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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他只是这样一拍,妇人的肩膀却陡然瑟缩了一下,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袁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笑盈盈地抱着孩子喂完了饭,又自己默不作声地吃完,妇人便立即站了起来,要拿过他的碗去洗。他却不让,“我自己洗吧。”
妇人低下了眉眼,慢慢地道了声:“袁先生。”
袁琴叹口气,“你总是这样见外。”将碗交了给她。
她在厨房里洗碗,他就在饭桌边教孩子识字。她有时探身出去看一看他们,只觉那画面温馨得像一个梦——温文尔雅的男人,聪明伶俐的孩子,笑意不禁的话语……
也许她就是在做梦吧。也许一觉醒来,她仍然还是那个没有姿色也没有文才的农妇,整日在田间操劳,从来不曾在自家柴房里捡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林夫人。”袁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厨房门口,吓得她差点将碗打碎。
“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什么夫人。”她抱怨道。
袁琴默了默,“请你尽早考虑清楚,要不要带阿铖跟我一起走。长安城已是瓦砾废墟,你也看见了,不知何时还会再兴兵戈,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就保护不了你们……”
“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她将毛巾往灶台上一甩,“我们母子两个为什么需要你的保护?”她忽然转过身直视着他,赌气一般逼问道,“袁先生,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们?”
袁琴哑了口。
她盯着他,很久,很久,直到眼中的光芒也沉陷下去,她再度变回了那个毫无光泽的妇人。
她背转了身躯,却听见他说道:“我不是要管你们。我是需要你们。”
妇人那单薄的双肩陡然一颤。
“我已经报完了仇,现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袁琴道,“但我小的时候,也是个乡野人,下过田的。你如不嫌弃,待我们回了乡下,便从头教教我吧。”
***
四月朔日,御极大典。前靖少帝顾拾再次即皇帝位,改元元治,复国号靖。立夫人阮氏为皇后,大赦天下。
与顾拾一同登上未央北阙,接受臣民跪拜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阮寄侧过头,看见顾拾如冰霜雕凿的侧脸,连眼神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
他握着她的手,而两人的手俱是冰凉。
与此同时,前南军统领柳岑于荆州正式起兵。
当京师御座屡换人马时,天下硝烟从未平息。柳岑起兵,便宣告天下十三州全数陷入战火,大大小小的诸侯、军阀、乃至土皇帝,割据四方,混战不休。
元治元年六月,迁都雒阳。以北军统领钟嶙为大将军,坐镇河南,统筹平叛。
雒阳城十多年前被郑嵩放火焚毁,但后来休养生息,市井之中倒也有了些生机。只是南北二宫久无人居,郑嵩、顾真又不可能来此巡幸祭祀,宫苑中的杂草反比宫外还多。顾拾第一次在雒阳南宫里朝见文武百官时,所有人都还只能局促在一个却非殿里,便连外头的甬道上都生满了青苔,年老的大臣脚下一滑便会摔伤了筋骨。
兵事耗财,顾拾又不愿再加征租税,这修治宫室的进度便慢了下来。用于议政的南宫只有却非殿可用,而北宫则只理出来几间寝殿,给皇帝、皇后休息居住。顾拾无暇打理这些琐事,阮寄左右无事,便和茜儿一起带领着宫中婢女宦官们拔草植树、扫地除尘,堂堂的皇后殿下每日里都是灰尘仆仆、忙忙碌碌。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因为她笑起来格外地可亲,所以宫中下人一时都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立刻就变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南北宫来。
七月里,已转秋凉了,天色都阴沉沉的。不论外间战火连天,内宫里总是闲散的。阮寄倚在章德殿后苑水榭的阑干旁,看着小池流水被微风激起清波,水红的莲花在池中随风飘举,远远近近的扶疏草木在潮湿的空气中滴出柔软的翠色。天边有雷声隐隐地轧过,阴云中劈开几道白日闪电,转瞬便是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打在枝上叶上噼啪有声,池水中滴滴点点涟漪飞溅,在水上数寸之处腾绕出袅袅的雾气来。
“落雨了,殿下!”茜儿低声唤道,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当心着凉,早些回去吧。”
阮寄怔怔地看着檐下哗啦啦流落的雨帘,她忽然就分不清楚,这个地方和长安横街上那座安乐公邸,有什么差别。
那个人在高墙里,曾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而她今后在这高墙里,又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
他和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永远地自困原地?
她回过头,对茜儿笑了一笑。这笑容探不着底,让茜儿心中发慌,还欲说时,不远处响起来叽叽喳喳的人声,伴随着熟悉的张迎前前后后的焦急叫喊。阿寄大约知道是皇帝下朝回来了,待要过去迎接,却又隐约听见顾拾不耐烦的怒斥声。
她顿住步子,想等他发完了火再去。这段时间以来他整日整夜地留在南宫处理政事,与她也很少见面,大约是外头战况太过险恶,听闻他的脾气变坏了很多。阿寄其实不太能想象小十做皇帝会做成什么样,也许因为她太了解他的弱点——任性、狂妄、乖戾、自私……所以她也不愿意去想象。
顾拾已在南宫歇了很多天,今日是说什么也要回北宫来看看阿寄了。可是他一下辇车,立刻就遇上疾风骤雨,猝不及防地淋了他一身。张迎赶忙张罗着给他打伞,他三两步迈入殿门,又将张迎的伞推开了。
一池风荷在雨中飘摇,斜斜的清冷的雨幕中,他看见他的皇后正站在水榭的檐下,她仿佛是望着他的,他却看不清楚,只觉她离自己竟是十分遥远。
顾拾没有再去看园中的阿寄,而是自己转入了寝殿。这寝殿他长久未来,阿寄为了节省钱用,在黄昏时分也不点灯,昏暗的一片,寒冷的秋气在帘帷中漂浮。张迎压低声音叫宫女们各个捧上香炉灯烛等物,一一布置在殿中。
阿寄走入来,见众人忙成一团,拉住张迎同他比了个手势。张迎会意,喊道:“摆好了就赶紧退下,陛下该用膳了!”
顾拾也不回头,便走到灯下翻了翻案上的书册,衣衫在地上拖曳出水痕。待众人忙不迭地告了退,阿寄上前来给他除下淋湿的外袍,他才终于开了口道:“我许久不来了,也不见你想我。”
阿寄正将他那沉重的外袍放上衣桁,闻言不由回眸一笑。那一笑温柔宽纵,顿时点燃了他心中邪火,一步抢上前来,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便深深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三次元的事情太忙了,快要发神经了……明天停一天,后天照常……谢谢大家不离不弃……
☆、第49章
隔得太近了, 阿寄清楚瞧见了顾拾眼底暗暗的青影, 和眼中掩藏不住的倦意。她心疼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动作却好像激怒了他, 他一手把她双手都反扣在上方,她重心不稳地后退,笨重的梓木衣桁就哐啷倒了下去——
在她摔跌在地的前一瞬他揽住了她的腰一个翻转, 自己做了肉垫给她压在下面,背脊撞上衣桁坚硬的棱角, 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狼狈, 更兼雨水沾惹,发冠歪斜, 彼此眼中的对方都一副滑稽模样。
她好容易从他身上爬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顾拾拧着眉毛,将手臂横在额头上,半天, 笑出了声。笑到最后,又咳嗽起来。
阿寄终于伸手来扶他, 碰到他的脊背时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她感觉到了,关切地揉了揉,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
“别闹。”他恶狠狠的模样像一只小狼。
她只好收回手, 仍是认真地看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又逼出他一阵咳嗽。阿寄微微蹙了眉, 拉着他往寝殿后边走,他道:“做什么?我不需要……”
寝殿之后,穿过几条小道,便进入了宽敞的浴房。房中以鹅卵石铺凿出一方小小的浴池,此刻水汽蒸腾,暖意氤氲满室,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暖舒适之感令顾拾一时有些迷糊。
一双柔软的手从后方悄然脱下了他的衣衫。顾拾回过头,挑了挑眉,“你等这一日,等很久了?”
阿寄脸色一红,便捧着他的衣衫要出门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带,他还促狭地笑道:“想走?”
这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可能伸手与他抢夺自己的衣带,只能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泛着可怜兮兮的水雾,顾拾喉头一动,手底下鬼使神差地往后一扯——
阿寄的长袍散开,人也被带着牵进了他的怀里。她低着头慌乱地遮掩衣襟,他不管她,却径自抱着她走进了浴池之中。
这下她即使穿好了衣裳也无用了。
其实她也已经分辨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是何等情状——从御花园引入的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进来,立刻就细细密密地填满了身躯之间的所有缝隙,让她有一种全身都被迫张开了的羞耻感,双手却更加紧张地搂紧了顾拾的脖颈。男人清朗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胸膛,在池中泛起微妙的水波。他的手却比水更顽劣,从她全湿的衣衫底下探了进去,幽静的密闭的房室中,沉默而粗糙的抚触,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目光和侵略上来的吻……
她浑身几乎软倒在他身上了。他背靠浴池边沿捧住了她,在动作的同时,双眸仔细地盯着她的神情反应。她偏又不想被他看见,只低埋着头,一点点地、幽幽细细地喘息,明明发不出声音,那唇齿间气流的辗转浮动却令他几乎发狂。
天顶上悬着的夜明珠也被水雾迷蒙住了,她仰起头,长发湿漉漉披散在红痕遍布的肩头,双眸失神地望着那一点漂移不定的光——
他已经长大了。





平生好 第40节
她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不仅是因为他灼热的身躯,他低沉的呢喃,他霸道有力的动作,他坚定温暖的怀抱——
脑海中却又浮过这许多年来他的模样。从缩在阴影里的六岁男孩,到暗室中那个秀丽而空洞的少年,到如今,执掌天下的皇帝陛下……
光阴是握不住的流水,而眼前人却仍旧与她相伴。
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
这一晚便沐浴就花了近半个时辰,到得后来水都快凉了,顾拾抱着阿寄出水来,给她穿好了衣裳,阿寄去殿前看了看晚膳,回来要叫他时,却发现他已经在床边睡着了。
他的手中还捧着她白日里读的那一卷书,人却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伏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阿寄给他除了鞋,又费尽力气将他半拖半抱着挪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少年却并未醒,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都混沌地吞在了喉咙里。阿寄顿了顿,就着他的手去碰了碰他的额头,立刻被烫了回来——
“阿寄……”他忽然喊出了声,“阿寄,你不要……不要恨我……”
她的眸光黯了。
她将手慢慢地、一点点抽离了他的抓握,又拢紧衣襟去书案边写下一张纸,走到寝殿外去招来了张迎。
张迎一看,惊道:“陛下他……”
阿寄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张迎环顾左右,急急地道:“要不要奴婢去将御医叫来?一定是落雨的缘故……”
阿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字条。张迎挠了挠头,“那好吧,奴婢先去熬药。”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踟蹰了半天才道:“殿下,这些天来陛下他心情不是很好……请您千万担待一些,他也是很想来看您的,只没法子……”
阿寄朝他笑了笑。张迎只觉那笑有些令他难受,更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只得仓皇地告了退,去给皇帝抓药。
***
顾拾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了一个火坑里。浑身都燥热不堪,汗水流干之后便渗出了血,在烈火中煎熬得声音都断裂掉。
只要一滴水就好,他想。
谁愿意给他一滴水,他可以交出自己的所有……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忍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往深渊里堕落去,可是谁知道呢,他原本只需要一滴水就足够了啊!
——仿佛是响应着他内心的绝望,忽然间他眼前的黑暗中亮出了一道光的缝隙。
他迷茫欲睁眼,却竟然真的有一股水流脉脉地流淌下来,温柔地流入他的口中,他抿了抿唇,品出清苦的味道。
是药。
日光终于晒到了他的眼睛上。
顾拾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床顶上陌生的帐帷和重重叠叠的金博山,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不需上朝。
是了,因为今日好容易可以歇息一会儿,所以自己特意赶来了北宫一趟,要来瞧一眼阿寄……
阿寄也许就是一种他赖以生存的□□。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阿寄。
她此刻正跪在床榻边,关切地凝注着他。她手中捧着膳盘,盘中糕点的香气散发出来,顿时催出了顾拾腹中饥饿。
他动了动干哑的喉咙,“你怎么起这样早?昨晚……”他尴尬地笑了笑,“昨晚折腾了你,我却先睡了,真是……”
她摇摇头,将膳盘放在一边,又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服过药后他高热已退,她心中松了口气,便起身去叫御医进来。
顾拾看着她就这样离开,心里无端地懊恼,身子偏又更乏力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入寝殿,在床边跪坐下来,“老臣程钰,奉皇后诏旨,来为陛下诊脉。”
顾拾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程御医应了一声,膝行上前,顾拾便将手伸出来。老人望闻问切了半天,顾拾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叫程钰?”
“是。”
“朕是不是见过你?”
老人的目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顾拾觉得这个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来世的智慧,就好像他是个下凡的神仙、专为救他于这一刻的苦海一般。老人收回了手,却道:“陛下素来体健,昨夜只是偶尔不慎沾了寒气,只需调养一番便好。”
“朕见过你。”顾拾换了肯定的语气,“朕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雒阳的宫里,见过你。”
程钰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顾拾顿住,片刻,笑了笑,“是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钰一边敛袖写着药方,一边慢慢地道:“老臣与阮太傅是旧识,阮太傅当初执意要留下来陪伴陛下,老臣是劝过他的。”
顾拾微笑道:“你劝得对。”
程钰笑了笑,续道:“后来郑逆迁都,老臣没有跟随,便留在了雒阳,一心钻研医术,也不知长安那边岁月换了几何。这一回,是皇后殿下亲去找了老臣,让老臣回来继续做这个御医……”
“她去找你?”顾拾下意识地道。
程钰停顿了一下,“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顾拾抬起头,看见老人已将药方写完了,正垂手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深沉。他道:“你问。”
“皇后是为何而哑了的?”
这话一出,顾拾的目光陡然一颤。
“她……”他努力镇静,努力回想,“她似乎是饮了□□……是长安的掖庭狱里的□□。”
程钰点了点头,“但据臣所知,内宫禁药里只有一种是哑毒,它是需要每日两服,连服十日之后,人的声音才会完全哑掉——陛下,请恕老臣再问一句,皇后殿下为何要服下这样的□□?”
“为何?”顾拾惘然,“难道不是郑嵩逼她……她不肯说出口供,就……”
“口供?”程钰一愣。
顾拾望向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他却没能抓住。那一定、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口供!
郑嵩要的是她的口供,却为什么要把她毒哑?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程钰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这种哑毒煎煮费时,服药又须人手看管,十日之中,服药之人极尽痛苦……”
顾拾的手在被褥上握紧了,一点点地,握成了拳。
“朕明白了。”他的声音仿佛在发颤,仔细听来,又似是错觉。
程钰低声道:“陛下……陛下想不想让皇后重新开口说话?这种哑毒,臣……”
顾拾陡然抬起了头,眸中光芒亮如妖鬼,“你可以做到吗?”
“臣不可以。”程钰摇了摇头,“但臣知道,有人可以。”
☆、第50章
少年人的病, 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得这一日午后, 顾拾再度从昏睡中醒来, 便觉身上已松快了不少, 再低头一看,原来昨夜汗湿的衣衫都被换过,一身清清爽爽。
这大约也是阿寄做的吧。
她总是这样体贴、这样周到, 他有时甚至会对她的体贴周到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怨恨来。
而阿寄正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东西。静谧的午后,敞亮的天光透入窗纱, 雨后的空气清新中泛着微凉的苦。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 偶尔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去,侧影幽微动人。
顾拾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书案前,阮寄搁下笔,给他端来一杯水。他默默地饮下,润了润喉咙, 低声问:“雨停了?”
她点了点头。
他将水杯还给她,指尖与她相触的刹那, 觉出她的手异常冰冷。他拉过来给她暖着,她脸上便微微泛了红。
“阿寄。”他的声音仍旧泛着沙哑。
她抬眸看向他。
“阿寄,失去声音……在十日里,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感觉?”
阿寄的眼睫猝然一颤,手指往回缩,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抓握住了。
“……是为了我吗?”他没有看她, 将额头慢慢靠上了她的手背,仿佛是抓着他在这人世上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为了从掖庭里出来,来守着我,是这样吗?”
阿寄没有动,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她实在已很久不曾去回想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以至于此刻感到了些许错乱。她又想起掖庭那小小的窗,窗外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九岁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草席上,全身痉挛发抖,双手抠着喉咙,从干燥的舌底不断地发出嘲哳难听的声音……
那应该是她这一生都不愿意去回顾的十天。
是为了他吗?她想。
可能是吧,毕竟她曾经见过这个少年,在南宫,在太学,在从雒阳迁都去长安的车驾上……
她曾经给他讲故事听,希望能让他不那么寂寞,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然而却被郑嵩的人发现了,郑嵩威胁她不可以再去见他,否则就要杀了她的母亲……而她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计就计地跟郑嵩提出了条件。
其实,归根结底,她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就和他一样,太想要自由了。为了自由,她愿意放弃一切,更何况只是一把声音……
忽然手背上溅落了一滴泪。她错愕地低头,却只见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年少的肩头,而泪水仿佛烙印一般接二连三地烫在她的手背上。她有些慌张,心好像被一根细丝一圈圈紧紧缠绕住,连呼吸亦不能,极痛,极苦……
顾拾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不再哭了,而阿寄也没有再抽回手来,他抬起头凝视着她,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澄澈如黑曜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起身下床,一边披衣一边走到了外间去。
他又要离开了么?她心中没来由地慌乱。他这番离开,要到何时才会再回来?
她两三步追了过去,却看见他正从帘帷下转去前殿。她一手扶住了屏风,牙齿咬住了下唇,竟连喊他一声都做不到。
***
顾拾从章德殿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刺骨的冷,泥土里翻搅出来荒莽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这御苑,自从阿寄住进来后,这里虽不算华丽,却也毕竟有了欣欣向荣的人气。
草木也跟人一样,是知冷知暖的。
张迎正在殿外守着,见他出来,有些讶异:“陛下要去何处?今日可以休息的,陛下不是说要陪……”
“就你话多。”顾拾扫了他一眼。张迎自觉地噤了声,脸上却仍写着不服气。
顾拾转过头,对他轻轻一笑:“你想不想让阿寄开口说话?”
张迎一听,嘴都张成了圆形,竟是震惊得张口结舌。再仔细一看,陛下的眸中却泛着红,他欲待再问,却被顾拾截住了话头——




平生好 第41节
“——我们现在就去想法子。”顾拾笑着,低头理了理衣襟,迈步走下了湿冷的台阶,“你可千万不要同人多嘴。”
“去、去哪里?”张迎兴奋起来,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云龙寺。”顾拾眯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的光。
云龙寺在雒阳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为安置远道而来的胡僧所建,其后长年为顾氏皇族所礼敬,但一来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来云龙寺的胡僧态度超然、从不介入中原纷争,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迭而云龙寺门庭不倒,只是也渐渐冷落罢了。
顾拾站在这浮屠祖庭之前,抬头望向那块前靖皇帝御笔亲题的牌匾。雒阳焚城,云龙寺亦被烧残,这块嵌金银丝的牌匾也断缺了一角。寺中无人相迎,顾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里秋风扫过,落叶被积水滞留在地上,有小沙弥从殿柱后探出一个脑袋,见到竟然有客来,一转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质的廊上哒哒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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