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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小沅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悄悄地偷笑道:“阮姑娘你不知道,昨日我去了一趟里边, 见着了殿下。”
阿寄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
小沅眨了眨眼睛,她料想阿寄对这事一定是好奇的, 只是脸皮薄而已,“殿下正好在试穿那件大婚的礼衣呢!黑的底子,红的绣线,图样我一时没看清楚,就光顾着看殿下去啦。”她吐了下舌头,“早听闻殿下美姿容、善风度,果然是名不虚传,我都看傻眼了……”
阿寄低下头,轻轻地笑起来。小沅微微一怔,只觉窗前的女子就如她身后的梅花一般,安静中透出温柔的风致。
这时,门被推开了。石兰站在门边,逆着薄暮的光,眸中的光芒敛起。
小沅道:“兰儿姐姐?眼下是我当值,你可以先去……”
“圣上有旨。”石兰打断了她的话。
小沅愣住,“圣旨?可是姐姐你不能……”
“是封了玺印的手诏。”石兰道,“你出去,我要宣诏。”
小沅敛住笑容,顿了顿,“是。”便收拾起针线玩意,低着头出门去了。
石兰看向窗边的女子。后者却仍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好像根本不在意她这个人的存在。
石兰气极反笑:“原来你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么?”
阿寄终于看了她一眼。石兰姣好的面容因莫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了,阿寄看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也是有恨的,但她不愿意让这个人识破罢了。
恨就和爱一样,是只能藏在心里的东西。
她慢慢起身,来到石兰的面前,跪了下来。
石兰终于满意了,她拿出顾真的手诏,一字一顿地读道:“着宫婢阮氏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阿寄蓦然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石兰。
石兰竟被她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发虚,只拿着手诏色厉内荏地道:“你尽可以拿去看,这是陛下的玺印,陛下的字迹,断然来不得假的。你现在就跟着我进宫去。”
阿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便要站起身来。石兰慌了,一手将她推倒在地:“没让你起来!你、你不要太自私了,你明知道陛下这是冲着谁,你今晚不答应陛下,陛下可有的是法子整治齐王殿下的!不然你以为、你以为陛下给你们赐婚为何如此轻易?他早已想好了这一招的!”
阿寄的身子摔在地上,用手撑住了,手肘里一阵阵发麻。她慢慢地又站起了身来,看了石兰一眼,走到书案边开始磨墨。
石兰的眼圈忽然红了,为什么这个女人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能如此泰然不惊?她真想看看她失控的模样……“阮寄,你既要抗旨,就不要怪我。”她说,“陛下特给我指了会武的羽林卫来……”
伴随着她的话声,铁靴声哒哒响起,五名披甲的兵士闯将进来,在房前屋后站定,包围了阿寄。阿寄手下不慎一个用力,墨块从中断开,散在了砚中。她怔怔看了看自己被墨染污的手指,转身去洗了洗手。
那五名兵士莫名其妙,却因未得石兰的号令而只能不言不动。
阿寄将手擦干净了,走到石兰身前,点了点头。
石兰目中紧张褪去,变成了得意,“好,你是识时务的。”
阿寄笑了笑。
石兰领着她走出厢房,穿过夜雪无声的院落,走到了大门口。
大门紧闭,门外喧闹的声音听来更清晰了。
石兰对守门的仆人道:“开门。”
那仆人躬了躬身,却不动弹。
石兰一皱眉,拿手去推门却推不动,复对那仆人厉声道:“我叫你开门!”
那仆人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害怕,但却无计可施:“门……门不能开。”
“为什么?”石兰冷冷地道。
“——直到明日我和阿寄的良辰之前,这扇门里的人,一个也别想出去。”
在他们身后,响起一个优雅而阴冷的声音。石兰仓促转身,便见到齐王顾拾站在落满了雪的梨树下,一身白衣在风中轻轻拂动,几乎与雪同色,而那双深而又深的桃花眼却黑得冷亮,宛如无情的妖鬼。
石兰攥紧了拳头,手指甲刺破了掌心,“殿下,您……您这是抗旨!若陛下久不见我回去……”
“他会怎样?”顾拾笑着接了话,“会杀了我?我就在这里,你倒是让他试试看。”
石兰摇头后退,背脊撞上了门,她捂着脸颊,声音闷在手掌中:“不是这样的,殿下……婢子、婢子是为您着想的!您何必要跟着这个女人一齐下水呢?”
顾拾眸中泛着冰冷的笑意,他还未说话,石兰突然一把拉过了阿寄,五指收紧掐住了阿寄的脖子!
那五个羽林卫见势不妙,亦哗然拔剑,围在两个女子身周,不容顾拾上前救人。
石兰感觉到女子的脉搏就在自己手指尖下跃动了,一时连声音都激得打颤:“殿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明明是愿意的,我明明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泪水错纵地流了下来,湿了她的妆容,强装的狠厉被洗去,剩下的全是贫瘠而无助的心情。
顾拾没有说话,没有动。他沉默地看着她哭。
石兰哭着哭着,忽然觉出了不对。
她惨白着脸低下头,便见到阿寄的衣袖底下,露出来一点锋利的刃尖,正抵在她的腹部。
那一点冰凉的尖锐的触感,险险就要划破她的衣衫,直刺入她——
“啊——!”石兰尖叫一声,避之不及地将阿寄推了出去!阿寄踉跄一下,立刻被抢上来的顾拾接入怀中,又闻比之前更清晰、更响亮的铁靴声响,这宅中的游廊、中庭、影壁前后,处处都站满了劲装佩剑的兵士!
那五个羽林卫也自慌了,转身就去推门,又不管不顾地拔剑斫门,门扇的缝隙中却突然刺出一把刀来!
门外也有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都呆滞地停住了动作。
石兰的身子已经滑下了门扉,不知是因惊吓还是悲伤,她连哭泣声都发不出了。
***
阿寄抬起头,看见屋檐上也伏着执弓的兵士。沉沉夜色之下,仿佛沉默的乌鸦。
她握着匕首的手在轻微地发颤,被顾拾握住了,慢慢地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这是三天前他送给她的东西。
他曾用这把匕首杀了孟渭。
三天前送她匕首时,他只是说:“留作日后防身之用。”却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就好像他一早便知会有今日。
顾拾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想法,侧头对她轻轻地一笑,低声道:“你做得很好。”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揽着她回身往院中走去。
“殿下!”眼见得顾拾渐行渐远,石兰凄厉地叫出了声,“殿下,您便一点也不顾——”
顾拾朝身后摆了摆手。一阵“唰唰”的破空声响,石兰的声音断在了喉咙中。
阿寄的身子猝然一颤,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死紧,分寸不让。她又想回头看,他却生硬地掰过她的头来,重重地吻了下她的唇,又立刻分开。
这一吻转瞬即逝,但她再也没办法去看那边一眼。
“你怕我了。”顾拾说。这是个语调简单的陈述。“你过去可怜我,而现在,你怕我了。”
阿寄走到院落中央,仰头看着那棵刺槐树。她有时觉得顾拾也就像这棵树,一无所依,瘦弱枯萎,但却仍然在凛冽的风雪中,用力地张着全身的刺。
她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很柔和,像是在宽容地抚慰着他。
她虽然看起来软弱可欺,但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害怕的人。顾拾沉默下来,凝视着她的眼光里有些动摇。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呢?其实真正心怀着顾虑和恐惧的那个人,一直是他自己。
“阿寄,”顾拾开了口,感觉一阵冰凉的气息窜入喉咙中,“等到明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阿寄温和地笑了,朝他点点头。他的心头像被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搔过,他想伸手去触碰她,就像过去他很随意就能做到的那样——可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明日吧,只要等到明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今晚,他必须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
☆、第40章
是夜, 未央宫中。
袁琴陪顾真下棋。雪光在重帘之间浮动, 灯影映着人影, 深深幢幢, 无人说话。
顾真手中捧着棋盅,另边厢不停地拿眼去瞟殿下的铜漏,漏壶中的刻度却好像很久也不曾动过一动, 令他不由得怀疑时间是坏了。
“陛下。”袁琴清咳两声,“该陛下走棋了。”
“啊——啊。”顾真反应过来, 随意落了一子, 赧然道,“袁先生, 朕总归赢不了你……”
袁琴却盯着棋枰,一板一眼地道:“陛下此着,是自寻死路。”
顾真的手一抖,棋盅险些摔了, 他抬起头看了袁琴一眼,后者却仍旧没有表情。
“先生。”他顿了顿, 咽了一口唾沫,“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也该回去了。”





平生好 第33节
袁琴道:“陛下要学弈棋,可不能中道而废啊。”
顾真干笑两声, “朕不学了可不可以?”
袁琴抬起头,“陛下有烦心事?”
顾真心烦意乱,索性站起身来, 袍袖一拂便将枰上棋子都扫乱了,“明日朕还要为齐王主婚,今晚先歇下了。”
袁琴慢吞吞地也站了起来,“陛下在烦心齐王的事?”
顾真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袁琴,“袁先生知道朕在想什么?”
“陛下很怨恨齐王吧。”袁琴开始收拾棋子,一粒、一粒地捡拾起来放回棋盅里,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顾真极其烦躁,“如果这世上没有齐王,那也就不会有人再质疑陛下得位不正了。齐王就是一面旗帜,如果这世上没有他,大概世人根本就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靖朝来。”
顾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变得低了,变成了一个与他年龄相符的彷徨少年:“袁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找我?”
袁琴的手顿住。
“你说曾经郑嵩找上顾拾的时候,顾拾会不会也这么想?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偏偏找上我?”顾真嘴角扯了扯,“袁先生,你不是孙望那老头子,你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占卜者言,对不对?”
袁琴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入棋盅,“铮”地一声轻响。然后他正面对着顾真,深深地行了个礼,“臣的确不信。但臣也要拼一拼。”
“拼什么?”顾真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求什么?”
“臣所求的,是一个公道。”袁琴停顿片刻,叹口气,“陛下,臣请陛下赐臣一方手诏,臣要去一趟掖庭,见一个仇人。”
顾真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这就是你的目的?”
袁琴抿唇不言。
“你搅乱了这个天下,你扶朕登基为帝,只是为了今天?只是为了去报你的私仇?”顾真大声道,“说到头来,却跟朕完全没有关系是不是?!”
“陛下。”袁琴道,“这世上事,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天意?!”顾真恶狠狠地笑了,三两步走到殿前去,“来人!快来人!”
殿外候着的李直慌慌张张地奔进来,“陛下?”
“那个宫女呢,怎么还不回来?”顾真冷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朕还特意给她拨了羽林卫,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回、回陛下!”李直道,“石兰,石兰她还没有回来,奴婢一直看着的——”说着又着意看了袁琴一眼,声音小了些许,“陛下,奴婢觉着,那边可能指望不上了……不如,早做准备……”
***
齐王大婚的喜气,即使身在未央宫深处的掖庭也能感觉得到。
正月廿六的破晓时分,秦笑从床底拖出来一只久被尘封的竹编衣箧,里面堆叠着她从昭阳殿带出来的各色衣裳,将上面蒙着的浅纱揭去,便显露出鲜艳明媚的颜色来。似乎是被这些姹紫嫣红耀花了眼,秦笑一时怔了怔,而后迷茫地笑了。
她一件件地理出来放在床上,时而拿起来放在自己身上比一比,时而又稍稍一披凑到镜前去。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决定好要穿什么,而这时日光已斜斜地漏入了窗扉。
阿寄已同她说好,届时会让人来请她的。她猜测也就是张迎了,那是个机灵的孩子。思绪飘飘荡荡,又想起阿寄那副诚恳而柔和的模样来。
她真希望阿寄就是她的小妹。这样,就好像她在这世上难以实现的一切,都可以交托给这个小妹去实现了一般。她已经老了,也不再有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自从杀了郑嵩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已迅速地流逝掉。
她原来只是为了仇恨而存在的啊。
“秦贵人?”有宦官尖细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来了!”她做出满脸笑,走到门前去开了门,笑容却僵住了。
正朝她作着揖的是两个她不认识的宦官,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的袁琴。
天色冷而澄明,不沾惹一分雾气尘埃。袁琴抬起头看她,眼中是再也不掩饰的恨意,惊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袁先生?”她喃喃,“你到底是……”
袁琴提起衣襟慢慢地走上了台阶,走进了房内。他看了秦笑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穿着——
幽青的上衣,鹅黄的下裳,玉色衣带盈盈一握,再披上柔软的纱帛。她大约还没有梳头,一头柔亮的长发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余下的如瀑布垂落腰际,衬出一双幽深的眸子。
袁琴清冷地笑了一下,“贵人这是要出门?”
秦笑没有做声。
“外边风雪太重,我劝贵人,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袁琴拍拍手,两个宦官便呈上来两只金漆托盘。
秦笑扫了一眼,一条白绫,一把匕首,和一杯酒。
她突然就笑出了声,“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袁先生的主意?”
袁琴没有回答。他看着两个宦官走出去、带上了门,才转过头来,“陛下很喜欢你。”
秦笑抬了抬眉,“哦?”
袁琴道:“秦贵人,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愿意,这世上任何男人就都会喜欢上你?都会为了你,抛家弃子,杀人放火,在所不惜?”
秦笑顿住,半晌,“袁先生这是何意?”
“你不必叫我袁先生。”袁琴冷淡的话语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我也不姓袁。”
秦笑抬眼,一分分、一寸寸地审视过他的脸。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过于冷硬的轮廓,眼神却黑得透亮,像是连分毫的渣滓都不能容下的深水。
秦笑全身一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什么——
“你难道是、你难道是……”她惨白了脸往后退缩,“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我不可能知道我自己是谁,对吗?”袁琴慢慢地展开了一个微笑,“可是我娘无日无夜不提醒着我,一直到死前,她还同我说,有一个姓秦的女人,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
他几乎是从来不会笑的。而今他笑了,秦笑却宁愿自己没有看见——
太像了!这样冰冷无情的笑容,这样高高在上的笑容……
他的容貌,与那个人原没有半分相似……可这时候,她却又觉得,那个人好像就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报应,都是报应……”她低声喃喃,目光仓皇地掠过那托盘上的东西,喉头忽然哽了一下,“你娘、她……她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样的一问,算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她不仅命人将他们撵出南宫,她还……
“托你的福,我娘被打断了一双腿,余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袁琴的笑意更深、更冷、也更绝望,“我从三岁开始乞讨为生,带着我娘四处转徙,也不乏有人看上了我娘的姿色……而我娘连躲都躲不开去。秦贵人,你风光了一辈子,你想象过被素不相识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吗?”
秦笑茫然地看向他,眼神里空空荡荡的。她何须想象?她知道那种滋味的,她也曾经……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对自己始终怀恨在心的那个女人产生出遥远的同情,她想乞求对方的原谅,可是已经晚了。
她只是低低地道:“当年我只有十五岁……我以为他喜欢我……就不应该,不应该和别的女人……”
她曾经被那个人骄纵得无法无天,爱也好恨也好,都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这是谁的错?那个人让她以为他将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这是谁的错?
“到了七岁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亲手杀了我娘。”袁琴冷冷地道。
秦笑猝然一震,眼中的光碎裂开来。
“你们这些久处上位的人啊,以为一时的忍辱负重就是莫大的委屈了。”袁琴干哑地笑了笑,这一笑却似自嘲。他转过头去,片刻,才接着道:“十四岁时,我有了自己的田业,再过几年,我就在村口遇见了一个牧羊的小孩。”
秦笑震惊地抬起头。
“我给他伪造了一份旧宗室的名籍。”
“你,”秦笑的嘴唇微微翕动,“你敢同我说这些,是不是笃定了,我今日非死不可?”
袁琴道:“我娘给我取名为琴,便是要我记住,我的仇人是你。”
秦笑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这似是世上最简单可见的事情,她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几案慢慢地瘫坐下来,又抬头端详着袁琴,似哭似笑地道:“所以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是有孩子的……”
真是可恨啊,她那么爱他,却不得不从他与别人的儿子眼中寻找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真是可恨啊……她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到了今日,她发现自己后悔与否,根本就没有差别……
她的人生仍然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死结。
“今日是齐王大婚之日,宫里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袁琴淡淡地道,“请贵人自作选择吧。”
他转过身,朝外走去。房门关上了,再透不进来一丝白日的光。秦笑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她扶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妆台前。雕镂着精致的星云纹的铜镜中,映现出来一张惨怛而衰老的素颜。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抽出了妆屉,慢慢地拿出来一支金步摇,要插入发髻中时,手却颤抖得厉害。
一声金属脆响,步摇从她手中摔落,那脆弱的金枝上悬着的珠玉竟尔被摔散开来,乱落了一地。
☆、第41章
这一日的清晨, 齐王顾拾早早起身, 由人伺候着给他套上吉服。上玄下纁, 黑线绲边, 振振大袖垂落下来,掩住他腰间的礼剑和山玄玉。他垂下头,由踮着脚的张迎给他戴上了爵弁, 长发束入冠中,露出俊逸斜飞的鬓角, 和那一双锋芒冷露的眼。
他掂了掂衣袖, 轻声问:“阿寄可起来了?”
“回郎主,起来了, 也正在梳洗呢。”张迎答道。
他今日难得如此乖顺,顾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则张迎又道:“殿下原不必这样早的,要到黄昏时分……”
“孤晓得。”顾拾道,“孤是读过《士昏礼》的。”
忽而,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 似绽开一个温暖的笑。转瞬又收敛了。
张迎不说话了。今日的郎主同往常都不一样了,他好像变得格外地英气蓬勃,却又透着格外的焦躁,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架前翻着书, 眼底却似掀涌着无穷的波浪。
张迎便权将这理解为娶妇的焦灼了。
因为齐王所娶是自己府中婢女,却又执意要大操大办,前代亦找不到先例, 太常只好权宜安排他到黄昏时偕新妇一同去未央宫行礼谢恩,便如是天子迎媳、皇后嫁女,一般地隆重。只是出了昨晚的事情,未央宫那边的礼官使者忽然就全没了动静,到了午后才见李直匆匆忙忙赶来,道是陛下会亲自在未央北阙上迎接他们的车驾。
“北阙吗?”顾拾沉吟着,低低地笑了,“他就不怕成也北阙,败也北阙。”
只有离他最近的张迎听见了这句话。
顾拾站起身来,对李直笑道:“劳驾中贵了。”
李直行了礼,指点着下人将车驾装点好,顾拾又道:“孤的马鞭似乎落在里间了,烦中贵进去帮孤瞧一瞧?”
李直一愣。
顾拾摊开双手,“今日是孤的大喜,可不能走回头路。”
李直倒也明白婚礼上诸多忌讳,可是……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顾拾,只见后者笑得温柔款款,一副开心而不设防的模样。李直暗道自己多心,躬身道:“那还请殿下少待。”便小跑着进了宅邸中去。
他没有再出来。
顾拾笑意更深,耳听得几名小黄门报了吉时,他伸手接过了张迎早已备好的马鞭,走到了装饰已毕的车马之前,又回头看去。
风雪已停了,天边透出干净的瓷白色。在一众鲜衣媵婢的簇拥之下,阮寄一身纯黑深衣,只在下缘绣着正红的边,行走间偶或露出那一双赤线鞋履,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顾拾的心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点漆一般的眼,淡雅的脂粉将她的温柔一点点地描画出来。樱唇微微地张了张,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换了轻轻的一笑。
顾拾朝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放上来,手心相贴的一瞬,两人都感觉到了陌生的战栗,仿佛有一股热流直通到心底。明明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却在这时好像成了初相遇的男女,彼此都口干舌燥,又不肯将手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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