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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顾拾好笑地道:“从来都是她看紧着我,何时轮到我去看紧她了?”
张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像是在揭对方的伤疤似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介意。”顾拾敛了笑容,话音也淡了,“阿寄的事,我也不介意。她是自由的,我不是。”
张迎歪着脑袋盯着他。
顾拾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连忙捂着自己的头退开几步,嘴里嘟囔着:“闹不懂你们。”
☆、第12章 乱结柔肠
阿寄一直不太习惯热闹。
五岁之前,因平陵阮氏门风甚严,女子从不抛头露面,她除了随父亲去过几次太学,也就是留在家中陪着母亲姨母;五岁之时,父亲被车裂,家中男丁皆枭首,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阴暗的日子里,她也只有和母亲一起互相宽慰;八岁之时,一碗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她的世界就变得更加寂静了。
这世上本没有爱热闹的哑巴。
今日皇帝又差人给安乐公送了数匹新绸,陈在厅堂里,华彩缤纷,一众女婢都凑去瞧,心里莫不歆羡得很。阿寄拗不过张迎,也跟着去看了看,见那料子确是好料子,有一些却显是给女人做衣裳用的,不由得愣了一愣。
再看这满堂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她们现下虽同自己是一样的婢仆身份,但谁也说不清楚未来会怎样……
张迎搡了搡她,压低声音道:“前日孟常侍安排了人给郎主侍寝,郎主却把她给骂出去了。”
阿寄抿了唇。
张迎又道:“姐姐你看准了,喜欢哪一匹,我让人去做衣裳。”
阿寄摇了摇头。这些绸子是陛下赏给安乐公的,除非安乐公亲手转赐,她这做婢子的又怎能置喙?张迎毕竟是个孩子,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张迎嘟了嘴,“你看她们,都盘算着自己想要的颜色呢。”看阿寄仍没有反应,索性转身而去,不理她了。





平生好 第10节
阿寄又看了厅堂中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
走到宅邸侧门,正是守卫交换的时辰,柳岑站在台阶下嘱咐着新换上的兵卒,她便在一边安静地等着。待安排妥了,他回过身来,见她便是一笑。
她也回以淡淡的一笑。
长安城的黄昏,在东市的旗亭顶上坠下来一个形状柔软的太阳,钟声敲响,贾人们忙着撤下旗幡、收拾货物,吆喝声蒙在模糊的暮色里,仿佛还有几分温馨似的。
“你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吧?”柳岑叹口气,“今日你可以放松一些。”
阿寄点点头,又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伯母很好。”柳岑道,“昨日我去见了她,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阿寄低下头。柳岑专注地凝视着她,想抬手为她理一理鬓发,她却别过了头去。
她抬眸朝他笑。
柳岑不太喜欢她这样的笑,但他不敢说,他怕自己说出来后,她会连这样的笑也不给他。
他慢慢地收回手,往前走。她便默默跟随在后。
“若不是安乐公,我们今日,或许还不能这样走在街上。”他忽然道。
阿寄看向他。
柳岑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惨淡地了然:是啊,他们之间,永远只能谈那个人而已。她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就连她的目光,也只有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才会有所幻动。
“七月初六陛下深夜召他入宫,从那之后,安乐公邸的布防就变了个模样。陛下固然是想利用他对付南边的叛贼,但他恐怕也向陛下提出了什么条件……”柳岑摇摇头,“如今天下人都晓得了安乐公的重要,陛下也不敢再明面上羞辱他了。”
阿寄听着,表情没有变化。也可能是柳岑尚不擅长读她的表情,若换了顾拾,大约能看出她眸中微淡的、压抑的关切。不过,读不懂也好。
因为读不懂,所以在柳岑眼中,这少女总是一团神秘的、惹他好奇的雾。若全然读懂了,兴许就会生厌了吧。
两人从东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而后兜回了安乐公邸去。日已西沉,那座大得怕人的宅邸燃起了灯,暖黄的一片,倒像是个温馨的家,在等着归人一般。两人走到墙下,萧瑟的秋风拂过衣摆,她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时却吓了一跳——
柳岑正稍稍俯身,双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只有咫尺之距——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的唇。
她苍白着脸连连后退,足跟抵上了墙险些摔倒。柳岑直起身来,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道:“阿寄,你知道吗?从七月初五那一日之后,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我给安乐公偷偷换了弓。”
阿寄喘着气,眼神并不看他。
“只是一转念的怜悯,我就被他利用了。”柳岑惨笑一声,“他太聪明了,陛下都敌不过他,你还以为他需要你的保护?”
“阿寄,我……我知道你要为安乐公做事,我知道你对他身负了责任……这,这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喜欢他!”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语气像是天经地义,他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堕落的笑话:“你不会喜欢上他的,对吧?”
阿寄双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着他,而后仓皇地、用力地摇头。
柳岑的眼神幻了几幻,最终他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话音落下,他举足离去。她惶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后回转身来,便看见顾拾站在门里,手底一只描金的提灯,正在微风下轻轻地旋转着。
灯火映着他苍白如鬼的脸容,映着他冰凉如水的眼眸,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在单薄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袍,秋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能刮散他的骨殖。
他今日终于可以走出宅邸内的两进院门,走到这侧门口来迎接她。
他是算好了时间的,在日入时分,守卫的下一班交接时候,柳岑就会回来,而她会跟着柳岑回来。
他怕她看不清路,特意提了灯来,他想了很久今日该同她说些什么,他们已太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三步之远,如隔沧海。
他的唇动了动,然后终于扯出一个笑来:“你回来了,阿寄。”
“快进来吧。”他说,“他们总不会让我在这里久待的。”
阿寄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一定是听见了吧?他的脸色这样可怕。
他一定也看见了她在摇头吧?
顾拾忽然一把拉过她的手,转过身往里行去。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能渗进她的肌肤里。她咬紧了唇,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很想同他解释,而忘记了自己是个哑巴。
也忘记了,自己是不应该喜欢他的。
他带着她走到了第二进院子里,她的房门口。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还正栖迟未起,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分,他们各自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相牵的手仿佛是有好几次想放开了,却谁也没有当先放开的勇气。
阿寄低着头,她总是低着头,卑微而沉默。
有几个宫人站在庭中墙下,若有意若无意地朝他们望过来。
他笑了笑,低声道:“我是你的责任吗,阿寄?”
阿寄移开了目光。夜色里,他只看见她一张凄然的脸庞。
“是谁吩咐你的?是陛下?还是阮太傅?让我猜一猜,该不是阮太傅临终前,就把我托付给了你,让你保护我吧?所以你心甘情愿陪了我九年,所以你为我挡了刀剑,所以你连自己也愿意送给我?!”少年笑出了声,眼神放肆地刮过她,牵着她的手突然重重地甩开,“我告诉你阮寄,我就算是亡了国,也还用不着一个女人来怜悯我!”
“阮寄,你有没有想过,”他温柔的声音像是一道魔障,“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过的,她怎会没有想过?这世上原没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她只是觉得,只要她之于他还能有一点点的用处,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是他现在说不需要她了,她还能怎么办?
顾拾往后退了半步,少年姣好的容颜一半沉在了夜的阴影里,微微勾起的唇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自嘲。
他不该再说更多的话了。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虽然她是哑巴而他伶牙俐齿,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无论有没有言语,他们仍旧南辕北辙,看不透对方,也看不见未来。
他笑了笑,“你果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第13章 往事如鬼
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从那扇遥远的小窗弥漫下来,沿着潮湿的砖墙缝隙渗进人的四肢百骸。冷,冷得身心都在打颤,眼前只有壁灯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定地飘摆。
半年前她的姐姐被带了出去,而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没有哭,仍旧是木着一张脸去外间做活,回来的时辰却越来越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分清时辰的。
有人的声音,自远及近模糊地传来。是母亲吗,是母亲回来了吗?她想挪到前边去看清楚,却没有气力,只能睁大了眼睛。
“她今日仍旧不肯说。”却是个狱卒的声音,“三年了,我自己都闹不清楚,陛下他到底想要她说什么了。”
另一个道:“阮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总不能掉以轻心的。”
“可最重要的阮太傅死了,剩下这些孤儿寡母,能晓得什么事体?”
“哎呀,也无非就是安乐公的那些事……”
那几个狱卒走到了她面前来了。几片阴影蒙下来,他们似是低头看了看她,她害怕地往后蜷缩。他们打开了门锁,将母亲丢了进来。
母亲摔跌在地,一声不吭。
她连忙爬过去抱着母亲,待那些狱卒走远,才低声哀哀地唤:“阿娘……”
母亲半白的长发凌乱地梳成一束,苍白的面容已老似橘皮,听得她唤,才慢慢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扶我过去。”母亲轻声道。
她搀扶着母亲走到墙角,那里用稻草铺出了一片稍微干净的“床铺”。母亲又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何时突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她:“阿寄?”
“阿娘。”她忙应道,“我在。”
“你知道安乐公吗?”母亲却道。
她勉强地笑道:“阿娘您说笑么?我怎可能不晓得安乐公?”
母亲点了点头,喃喃:“你见过他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我记得,阿娘。”
母亲痉挛地抓紧了她的手,“要记得……要记得,你阿爹是怎么死的……要记得,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悬在安乐公身上……”
阿寄的目光下移,看见母亲那干枯瘦硬的手腕上又多了几道新的勒痕。她抬起手,将母亲褴褛的衣袖稍稍往上捋,便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她突然将母亲的衣袖拉了回来。她不敢再看,她不敢想象。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手上不是有安乐公么?还有什么安乐公的秘密,是要从阮家来寻的?!
母亲缓缓地闭上了眼,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你阿爹同我说过,安乐公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若不是他身不由己,也许……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也未可知。”母亲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怜你阿爹自身且不保,还在念着天下太平……”
母亲睡熟了。在每日的折磨拷问过后,她总是睡得最安稳的人。
阿寄望着母亲的睡脸,渐渐地自己也困倦了,抱着膝盖坐在这永巷监牢的阴暗角落里,侧着头睡去……
她睁开眼时,晨光已透进了窗纱,懒懒地洒在她的被褥上。她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掖庭狱里的事已过去了九年多了。
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过去的事呢?想起来母亲的白发和伤疤,想起来渗水的潮湿的墙,想起来所有人口中都如鬼魅一般存在的安乐公……
也不知母亲现在在宫里过得怎样了……
“昨日我去见了伯母,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脑海中回响起柳岑的话。她咬着唇,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想,我这算什么吃苦呢?和母亲的苦比起来,我这算什么吃苦呢?
她起身洗漱更衣,而后走到廊上,葳蕤枝叶已零落,微冷的风拂过一地黄叶,又吹起片片枯黄的蝴蝶来。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近两个月未曾见过安乐公了。
秋意已深了。
自从那一日的争吵过后,即使他们只隔了一进院落,却竟然也可以做到互不相见。偶尔她从张迎那里听来一些消息,说是虽然陛下开了恩,安乐公却也不爱出外游乐,只是闷在房中读书,早起晚睡的,一日日地愈加瘦了。
几个宫婢说说笑笑地走进院中来,见到她,都是一怔,而后绕道走开了。阿寄看见她们穿的新衣裳,正是上回蒙赐的布料裁剪成的,倒是真的缤纷动人。
“阿寄姐姐!”张迎却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快出来,我阿爹找您。”
张迎的阿爹也就是他的义父张持了。那几个宫婢听见这话,都不由得望了过来。阿寄连忙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着,跟着张迎走到前院去,张持正背着手看那庭中的银杏。
“啊,”见她来了,张持笑了笑,“是陛下请您过去,不必声张。”
阿寄随张持到了昭阳殿后殿,却并未见到皇帝。
“请姑娘在此处等候,陛下少刻便到。”张持说着,便退下了。
阿寄点点头,在殿中跪下了。微风拂过帘帷,将炉中的苏合香轻飘飘地带了出来,氤氲满室。帘后有宫婢侍卫,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还在盯着她瞧。
她不由得跪直了身子。
***




平生好 第11节
“张迎?”
深夜里,顾拾唤出一声,张迎忙颠颠儿地跑到门前来:“郎主,您要歇了?”
顾拾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嗯”了一声。张迎便去给他准备热水,一边探出脑袋道:“您今日可累了一整日了。”
顾拾将几卷书收拢归置起来,淡淡地道:“阿寄今日怎样了?”
张迎挠了挠头,“早晨的时候我阿爹来,奉旨带阿寄姐姐进宫里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顾拾瞳仁微微一缩,眸中淬出冷光,“什么意思,还没回来?”
“说是陛下要见她的……”
***
深夜的昭阳殿,灯火明亮如白昼。扑朔的烛光将扭曲的人影投映到墙上去,仿佛便幻作了重重的鬼影。
清冷的秋气从白玉石地面缓慢地往上,浸透了整副身躯。双腿已跪得麻木没了知觉,膝盖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咬啮,阿寄要咬着牙才能支持自己继续跪下去。
直到听见铁靴的脚步声传来,她还以为是自己脑中的幻觉。
几个内侍打起帘子,郑嵩一步步走了进来,看见阮寄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这份硬气,倒是不输你父亲半分。”他走到上首的书案前坐下,“朕让你看住顾拾,这些日子以来,你倦怠了不少啊。”
阿寄叩了个头,双手撑在地面,头有些眩晕。
——郑嵩突然将一卷文书朝她砸了过去!
她避之不及,那一卷插了红翎的前线急报砸在她的脸上又跌落在地,她不敢动弹,只觉出脸颊上渐渐泛出火辣的疼痛感……
郑嵩指着那军报道:“拿起来,读读看!”
阿寄慢慢伸出手去将那文书拾起,一目十行地掠过——
鲜卑兵分两路,一路突转益州,与羌人会合,一举夺下成都!
“这是要从西边和南边包抄朕的长安啊。”郑嵩冷冷地道,“若是安乐公问起你来,你尽可以告诉他朕现在焦头烂额,朕不在意。”
阿寄双手一抖,仓皇将那文书丢下,又叩了一个头。
“你该晓得,朕怀疑你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你毕竟是前朝高门里出来的贵女,即算是哑了,朕也不能不防着你的。若不是看你这许久以来未曾出过一点纰漏,又确实给朕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冷哼一声,“朕早已同你说了,哪怕有一日安乐公都自由了,你也不能自由!”
“朕将过去每年秋狩时曾陪同安乐公骑射的羽林郎都找出来,下了诏狱。”郑嵩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当朕愿意这样,像仇人一般拘管着他?朕知道全天下人都可怜他,朕知道你也可怜他,但阮寄,他可不是一个可怜的人啊。虽则如今他身边已布满了朕的人,但说到底,他不会信任他们,他信任的还是你,对不对?”
阿寄的眼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郑嵩笑了笑,“朕知道他喜欢你,从上林苑那日朕就看明白了。朕也望你莫要忘记了,阮夫人还在朕的手上。”
☆、第14章 故来决绝
张持将阿寄送到了安乐公邸的门口,守卫的兵士开了门,阿寄往前迈步,竟尔一个趔趄,没能站住,张持连忙扶了她一把。
她朝张持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张持退后一步,请她进去。
夜色深沉,曙光未明,那深深的宅院似一个巨大的深渊,将将要吞噬了她。
张迎忽然从内院里跑了出来,“姐姐你回来啦?”又转身往回跑,压低了声音道,“她回来啦,郎主,阿寄姐姐回来啦!”
张持看着那个孩子的身影,担忧地道:“张迎年纪还是太小了。”
阿寄走进去,而张迎已抓着她的手,将她生拉硬拽到了最里边的院落里。然后哐啷一声,他自作主张地扣上了门锁。
阿寄慌张地推门,张迎却道:“郎主担心你,等了你一夜了。”
“阿寄。”
她猝然回过头,便见淡薄的夜色底下,落叶的枯木旁边,顾拾正静静地站着,就像过去很多个时候一样,没有怨言地等着她来。
他真的瘦了啊,她想。
他的眼神却倏然一紧,“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她惨淡地笑了一笑,拿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是痛得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吧?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如是想着,她又要转过身去,却被他几步抢上前来。
少年的身躯逼在了眼前,他盯着她看,却不笑,不给她一个模棱两可蒙混过去的机会。她无处可避,背后是那扇锁住的门,后退时撞了上去,轻轻地一声响。
顾拾的手在背后,朝张迎比了个手势。
张迎突然道:“我……我去铺床。”便立即跑走了。
铺床?安乐公……还没有睡么?阿寄疑问地抬起头。他……难道是在等着自己……
“是陛下吧?”他开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是陛下,打了你吧?”
他的话音很冷静,很清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里藏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下头。
顾拾道:“这两个月来,你没有见我,我没有见你,你是如何向未央宫奏报的?”
她怔了一怔。
“你根本没有去吧?”
她咬住了唇。
他慢慢抬起手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愈加紧张,想闭上眼时,他的手指却点在了她的唇上,“你每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咬住嘴唇。”他拈起了她的下巴,微微倾身,双眸沉定地注视着她。他仿佛是有很多话想问她,又或是想吻她,可最后却只是叹息般唤了一声:“阿寄。”
“你该好好歇息。”他说着,往房中走去,“我让张迎给你备了热水,今晚你睡我房里。”
她立在原地,忽然就脸红了。
***
沐浴过后,阿寄披着外衣,小心翼翼地从浴房里走出来。
昏黄的灯火下看去,顾拾的卧房并未添多少陈设,只在床头床下凌乱地堆放了一些书卷,顾拾正整理着,见她站在帘外,抱着书卷直起身来,皱眉四顾:“张迎说了要铺床的,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攥紧了纱帘,一双眸子里仿佛还盛着浴房中的水汽,盈盈地望过来,倒教他痴怔了怔。
“你先坐一会儿——躺着也行。”他转个身将书卷都摞在案上,“我取巾子来给你敷一敷脸。”
他今夜很有些奇怪。他始终没有笑。阿寄慢慢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矮几边,他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也在她身边坐下,卷起袖子拧了拧毛巾,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敷在受伤的左脸颊上。
左脸微微发烫,阿寄呆呆地看着他。他何时竟会这样照顾人?不过是两个月不见,他好像就变了太多了。
“是我疏忽了。”顾拾忽然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并不与她的眼神对视,“我不该冷落了你。这宅子里眼线那么多,陛下随时都会知道。他是想用你来拴住我的吧?”
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只是带了一道伤回来,他便一眼看穿了今晚皇帝召她的缘由。听这样的少年说话,哪怕她是个哑巴,她也不由得有些累的。
顾拾仔仔细细地为她热敷着脸上的红痕,漫漫然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我早已知道你同柳将军有故,柳将军也帮过我的忙……是我不好,我对着你时,总是……总是太任性了。”
她仓皇地抬头看他,他却伸手拥她入怀。她皱了皱眉,心底仿佛有些恐慌细密地渗漏出来。
天色渐次地明亮了。从那高墙上漏下一点点冷色的日光,滑落到窗棂间,折射出微漠的色彩。她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也全未在意,只慢慢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的身躯明明很瘦,拥着她的双臂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她依偎向他的胸膛,隔着湿润的衣料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充斥了她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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