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苏眠说
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
他脸上的伤疤尚未愈合,只潦草地敷了些药,在俊逸斜飞的鬓角边划出一道狰狞的豁口。房中的镜子都被张迎收去了,后者显然听闻了他过去的一些事迹,很害怕他再将镜子摔个满地。但是没有了镜子,他也就没有了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实感,他看不见自己的伤,有时还会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变,也许阿寄仍然会给他送来一日三餐,也许外边那些吵吵嚷嚷的仆婢也都不过是黄粱梦里的错觉而已。
也许他仍旧是那个美丽而无用的少年,依赖着阿寄而生存,时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发着脾气,最后却还是要向她服软求情……
院门的锁“咔哒”地动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随之微微一动,仿佛死水里起了期待的微澜。然而进来的人却是张迎,彼捧着膳盘穿过了游廊向他走来,也不行礼便径自进了房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顾拾慢慢地道,“很吵。”
张迎的手顿了顿,“柳将军将守卫抽走了,外面乱成一片,大家都争先恐后要逃出去。”
逃出去?
顾拾抬起头望向高墙上那一线最后的黄昏的微光。
这里曾经冷清,这里曾经热闹。那些人,他们来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们一样。
“郎主。”张迎布好菜,复走到门边去请他。顾拾侧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顾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该说的话:“对不起,张迎。”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若不是我,张常侍便不会出事。”
一颗、两颗的泪水从张迎脸上滑落下来,他又连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个大花脸,“我是被人抛弃在迁都路上的孤儿……那时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宫里人也在挨饿,可义父却还是捡了我、教养我……义父他虽然身侍二主,有时也难免说些难听的话,可我知道义父他是个好人!”
顾拾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张迎突然一把推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指着他大骂道,“你即便是亡了国了,别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你,最多不过给你点脸色瞧。而我们呢!我们亡了国了,便有性命之忧,每天都要装出好多副脸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为我义父过得很容易么?他为了你、为了顾氏操碎了心,甚至还抢着来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让他羊入虎口!你以为你的计划很周全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好命的!”
顾拾呆呆地听着。
他的脸色发白,双眸里不知涌动着怎样的情绪,最后,他却只是没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他笑道,“是我太好命了。”
张迎抹着泪水大哭道:“我恨你!”转身便朝院门口跑去。
顾拾也抢出来,脚底却被绊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稳了,却见张迎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大开的院门口。
这偌大的安乐公邸,竟然已一个人都不见了。
平生好 第17节
守卫也好、仆人也好、引弓执戟的士兵也好、吵闹喧哗的婢女也好……全都不见了。
黑夜从天边浸没下来,将这数进院子都笼罩在暗而冷的风色之中。在这极端的寂静里,却隐隐然听见街衢上不寻常的嘈杂声,似是人声呼喝、马蹄飞踏、火焰燃烧、兵戈交击……
“未央宫!”张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袖子,“是不是……”
安乐公邸就在横街上,而横街的尽头,就是未央宫。
顾拾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张迎的头发,“你想不想再见你义父一面?”
“想!”张迎不假思索。
“南皮侯的袁先生原同我约定在正月十三,内外响应。”顾拾仿佛没看见张迎错愕的眼神,“但我已等不及了。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顾拾的目光执着得有些孩子气。
“眼下南军叛乱,钟嶙的北军离长安最近,势必正在手忙脚乱地救援。”顾拾道,“你不是说张常侍是被钟嶙抓走的?现在正是潜入北军营地的好机会。不过,若张常侍不在北军,你便得立刻去未央宫。”
“为什么?”张迎从未见过郎主表现出这样决断的一面,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因为未央宫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拾朝他温柔地一笑,“兵变起于城内,柳岑又不是不懂事,他一定会最先攻占未央宫。”
张迎往后跌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还有陛下……”
“你怕什么呢,张迎?”顾拾奇怪地道。
张迎摇了摇头。十一岁的男孩在这一晚突然长大了,他突然觉出了眼前这个人的荒谬来——这个人,这个人他竟然什么都不怕……
他一针便毁了自己的脸,而后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勾结叛军反乱,好像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而此刻,他毫无顾忌地朝门外走去了,毫无顾忌地离开了这座黄金的牢笼……
而一切的起因,却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
外面的嘈杂声慢慢地透过墙壁,震入这掖庭狱里来。
守牢的小黄门们在慌乱地窃窃私语着,偶尔朝这牢笼里看一眼,最后索性全都拿起了火把往外跑去。
“喂!喂!”有囚人将铁链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跑什么跑!出什么大事了?先给我们把锁打开啊!”
“开了锁我们还能活么!”当先的黄门朝身后的黑暗啐了一口便飞快地跑走了。
跑在最后的那个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却被那无数怨毒的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钥匙往那黑暗里一抛,自己撒足便逃——
众囚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没了火把,一片漆黑里听来只似鬼哭狼嚎。他们从过道里捞过那钥匙,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去,打开自己牢门的锁,往外飞奔而去……
阿寄却好像全没听见。她只抱着膝盖坐在铁栏和墙壁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旁边铁栏之后的张持。
忽然间,有沉沉的钟声传到这地底来,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
“这是国丧!”
“谁死了,谁死了?!”
“你听!是皇帝!”
“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声音似哭似笑、时远时近,给这莫可名状的夜晚添上了几分诡异的滑稽。阿寄终于抬起了头,她也听见了,大丧的钟声……
***
皇帝死了。
犹自在未央宫中奋战的北军将士们听见那钟声,莫不怔愣了一瞬。
北军校尉钟嶙勒住了马,抬起头望向正北的方向,那里是一座高高的钟楼。是何人在敲钟?在这样紧要的一决生死的时刻,是何人敲了这数声丧钟?!
皇帝死了啊……
北军将士们斗志丧失,阵型立刻溃乱,被南军抢得空隙一举攻下了未央北阙,宫门大开,南皮侯的叛军便一拥而入!
钟嶙急令撤退,怎奈兵败如山倒,马蹄践踏之下他自己也只能仓皇地往后退却。
“柳”字大旗抖出,在漆黑的夜空中猎猎翻飞。旗下的柳岑带兵突围,而在他身后……
钟嶙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柳岑身后,却有一个蒙面少年,彼好像根本不在意战局如何,在废墟中几个纵跃便抢入了宫墙深处。
***
皇帝……皇帝死了?
怎么会呢,皇帝……他看起来是那么邪恶,邪恶到一定是无坚不摧、长生不死的样子……阿寄有些迷惑。原来即使是郑嵩那样的人,也会突然被死亡召去吗?
“哐啷”声不绝于耳,无数囚人逃了出来。有人也给她打开了牢门锁,“呵,小姑娘……”
她一惊抬头,面前却是不久前那个与她唠叨的老阉人,也不知他的牢笼被张持占去后他去了哪里,此刻看来他的面目竟是被鲜血糊了一半,“我听见张常侍叫你阮姑娘?你与平陵阮氏是何关系?”
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口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老人看她半晌,忽然道:“你和那疯婆子有些相像……你莫不是她那个逃出去了的女儿?”
阿寄呆住。
老人嘿嘿一笑,却道:“若是疯婆子再多活几日便好了……多活几日,她便自由了。”
说完,他将钥匙往阿寄身上一扔,自顾自地往外走去了。
阿寄怔怔地站在原地,囚人们争先恐后地逃跑着,火把跌在地上,鬼影映上了墙,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跑?可是为什么呢,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活着?她为什么这样用力地活着?
明明她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已没有价值了啊……
“——阿寄!”
一声劈裂混沌的大喊!
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拉下蒙面的白巾,鬓边的伤疤之上,是一双光亮灼人的眸子。他在这混乱的地方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她,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阿寄!”
☆、第22章 膏火自煎
“跟我走,阿寄!”
火光摇曳不定,少年的脸一半沉在了阴影里,时而又被照映过来,一道细长的、惨绝的伤疤,正划在他鬓边的肌肤上。阿寄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时或闻见牢狱外逼近的铁靴之声。顾拾颇有些焦急了,在他们中间却横着许多的人,他大声喊她:“阿寄!”
阿寄咬住了唇,迷茫地看着他。他为什么会来救她?她又为什么要跟他走?
一个月,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月,和九年相比,一个月的光阴简直不值一提。但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她的世界都坍塌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这少年付出全部,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她能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为了母亲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母亲不在了,阮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之间那一丝极脆弱的联系也就断绝了——在狱中的这数十日,她没有一刻想起过他,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啊不是吗?
顾拾费力地拨过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她的手冰凉地发颤,五指都不能屈伸。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细看,脸色倏然一变:“他们对你用了什么刑?”
她突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直将骨骼都拽得生疼。顾拾看着她的表情,很久,缓缓地展开一个安慰的笑容:“你不要怕。外面战局已被控制住,郑嵩死了,我们可以逃出去了。”
阿寄摇了摇头。
顾拾视若不见,他一边笑,一边又去牵她的手,全然无视了她的选择,“你跟着我便是,别走丢了。”
他护着她走出牢门,这时候掖庭狱里已没有几个活人了,外边的马蹄声却愈来愈清晰。出了掖庭狱,她抬头看见无垠的夜空底下是无数燃烧的火点,而顾拾却不往光亮的地方走,反是拉着她往后宫的黑暗里奔去。他好像对这座巨大堂皇的宫城十分了解,宫人们狼奔豕突地往外逃,他却一意地往里冲——
北边传来的钟声终于停了,二十七下,皇帝死。
顾拾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继续前行。他仍是一袭白衣,只在衣角上沾了灰尘血渍,凌风奔跑时身姿犹如玉树。阿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会带自己到哪里去,但这个问题,现在已不重要了。
她自己本身,也从来是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阮寄?!”突然斜刺里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阿寄回头一看,竟是孟渭,他抱着满怀的金银包裹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一刻,他陡然叫出声:“安乐公!”
顾拾咬了咬牙,不想管他,拉着阿寄继续奔跑,却被孟渭一下子扯住了衣襟:“你是安乐公!你不要跑!”
孟渭那本就贼眉鼠目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你是安乐公,你行行好,让我带你去见南皮侯,我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顾拾皱起眉头,对他一脚踹去,孟渭跌个趔趄,手却没有放开,还对着阿寄喊:“阮姑娘!阮姑娘,是我狗眼不识泰山……但你在掖庭,我可没有亏待过你吧?你们跟着我去见南皮侯,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拾忽然道:“你没有亏待她?”
孟渭整个身子都伛偻了下去,不停地作着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突然他的乱发底下光芒一闪——
“小心!”顾拾将阿寄往旁边一推,孟渭手中的匕首便哗啦划破了他臂上衣衫,在他的右臂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孟渭已形同疯狂,再扑上来时呜哇乱叫,匕首在空中胡乱摆动,顾拾突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夺过了匕首便往孟渭心口上一扎!
孟渭蓦然痛呼,又戛然而止。
萧萧夜空之下,少年的眼中猝然亮出可怖的寒光。他的脸色苍白得妖异,泛着冰凉的汗珠,流着血的袖管底下的那只纤瘦的手,还死死地抓着匕首的柄,又狠狠地一绞!
孟渭双目凸出,肠穿肚破,顿时气绝。
顾拾似乎也顿了一下。他慢慢地将匕首抽了出来,握刀的手痉挛得发着抖。
鲜血浸透了白衣,像野花盛开在雪里。
阿寄盯着他受伤的身躯,而他盯着断了气的孟渭。
“是他对你用了刑,对吗?”
阿寄陡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一点没有变。
即使他换了衣衫,换了面貌,读了书,出了牢笼,他却仍然是他们初见时那个任性的、自私的、无情的少年,他立在那里,像神,像鬼,像妖物。
他的眼里燃烧着决绝的火光,那样的奋不顾身的大火,任是谁都会害怕的吧?
她退了一步之后又站定了。
顾拾却好像全没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将匕首在孟渭的衣衫上反复地擦了很多遍,才收了起来。然后他转过头,静了片刻,抬首对她微微一笑。
“走吧。”
平生好 第18节
他不再牵着她。她明明是害怕他的,谈笑之间,从未出过高墙一步的他竟然就杀了人……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只能这样子跟着他往前走去。
他似乎在笑。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她就不再能懂得他的笑了。
“椒房殿底下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他说道,没有回头看,“我们去那里藏身,待事情平定了,就逃出去。”
她一怔——逃出去?她原还以为……
“你原以为我会留下来掺和这些乱事吧?”少年的手臂仍血流如注,但他的声音却笑得很轻松似的,“袁琴虽巧舌如簧,但我也晓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南皮侯若见了我,势必会杀了我的。”
她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她不想他再多话了,她害怕他的伤势加剧。
顾拾怔了怔,看着她,又一笑。
这一笑却柔软如春水,明媚如春阳。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去什么地方。”
***
城外大军的“顾”字旗下,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正立马远望。
那沉重的钟声响时,黎明正撕开了黑夜,未央宫之上的天际光芒倾泻,城内的厮杀声在逐渐光明的日影中更为清晰地传来。
“主公。”袁琴策马缓缓上前,在少年后方立定。
“是何人敲的钟?”少年发问。
“不知。”袁琴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的人。柳将军尚未攻至钟楼,故也不是南军的人。”
少年冷笑一声,轻慢地道:“不管那人是谁,倒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
“是。”袁琴低头应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是你说安乐公可以利用,我才让你去会会他,定了盟约。结果他却擅自把时间提前了,还拉出了柳岑的南军。”
“是臣之过。”袁琴淡淡地道,“但若不是安乐公联络到了南军,我们不一定能胜过钟嶙统领的北军。何况谁也没料到郑逆会在今夜暴毙……”
“你说,”少年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若我入主长安,天下会如何看安乐公?”
袁琴沉默了片刻。
“但说无妨。”
袁琴躬身道:“天下……会可怜安乐公。”
“哼!”少年傲慢地笑起来,“那不是同过去一样么?郑嵩再如何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天下人都会可怜安乐公的。其实,这样一个废人,说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也不过是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袁琴道,“依臣之见,主公原不必在意道路流言。主公是天命之子,不必怕他一个亡国旧人。”
“——我没有怕他!”少年猛地一抽马鞭,回头对袁琴怒目而视。这一下惊得他们身周众人都跪下叩首,浑不知主公是怎么就突然发起了火来。
袁琴的面色却全然不动,好像连眼皮也没有跳一下,“据臣所知,安乐公本出前朝广陵王一系,其父为广陵宪王五代孙,封在剡县。当初孝冲皇帝薨后,郑逆之所以会选上安乐公,一是因他年纪最幼,二是因他家族弱小,三是因他距离遥远。安乐公赴雒阳即位,郑逆以防藩戚为由,不许剡侯夫妇随行……”
“你想说什么?”少年冷冷地道。
袁琴顿了顿,“安乐公如今行事全无顾忌,是他以为这世上没有可容他在意的人。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郑逆召去了雒阳,与自己的父母家人并无什么感情,但毕竟血浓于水……”
少年手中的马鞭扬了起来,跪地的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袁琴止住了话头,安然地看着他。
少年却是隔空点了点袁琴的头,忽而大笑起来:“袁先生果真是一副毒坏了的心肠!”
☆、第23章 十二玉楼
未央宫北,钟楼之上。
用尽全力敲过了二十七下的丧钟之后,秦笑的身子慢慢地沿着冰冷的砖墙滑落下来。
她遍身是血,华丽的袍子已污秽不堪,颈上肌肤留着深深的青紫色指痕,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天边那一线微弱的晓光。
高处的冷风吹得她的长发在地上飞飘,她仰着脆弱的脖颈,怔怔然望着夜空。
阿桓,阿桓你在那天上么?
她眨了眨眼,双眸却已干涸,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钟楼底下是人世间嘈杂万象,被风吹入耳中,听来是那么地遥远,好像都不过是隔世的喧嚣。她咳嗽了几声,将身子又缩得紧了些,这地方实在是有些冷,而她,她也实在是已不再年轻了……
铁靴声响,几名兵士当先抢了上来,对后面的人大声报道:“主公,是个女人!”
众兵士列队如水般分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执着马鞭一步步走了上来。秦笑费力地抬起眼看过去,朦朦胧胧的昼与夜的交界里,却只见少年冷酷无情的面容。
阿桓……?
她以为她发出了声音,其实却只不过一阵气流。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嫌恶地转过头去,对身后人道:“便是这女人敲的钟?”
袁琴道:“主公,她便是秦贵人。”又对地上的女人道:“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你还不见礼?”
“秦贵人?”顾真恍然大悟一般,又回转身来,马鞭的末梢挑起她的下巴,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半晌,才颇有些不甘心地道,“原来传闻是真的——秦贵人当真是个美人。”
秦笑已失却了气力,想行礼亦不能,只能对着他微微地一笑。顾真被那笑容眩了一下,片刻才道:“从亡靖一朝算起,你该有四十岁了吧?看起来却还像二八少女。”
这话说得很不体面,他身后的将士都听见了,袁琴也咳嗽了一声。顾真回过神来,笑了笑,换了一种说法:“你今晚帮了我们的大忙。有什么想要的……”
袁琴却截下了话头:“郑逆死在昭阳殿里,似乎也是为她所杀。”
顾真一怔,“这女人心这么狠?”
“主公您忘了?”袁琴毫不放松,“孝冲皇帝当年没能留下子嗣,正是因为这位贵人专宠善妒,杀死了后宫所有初生婴儿……”
“我还道那是市井谣言呢。”顾真讪笑,“孝冲皇帝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袁琴却并不笑:“女祸亡国,自古皆然。”
顾真感觉到袁琴身上传达来的压迫力,为难地挠了挠头。他当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这样一个迷惑了两朝君王的尤物就在他手底下,他怎么可能不动心?但这来历不明的山野先生却让他终究有些害怕,众目睽睽之下,先遮掩过去是正经,他咳嗽两声,指着秦笑道:“袁先生说的极是!若不是你当年专宠善妒,害得孝冲皇帝身后一无所出,郑逆又怎会觑得机会扶了那劳什子安乐公上位?似你这样的妖女,便千刀万剐也不足怪,但念在你改邪归正,嗯……援军有功,便先发落到冷宫里去,留待后审吧!”
秦笑默默地听着,她无力反驳,也反驳不了。只是其间她抬眼看了袁琴一眼,年轻的谋士面色平淡,垂手侍立,好像无论对方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他也只有这一副表情而已。
她忽然开了口,“你就是……袁琴?”
顾真一愣,回头看向袁琴。
一刹那间,袁琴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亮光。
像是……像是恨。
极端的、绝处的恨。
他很快又把自己掩饰好了。但秦笑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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