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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漕事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骈四俪六
话说这还是霍青棠第一次瞧见这位时运不济的探花郎,他才高八斗,却在一个从六品的浅滩里紧紧困了十年,他很苦厄,霍青棠懂。“璎珞,给父亲上茶。”
霍水仙的一腔苦水似要涌出来,自己的幼女何曾唤过自己父亲?她一向都是扯着自己的衣角‘爹爹、爹爹’叫个不停,即便是自己不耐烦理她的时候,她也是时刻不停跟在自己身后的,如今怎么会这样有礼却生疏的唤自己父亲。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霍青棠字字清晰,“父亲,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女儿是不爱读书的,许是史氏常说自己一心扑在书上,冷落了她吧。女儿对着自己念竹枝词,这样的词曲谁教过她?史氏,张氏,还是自己?她问自己前程还要不要了,可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前程。霍水仙喉咙发紧:“胡闹!”
霍青棠轻轻翻开一页书,不去看霍水仙复杂扭曲的脸色,她知道他心有郁结壮志不展,可屈原著《离骚》,周文王作出《周易》,生命还那样长,霍水仙又如何能为自己还未完成的一生匆匆在一个烟花女子身上划下句点。璎珞端着茶在门口一直没敢进来,老爷脸色不好,小姐亦不似平时一般耍宝逗老爷开心。待得霍水仙神色稍缓,璎珞才端着茶盏进来奉茶。
“父亲试试,这不是六安瓜片,是君山银针,前日范姐姐托人送过来的。”范明瑰,霍青棠的闺中密友,她父亲范锡夕原是扬州通判,最近却要升任苏州知府了。霍青棠将茶奉到霍水仙掌中,她言语清淡,似在与人赏花清谈一般:“户部尚书闵肇闵大人今夏就该致仕了,不出意外,就会是外祖接任闵大人的位置。”
霍水仙沉默不语,霍青棠又翻了一页书,道:“父亲对外祖有怨言是应当的,可一直有怨言就不应当了。母亲早逝,朝廷迁都,样样桩桩,父亲深受其害,外祖想来也是深受其苦的。于公于私,外祖的苦处较之父亲都应只多不少。”轮官职,霍水仙区区六品小吏,史侍郎侍奉天子近前,更加难测圣意,举步维艰。要论情感,一个丧妻,一个却是老来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心酸。霍青棠垂下眼眸,焉不知齐尚书与陈七亦是如此。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父亲,张氏虽不能助你,却也不会阻你,黄莺姑娘的事先放一放吧。”霍青棠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张氏虽不能拉拔他一把,却家底殷实,黄莺这种女子进了家门只会是祸非福。
陈七母亲齐氏饱受瘦马歌姬之苦,这种终日只会争宠夺色的女子搅得陈家内宅乌烟瘴气。这黄莺又有何奇特之处,当下会吟诗作对的瘦马还少么?不过一首竹枝词,就奢望洗净一身烟尘气息嫁作良家妇了?霍水仙此刻正困在浅滩,被黄莺拖上一拖,那真的只能消磨了志气活在悔恨与追忆里了。
霍水仙犹自讪讪,霍青棠已经起身拿炭笔勾出一幅运河漕运图,她指着扬州一地道:“父亲,扬州是个好地方。你看,这里是运河与长江的交汇点,圣上若想顺化江南,那他绝不会舍弃扬州的。如今漕运方兴,父亲只需静待时机便可。”
霍水仙心思渐敛,他指着济宁一地道:“听说圣上准备下江南,这次漕运总兵官亲自带船只预行一遍,他们自济水而来,已经行至济宁府了。”霍青棠点头:“扬州他们是必然要来的,范大人启程在即,那父亲就要抓住这次机会了。”
“黄莺那里得来的消息,有传陈总兵爱美人,我打算...”霍水仙说着说着止住了话头,他轻轻看了女儿一眼,女儿似毫无所觉般,他又好受了一点。霍青棠心中喟叹,可见史侍郎放任霍水仙不管以后,任凭他霍探花再胸有锦绣也是毫无用处的,打听朝廷新贵漕运总兵的喜好,竟还要从烟花女子口中方能探知一二。
“父亲,陈总兵可是那位漕运总兵陈瑄陈大人?外祖曾经在信中提起过这位陈大人的轶事,父亲可要听听?”霍青棠不忍见霍水仙无头苍蝇般乱撞,陈家内院人才济济堪比后宫七十二妃嫔,陈瑄如今怕女人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喜欢别人给他送女人,只怕再美的女人他也消受不起。
霍水仙来了兴致,霍青棠笑道:“听闻今上曾赐了一个异域来的舞姬给总兵陈大人,陈大人还没来得及见那舞姬一面,那舞姬就被众位妾室姨娘一人赏赐一件首饰或衣裳。次日,陈夫人唤舞姬来敬茶,吩咐她把姨娘们的礼物都穿戴在身上,亦视为对姐姐们的尊重。那舞姬只好插了满头的簪子,还有一些簪花实在没地方穿戴了,只好镶嵌在衣服上。陈大人那日见了那个满头珠翠的舞姬只说了一句话,‘简直荒唐’,随后便拂袖而去了。”霍青棠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齐氏事后同她说,哪里需要自己出手,各路女人能把这些新来的扒拉得皮都不剩。
霍水仙见女儿说起别人家的是非事竟眉开眼笑,他正有意教导几句,霍青棠又道:“也有人送了陈大人几匹上好的瘦马,其中有一个自恃通诗书懂礼乐,当时就弹了一首古曲,还教陈大人点评。谁知,陈大人当场就翻脸走了,那几匹瘦马他一个都没要。”霍水仙奇道:“这是为何?”霍青棠垂下眼睑,捧着茶杯不再言语。
为何?自然是因为陈瑄不是个读书人,他祖上再翻三代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所以他不喜欢大家出身的齐氏,他也不喜欢那些擅曲擅画的良家妾,他真正喜欢的是和那些大字不识语言粗俗作风泼辣的农妇滚在一起。齐氏当初很是不理解陈瑄的喜好,齐尚书曾叹过一句:山鸡插了毛站在孔雀窝里只会愈发觉得自己是只山鸡。齐尚书一语揭他命门,外祖母崔氏和母亲齐氏都深以为然。
霍水仙反应过来,陈总兵对美女只怕是没什么兴致了,照女儿的说法,这位陈总兵也不是个喜好阳春白雪的人,还是弄点什么下里巴人的活动才对他口味呢。霍水仙动开脑筋,霍青棠补充道:“听说这位陈大人喜好一些雅俗共赏的字画。”
霍水仙点头道:“那我寻一些珍品给他?”霍青棠摇头:“前朝珍藏一是费钱,二是难寻,大家手笔基本都有了归宿。父亲的字写得那样好,不妨自己动手写字,画就找人代笔好了。”
霍水仙微笑着摸了摸霍青棠的头:“难得听我家丫头夸赞为父几句,为父擅工笔,你外祖没同你提过吗?当年为父画过一丛牡丹,还被你外祖替你娘亲要过去绣了嫁妆。”说起旧事,霍水仙的勾人大眼中浮现出一种骇人的光彩来,这位探花郎当年究竟何等风姿,霍青棠此刻亦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霍水仙准备离开,霍青棠起身送客,霍水仙站在灯下,玉树芝兰。他轻轻打开手臂,“囡囡,你是否生爹爹气了?”
霍青棠站在原地,轻飘飘回了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霍水仙扬眉低笑,仍张着手臂,霍青棠慢吞吞踱过去,站在霍水仙面前哼道:“家里养不活黄莺那样的姑娘,一旦移了土壤,她会枯死的。兼之,男人看女人,都是隔了枝头才俏,父亲,她不会是你的良人的。”





大明漕事 第4章 范家玫瑰
霍水仙将已经悄然长大的幼女圈在怀里,叹道:“囡囡,爹爹无能,原谅爹爹可好?”
霍青棠心有所感,齐尚书当年就承担了教养她的责任,此刻,有个亲爹就在眼前,她慢慢环住霍水仙的腰,哼道:“就为个外面的女人,你快把我打死了,怎么原谅你?”
霍水仙搂紧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囡囡,你想去洛阳,你不要爹爹了?”霍青棠狠下心肠,她抬起头看着霍水仙一字一句道:“父亲,你靠得她愈近,我就会离开你愈远。”
霍水仙瞧着女儿一头乌黑浓厚的长发,痴人顶重发,自己对黄莺痴了,女儿又何尝不是个痴儿呢?再过些日子,或许她就会理解自己的。霍水仙想要摸摸女儿的头顶,怀中幼女却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霍青棠侧着脸冷笑:“父亲心里主意太多,女儿怕是跟不上父亲算计。今日父亲哪里是来道歉的,只怕父亲是来逼女儿给黄莺道歉的,硬的不行,就改成软的了?父亲不妨告诉黄莺,就凭她,妄想!父亲今日提起陈总兵的事无非就是想卖黄莺一个人情,实话告诉父亲,陈总兵这辈子最厌烦的就是黄莺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父亲最好也歇了用黄莺去讨好陈总兵的心思。”
霍水仙喃喃:“囡囡...?”
霍青棠已经背过身去,厉声道:“璎珞,送客!”
霍水仙只得苦笑着离开,这个倔强的孩子!霍青棠却怔怔流下泪来,爹爹,她其实也想唤一声的,可不是被人半是哄半是骗的情况下。爹爹?霍青棠死的多亏啊!被一个烟花女子累得失掉性命,如今却还要反过来去讨好她才能得安稳?霍青棠迅速擦掉眼泪,既然黄莺这样强势,霍水仙又自恃聪明,那就让他们都去吃吃陈瑄的亏好了。
璎珞绣着一丛兰草,这是她第三次扎到手指了,霍青棠搁下手中书本,抬头看向她。璎珞今年十六岁,比霍青棠大了三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姑娘,老爷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婢子炖一盅汤,姑娘给老爷端过去吧。”
霍青棠有些好笑,霍水仙不来看自己,她急什么。霍青棠抿了一口莲子羹,点头道:“那就炖一盅百合莲子,父亲也该下衙了,我还有书没看完,你给送过去吧。”
璎珞连连答应,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殷红,霍青棠暗自心惊。霍水仙形貌极好,又正当盛年,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丫头肖想自家老爷,这样的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用?
史侍郎的去处尚没未确定,霍水仙如今前途未明,兼之他又正和黄莺打得火热,张氏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璎珞她一个毫无倚仗的丫头夹在他们中间又能讨得了什么好?璎珞是个好丫头,她照顾自己起居事无巨细精心周到,不能让她折损在这起子妖事里。即便是她真心倾慕霍水仙,那也要等黄莺的事尘埃落定以后,而不是现在贸贸然冲上去给张氏当靶子使。
思及此处,霍青棠又变了口气:“你还是别去了,父亲正和夫人有些不快,你去了只能触霉头。”璎珞有些失落,还是回道:“那婢子去给姑娘蒸一笼点心吧,婢子前日才向张嫂新学的,姑娘尝尝?”
霍青棠点头,“明日范姐姐要来家里做客,你正好露露手。”
范锡夕升了苏州知府,范明瑰不日就要随她父亲启程去苏州府了,霍青棠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个像样子的礼物送她赠别,最后还是璎珞燃灯熬了好几夜绣了一对荷包出来,方解了霍青棠的燃眉之急。看着如花儿一般年轻娇美的璎珞,霍青棠下定决心,黄莺的事不告一段落,自己决不能把她凑到霍水仙身边去。
范明瑰人如其名,灿若玫瑰。她穿着一身姚黄绣彩蝶的衣裳笑嘻嘻地坐在霍青棠跟前,如清晨的一滴露珠,朝气蓬勃,耀目又夺人。璎珞给她端上清甜的做成鲜花模样的点心,又上了一盅杏仁茶,范明瑰弯起嘴角:“你这个丫头真贴心呐,不像我身边那个,钝得木桩子一样。”范明瑰身后的伶俐顿时慌了神,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范明瑰撇嘴道:“你叫伶俐,怎的就不能学着伶俐一点?瞧瞧人家璎珞是怎么待客的,你看看你自己,哎......!”伶俐圆乎乎的脸颊顿时通红像火烧一般,霍青棠笑看了璎珞一眼,璎珞连声道:“伶俐妹妹随我出去绣帕子吧,姑娘们要说话,咱们出去给姑娘守门。”
伶俐又去看范明瑰脸色,范明瑰俏皮清亮的眼睛瞪她一眼,叱道:“人家请你,你还不快去,看着我作甚?”见范明瑰同意了,伶俐方安心随璎珞出去了。
范明瑰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摇了摇头,霍青棠将杏仁茶推给她,笑道:“咱们难得见面,做什么又要吓唬她?”范明瑰哼道:“瞧她成日里傻乎乎的呆样子,看见就来气。”
霍青棠沉默片刻,开口道:“伶俐是个听话的,你不要这样诈她,她会当真的。”范明瑰似不愿多说,她转开话题:“这鲜花模子很精细,瞧这花蕊都栩栩如生,真有意思。”
霍青棠从矮几上的匣子里取出一对荷包,轻声道:“范姐姐,你这次去了苏州府,咱们就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了。这一对荷包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只当咱们还在一处一样。”范明瑰眼眶有些发红,霍青棠又道:“这粉缎的是喜鹊登枝,那喜鹊的半只爪子是我绣的,丁香罗的那个是富贵盈门,牡丹花下的那半片叶子也是我绣的,你仔细就能辨认出来。”
“噗嗤”,原本有些伤感的范明瑰又被霍青棠逗得笑了出来,她拿起紫色那个荷包笑道:“这双色牡丹绣的这样好,我原以为你生了一场大病后长进了,谁知你只绣了半片叶子,竟是比以往更恶劣了。”她顿了一顿,又道:“青棠,女儿家始终是要嫁人的,你这样惫懒,日后你家姑爷的针线可怎么办呐!”范明瑰感触颇深的样子,霍青棠截下话头:“范大人给姐姐定亲了,是哪家公子?”
“魏北候家的庶子,明年我及笄后就...”范明瑰反应过来,拍了一下矮几羞道:“好呀,你竟套我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范明瑰有些不好意思,霍青棠心中一顿,魏北候,又是他家的庶子,他家里究竟有几个庶子?陈瑄那位如夫人当初就准备把陈七说给魏北候家的庶子,如今怎么兜兜转转落到了范明瑰身上,霍青棠很是犹疑。
范明瑰究竟是个大方的姑娘,见话说开了,她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仔细说道:“你知道我爹爹一直想入京做个京官,奈何又没有极好的门路,此番调任苏州知府,还是魏北候家使了力气方得来的。”
霍青棠暗道,那就是用女儿换了个官位,由六品的通判换成了五品的知府,兼之知府有实权掌州府之事,范大人这桩交易目前看起来确是不亏的。不过范锡夕只是举人出身,即便是魏北候爷有心抬举,恐怕前途也是有限的。
“那你可了解过魏北候家的情形,说的是他家里的第几子?”霍青棠欲弄清这家侯府里究竟有几个儿子,怎么高至陈七姑娘,低至地方知府之女,这家人都能来者不拒?
“我娘专程写信给我姨母打听过魏北候家里的情况,我姨父在工部虽说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我父亲向来却是极羡慕他的。我姨母回信说魏北候府人口简单,侯爷只得一个嫡子和两个庶子,说给我的是二公子,三公子今年只得八岁,大公子是嫡长子,听说是常年不在府里的。”范明瑰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侯爷子嗣不丰,妻妾更少,大公子的母亲过世之后,侯爷也没有续娶,家中姬妾都是侯爷身边的旧人。我母亲说,这样的人家,家风都是极好的,不担心二公子姬妾成群坏了门风。”
范明瑰的母亲说的不错,可深层一想,侯府里没有主母,侯爷又不曾续娶,看起来是侯爷修身律己,实际是说明内宅是妾室掌权。这一桩已经极为失礼了,她又说嫡长子不在侯府,那就是庶子得势,更加说明这家人妾室逾制,不能安分。且不知这位庶子人品如何,又有没有与嫡兄争爵之心?
霍青棠心里几番周转,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是说当初这位二公子与自己错身而过差点定亲,还是说魏北候府实际已经门庭衰落,如今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这些话霍青棠都说不出口,她只能握紧范明瑰的手道:“听人说侯门深似海,我父亲官职低微,我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只是有一桩,你若是遇到难解的事,即便是我无能我也会设法帮你的。范姐姐,你记在心里,我说话是一定要作数的。”
范明瑰又掉下泪来,她从莹白手腕上摘下一串手钏,嗔道:“又被你唬住了,臭丫头!”她将手钏放到霍青棠手里,明眸笑中带泪:“这个留给你,我知道你肖想很久了,我今日就大方些成全你罢。”
这手钏是用极小的珠子混着细碎的玉粒串起来的,手钏的尾部衔了一根小小的翡翠棍子结入绳扣,手钏拆开来形制活像是一根鞭子,霍青棠浮起笑容。范明瑰笑话她:“眼珠子都要掉了,我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不用再惦记了啊!”霍青棠舔着脸笑道:“姐姐大度,我把那套鲜花模子送给姐姐添妆吧。”
两人嘻嘻闹闹,最终范明瑰也没把那套模具带走,只取走了两只荷包。霍青棠心里很失落,自己唯一的一个朋友就这样要嫁人了,自己的前途却还不知道在何方。




大明漕事 第5章 黄莺鸣柳
半个月后,扬州大小官员为范大人办了一场离别宴,地点就在声名远播的鸣柳阁。鸣柳阁里有当下最时兴的曲目可以听,训练有素的歌姬将士子们互相赞颂的诗文谱成曲后传唱出来。鸣柳阁里有身姿柔韧如蒲柳,舞艺精湛的柳丝丝柳姑娘,更有明月不比玉人歌的头牌姑娘黄莺。
当晚,范锡夕范大人本不欲多喝,因为他次日清晨就要启程赴任苏州。谁知,黄莺姑娘三言两语哄得范大人喝昏了头,最后范大人的妻子、范明瑰的母亲在上夜之时亲自去鸣柳阁拿人。说巧不巧,当时黄莺不知去了何处,柳丝丝只是顺道来看看范大人在里面如何情况,范夫人狠狠一巴掌就落在了柳丝丝的脸上,还恶骂了一句:“浪里白条,翻给谁看?不知死活的东西!”
柳丝丝委屈得不行,她随手抓住一个人道:“大人为小女子作证,此事与我无关啊!”谁知好巧不巧,她这一抓,抓住的人是霍水仙,黄莺瞧见,进来又给了柳丝丝一巴掌。柳丝丝被打愣在了当场,最后还是一个执笔师爷替柳丝丝解了围,众人哄堂大笑,都道霍大人艳福不浅,竟能夺了美人归心。
直到范锡夕走后,这桩轶事才被人传了出来,张氏越说越气,璎珞在一旁听红了脸颊。霍青棠看了面色怪异的璎珞一眼,淡声道:“茶凉了,给夫人端一盏花茶来。”璎珞应声出去,霍青棠暗暗摇头,张氏此时正在气头上,方没留意她,她若是长久这个样子,张氏迟早能看出端倪来。张氏咬牙切齿,却不能奈霍水仙何,更不能奈黄莺何。她手指捏住绣了浅黄水仙花的轻纱帕子,恨声道:“怎么范夫人就打错了人,怎么就不是打在黄莺那贱人脸上?怎么就这么巧!”
璎珞换了茶上来,站在霍青棠身后,霍青棠瞧她一眼,璎珞似毫无所觉般,霍青棠将花茶端给张氏道:“夫人喝茶。”然后将冷了的茶杯交给璎珞,吩咐她:“将那鲜花模子的点心做来给夫人尝尝。”璎珞咬咬唇,还是应声去了。霍青棠舒了口气,还知道听话就好,否则谁也帮不了她。张氏抿了一口花茶,唉声叹气,霍青棠开解她:“范夫人兴许不是打错了,如果真的打了黄莺,那父亲又该如何呢?”
张氏嘴唇微张,讶异道:“难道说,那范夫人是故意的?”霍青棠缓声道:“范夫人拿柳丝丝作伐肯定比直接找上黄莺要强,一则父亲坐在那里,要给父亲留些颜面。二则,柳丝丝一定会埋怨黄莺,偏巧黄莺还要进来自作聪明卖乖给父亲看,黄莺现在肯定被柳丝丝给惦记上了。范夫人虽说打的是柳丝丝,其实和打在黄莺脸上也没什么两样。那句难听话可以说柳丝丝,她与黄莺本就是一路人,自然放在黄莺身上也是一样使得的。”
张氏恍然,原来范夫人打人也是有关窍的,只是自己没琢磨过来罢了。想到此处,张氏心中又轻快许多,霍青棠却另起一竿子打了过来:“夫人别忘了,柳丝丝若真是给黄莺使绊子,那黄莺的委屈则都是为父亲受的。柳丝丝折腾她越狠,父亲只怕会越心疼,说来黄莺虽犯了蠢,到底还是她赚了。”
张氏大眼微垂,哼道:“焉知她不是故意犯蠢?男人都是喜欢女人为自己犯蠢的,尤其还是个标致的女人。”霍青棠浮起微笑,张氏这个道理倒是明白得很。张氏冷嗤:“柳丝丝不是个好相与的,黄莺那厮不脱层皮就怪了!他要疼惜就尽管疼惜吧,总归都是那婆娘自找的。”霍青棠点头,赞同道:“那是自然。要人疼惜,还是要拿点苦楚来换的,她以为她是谁,哪里有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张氏开口道:“我预备将蝶起接回来,就在我身边教养。”
霍蝶起,张氏独子,霍青棠的弟弟,如今寄住在张家,张家请了个很有些名气的夫子在替他和张氏的两个侄子开蒙。张氏明显是急了,她打算将儿子搬回来拴住丈夫往外飞的心了。霍青棠沉吟片刻,郑重道:“父亲亲自教养蝶起自然是好的,怕就怕蝶起回来也于事无补,一着不慎,反倒会伤了蝶起和父亲的情分。”霍蝶起对霍水仙有多大的捆绑作用要两说,霍青棠怕霍水仙不仅没和黄莺一刀两断,反倒被黄莺钻了空子,从而疏远了蝶起和张氏。届时蝶起没教养好不说,霍家一整家子就算彻底栽黄莺手上了。
张氏有些举棋不定,霍青棠笑笑,轻声道:“春衫该换夏衫了,夫人家里若是有些时兴的绣样可以拿去给柳丝丝看看。总归不能让黄莺姑娘太清闲了,闲则生非,想来柳姑娘也是很明白的。”张氏会意,霍青棠又道:“蝶起读书也有段时间了,不如时常拿些功课回来请教父亲,父亲再忙也会指点他的。”黄莺被柳丝丝缠住,丈夫又要管教自己儿子,他们自然就见得少了。一来二去,即便两人分不开也会产生些许罅隙,这大姑娘的脑壳子当真灵光,张氏简直想放声大笑。
“外祖来信了,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去白马书院读书。”霍青棠提醒张氏,以后只得她单打独斗,自己不奉陪了:“蝶起还小,夫人不能完全靠他困住父亲,这行不通。”张氏沉默,大姑娘还有个强而有力的靠山,蝶起却只能依靠霍水仙,一个被烟花女子迷昏了头的霍水仙。
没过两天,霍青棠见到了霍蝶起。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来抱她的腿,嚷起来:“大姐姐,蝶起抱抱,蝶起抱抱!”霍青棠笑出声来:“姐姐等着蝶起抱,蝶起要快快长大啊。”霍青棠向来是个生人勿近的跋扈人,唯独这个小弟弟偏爱和她黏在一起,霍青棠赶也赶不走。今天唬他哭了,明日他又来了,今日捏他脸颊,明早照样又凑了过来。
蝶起今年四岁,霍青棠一把抱起他,笑道:“蝶起去读书了,姐姐想知道夫子都教了蝶起什么学问呐?”蝶起在霍青棠怀里直摇头,他闷声道:“蝶起不记得,蝶起不记得夫子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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