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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此处距离外城尚远,却已经见得许多房舍,家家屋顶处都积着厚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她就便靠得近了去托着那窗帘,仔细辨窗外景象。

    太祖皇帝建朝之后,并未迁都,还把原本的京城扩大了两倍有余。大燕时的“沈家”在南门,扩建之后,按着那些个文士游记里的说法,“念园”却是在西门,而那一棵数百年的老榕树则是正靠着念园角落,长得高出院墙,便是路过时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众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沈念禾还是想自己看一眼才好放心。

    只是她才探了个头出去,便被郑氏给摁了回来,教训道:“外边风大,小心吹得你伤风!”

    沈念禾无奈道:“里边闷得紧,我只透透气。”

    郑氏就把那帘子最下头揭开一指宽的缝隙给她透风,特还嘱咐道:“别老靠着窗,给那冷风吹了头!”

    沈念禾被拦得半点施展不开,只好老实待在原地。

    她坐了片刻,心中还是按捺不住,问道:“婶娘,我听得人说那城外西门有一处念园,栽种一棵百年老榕树,不晓得这一路见不见得到”

    郑氏摇了摇头,道:“那念园不在官道边上,况且眼下四处都是风雪,再高的树也要给遮得什么都看不清——你若是想要瞧个新鲜,要等过上一两个月,那园子开了进去才好看。”

    沈念禾有些失望,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郑氏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中途休息的时候却是找了个机会去寻裴继安。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家,难得出一次远门,路上全被关在马车里,也没看到什么景,平日里在家中问她也不说想看什么想玩什么,难得今日提起那念园中的榕树,你这这一处若是有什么法子,托一托人,等雪停了带她进去玩一圈也是好的,小家伙可怜巴巴的。”

    裴继安不免暗暗自责。

    在宣县时他还特地说过要带沈念禾同郑氏一同去跑热汤,看风景,只是忙起来早忘了这一码事,眼下倒还要婶娘来提醒。

    他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一回沈念禾。

    “……眼下正是冬日,念园当中并无什么可看的,却有那青门园当中种了许多梅花,除却红梅,还有一片黄腊梅、白腊梅,五色斑斓,甚是好看,彼处乃是私家园子,我正好有识得的人在,等办完了差事,我带着你同婶娘一齐去赏花”

    沈念禾此时手头没什么银钱,心中慌得很,已经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除非那梅花是金子银子打的,不然她才懒得去看,便摇头道:“三哥不要忙,我只是见得旁人游记里头说了榕树,顺口问一句罢了,如若来年那园子开的时候咱们还在,就顺道去看一看,要是等不到三月里,不看也不妨事的。”

    她语气中的意味阑珊连遮都遮不住,连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暗淡了。

    裴继安看得心中十分不舒服。

    他平日里见得沈念禾,对方都是笑吟吟的,眸光里仿佛盈着秋水,语调或是轻柔,或是俏皮,十分有活力,几时像这般蔫蔫的。

    只犹豫了一下,他就忍不住道:“想见那大榕树,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忙过这一阵,我托一托人,找个闲工夫同你去逛一逛念园——只是那树除却高大,也没甚旁的稀奇,我怕你见了要失望。”

    念园此时早已变成皇家园林,寻常不对外开放,想要托人带得进去,除却另外塞钱,也许还要搭上些人情,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沈念禾连忙摇了摇头,道:“咱们许多事情要做呢,哪有这个闲工夫,况且宣县也有大榕树可看,不差这一棵两棵的!”

    然则她这一处越是说不,裴继安那一处就越是过不去。

    他只觉得自己得了沈念禾的好处,对其却是实在不够体贴,平日里碍于各色缘故,不能叫她锦衣玉食已经够怠慢了,眼下对方不过一个丁点大的要求,竟是提得小心翼翼的,还怕自己麻烦,便暗暗记下此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托人办了。




第八十四章 亲家
    一行人到得京师内城的时候,早已过了子时。

    虽说京城没有宵禁,可大半夜的,又是大风大雪,路上实在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行人。

    裴继安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驿站,众人总算安顿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因正值休沐,各处衙门都不办差,裴继安特地同郑氏打了个招呼,交代自己午间不回来吃饭,晚上也未必回来,叫她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犹有些不放心,便又嘱咐道“此处官驿就在桑家瓦子边上,婶娘同念禾若是在房中闲坐无趣,不妨去听听曲,看个戏,另到茶楼酒肆点几个好菜也便宜。”

    郑氏应道“我自晓得分寸,不会惹出什么事来,你且忙你的去罢。”

    裴继安哪里是怕她惹出事

    他怕的是她怕惹事,又嫌麻烦,是以一直缩在屋子里。

    缩个一天两天不怕,若是一直缩着,自己近日实在也没什么时间,那沈念禾就可怜了。

    婶娘在京中住了多年,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一路跋涉,多半不想动弹。

    可推算那沈轻云履历,念禾乃是在外州出身,很可能自小就没来过几回京城,又是活泼爱闹的年龄,多半想要出去走走,又想打听打听翔庆军的情况。

    只是这样的话,他却又不好直说。

    婶娘跟着上京,本就是因为不放心沈念禾一人随行,其实十分辛苦,如若这样提点了,少不得叫她强打精神,便是没有精力,也要勉力相陪。

    还是等一等自己忙好再说罢。

    裴继安拿定了主意,当先就出得门去。

    他离京虽久,期间却回来过好几回,又长住过半年,全靠两条腿,把京城大街小巷都走得熟熟的,又因从前不过一个刚懂事的小孩,此时通身都变了一个模样,也不怕人认出来,一出得大道,便转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如同游鱼入了大河,尾巴一摆,就摸到了自己的那一条道。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裴继安寻进一条小巷子里,熟门熟路敲响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隔着一扇门,还在里头嘟哝着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走前头,那么大的八扇门竟是钻不进来,只顾着自己方便,懒不死你们”

    那人一面说,一面把门开了,抬头正要骂,见得裴继安站在外边,一时嘴巴都闭不上了,直直在地上用力跺脚,出声就要大喊。

    裴继安笑着同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对方连忙把嘴巴捂了,让开身去教裴继安进去,不知为何,一时眼睛都红了,忙把门关了,还死死上了锁,仿佛生怕让人溜走了似的,口中则是小声问道“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没有正面回他,只问道“六哥在不在”

    那人先是摇头,复又连忙点头,道“我喊人把他叫回来,用不得多少功夫”

    另又问道“小七,你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仍旧不做回应。

    对方叹了口气,却是把他的胳膊拉着往前头拖,一边拖,一边叫道“老三老四”

    裴继安走到一半,听得前边许多人声,忙把对方按住了,小声道“二哥,我这一回有些私事来找六哥,叫我先问完话再同大家聚一回。”

    那二哥便拉着他绕着屋檐走,另寻了一间空房,又道“我把小六叫回来,你且等一等。”

    他说做就做,没过多久果然就把人带得回来。

    那六哥先还莫名其妙,一进得门,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激动地叫道“小七甚时回来的”

    又要把人都叫回来。

    裴继安忙把人拦住了,又把今次自己入京的事情说了一通,最后道“不想叫旁的人知道,等事情办完,咱们几个自己私下聚一聚便是。”

    那二哥同六哥也知道分寸,各自点头应是不提。

    裴继安与两人叙了一会旧,复才转向左边那人问道“六哥,我今次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想要打听不知那翔庆军而今情况如何了另有西大街上是不是有一家姓冯的,原是老相公冯蕉兄弟的宅子,那一家人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

    对方听得他问,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道“翔庆那一处的消息乱糟糟的,当日夏州、银州、西平都遣了援军过去,而今还打做一团,听闻太子想要割翔庆以平息战乱,被陛下呕着血骂了几回,还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要把我气死,自己来做这个皇帝,便不敢再提,此事就此搁置,眼下应当有几座孤城仍旧在守,外头州县也上了折子拟派援兵过去,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前次得的消息好似已经是半个月前,多半凶多吉少了。”

    此时消息传递不易,一遇得战事,音信送不出来也是常事,暂时不能得到确切的结果,裴继安并不觉得奇怪,可听得前头那一句,他却是愣了一下,问道“天子同太子的话,都传得出宫外来了”

    六哥点头道“京中消息漫天飞,怕是有人在里头推波助澜,带着太子的名声也坏了不少。”

    京城地远,打仗半点打不到此处,百姓自然毫无所觉,可一说到要割让翔庆军,却个个都觉得太子尚未登基就已经开始卖国。

    割土让地何其屈辱之事,谁人又肯打仗虽然未必人人能去打,说话却是人人都敢说几句。

    裴继安一听就知道不对。

    以太子周承佑的性格,虽然厚道,却也十分谨慎,这种劝说天子投降让土的事情,绝不会做。

    多半是谁在后头泼黑水。

    不过此事与自己无关,裴继安也不愿去管,另又问道“那冯家呢”

    六哥道“说起冯家,倒是当真有一桩事你知不知道河间府有一个沈家,沈轻云出身那一个。”

    裴继安点了点头,问道“有听说过,这沈、冯两姓不是亲家吗”

    六哥应道“正是亲家,只是两家为着一桩事,已是快要打起来了”



第八十五章 酥黄独
    这一处裴继安在打听翔庆同京城的事情,另一边,沈念禾也跟着郑氏一同出了门。

    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之后,京城当中终于放晴,各处瓦子、酒肆也热闹起来。

    大魏承袭大燕,民风开放,并不要求女子日夜守在闺中,是以少男少女都爱外出游玩,郑氏在京中长大,虽是离开多年,对从前的事情多少也有几分记忆,便把沈念禾带到自己常去的一间酒楼里。

    此时尚未到饭点,那酒楼当中却已经坐了七八分满。

    两人一到门口,就有小二上来相迎,殷勤问道“两位是吃饭还是听书”

    郑氏道“在一楼捡张不碍事的桌子出来罢。”

    那小二笑着打了个喏,应了一声,将二人往里边让。

    郑氏就便走便向沈念禾道“这一家做的酥黄独总比别家的好吃,有人说里头掺了曼陀罗杍,会叫人吃得上瘾,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离京已经许多年,总还时常想起来那滋味。”

    小二在前头听到了,连忙回头道“这位娘子莫要听外头胡乱传话,咱们家可不敢用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掌厨师傅手艺好,才能有这般名头罢了”

    又道“今日有李大孃来说书,小的给两位挑个近的位置罢”

    能在京城的大酒楼子里当迎客跑堂,应变的能耐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听得方才郑氏说“离京已经多年”,还极贴心地解释了一回,道“那李大孃是这一二年间极有名气的说书娘子,也不说戏折,只把前朝趣闻密事一一道来,难为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得来的许多轶事,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色色都有,偶尔还间夹着几桩今朝事,京中许多人都爱听”

    听得有秘闻趣事,郑氏便点了点头。

    那小二果然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又报了一通长长的菜名,郑氏看着点了几个,正在等上菜的间隙,向沈念禾介绍道“这酥黄独却又有另一个名字,唤作懒残芋,取自煨芋谈禅之意,十分有禅思,凡举沾点文气的都爱点。”

    沈念禾听那名字十分奇怪,问道“什么懒残芋”

    郑氏见沈念禾不知,便解释道“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多半你对这些个史说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听过说的是燕朝时太宗皇帝李附少时郁郁不得志,因他出生时难产,又相貌平平、个子矮小,不仅不受父母宠爱,还常被家中兄弟欺负,十岁时便愤然离家,并未带得分文在身。”

    她简单把典故说了一遍。

    原来燕太宗李附一路与寻常百姓同吃同住,甚至还和着僧人一起乞讨饭食,只是那些个僧人不知他来历,见其可怜,便指点他去衡山上封寺中寻一个僧人,法号唤作“明智”的,因那明智和尚十分懒惰,从不自己化缘,只从同伴僧钵里讨吃残羹剩菜,又瞎了一只眼,是以被人起了个绰号,唤作“懒残僧”。

    李附去得寺中,却见那明智和尚正在拿干牛粪煨芋头,不管自己说什么,全做不闻,等到芋头熟了,却是先吃了半个,另半个丢在地上,同他道“莫要多言,自去领二十一年皇帝罢。”

    果然李附登得帝位,做了二十一年整的皇帝。

    再说他登位之后,特地遣了使者去请明智和尚去京中面见,然则那和尚只在火边煨芋头,任由鼻涕滴到胸前了也不去管,那来使劝他赶紧擦擦,才好去面圣,和尚却说,哪有功夫为俗人试涕。

    这话传进宫中,燕太宗李附却是抚掌大笑,赞道“煨芋谈禅,不愧明智之名。”

    郑氏说完,却是叹道“事件都夸燕太宗虚怀若谷,纳谏如流,乃是难得的明君,由此可见一斑”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义兄李附自小长得高大,又相貌英俊,极得母亲同祖母宠爱,仗着这两人撑腰,只有他欺负兄弟的份,几个兄弟哪敢欺负他

    而他那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哪有空去管几个儿子

    再一说,两家一直隔壁住着,十岁时他几乎隔不了一日就要过来蹭饭吃,甚时离家出走过了

    还虚怀若谷,纳谏如流,那人小气明明小气得不得了

    可见史书不能尽信,多半这些个故事都是其人编出来自夸自褒的罢。

    沈念禾尚在震惊,早有小二把那懒残芋端了上来。

    这回却不是拿干牛粪煨的了,原是取了小土芋隔水蒸熟,又剥皮切片,裹了研磨得细碎的香榧子、南杏仁并熟咸蛋黄、面粉同羊奶调和,在锅里拿小火慢煎,最后碟子里还给了盐巴、胡椒、糖末几样佐料。

    郑氏给沈念禾搛了一块,道“试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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