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秋他们刚找了张大桌子坐下,一个五十多岁胖胖的中年男人就走了过来。他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刘剑锋,笑容满面地道:“我看报纸上说,这次戛纳有个专门的中国电影展,会放映多部中国电影,可一直没看到你们。我在想是不是去年没有招待好,你们都不到我这里来了。”
刘剑锋笑着道:“没有没有,我们今天刚到。我们展映时间靠后,就过来得比较晚。王老板,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在你这里安营扎寨了。”
老板哈哈大笑道:“欢迎欢迎,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寒暄两句过后,老板让许望秋他们点菜。胡建心情好得不得了,一口气点了好几道菜,又要了饮料。老板拿着菜单到厨房去了一趟,然后拿着照相机过来,跟许望秋他们合影留念。
许望秋他们都没有吃午饭,只吃了一点干粮。等到菜上来之后,大家你来我往,撒开膀子吃起来。正吃得开心,许望秋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中文对话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群穿着西装礼服的东亚面孔正往餐厅里走。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陌生的,不过有几个他认识,林清霞和秦祥淋,还有狄龙。他有些诧异,没听林清霞参加过戛纳电影节啊,她怎么会在这里?
胡建看到人群中一个六十来岁,看上去精明强悍的老太婆,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冷笑道:“童月鹃竟然都来了,看来台弯方面是来跟我们唱对台戏啊!”
许望秋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童月鹃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就道:“童月鹃是什么人?”
胡建用冰冷的口气道:“童月鹃是张善琨的老婆,张善琨是自由总会的创始人之一。1957年张善琨去世后,童月鹃便掌管了张善琨的电影公司。每年她都会组织香江艺人前往台弯参加劳军、双十庆祝以及蒋介石诞辰等活动。1973年,童月鹃淡出公司经营权,转入政界发展,担任自由总会主席。这个人是**积极分子,她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有别的原因,肯定是来跟我们唱对台戏的!”
第209章 特吕弗
许望秋参加很多电影节,走过无数次红毯。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张一谋和周里金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听到四周的喊声和尖叫声,看着红毯两边狂热的观众,感受着闪光灯释放出的强烈闪光,他们激动得浑身发抖,两只脚就像踩在棉花上,软乎乎的。进入放映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后,他们两个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许望秋本来想叫上他们,去跟捧场的嘉宾打招呼,不过一看他们两个的状态,骂了声“没出息”,就自己去了。别人专门过来捧场,要是你连招呼都不打,那以后谁还过来捧场。
阿兰-德龙、夏布洛尔、贝奈克斯这些许望秋在电影沙龙上见过的,只需要打个招呼,向对方表示感谢就行。像伊莎贝尔-于佩尔这种第一次见面的,除了表示感谢,许望秋往往会简单聊几句,聊对方的电影。
模特的情况有些不同,当皮尔-卡丹向许望秋介绍前来捧场的模特时,他完全处于懵逼状态。许望秋不要说认识这些模特,连听也没听过。唯一例外是周天娜,当皮尔-卡丹笑着向他解释这位绝代佳人时,他笑容满面地道:“我听说你,听说过rchow中餐厅。”
rchow中餐厅是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儿子周英华在欧美开的中餐厅,也是美国政商名流最钟爱的中餐馆。1968年第一家r chow餐厅在伦敦开业时,坐镇嘉宾是滚石乐队和披头士;1974年第二家餐厅在洛杉矶比佛利山开张,捧场明星数不胜数,狗仔队把餐馆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天娜是周英华的现任妻子,也是时装界的《圆舞》就是以她为原型的。亦舒在一篇描写林清霞的文章里写道:“数年前在半岛大堂见到周天娜,惊艳到下巴要跌下来,灵魂好不容易归窍,拍拍胸口说,幸亏咱们有林青霞。”
周天娜风华绝代,但结局比较凄惨。在80年代后期跟周英华离婚后,周天娜开始了第二段感情,但恋爱对象是一名双性恋。这段恋情让她染上了艾滋病。当她知道自己患上艾滋病不久后,便对外宣布自己患上艾滋病,最终在1991年去世。
周天娜微笑道:“很高兴见到你。去年《锄奸》在美国上映的时候,我跟先生专门到唐人街看了这部电影。看完电影之后,先生兴奋地对我说,这个导演非常厉害,中国终于有世界级的导演了。”
许望秋打量着这个让亦舒拍拍胸口感叹“幸亏咱们有林青霞”的绝色女子,心想林清霞也在戛纳,可惜跟我有点小矛盾,要不然把她拉过来,让她跟周天娜合张影,那多有意思。不过这只能想想,他要过去找林清霞说,林清霞肯定理都不会理,笑着道:“跟周先生交往的都是大艺术家,《锄奸》能得到他的肯定,真是万分荣幸。”
在观众席中,秦祥淋看到许望秋热情洋溢的跟到场嘉宾打招呼,看上去就像老朋友见面似的。他对此大为不解,一个大陆仔,才刚刚拍两部电影,怎么会跟这么多欧洲导演、明星,以及模特如此熟悉,我不会是做梦吧?他伸出右手,用力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剧烈的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林清霞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听到秦祥淋“咝”的一声,转头问道:“怎么了?”
秦祥淋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奇怪这王八蛋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欧洲明星和导演,就连波兰斯基看上去都跟他好像很熟似的。”
“是啊,真的很奇怪。”林清霞看着跟波兰斯基和娜塔莎-金斯基亲切交谈的许望秋,皱眉道,“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是一般人。搞不好我们跟他打的那个赌会输。”
秦祥淋听到林清霞这说,不屑地道:“清霞,你就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在此时,电影宫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和尖叫声,以至于秦祥淋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椅子在微微颤抖。他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这又是谁来了?”
林清霞没有回答,心想应该是重量级嘉宾登场,这掌声和欢呼声比阿兰德龙登场时还要热烈,会是谁来了呢?
与此同时,电影宫前的红毯两侧,观众和记者们都陷入了狂热中。红毯两边的观众是普通影迷,不是后世的专业粉丝,他们没有应援牌,也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像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整齐划一地高呼“特吕弗!特吕弗”。记者们疯狂按动着快门,咔嚓声此起彼伏,就好像发生了蝗灾,成千上万的蝗虫正在啃食庄稼。
那个英国记者不断按动手中相机的快门,一边拍照一边感叹道:“这事真不可思议,竟然连特吕弗都来了,他都多少年没到戛纳来了。”
特吕弗是新浪潮的主将,也是法国电影的代表人物之一。1953年,21岁的特吕弗开始在《电影手册》中担任编辑。尽管没有正统教育背景,但特吕弗本着对电影的热爱研读了大量电影书籍,他的文笔异常犀利、大胆,因此被媒体冠上“法国电影掘墓人”的称号。通过对法国主流电影的批判,特吕弗和他在《电影手册》中的同伴提出了“作者电影”理论。他认为尽管电影制作过程中最具有控制性和创造力的角色就是导演,而一个好的导演应该是一个作品全集的作者,其中每一部作品都应体现个人风格。
1959年特吕弗完成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四百击》,这部电影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奖。这部影片在国际影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和欢迎,也正式宣告新浪潮运动登上电影的历史舞台。此后3年,在法国有67名新导演登场,拍出了100多部影片,轰轰烈烈的新浪潮运动全面展开。
从70年代初开始,特吕弗认识到了新浪潮的弊端,意识到新浪潮正在让观众讨论电影院。特吕弗热爱电影,不愿意这个情况继续下去,逐渐回归曾经被他批判的商业电影。这一举动让他受到了很多批评,不过这无损他在影迷和影评人心中的地位。当他出现在红毯上的时候,受到了观众和记者的热烈欢迎。
特吕弗受到观众和影评人热烈追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特吕弗已经很久没到戛纳电影节来了。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之前,特吕弗跟戛纳关系相当好,不但多次带电影道戛纳参赛,而且担任过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不过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特吕弗和戈达尔他们大闹电影节,导致电影节停办。五月风暴之后特吕弗就很少到戛纳来,谁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猎鹰》的首映现场,观众和记者自然是又惊又喜。
现在台弯和香江电影界都在进行新浪潮运动,作为电影人秦祥淋和林清霞自然对特吕弗这个新浪潮运动的发起者耳熟能详。他们两个目瞪口呆的看着特吕弗,心里想着同样的问题,许望秋只是一个拍了两部电影的新导演,怎么会连特吕弗这样的大师都来捧他的场。
许望秋对特吕弗的到来也非常惊讶,同时也非常兴奋,毕竟眼前这位是新浪潮的主将,是影响了世界电影格局的大师。他上前伸出右手,露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特吕弗先生,没想到你能来参加我们的首映,真的太荣幸了。”
特吕弗跟许望秋握了握手,笑着道:“我很喜欢你的《锄奸》,充满了创造力,也充满了激情,是一部非常出色的电影。”说完后,他看着许望秋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参加首映吗?”
许望秋心想应该是我参加了你们那个电影沙龙的活动,虽然我不是沙龙成员,但你们觉得我们的水平不错,想要吸纳我,让我成为沙龙的成员,应该是这样,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出来,轻轻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觉得《锄奸》不错,就想看看我的新片怎么样?”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特吕弗微微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篇报道,说新浪潮的风暴已经刮到了亚洲,现在亚洲不少地方都在搞新浪潮运动。听说中国也在搞新浪潮运动,电影界主流认为应该搞作者电影;而你认为应该搞类型片。”
许望秋微微点头道:“是的,现在中国电影界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中国电影应该作者化,应该向法国新浪潮学习,拍艺术电影。而我认为类型片应该成为主流,艺术片,或者作者电影应该搞,但不应该成为主流,不然电影产业很快会垮掉。”
特吕弗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来参加首映礼的原因。新浪潮运动是我们几个人搞起来的,我们最初的目的是打破法国电影死气沉沉的局面,可如今屠龙者自己变成了恶龙,新浪潮的支持者在掌握了话语权后,开始排斥其他类型的电影。这是不对的。更可怕的是,作者电影过于晦涩沉闷,正在让观众大批逃离电影院。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观众会越来少。现在很多人已经开始预言,说电影在不久之后就会死掉。”
特吕弗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如果电影真的死了,那我们就是罪人。”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许望秋道:“我不希望你们中国电影跟我们一样。如果中国电影因为新浪潮走向死亡,那我的罪孽就更大了。我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的观点是对的,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千万不要放弃!”
许望秋听到这话不禁肃然起敬,这是一个真正热爱电影的人,不管是搞新浪潮,还后来回归商业电影,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电影好。跟他相比,那些明知道按新浪潮的路走下去,会让中国电影陷入的深渊的专家教授们,简直连蛆虫都不如。
许望秋冲特吕弗深深鞠了一躬:“特吕弗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他看着特吕弗认真地道:“中国电影不会死,在中国有很多真正热爱电影的人在。法国电影也不会死,因为有你,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真正热爱电影的人在!”
第210章 大师们的惊叹
特吕弗听到这话轻笑道:“你到是很有信心。”
许望秋坚定地道:“因为我相信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是不会让电影死去的。就像你,如果按照新浪潮的道路继续往前走,你依然会受到知识分子的追捧,依然会是他们心中最有战斗力的英雄。可是你选择回到了商业影片,哪怕你知道知识分子和影评人会说你是叛徒特吕弗,哪怕知道曾经战友戈达尔会跟你决裂,但你依然无怨无悔。
你选择的道路比其他人都要困难,你试图糅合好莱坞类型片、希区柯克的悬疑、法国文学传统、流行文化等等元素,并将努力这一切溶解于自己坚定的作者风格中。你努力在电影中消弭商业和艺术和沟壑,努力在最具个人性书写意味的影片里注入轻松诙谐的娱乐成分,又在最通俗的类型片里印刻下鲜明的个人标记。这些电影或许不如《四百击》那么轰动,但至少为我们这些后来者指明了方向,会有无数的后来人沿着你指引的道路继续前进。”
特吕弗听完许望秋的话楞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不是我的朋友,不是知识分子和影评人,而是一个中国小伙子。”他抓住许望秋的手用力握了握,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睛里闪着兴奋地光:“有你这样的年轻导演存在,我相信电影不会死。”
很快有其他嘉宾进场,许望秋跟特吕弗说了声,面带微笑地迎向进场的嘉宾。
等红毯仪式结束,嘉宾全部进场,许望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张一谋的脑袋伸了过来,好奇地问:“望秋,你刚才跟特吕弗聊了些什么,我看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许望秋轻笑道:“我告诉他,电影不会死。”
张一谋知道在国外有很多人认为电影可能会死,就道:“特吕弗也担心电影会死掉吗?”
许望秋没有回答,而是道:“几年前,特吕弗接到了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的邀请,到《第三类接触》中扮演角色。特吕弗知道自己要是答应的话,肯定会遭到法国评论界和戈达尔疯狂的抨击,说他向好莱坞投降,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一谋拉过《第三类接触》,在看到特吕弗出演《第三类接触》的时候十分惊讶,特吕弗是新浪潮的主将,而斯皮尔伯格是好莱坞最近冒出来的商业片导演,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特吕弗怎么会出演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呢?他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现在听到许望秋问起,他好奇地道:“为什么啊?”
许望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特吕弗:“跟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样,他是在支持斯皮尔伯格,同时在向世界传达一个声音,拍商业片没有错,商业与艺术完美融合才是正确方向。”
张一谋恍然大悟,同时非常兴奋,国内那些将新浪潮视为唯一,疯狂排斥商业电影的专家和影评人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崩溃吧,新浪潮主将都出来挺我们了!
很快放映厅的灯光熄灭,电影正式开始放映。
林清霞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被《猎鹰》彻底征服。七十年代,台弯被逐出联合国、美台断交,在加上钓鱼岛危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台弯出现了一个拍抗日政宣片的热潮。《八百壮士》、《笕桥英烈传》、《英烈千秋》等抗战巨片一部接一部的出现。林清霞不但看过这些电影,还出演了《八百壮士》,在电影中扮演将青天白日旗送到四行仓库的杨惠敏。
正因为出演过战争片,林清霞知道《猎鹰》的水准有多高。她觉得跟《猎鹰》相比,台弯的抗日政宣片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东西,即使是好莱坞恐怕都很难拍出《猎鹰》这样电影来。到了这个时候,林清霞终于明白为什么特吕弗、波兰斯基这些大师会来捧场了,这是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林清霞往许望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在台弯根本就没有这种水平的导演,要是台弯和大陆不那么对立就好了,说不定我们真的可以合作,可惜……
特吕弗看《锄奸》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许望秋是那种能够将商业和艺术完美融合的导演,能够用作者电影的手法来拍商业片,而且能拍得特别好。在这一点上,跟斯皮尔伯格有些相似。不过斯皮尔伯格更商业一些,而许望秋在视听语言上更具创造力。他在报纸上看到中国也出现了商业片和艺术片的争论,整个电影界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中国电影应该学新浪潮,走艺术电影的道路,而商业电影受到了围攻。他特别担心许望秋承受不住压力,会彻底转向艺术电影,所以,在知道许望秋的电影会在戛纳首映后,他决定过来捧场。
不过在电影开始后不久,他的担心就烟消云散。许望秋非但没有转向艺术片,反而是迎难而上,变得更商业了。当然,许望秋也没有扔掉自己的创造力,《猎鹰》的艺术水准极高,在视听语言上极具创造性,而且有很多新东西出现。
特吕弗转头看着许望秋,想起刚才许望秋对自己说的话,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心想,我已经五十多岁,创造力正在衰退,电影的未来真的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波兰斯基没有特吕弗那种,我把电影带进了坑中,一定要把它从坑里拉出来的责任感。他在看电影的时候更专注于视听语言,他发现许望秋在写实这一点上,在《锄奸》的基础上又向前走了一步,电影的风格更接近纪录片。很多镜头不像是刻意安排的,而是在战场上抓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