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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上一次她在房中坐着,义兄李附一身盔甲站在跟前,满身都是血腥味。

    他大胜而归,回得京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闯进了她的院子,撵走了伺候的丫头,一脸执着,反复问她喜不喜欢清华殿。

    当时李家大势已成,嫡系一脉当中,李附的长兄、次兄已经亡于阵前,幺弟断了一只手,只有他文韬武略,一路跟着父亲攻城略池,在军中颇有声望。

    一旦李家称帝,李父亡故,毫无疑问,李附就是下一任的天子。

    而清华殿乃是前朝皇后所居。

    这一句话问得隐晦而直白,与其说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住在清华殿,不如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做皇后。

    两人自小相识,比邻而居,乃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而早在一年之前,李家举事,沈家还献了不少金银出来采买粮秣兵器,自然牵扯之多。

    她虽然尚未及笄,也不太懂得男女感情,却已经懵懵懂懂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不同寻常。

    沈念禾性格肖父,比不得母亲刚强能干,但一惯懂事听话。

    她听得母亲教导过,对李家要近且远,近是行事亲近,远却是感情疏远。

    沈家出献金银,确实是看好李家能成事,然则并不打算同帝王家走得太近。

    她当即本想拒绝,可对上义兄那通红的双眼,溅了血的盔甲,下意识地就把拒绝的话收了回去,只说要问问父母。

    李附领兵入城,自然不能在沈家逗留太久,他最后并未得到回答便匆匆进了宫。

    后来沈母听得女儿的回话,觉得极不妥当,待得京中形势稍定,忙带着沈念禾一起去了凤翔,自此便在外南北奔波,极少再回京城。

    其时天下初定,乱象频发,李附忙于平乱,虽然一直使人催问,可一时之间,也抽不出时间来。

    再到后来,李父称帝论功行赏,赐从龙者金银宅邸、官高厚禄,因下头有人觉得分配不公,由此引发许多动荡来,还将沈家拉下了水。

    有人弹劾说当年李家起事时,沈家出献金银,不单给了李家,另还给了其余许多各地割据,其实生有二心云云,又不知哪里寻出许多人证物证,构陷沈家曾经与人合谋,致使李家幺子阵前失手,留下残疾。

    偏生当此之时,沈母、沈父先后大病,幸而沈母临终前做好了各色安排,洗清身上冤屈,不过为防剩下的一双儿女被人谋害,索性倾家出献。

    再到后来,沈念禾应诏携弟回京,却在半路上遇到了那穿心一箭

    直到现下她依旧不清楚那一箭究竟是谁人指使,而此时早已改朝换代,多半那主谋者的后人骨头都已经腐朽,追究此事,也再无意义。

    可此时此刻,伸手摸着胸腔持续有力的心跳,沈念禾却越发清醒过来。

    往事不可追,今时亦不可留。

    为今最要紧的,是过好眼下的日子。

    她喜欢裴三哥吗

    沈念禾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是喜欢的,至于那喜欢有多深,又是怎样的喜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裴三哥喜欢她吗

    裴继安一向内敛,她来了半年有余,对方对自己虽然体贴,可两人相处,并无半点逾距,也无过分亲近。

    沈念禾自觉不是驽钝之人,而爱恨之事,从来难以掩饰。

    便似前世义兄李附对她别有心思,两人相处时,他无论眼神还是动作,都不能作假。

    可她同那裴三哥在一处,除却今日骤然表白,从前却极少察觉到对方的想法。

    他的变化如此之快,其中没有半点征兆,甚至也没有理由,自己早间被人拦在库房里,他午间知道之后,就开始连发质问,等到回了家,又说什么“喜欢”“一见钟情”之语。

    然而这是真的喜欢吗

    还是又同自己初来乍到时那一次一般,只为了给她一个遮风庇护之处,是以即便有违本意,也要这般言语

    要知道,他有前科的,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全信,自己还是要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能做了坏事而不自知。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顿时落定,再不像原本那般犹豫不安。

    沈念禾的心一路上都悬着,回到家,又被裴继安漠然以对,方才在饭桌上几乎没吃几口饭,此时终于想得清楚,等到回过神来,顿时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正要起身出门,一时却见裴继安推门而入,重新端得一盏鸡汤进来,给她放在桌上,温声道:“婶娘叫我喊你去吃果子,我想你饿了半日,还是喝了汤再说。”

    一面说,一面把那汤碗的盖子揭开。

    闻着这鸡汤的香气,沈念禾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最大。

    她取了汤匙去喝汤,又在里头捞肉同菇菌吃,因那汤烫,肚子又饿,实在有些着急。

    裴继安便择了边上一张椅子,挨得近了些看她喝汤,又问道:“饿不饿的灶上还有热饭,另有几样菜肉,我给你另做个汤杂饭吃”

    这样体贴的行事同话语,同他从前并无什么两样,可语气却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又轻又柔,其中含着笑意,甚至看过来的眼神也专注极了。

    他的眼睛仿佛能说话一般,每一眼都仿佛在催她,好像在说:快答应,我想给你做吃的。

    沈念禾好容易才把持住自己,摇头道:“三哥忙了一日,不要弄得这样麻烦了。”

    裴继安登时一脸失望,轻声道:“其实不麻烦的,饭是现成的,汤也有了,我只怕你晚上吃得少,半夜胃里空着,怕是要不舒服。”

    他一向极少喜怒形于色,此时样样神情挂在脸上,大异从前。

    沈念禾心中疑窦更深。

    裴继安却不知自己一番剖白虽然得了些效果,然则因与平日相比,变化太大,反而引起了沈念禾的警惕。他先前已经说过不会催问,此时也不逼着沈念禾作答,更不去追问“喜欢不喜欢”这样的蠢话,而是把那汤碗一收,道:“你早些休息,莫要累着了明日拿鸡汤给你下个细面吃。”

    一面说着,已是退了出去。

    他一出门,面上那温柔的神色就收了起来,端着碗在原地站了片刻,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原本还以为没什么,此时再看,形势却有些不妙。

    他今日言行,其实俱是出于冲动。

    前几日因坝上有事,他晚了许多才回小公厅,正要去寻那沈妹妹一同回府,不想隔着门,却听得里头一个县学的学生拿了术式去问话,两人俱是十分用心,为了解一个数,反复核算,彼此分工,看起来默契十足。

    他这一向时常看到那个县学生围着沈念禾打转,几乎日日都会寻三五个问题来问,偏那些个问题俱是有关堤坝、圩田事,他二人所说,也少有私事,多是公事,可裴继安在边上听着,仍旧有一点不舒服。

    而隔日打听之后,知道那学生之所以能天天都过来,是因为他设法抢了全组的对接事宜之后这本来应当另一个人的差事裴继安仿佛吞了苍蝇一般,全身哪哪都不自在。

    他气得不行,当时就恨不得揪着那人的后颈给扔出去,此时回得来,又见得对方在里头缠着沈念禾不放,好险就生出了把人给撵走的心思。

    不过毕竟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裴继安一向公是公、私是私,知道不能因为私人情绪影响了公差。

    可他这一处好容易平静下来,到得后一日,却听得那人旁敲侧击同赵账房打听沈念禾的亲事。

    怎么什么人都敢有这等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想法!

    裴继安再不能忍,当即就着人叫了张属过来,不等对方人到,也等不得下头人动作,自己已经伸手开始拿笔沾墨写调令。

    调令还没写到一半,他就到清醒过来,再联想起之前那铜镜里自己当时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自己对这沈妹妹,实在在意得有点过分了。

    很难再用什么兄长妹妹的话来自我麻痹,这除却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他其实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这心思压得有些久,偏又无人可说,又无处发泄,甚至对着沈念禾的时候,他也不太知道应当怎么做才好。

    两人相识依旧,对方是真正把自己当做兄长,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可裴继安原本的打算,很快就被打乱了。

    先前听得那谢图半路拦了郭向北,还欲要行那等不轨之事时,他当即就觉得不太对,果然后头一审,终于知道此人原本是想占念禾的便宜,只是阴差阳错,被那郭向北挡了去。

    更可恨的是,那沈妹妹居然早已察觉出有人在暗中窥视她,甚至发现此事的时候,自己就在边上,她却半点没有吐露。

    愤怒自责之外,也有压抑已久的情绪无处宣泄,最后爆发出来,就是后来的自己给自己生闷气,紧接着回来之后,再忍不住对她把自己的心思半藏半掩,略说了一说。

    说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有些不顺,可看那沈妹妹的样子,明显已经有些动心,可不知为何,自己不过去换了碗鸡汤回来,她这一处才探出一点的头,仿佛就又半缩回壳子里一般,还比从前缩得更谨慎了。

    裴继安的脑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左边一半想着明日圩田堤坝的事情,郭保吉的事情,另有杨如筠同彭莽的试探与问话,另外右边一半却始终在环绕着一个问题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那沈妹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还是说喜欢性情活泼些的,觉得自己太闷,太老

    他一晚上脑子都没有停过,左边想正事的很快有了办法,索性把整颗脑子拿去想那沈妹妹,想着想着,已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想什么,只顾着想她笑起来的样子,刚来时瘦弱可怜的样子,给自己做鱼羹,做得难吃了,十分沮丧的样子,另有高高兴兴出来相迎的样子,清晰如画,简直已然印刻在脑子里了。

    裴继安想过一回,又想一回,想着想着连觉也不想睡了,只翻来翻去,抱着被子微笑,笑过一会,自己也觉得自己傻,更觉得奇怪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惦记的又有什么好喜欢的

    可这念头才浮起来,他又忍不住再去想她的脸。

    是不知道有什么好惦记的,更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可莫名其妙的,就是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哪一处都好,处处叫他惦记得不得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事半功倍
    且不说裴继安在此处寤寐思服,一床之隔,不远处的谢处耘也辗转反侧。

    他听得对面床上的动静,勉强自己闭着眼睛,不多时,忍不住又睁开看了过去,却是只见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处耘心中空落落的,有心要同那裴三哥问话,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问什么呢

    是问三哥,你是当真喜欢她吗

    还是说三哥,我好似也有点喜欢她,你不如等一等,等我看得清楚再定

    这样的话,他面皮再厚,也实在说不出来。

    谢处耘自小跟在裴继安屁股后头长大,真正是把对方当做父兄看待,又敬又重,十余年来,文不成、武不就,又时常闹事,在外混得很,从来只有添麻烦,没有帮忙的时候。

    可裴继安从不嫌他麻烦,还总想办法拉他起来。

    谢处耘去得宣州投靠生母同继父,屡次同郭向北生出冲突,甚至后头被州学撵出来的时候,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全靠裴继安并不放弃,给他另外铺路。

    他私下里甚至还想过,为了这三哥,叫自己把命拿出来也是肯的。

    而今甚至不要拿什么命,只是为了一个寻常女子,难道便要叫对方为难吗

    谢处耘抓着床角的褥子,把那褥子拽得皱巴巴的,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安安静静等到快天亮了才睡着。

    晚睡早起了半个多月,头夜又几乎没睡,次日一早,谢处耘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是大亮,转头看那漏刻,早过了寅时。

    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也无心想什么旁的事情,匆匆罩了衣裳,洗漱一番,急急就出得院子。

    一进正堂,就见里头那桌案上摆满吃食,大碗的鸡汤面浓香扑鼻,其中一碗鸡汤上头还飘着黄黄的浮油,又点缀着几片青翠的菘菜,新鲜又添了撕成小条的鸡肉摆在上头,另有一股芝麻油的香气。

    汤面之外,还有一大篮子面点,山楂馒头、糖馒头、枣馒头、红豆馒头胡乱堆叠而放,一看就是才蒸出来的,正往上冒着阵阵白白的热气,另还有枣泥山药糕、山楂山药糕、绿豆糕各一盘子,再往边上下则是一大壶豆浆饮子。

    一大早的,见得如此丰盛繁复的一桌,而那手艺一看就是那裴三哥做的馒头全数都开口笑,笑口处质地松软,枣泥山药糕、绿豆糕样式小巧精致,便是那面也拉得毫细。

    郑氏见得他来,笑道:“可算起来了,你三哥时候再过一炷香功夫,你那里还没动静,便叫我要去喊你起床了。”

    又指着桌上那碗上头飘了浮油的鸡汤面道:“快吃!你三哥特地给你盛的,说你爱吃这个芝麻油拌的鸡丝,又怕你来不及,便给先装出来放凉了。”

    眼下时辰已晚,眼看就要迟到,谢处耘也再没空说旁的,连忙坐得下来,快快把面吸了。

    他年纪轻,消耗大,昨夜一晚没睡好不说,早上又起迟了,其实肚子里头早已饿得厉害,只是饿过了也没甚感觉,此刻一碗面下肚,顿时周身暖洋洋的,这才觉得胃口打开了,又去拿自己爱吃的山楂馒头并豆浆饮子,左右一看,没见得裴继安,便随口问道:“三哥人呢哪里去了”

    郑氏拿眼睛剐了他一眼,道:“去给你套马了!有你三哥在后头管事,你这甩手掌柜倒是做得舒服,等将来你成了人,搬出去住了,看谁来给你打点这些!”

    如果是往常,谢处耘肯定会笑嘻嘻回一句“我就不搬出去,这一世凑着同三哥住在一起!”,可今次再听得郑氏所说,却是隐约有所感,嘴里咬着喧软香甜的山楂馒头,嚼着嚼着,嚼到了里头的山楂馅,只觉得酸得好似发苦,一时半点胃口都没了。

    他此刻再看桌上摆着的东西,忽然想起来,好似上次同三哥一同回来时去了葵街的点心铺,等他挑了自己爱吃的之后,三哥却另挑了几样,有婶娘常吃甑糕同小花糕,另有绿豆糕并枣泥山药糕,不过买得都不多,说是不如家里自做的好吃。

    眼下回想起来,许多年来,三哥其实极少做糕点,可自那沈妹妹来了之后,几乎月月都要做两三回,眼下一大早的,还特地摆了两盘子,究竟是弄给谁看的,不问也知。

    谢处耘吃着嘴巴里头的山楂馒头,越发觉得酸涩苦口,全然变了一个味道似的,好容易才全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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