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谢处耘这一处早早吃好,牵了马自走了,剩得沈念禾收拾妥当出门的时候,正堂里不见一个旁人,只有裴继安在边上坐着,看她进来,就特地起身给她拖开椅子,问道:“我拿老鸡汤吊了面,又有豆浆饮子同各色馒头,先吃一碗面”
沈念禾见得这一桌,也吓了一跳。
裴继安做的东西从来不同外头做的,甚至都不用吃,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譬如绿豆糕,蒸熟去皮之后,要拿筛子筛三遍,等那豆沙细腻无比,不剩一点颗粒之后,才和了蜂蜜、猪油等物一同压制成型,至于山楂馒头里头的山楂馅,枣泥山药糕里头的枣泥同山药,也全要去皮去核,捣碎过筛,做法倒是不复杂,却极费工夫。
一大早的,他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一桌子
正想着,那裴三哥已是把面端得出来,又取了一小碗拿鸡汤浇熟的菘菜心,放在一旁,道:“上回见你爱吃这个,趁着有鸡汤,我便做了些,外头叶子我同处耘都吃了,剩得里头的嫩心给你与婶娘吃。”
再拿了荷叶过来,各装了小半盘糕点,道:“你脾胃弱,吃了鸡汤,旁的就不太吃得下,这一包等去了小公厅,下午肚子饿时再拿出来不要给旁人分了去。”
沈念禾吃着鸡汤面,看着那裴三哥给自己装糕点,哪怕一向自觉脸皮厚,也过意不去得很,便道:“三哥平日里这样忙,这些个麻烦事,还是不要做了面汤什么的不说,这糕点要花多少时辰才能做好啊!”
她还想再说,裴继安却是笑了笑,道:“我喜欢给你做吃的,况且也不费什么时间。”
这话他说得自然而然,顺口得很,并无半点刻意,说完之后,还要拿眼睛直直看着沈念禾,面上也微微带笑,连眼睛里都满是笑意。
自昨晚开始,他就喜欢时时看她,有时候是专注地看,有时候是得闲时投过来一瞥,可每次看的时候,眼睛里头都是笑的,温柔似水。
不过一夜一早而已,就被看了不知多少回,偏这看又全在人后两人独处时,本来没什么,被他这样时时看着,沈念禾都有些遭不住了。
须知人的眼神最能传递情绪,两人双目相接,他又是那样看,叫她好几回都要溺得进去,好险才挣脱出来。
沈念禾本想叫这三哥不要总这样看自己,可又觉得这话一出口,便同示弱一般,实在不好直言,只好把头转开,不敢再去看他。
裴继安见得沈念禾同受惊的松鼠一般,实在又是好笑,又觉得有趣,便不再去往墙角逼她,而是转而指向那山楂馒头同山楂山药糕道:“当真不费时间,这两边山楂能在一齐弄好。”
又说枣泥、红豆包、绿豆糕:“这几样能做一回蒸,昨晚就筛好了,今晨只用和了蜂蜜饴糖进去即可。”
另又点了点面条同各色包子、馒头,道:“面是一起发的,只是发长发短,加的东西不同而已。”
最后把自己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什么东西要怎么做,鸡汤里添什么味道更浓香云云,一一同沈念禾数了出来。
明明都是些极琐碎的事情,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着特有的趣味一般,叫人半点不会觉得不耐烦。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了进去,忽然想到前次修那宣县圩田,忍不住道:“怨不得三哥做事总比旁人快”
事事都想着同时推进,先把事情先后顺序过一回,将步骤烂熟于心了,再来动手,自然就会事半功倍。
一样是做菜,做的还是同样的菜,放在郑氏身上,就要做个小半天,可放在裴继安手里,时常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做好,其中除却熟能生巧的原因,大半还是处于他做事已经习惯了先心中有数。
这般行事方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连做菜都要先想了先后顺序,更何况做正经事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裴继安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从前去过酒楼里头做学徒。”
沈念禾忙抬起头看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裴继安就笑了起来,道:“那酒楼有酿酒权,只是没有好方子,只好拿土法来酿,天天晚上都要守着灶台,免得火大了烧焦锅子,叫那粮谷酒品相差,也不至于火力不够,出酒少。”
他顿一顿,又道:“当年跟我同一批进去的有三十人,也是学徒,我年纪最可回回守夜时都是我酿出来的酒最多也最好他们只顾着照师傅交代的话来做,却不晓得动脑子,只我愿意多出力,也愿意多想事,从来不曾睡死过去,烧焦了粮谷。”
又把自己当年怎么酿酒,怎么守夜,一夜醒来四次,从未睡过头,醒来之后,倒酒添柴,一个灶台一个灶台次第走过去,从头到尾,时间算得刚刚好,旁的学徒有多少不服气他,后来他又是怎么将人全数收服的。
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距离此时甚远,用的手法也简单粗暴得很,全不像此时一般谨慎巧妙,常用四两拨千斤之法,而是另有一种大开大阖的风格。
沈念禾听得简直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跌宕起伏,比寻常戏本子都要有意思多了。
裴继安说到最后,却是轻声道:“等忙完了这一阵,我给你酿酒喝,也好叫你尝一尝。”
还不忘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道:“我会做的还有很多,遇得又不会的,还可以新学一日给你做一样,五六十年、七八十年也做不完。”
沈念禾面上的笑顿时收敛了起来,慢慢泛出一点点的红。
一天做一样,做个五六十年、七八十年,这同直接说给你做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
沈念禾握着筷子,还没来得及吃那鸡汤面,手心已经握出汗来了。
她昨日盘算得好好的,想要多看一看,想一想,可再这般下去,几乎要全然被这裴三哥带着走,怎么还能想得起来
两人吃过早饭,一齐去得小公厅,因修堤造田在即,千头万绪,俱是忙得很。
那郭保吉拿谢图做只鸡,杀给下头猴子看,果然鸡杀完了,满山的猴子都为之一肃,知道这一位监司官不好糊弄,是以做什么事情的都晓得夹紧尾巴了。
郭保吉已是定下了日子,面上对众人说是等朝中诏令一出,立时就开始动工,可私下却同裴继安言明,哪怕朝廷不同意修,这圩田他也修定了,是以样样都要按着立时就修来准备。
不过裴继安不怕事情麻烦,只怕上头那一个行事反复,遇得郭保吉这样的性子,倒是觉得十分难得,又因郭保吉先头还是隔三差五来一趟小公厅,后头索性隔日来一回、乃至日日都过来,那许多外地调派而来的官员也都不敢再放肆。
裴继安并无官职在身,位卑而权重,本来还打算设法立一下威,有郭保吉特地跑来在后头镇着,哪怕他什么都不坐,其余诸人也都老实得很,叫裴继安原本的许多法子全部作废,一切都顺利极了。
他忙了七八日,终于样样都顺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腾出手来。
一有空档,裴继安的一颗心就蠢蠢欲动起来。
他这几日虽然也是与沈念禾同进同出,可毕竟太忙,或急着赶路,或急着办事,许多话都不好说,眼下自己闲了,看对面送来的宗卷,也比之前好了些,这日见时辰尚早,又见外头太阳甚好,便不由得生出了个心思,好容易等到得时辰,就匆匆去催沈念禾下卯。
第二百一十五章 治病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不过赵、李两个账房知趣得很,一见得裴继安过来,这一个就催沈念禾道:“姑娘该下卯了,等过两天得了朝廷回话,咱们这一处还有得忙,眼下也没甚着急的,不如今日好好回去休整休整辛苦了这许久,我看你脸都瘦了。”
那一个也道:“还有些头头尾尾的,交给我们就是,外头马车还要过一会才走,难得今日裴官人早早收拾好,你也别叫他等了。”
你一眼,我一语的,简直像是想把沈念禾整个撵出去一般。
裴继安就站在边上笑,也不帮忙说话,也不去搭腔,却把她那随身的小包袱收得好拎在手里,半晌才温声道:“有什么事没做完的也不着急,我同你一起弄好再走。”
一面说,一面已是作势要把扯了椅子坐过来,又去捡桌面散落的纸页看。
他在家里给沈念禾收拾桌案、文书乃是常事,后头到了荆山脚下的小衙署,再眼下的小公厅,也一如既往,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厢房里两个女账房是一路跟着过来的,平时也没少见这样的场景,于是这个就问那个道:“我去一趟后头,你跟不跟我的”
那一个也道:“正好我也要去后头,走罢。”
这话并无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同伴邀一起去如厕而已,可经过了昨日的事情,不知为何,沈念禾看什么都觉得其中别有内情,忍不住多想上一想,此时也总觉得她们那表情怪怪的,面上的笑也笑得十分微妙。
莫名其妙的,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又同裴继安道:“今次手头做的也不着急,等明日再慢慢来罢”
裴继安却是把桌上的纸页拢在一处,左手拎着包袱,捏着一叠纸页,右手则是虚扶着她往前头走,复才轻声道:“你这桌案太小,施展不开,不如去我那边,略等个片刻,我先给你理一理,明日也好省些功夫。”
沈念禾初时还没想太多,等到进得对面的门,抬头一看,屋子里头除却自己,就只剩得裴继安。
两人独处一室,门虽未关,却是同方才有赵、李两个账房也同在一室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念禾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裴继安恍若未觉,径直去得桌案后头坐了下来,也不多说,将那一桌子散乱的文稿一一展开,快速扫了一遍,提笔沾墨,另寻了白纸来誊抄。
他先写得慢,后写得快,写到后头,笔走龙蛇,连头都不抬,专注得很。
沈念禾本还有些尴尬,此时见他反应,倒是自在了许多,看那砚台里头只剩一点残墨,必定不够用,便补了一点子清水进去,寻了墨砚来帮着磨墨。
她在此处磨墨,磨了没两下,就听得外头不远处那李账房道:“还在里头吗”
一时赵账房道:“我瞧着那厢房好似空了,应当走了罢”
原是那两个如厕归来,在对面说起闲话来。
裴继安的厢房进门处便有一处大屏风,但凡他在里头,时常都是挡着正门的,是以那两个不曾见得里头样子,警示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好悬你机灵我看那沈姑娘不知怎么了,好似不太想走,边上裴官人等得脚都快站不住了,偏我们实在多余,还没地去!”
“亏你一把年纪了,从前也自称坊市间一枝花,好几个人上赶着提亲的,这一点东西都看不出来还什么不知道怎么了,那裴官人都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哪里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们也不着急走,又重新坐回厢房里闲聊起来。
两间厢房隔得极近,又都没关门,只隔了一层屏风,那两位声音还半点都没有压低,叫对面沈念禾这一处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对面一时讨论说“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也不晓得那姑娘瞧没瞧出来”,一时说“都这般明白了,还要哥哥妹妹的叫,倒不如早点定下来,倒叫我们旁人看着着急”。
那个说“哥哥妹妹怎么了,成了亲也能叫,旁人就好叫这一口,叫什么哪里就碍着你了”,这个又说“哪一门都没你们家两口子黏糊,都老白菜梆子了,还要哥啊妹啊的叫,也不嫌老不羞!”。
被嘲笑的那个少不得又要辩驳几句,道:“好歹我们家只哥哥妹妹叫两声,哪似你们家,孙子都几岁了,夜晚还要学什么牛郎背织女也不看看自己会不会织布了!”
她二人说笑半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锁门走了。
沈念禾只觉得丢脸极了,却又担心被发现,连磨墨的动作都放小了,唯恐被人听出此处还有人在,一旦被捉住了,实在不知当要如何反应才好。
好容易盼得人走了,她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却是正正对上那裴三哥看过来。
裴继安微笑着开口道:“墨要黏住了。”
沈念禾一愣,循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却见那砚台上头墨汁浓得同胭脂膏子也相差仿佛,莫说写字,那笔尖一沾上去,落于纸上,怕是连字都写不出来囫囵一个。
“想什么这般心不在焉的”裴继安笑问道,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他装傻,沈念禾自然不会蠢得再提起来,虽然觉得丢脸。却也只随便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道:“方才走神了”
裴继安却是半点不肯放过她,刨根问底道:“想的什么趣事,说来我也听听”
沈念禾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听得旁人说我同你是一对这样的话,便含含糊糊道:“也没什么”
她还要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方才李账房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十分对,也不晓得你听到了没。”
沈念禾立时就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话十分对”
裴继安就微微笑了一下,看着她道:“头一句,说的是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我觉得十分对,又对又准。”
京城,福宁宫。
太子周承佑站在偏殿当中,也不坐,只守在门边,手中拿着一封折子在看。
七八步外的桌案边上,摆了七八个大小箱子,里头俱是装了满满的折子。
同等在偏殿外的还有陈皇后并傅太后,陈皇后侍立在边上,傅太后年纪大了,手里抓着拐杖,坐在一张交椅上,见得孙子双眼下头一片浅青,显然是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的样子,忍不住就转头与陈皇后道:“承佑年纪还小,又太过孝顺,遇得事情就不知道管自己,你这个做娘的,却也要看一看,不能将来他爹好了,他却又累坏了。”
这样的话,傅太后好说,陈皇后却不好照着做,只得应了一声,道:“儿臣知道了。”
傅太后如何不知这儿媳妇是在阳奉阴违,皱了皱眉,也懒得理会她,只把孙子叫了过来,道:“晓得你忙,却也不能可着自己身体来操劳却不看你父皇眼下情状,正是当年苦熬熬出来的!”
正要多嘱咐几句,只听得不远处床边有动静,却是一个医官出声叫道:“拿面盆来!拿面盆来!”
傅太后立时就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也顾不得多问,拄着拐杖连忙凑了过去。
太子周承佑同母亲一人跟着一边,也急急随了过去。
只见偏殿后头的床榻帐幔已经全数被卷起,床上躺了一个人,边上四五个医官或跪坐、或蹲坐、或半趴在床上,或半蹲、或半靠在地上,围着那床榻,另有三四个小黄门,或手捧针盒、灸盒等等。
听得那医官叫,早有小黄门急忙捧了面盆过来,只是还没走近,那几个医官就全数退得开来,那几个小黄门也连忙往后退。
床榻之上,天子周弘殷全身上下都在痉挛、抽搐,嘴巴里大口大口先呕出白沫,继而是被灌进去的汤汤水水,一面吐,一面打摆子,眼看十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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