回去和池芸的二姨一说这事,二姨觉得过意不去。
池芸见二姨和二姨夫愁眉不展,很奇怪,“这是他们心甘情愿便宜给我们的,为什么非得还回去呢。”
二姨耐心和池芸解释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杀猪一家子抠门,一头猪有几斤重,卖多少钱可都是提前算计好的,两斤的猪肉,他们得养多久,我们首先不能白拿这钱。撇开这点不谈,小船那孩子不一样,杀猪老婆如果知道他白便宜给我们这么多,小船日子更不好过了,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卖给老高精肉多了一点就被骂的半死,唉,真是可怜的孩子。”
“我们平常接济他多,他知道要回报我们,这孩子心眼善,只可惜投错了胎。”二姨夫接连叹了几声气。
看着二姨和二姨夫这样,再联想到少年的身世,池芸坐不住了。
“二姨,让我去送钱吧!”她自告奋勇。
二姨有些犹豫。
二姨夫考虑两秒,同意让池芸去。
池芸攥着钱跑出院门,远远见张泽走来。
“你去哪里?”张泽问。
“去办正经事。”池芸急着要走。
“什么正经事,我跟你一块儿。”
“你知道杀猪家住哪儿吗?”池芸想起来忘记问地址了。
张泽歪头看她,“你要上他家买猪肉?”
池芸摇摇头,“我要找他家的小船,我姨夫要我把早上买猪肉欠的钱还他。”
“小船?”张泽脸孔一变,“我不跟你去了,你自个儿去吧。”说完拔腿就跑。
“喂!你回来啊,张泽,你还没告诉我他家在哪儿呢?这人真是的……胆小鬼。”
池芸只好自己上路了。
村子总共芝麻点大,杀猪家有名的很,路上随便找了个阿姨问路,一路将池芸带到杀猪家门口。
池芸道谢,待阿姨离开,走到那扇紧紧闭合的大门前伸手敲门,里面很快传来犬吠和人说话走路的声音,很快门打开,露出一张闪着油光的臃肿的女人脸来。
“你找谁?”女主人肥大的躯体堵在门口,打着呵欠,无精打采的问。
池芸朝里望了望,心想有没有走错啊,小船那么精神,这女人怎么这么肥,完全不像一家人。
试探性地问:“阿姨,小、小……船在家吗?”
那女人一改懒洋洋的面目,换上精明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池芸,“你找他干什么?”
“我找他有点事。”池芸并不愿意说。
女人看看她,“他不在家。”
“你能告诉我他上哪儿去了吗?”
女人眼白向上一翻,“谁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碰,门被合上。
池芸被冷落在门外。
她想起张泽形容小船的时候用了“奇怪”这个词。
果真是奇怪啊,还得加上“莫名其妙”。
池芸边走边郁闷的想,钱币被手心里的汗水打湿,她把钱塞进口袋里。
她该去哪里找人呢?
夏日阳光热烈,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池芸热出一身汗,眼前溪水潺潺,心里一阵喜悦,二话不说脱了鞋子,坐在一块大石板上洗脚。
脚丫在水里拍打,水花溅的老高,池芸弯下腰掬起一捧清水洗脸,“好舒服啊!”她忍不住想唱歌。
池芸唱着歌,脚在水里打着拍子,完全把还钱的事抛在脑后,享受着此刻的清凉和快乐。
身后有人走近她也没有注意,直到琴音响起。
池芸循声找去,不觉一愣。
少年坐在溪边那块大石头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笔直架在石头上,手随意搭在腿上,单手扶着口琴,专注认真,英挺俊朗,宛如雕塑。
池芸呆呆看着,屏气凝听,反应起来,他吹的正是她刚才唱的曲子。
池芸站起来,朝少年走去。
琴音继续。
动听萦绕。
风轻轻吹,柳叶条儿轻轻摆。
“你……是小船儿吧?”池芸在他面前立定。
琴音戛然而止。
少年抬眸看她。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仿佛坠入深渊。黑深、透彻。
非常漂亮。
池芸想到灵气两个字。
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少年看着她,没有动作。隔了会儿,极轻地“嗯”了声,算是回应。
池芸迅速从口袋里挖出一团钱,一张张展开好递过去:“我姨夫让我交给你。”
小船收起口琴,从石头上跳下,绕开她走了。
池芸追上,拉住他,将钱使劲塞进他的手里,跑开了。
小船蹙眉望向池芸跑远的背影,低头看看手心里的一团,被汗水浸染的纸币,潮湿温暖。
少年弯了弯唇角。
云舟 第四章
四、确认
第二天上午,二姨和二姨夫出去干活,池蒙还在楼上睡懒觉,楼下只有池芸一个人。
她把前一天吃完留下来的西瓜籽种在院子里,一个人正忙的不亦乐乎时,听到有人敲院门,忙扔下工具去开门。
小船站在门口,脚上穿着草鞋,裤腿卷起至小腿,腿上的皮肤和他手臂上的颜色一样,不是很白,散发着健康的小麦色泽。
他手里拎着两条新鲜的活鱼,鱼嘴一张一合,艰难呼吸。
池芸没想到是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看小船的反应和她的相差无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大约两秒,小船把穿在鱼嘴巴上的绳子递到池芸手里,“这个给你们,中午可以熬汤喝。”
池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条鱼,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请他进来坐一会儿,或者至少也该说两句,视线缓缓上移,触碰到少年的眼睛,池芸没有退缩,仰头望着他:“你……要进来坐吗?”
他似乎挣扎了一下,继而摇头道:“不了。”
人走出去很远,池芸反应过来。
“喂,等等!”池芸跨出门槛,追上去。
少年转身,日光下,眼眸深处有动人的光泽,池芸被狠狠闪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疑惑的表情。
离他四五步处,池芸停下来,“谢谢你的鱼,我会和二姨夫说的。路上小心。”
少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有一弯极浅的弧度,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中午二姨回来做饭,池芸把小船送鱼的事告诉她。
二姨望着养在池子里的两条肥硕的大鱼愣神半刻,池芸见二姨闷闷的,不多语,正要进屋,听二姨突然说道,“芸芸,以后小船再往家里送东西来,你留他一块吃个便饭。”
池芸点头说好。
她十五岁,再不是吵吵嚷嚷不懂人情世故的年纪,她明白小船送鱼大抵与昨天她还钱有关。
池芸联想到钓鱼的事情,池蒙踢翻了他的鱼饵,他没有怪责更没有动怒,平静地捡回鱼饵罐头,继续坐回去钓鱼,连眼神都是清浅平淡,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和池蒙是二姨家的客人,所以在那件事上对他们有所包容?
他的原则那样明晰,是非对错也那么明晰。
看上去像一个好人,一个非常吸引池芸的人。
鱼汤味道鲜美醇厚,池芸撑着圆滚滚的肚子从饭桌上爬下去,帮着二姨收拾完碗筷,打算睡个午觉,下午和池蒙几个捉知了喂鸡吃。
池芸刚爬上床,忽听楼下院子外面一阵吵嚷声,还有狗叫声,池芸一心赶着去瞧热闹,没心思睡觉。
门口撞上池蒙,姐弟俩跑出门一看,七八个男人扛着铁锹锄头牵着狗来势汹涌地朝后山赶,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场面十分喧闹。
池芸混进人群堆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拥挤的人群把她和池蒙冲散,被推搡着向山上走。
后头一个大妈注意到池芸,“你是谁家的小孩,上面危险,快回去!”
池芸问:“他们扛着锄头去干嘛呢?”
“打蛇,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上去了。”
“打蛇?”池芸觉得有趣,“多大的蛇?”
“听说碗口那么粗,”旁边大叔接茬,看了眼池芸,“你是老夏家闺女?”
池芸还没来得及应声,被推到另一处,混乱中感觉手腕一紧,被一个力道拉拽着出人群。
池芸看不清来人,晕头转向,脚上的步伐紊乱,几次差点摔倒。
避开人群,对方马上松开手。
池芸认出是小船,轻声惊呼,“怎么是你啊?”
“上面危险。”他并不看她,目光投向朝山顶进发的人群。
“真的有蛇吗?”池芸问。
小船点头。
“哎呀,糟糕!”池芸转身往山上奔。
小船快跑上去拉住她,脸色微微有些不好,“你还要上去?”
“不是,”池芸表情焦急,“蒙蒙……不是,我弟还在上面。”
小船眉宇一沉,拔腿上山。
池芸跟跑在他后面,“我跟你一块儿去!“
小船撇头看她,“你去我会分心,回去等,我会安全带他回来。”
不轻不重的两句话,落在池芸心头,沉甸甸的,“好。”池芸不动了,看着小船飞奔的身影,她有些惊讶,对于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产生这样让她笃定的依赖和信任,这在之前从未有过,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驻扎在心底的感觉。
池芸在山脚的桃树下焦急不安的踌躇等待。
天上的流云变幻了无数种姿态,从西边慢慢移到东边,池芸目光再次移回山上,隐约看见一条身影,仔细一瞅,可不是池蒙那小子!
她心里一喜,脚下生风,疾跑上去。
“姐!”池蒙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劫后重生再遇亲人,一把抱住池芸,喜极而泣,“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那蛇那么粗,蛇身一扫,好几个人都给他掀翻了,还有两个被它盘住动都动不了……”
池芸心里一颤,视线往池蒙身后一转,“小船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小船?”池蒙一头雾水。
“刚才送你回来那个人,他叫小船,没有跟你一块回来?”池芸满脸焦急,声音不可遏制的发抖,池蒙觉得很奇怪,他姐这是怎么了?
见池蒙没有回应,池芸没耐心,“我问你他人呢?是不是还在山上?”
池蒙这才想起来,刚才的确有个人把他送下来,场面混乱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只顾自个儿逃命似的往山下奔,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池芸向山上跑,池蒙追上去,拦着她不让上去。池芸狠狠甩开他,“别人救了咱,咱不管不问还是人嘛。”
池蒙了解池芸的个性,说一不二。
一思量,和池芸一块儿上山。
待他们到山上,在村民的齐心协力下,蛇已经被制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一群热烈庆祝拍照分肉的村民里没有找到小船,池芸眼角无意间掠过松树下大石头上蹲着吹叶哨的少年。
穿着草鞋,裤腿挽起,视线落在山下的某处,眉宇间淡淡的忧伤,与那边热闹的庆祝形成强烈反差。
久远的记忆在复苏。
池芸呆呆站着,眼前仿佛出现裹着白色树皮的树干,笔直向上。
池蒙也注意到了那边,指着少年问他姐:“是那个人吗?”
风在耳边呼啦啦的吹,池芸怔然地立着,恍若未闻。
村民们“嘿哟嘿哟”抬着蛇肉下山去,那边招呼了一声:“小船,快来帮忙!”
少年从石头上跳下,抬眼之际,看见池芸,向这里走来。
“怎么又上来了?”他低着头,眉目轻拧,刚才那丝忧伤荡然无存。
池芸抬起头,阳光透过叶隙落,落在脸上,长睫毛一扇一扇,望着少年,“这里有一个白桦林,你去过吗?”
白皙的脸在阳光下几近透明般。
少年呼吸一滞,默不作声地退开半步,转向那边去帮忙,留下一句话:“早点回家。”
下山路上,池芸显得很沉默。
池蒙推推她的肩膀,“姐,你该不是对刚才那个有意思吧?”
狠狠被池芸剜了眼。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是就是,我看到漂亮的女生也会动心。”
池芸不说话了,池蒙绞尽脑汁找话题。
“张泽说他要搬家了,他爸妈在镇上买了房,下学期搬。”
池芸这才提起点兴趣,“张泽说的?”
“对啊,就在我们那个小区。”池蒙挺开心的,以后找张泽玩就方便多了。
池芸凉凉道:“快中考了,别老想着玩,你还想不想考高中了?”
说起中考,池蒙翻翻白眼,“姐,我们还有一年时间,急什么。”
他和池芸是双胞胎,但是学习成绩上表现出来的悬殊太大。池蒙满不在乎,考不上不是还有他老妈么,全镇大小事务还不是他老妈一句话的事情。
二姨和二姨夫几乎不管家里这两个宝贝,随便他们到处疯。
池芸有更多的时间跑出去,大夏天不打伞,和池蒙几个满村子瞎晃,好几次偶然遇到小船,没有交流,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目光交汇,也能教她小鹿乱撞。
眼看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池芸却舍不得走了。
她隐秘地发现,这个夏天,她忽然对一个叫小船的少年起了兴趣。
那小小的悸动似乎与恋爱的心情相似。
在她确定喜欢上小船的那一刻,她决定了——
在徘徊、犹豫之后,她要做一个挥舞长剑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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