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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而阮太傅,却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对我避犹不及,他却要留下来陪着我。”
阿寄不再动作了。
“我从襁褓时起便离开了父母,是阮太傅带着我,照料我,我曾经幻想,也许我远在东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样,慈祥和蔼,正直温厚。我曾经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亲就好了。”他扶着门框在门边坐下,抱着膝盖歪着头,低低地笑起来,“可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说,谁愿意久留在一个亡国人的身边呢?”
那悦耳的笑声里渗出了些绝望的寒意,她沉默地听着,下唇被咬得微微发白。
“后来我被陛下关了起来,那时候我又开始庆幸,庆幸陛下当初不许我的父母随我进京。到了现在,他们大约都被废为庶人了,我希望他们已将我忘了。”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完全不记得他们了。刚出生两个月就被郑嵩召去了雒阳,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什么两样。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唤她的名,“你为什么也这样不聪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装得那么像样,到头来还不是要走。你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呢?”
阿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她不会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虚。
他柔声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阿寄慢慢地挪过来,跽坐在他身边。他最近似乎很贪恋这样的小时光,虽然外边布满了兵士和刀剑,但是在这里,在这座落了锁的荒凉的庭园,在这间被高墙挡了阳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时半刻也好,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短暂的孤独。
“我是真的想读书。”他慢慢地说道,“书上说,雒阳的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太学最盛的时候有经生三万,我堂兄每回乡射礼毕,便要回太学讲经,诸生执经同他论难,冠带缙绅、平民百姓,都环桥而观听,有数万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些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当年那座冠带风流的雒阳城。
“始国三年陛下迁都,一把火将雒阳城全烧了。”顾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几百间屋子虽然不在了,但那门前的石经,总该还留着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转身要去拿纸笔来,又被他拉住——
“你是说,”他的声音在发颤,“你是说,那石经,还留着?”
她再次点头。
“你……你在太学……”他停滞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他,双眸平静如海。她也许会告诉他的,如果他问,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吧。
可是夕阳西下,温柔的晖光里,他又不愿去探问了。
他反而说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话题:“那张纸,”他顿了顿,“我记下来了,烧了。”
她在听。
“你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剑,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为你也被皇帝看着,所以你也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盖上。
少女的身躯很温暖,令人流连忘返,令人丧失斗志。他的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偶尔擦过她的腰际,两个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战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顾氏的人,为什么从来不与我通消息?我们虽然总被拘管着,但到底是有机会独处的。”他低下头,与她发丝交缠,呼吸相闻,“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样,是一个被囚禁着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因为你同我一样,一样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颤了两颤,然后她转过了头去,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眸中隐隐含着哀伤,在黄昏的日影里流转出凄迷的光晕来。
他有些慌乱,再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哀伤,两个哀伤的人凑在一处,那哀伤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紧她的肩膀,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却没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试探着向下,一点点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边止住。
他笑起来,“你这般模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声清朗,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声线撩拨着她,几乎令她难以承受——
“这样我就更亲不着了。”
她索性要站起来,他却不依,双臂箍着她在怀里,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你不要走。”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齐地捧给了她。
***
夜幕渐渐降下来,院落的锁动了一下,然后张迎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安乐公抱着阿寄姐姐,他却也不惊讶似的,只将晚膳一样一样地布好了,来请顾拾用膳。
顾拾将食指点在唇上,轻声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着一回,不要吵她。”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我说这些日子夜里总听见姐姐翻身睡不着,还是郎主您心细。”
顾拾睁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当即便醒来了。
她蹙着眉头回想半天,突然推开了顾拾,而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还笑得十分自然:“让你跟着我学经,可不是累坏了。”他一手指向张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说话那么大声。”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跟张迎关系这么好了,阿寄腹诽。不过阿寄也不惊讶,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讨所有人的欢喜。这也许是他从小就学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随时都可能死。
他终于也跟着站起身来,动了动酸疼的手臂,道:“吃饭吃饭。”一边往食案去,一边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样同她耍赖。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胸口还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过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饭,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头抛下,待他从自己的青衣里挣脱出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第8章 上林鸣镝
夏秋之际,长安城里烟柳轻舒,盎然的绿意中透出了倦色,空气犹潮热着,扶疏花木迟迟不谢,偶尔还会有鸟飞来,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树的枝桠上,啁啾婉转地啼鸣。
丁舒向皇帝请辞之后,顾拾的课又停了,只是书没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个人读,从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门重又严实地落了锁,除了定时来伺候顾拾起居的阿寄和张迎之外,再不许外人任意进出窥探。
张迎是个性情简单的孩子,很容易就对顾拾产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泼得多了,顾拾终于找到一个人同他说话解闷子,似乎也是颇开心的。阿寄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都汇报到未央宫去。
“姐姐,”张迎有一回对阿寄道,“为什么你对着安乐公总会脸红?”
阿寄仓促间连表情都来不及换,竟将手头毛笔径自扔了出去,在张迎的脑门上摔出好大一个墨点。
张迎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哟,哎哟原来阿寄姐姐也会生气的!”他回头对那人道,“郎主,阿寄姐姐生气啦!”
阿寄知道那边那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却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张迎一眼。
顾拾确是在笑着的。看着阿寄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些微的红,像是天边夕阳的回潮,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面无表情地忍耐,他喜欢她为自己而羞涩、而欢喜、而美丽。
只要能看到她脸红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漫无边际的囚禁的日子,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远地锁在身边。
明知道自己是个亡国的废人,明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明知道若拉着她便只有两人一同堕落。
可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鲜卑使臣抵达长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时节。
大晟朝备了万全的仪节来对付这群鲜卑人,鲜卑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见一见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时节,皇家禁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过,日光透过常青的松柏照落下来,秋风稀疏而倦怠地扫过,草丛中时而有野兽奔走,却又被人声惊得不敢冒头。
“唰——”





平生好 第7节
一声箭啸,裂空披风,直直穿透十五丈外竖立的靶心!
伞下观看的王公贵族、贵人命妇们轰然叫好,便连坐在另一侧的鲜卑使臣也不由得倾了倾身,专注地看过去。
柳岑将手中的大弓丢给校尉,向席上的皇帝抱拳行礼:“末将献丑了。”又对那鲜卑使臣道:“不知此箭如何?”
几个鲜卑使臣交头接耳一阵,领头的清咳两声发了话:“柳将军骑射俱佳,我们佩服。只是我们到贵朝来谈和议,贵朝却带着我们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就是不说正事,也不知诚意在哪里?”
郑嵩笑道:“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哪一桩不是正事?朕清楚你们的想法,所以今日才带你们过来。”
鲜卑人一愣,“什么意思?我们说了,要见——”
“宣安乐公。”郑嵩冷冷地道。
在那一众王公贵族中间,一个人从容站起,掸了掸衣襟,然后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骑射的劲装,黑衣箭袖,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双眸平静而清醒。走到郑嵩身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站起来,看向彼侧的鲜卑人。
鲜卑使臣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是出于好奇,也有试探的意思。前朝皇帝被当朝皇帝关了十二年,任是谁都会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何况益州的羌人、荆州的乱党还都特意来找过他们鲜卑的王……
顾拾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们有的只是好奇,不怀恶意,在他们眼中,他是个非常新鲜好玩的东西。他承受着,为了这样的承受,他已练习了很多年。
“柳将军。”郑嵩将下巴点了点,“给他。”
柳岑一怔。他重接过那张弓,走到顾拾的面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顾拾,而顾拾却并不看他,只低头举起了双手。
柳岑将那张弓放在他的手上,顿时对方的手便是一沉,整个人都险些摔倒。席上发出了窃窃的笑声。柳岑看他一眼,已知晓他是完全拿不起这张弓的,但他终究没有说话,便退了回去。
却是鲜卑人摸着下巴开了口,“陛下此弓重达两石,却交给这样一个文弱少年,不是欺负人么?”
“朕听闻在鲜卑,若生儿太弱,是要直接溺毙的?”郑嵩却道。
鲜卑人眉头一挑,“不错。”
“朕看这法子不错。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郑嵩拊掌大笑,众人一时也跟着哄笑起来。
顾拾的容色刹那苍白下去。明知道的,明知道郑嵩会抓住一切时机嘲讽自己、嘲讽顾氏,可是今日,他却好像失了往日的耐性。
下一个刹那,他捧着这张弓跪了下来。
“臣斗胆,想向陛下与鲜卑贵使求一个赌。”
“哦?”郑嵩的笑容微静,“赌什么?”
顾拾抬手指向十五丈外的那个草靶,“赌臣能否射中靶心。”
“这倒有趣。”鲜卑人笑道,“赌注呢?”
“若臣输了,请陛下将臣溺毙。”顾拾顿了顿,“若臣赢了……请陛下赐臣一个人。”
鲜卑人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一定是女人了!”
顾拾的手握紧了弓背,“是,一个女人。”
***
众人看得趣味盎然,都去押注。秦贵人坐在女人堆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朝阿寄嫣然一笑,“你说我该赌他输,还是赌他赢?”
阿寄抿紧了唇,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眸光漂浮不定。
秦贵人自顾自地笑道:“顾氏虽然历来是以文治国,但先帝可是精通骑射的。说来先帝纳我入宫,还是在秋狩的时节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阿寄听见了。阿寄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却选择坐在角落,现在她想,也许是为了回忆吧。
秦贵人慵懒地眯起了眼,看向那一片茂密的林木。
她本是先帝的宠妃,如今又承欢于郑嵩。日光之下,她仿佛还能望见许多年前,那个纵马驰骋、雄姿英发的少年皇帝,和如今的安乐公正是一样的年纪。
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她懒懒地起了身,“让让,让本宫瞧瞧!”围着赌盘的众女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秦贵人瞅了一眼,几乎都是押顾拾败的,她笑了笑,脱下手腕上的金镯子,放在了胜的那一方。
女人们惊得倒吸一口气。
“你们呀,也不盼着人点好。”秦贵人回头觑了一眼阿寄,“人家姑娘可等着安乐公把她带回家呢。”
***
顾拾究竟能不能射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能射中。
这是阿寄从听见他的话时,额头就开始冒汗的原因。
一个玩物就应甘于做一个玩物,怎么可以在主人面前贸然地出头?
还说……还说要一个女人?
她想她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他任性,耍赖,喜怒无常,那都是因为他寂寞;所以她陪着他玩,陪着他寂寞。可是他现在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她与郑嵩、与掖庭、与所有人周旋,不是为了让他今天出这个风头!他怎么可以完全无视了她为他做的一切……
顾拾低头看着这把弓。没有任何雕饰,因为它本身已太过沉重,经不起任何冗赘。他在心中计算着。
柳岑踌躇着上前,“安乐公,不如让末将……”
顾拾却忽然将弓举了起来。
这与他方才的姿势完全不同,而根本就是个熟练的射士模样了!
全场刹时陷入死寂。
郑嵩突然站了起来,双目死死地瞪着顾拾,手掌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顾拾一手执弓,另一手轻巧地从箭囊中取出一枝羽箭搭上了弓弦。他侧首,对柳岑低低地一笑:“谢谢你,可是,阿寄是我的。”
一声疾响,羽箭脱弦飞出,穿过十五丈的距离,正中靶心!
☆、第9章 杨花心事
顾拾将弓抛给柳岑,朝郑嵩跪下:“请陛下决断。”
郑嵩两边的男男女女们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赌注,秦贵人笑着把案上的金银珠宝捧了个满怀,回头对郑嵩娇媚地笑道:“陛下莫慌,妾可帮陛下全都赢回来啦!”
郑嵩的手在颤抖。这一瞬间,他发现了自己只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尽管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从牙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你、你从三岁起就——你不可能,你连弓箭都没见过!”
“臣见过弓箭的。”顾拾平静地道,“每年秋狩,陛下都会带上臣,让臣为陛下清点猎物。是陛下天恩广大,让臣得以观摩骑射,才有了臣之今日。”
他这样一顶高帽戴下来,郑嵩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回想着,是,每逢重大的庆典他都会带他出来,秋狩也是自然的,他让这个前朝皇帝为自己鞍前马后地奔跑,把带着血的猎物丢给他让他清点,而他从来都是顺服的,从来都安然地担任着被嘲讽、被调笑的角色……
不,即使顾拾心机深重至此,也绝不至于能挽起两石大弓……
在一刹那间,郑嵩的眼中浮起了杀机,不回头地道:“将每年秋狩陪同安乐公的人都带到朕的帐中去!”
几个黄门郎应声去了。
这时候,一个素色的人影突然从人群中抢了出来,奔到顾拾身边,拉着他一齐向郑嵩下跪!
顾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出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她自然无法说话,她只是生硬地拽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郑嵩一连磕了三个头,而后直起身,定定地看着郑嵩。
郑嵩不怒反笑:“你这是要朕成全你们?”
阿寄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她便长久地俯伏于地,没有起身来。
顾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他感到喉头发涩,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他的声音是梗住的——
“臣,”他终于叩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臣斗胆,请陛下——成全臣与阿寄。”
郑嵩还没有发话,对面的鲜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起来:“我听闻安乐公刚刚成年?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阿寄的身子微微地发起抖来。
顾拾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俊而苍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层灰。
而郑嵩终于得意起来,因为他到底还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贵使说的不错,朕原是想着给安乐公找个良家子来,好好地行一场婚配。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他随意地摆摆手,“既然安乐公喜欢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顾拾的脸色突然变了。
“啊,说起来,这姑娘同你也是有渊源的。”郑嵩慈和地笑道,“她的父亲,似乎还做过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狱里,做苦役呢。”
***
顾拾惘然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见表情。
“阮太傅?”他动了动干哑的声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记不大清楚了。”
“那可是亡靖的最后一位忠臣了。”郑嵩笑得很是舒服,“让你们两人在一起,还真是十分般配。”他对众人笑道:“这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话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声中,顾拾闭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时,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亲为了他反抗郑嵩而喋血东市,郑嵩将他们两人安置在一处,好玩地看着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后再恶狠狠地将真相撕裂开——
都不过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绝对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顾氏永远的羞辱。而现在,他还连带着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头顶便是朗朗的青天,却好像整个压了下来,压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后地、叩下头去!
“谢陛下恩典,陛下——”他喉头发涩,“洪福齐天。”
***
入夜之后,郑嵩与鲜卑人终于在酒席上攀谈起和谈的条件来。
上林苑里灯火连天,顾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着。衣香鬓影,酒绿灯红,鲜卑人粗俗的笑话,郑嵩得意的笑声,夹杂以女人的调笑、男人的醉笑……这世上,好像没有一个人不在笑。
顾拾知道阿寄已在帐中等着他了。郑嵩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给办了,以免鲜卑贵使还要操这份心。说着众人又是哄笑,鲜卑人看向顾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试探。
他只能笑着喝干对方敬来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却总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坚冷的、一言不发的身影呵……
他如愿了,他一个任性就毁掉了她,他拉着她一齐堕落到被世人唾弃的深渊里去,他合该高兴,他合该笑。
毕竟他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话,他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用处?




平生好 第8节
***
阿寄确是坐在帐中等他的。
这是一间临时布置的大帐,素净的几案上摆了两根不伦不类的红烛,是秦贵人特意拿来的。秦贵人带着女侍在帐中转了一圈,添了不少物事,最后还硬拉着阿寄说“体己话”。
“本宫跟你说,最开始是有点疼的……”
阿寄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肯听,她的声音却像什么魔音似地绕过来:
“你不要怕,你让他温柔一些,他若不听你就掐他。啊还有就是,第一次一定要慢,一定要先卿卿我我一下……”
阿寄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张素来是看不出表情的脸容上,竟已是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好像这万事都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她会再也撑持不下去的吧?她如何能够以这样的身份面对顾拾,她如何能够?!
秦贵人怔了一怔,娇媚的容颜上黯淡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你喜欢安乐公,是不是?”
阿寄拼命摇头,泪水仿佛是止不住的,在这理应欢喜的夜里,她只觉出低至泥尘里的酸苦。秦贵人勉强地笑了一笑:“是啊,谁不喜欢那样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哭吧?阿寄,你真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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