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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洛水
“这是法相通灵啊,原安他怕是凶多吉少了。”山涛低叹一声,法相通灵是法相生出了灵性,具备各种妙用,威力远胜寻常法相。
嵇康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支狩真以太上心镜注守住心神,竭力运转剑气,挥剑迎上。鹰耀的剑道法相虽能夺人心魄,但对他并无影响,只是剑道法相的威能实在太强,难以力敌。
“轰!”一股莫沛可御的力量击上剑身,剑气炸开汹涌乱流。支狩真眼前一阵发黑,重重跌落在地,后背疼痛欲裂,继而被狂暴的剑气余波掀起,向上高高抛飞。
鹰耀双臂一展,如苍鹰飞腾扑至,一抹金色流光似鹰喙突啄,直取支狩真眉心。
“世子!”王夷甫目眦欲裂,嘶声叫道。鹰耀这一剑趁虚而入,快若闪电,恰是原安遭受重击,无暇回气之际。
“噗”的一声,一道鲜血从支狩真口中喷出,射向鹰耀左眼。
这口血水蕴含剑气,锋锐如刺,鹰耀心头闪过一刹那的犹豫。尽管他剑体大成,可眼球毕竟是薄弱部位,何况他占尽场上优势,只需稳扎稳打,最终必能击杀对手。
鹰耀微微偏首,避开血水,手上金色细剑不由一缓。支狩真趁机摆脱剑势,重心下移疾坠,落地紧接着一阵急滚,不让对方锁定身形,同时长剑挥出一道道明、暗剑光,交相切向鹰耀。
鹰耀冷冷一哂,人在半空宛转旋动,从重重叠叠的明、暗剑光中穿翔而过,金色细剑一连疾刺数百下,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
“当当当当……”支狩真挥剑苦苦支撑,剑身不住震颤,绽开的裂纹一点点扩大。
场外陷入了压抑般的沉寂,人人皆知原安落败在即。嵇康猛一拂袖,快步走到伊墨跟前,犹豫了片刻,沉声道:“殿下,不如替原安认输吧。”
伊墨面色一沉:“此战涉及我大晋国体,岂可轻易言败?祭酒大人不是最讲气节的么?与国体相较,个人生死何足道哉?”
嵇康呆了呆,面如死灰。
高倾月目光一闪,原安看似岌岌可危,但气息一直未乱,分明蓄势内藏,等待一搏之机。他虽不看好此子,也禁不住暗暗好奇,莫非原安还留了一手?
轰然一声巨响,嵇康扭头望去,鹰耀的剑道法相再次击下,支狩真口喷鲜血,被劈飞出去,猛撞在一棵香楠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咔嚓”折倒。
一点金色剑光如影随形追来。
支狩真四肢骤然一抖,像一条活生生的鲤鱼弹起,翻过倒地的树干。“笃!”鹰耀一剑擦过支狩真腰肋,刺在树干上,剑尖借力一点,跃向半空,让过支狩真回击的一剑,再次汹汹扑下。
支狩真满地游躲,剑气绕身疾窜,形如鲤鱼穿波,避开上方袭来的一抹抹金色流光。远远望去,双方一个凌空扑击,一个绕地游窜,仿佛鸟飞鱼翔,姿态灵动矫健。
鹰耀暗自诧异,这套游鱼般的剑术见所未见,灵妙异常,不比本族的羽化剑术逊色多少。好在对方连遭剑道法相重创,已然颓势难挽。他全力催发黄泉乱殇剑气,攻势如潮,牢牢控住优势,剑道法相悬而待发,始终给对方造成心灵上的压力。
支狩真东闪西躲,左支右绌,竭力与鹰耀周旋,长剑悉数转为守势,偶尔抽冷回击一下,一沾即走,绝不与鹰耀硬拼。
“砰!”支狩真退至空出的金色食案附近,右腿侧摆,一张食案被他踢得向上飞起,封住上空剑影,案上的酒盏、食盘纷乱弹出,雨点般向鹰耀激射。
此人技穷了!鹰耀嘴角渗出一丝冷笑,金色细剑不停顿地击穿食案,黄泉乱殇剑气过处,酒盏、食盘灰飞烟灭,毫无阻碍。
支狩真足尖一点,腰背弓弹,从边上一张金色食案下倒窜而过。“砰!”食案被金色细剑击翻,碗盘箸筷飞溅。支狩真又跃至另一张食案旁,不断借助地形,与鹰耀展开游斗。
鹰耀渐觉不耐,剑道法相悍然击出。
支狩真蜷身一窜,缩入一张金色食案下,剑气涟漪层层环绕周身。“轰!”食案应声崩裂,剑气涟漪震得粉碎,支狩真整个人被打得贴地翻滚,鲜血一路抛洒。
鹰耀挥剑疾扑而下。
支狩真忽地弹起,冲向对方,长剑化作一道寒芒斩出,对刺来的金色细剑不管不顾。
鹰耀微微一愕,回剑格开长剑。支狩真猱身扑近对方,风驰电掣般击出第二剑、第三剑……一剑快过一剑,剑剑凶险夺命,只攻不守,狠命缠住鹰耀,不容他腾空展开身法,更不容他蓄势施展剑道法相。
众人屏息望去,眼花缭乱的剑光中,两道人影始终缠绕贴近,激斗不休。鹰耀一口气连挡数百剑,仍难以摆脱支狩真的贴身近攻。
“当!”支狩真长剑被金色细剑挡开,剑锋左转,再次切向鹰耀咽喉。
鹰耀忽地冷笑一声,一束银色厉芒吐出左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柄银色细剑!
观战众人大惊失色。
“双剑!”鸾安失声叫道,同样大吃一惊。除了鹰喙之外,鹰耀竟然悄悄熔炼了第二柄剑!
将羽族自身的喙炼剑入体并不难,但将金属融入体内,炼成人剑合一,承受的苦痛和代价难以想象。
金、银流光同时一闪,金色细剑刺向支狩真眉心,银色细剑格向对方长剑。
支狩真长剑突然侧转,以裂纹部位迎上金色细剑。
“当!”清亮的响声中,剑身崩断,半截剑尖飞出去。支狩真握住另外半截剑身,毫不迟疑地扑向鹰耀。
银色细剑顺势一抖,血光飞溅,率先刺中支狩真胸膛,却像陷入了一张密集交织的剑气大网,迸射的黄泉乱殇剑气被剑网重重罩住,难以大肆破坏。
支狩真并未停顿,身躯前冲,任由剑身贯穿胸膛,从背后刺出。鲜血沿着银色细剑,从支狩真胸口不停涌出来。
鹰耀不由一愣,本能地想要抽剑,但银色细剑被对方的肌肉紧紧夹住,密密麻麻的剑气疯狂缠住剑身,一时无法抽离。
鹰耀来不及多想,挥动金色细剑,封向支狩真刺来的断剑。断剑疾刺不休,不容鹰耀分神别顾。
从支狩真剑断、中剑、再出剑,不过短短一息。
飞出去的半截剑身尚未落地。
高倾月心神猛地一震,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的半截剑,剑尖上竟然蓄满了剑气!
剑尖疾坠而落,剑气化刚转柔,准确击中一根半搁在食案上的牙筷。
一缕剑气传入牙筷。
牙筷一头受力,猝然弹起,划过一道惊艳而迅疾的弧线。
鹰耀心头蓦地生出一丝凶险之兆,却被支狩真的断剑疯狂缠住,无暇他顾。
“噗嗤”一声,牙筷从侧后方插入鹰耀脖颈。一缕剑气猛地炸开,撕裂血管。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鸾安惊骇得张大嘴巴。高倾月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食案大多倒塌崩裂,然而一根根箸筷被巧妙散在四面八方,或竖或搁,角度各异,就像早已布下的一个个伏兵。
包括那柄刻意震出裂纹的剑。
“惊才绝艳!”饶是高倾月已至炼虚合道巅峰,也禁不住心神激荡,赞赏至极。从长剑的裂纹开始,到对鹰耀剑道法相的蓄势判断,再示敌以弱,箸筷布局,直至引动法相出击,最终生死搏杀,一步步将鹰耀诱入最后的死局。
鹰耀艰难地扭过头,不能置信地看着插入脖颈的牙筷,他所有的注意力和剑气都被对方牵制,全然不知这根牙筷从何射来。
支狩真踉跄后退,胸膛从银色细剑上徐徐抽离,鲜血泉涌喷出。
鹰耀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伸手颤抖着抓住牙筷,一点点拔出来,鲜血从断裂的喉管“突突”涌出。
“你听到了吗?多么孤独而美妙的死亡之音。”他仰天狂吼一声,倒地身亡。
鸾安手足冰凉,面无人色,猛地一把揪住伊墨袍领,仓惶吼道:“你们杀死了小鹰王,你们杀死了鹰天柱唯一的血脉!大晋完了,你们都完了,等着灭国灭族吧!”
伊墨吓得呆若木鸡,鹰族剑仙怒吼着挥剑冲向支狩真,又被嵇康、山涛等人拦住,一时吼声四起,剑光气浪纵横,众人陷入了一片混战。
支狩真转过首,远远地望着麻生。
麻生伏在树干上,早已气绝。
支狩真举起半截剑柄,抵住额头,缓缓躬身。
夕阳西下,暮色四溢,晚风轻柔吹过剑锋,一如侯府园苑中最后的道别。
“什么是剑?对你是道。对我呢,不过是杀人技!”
“老师,杀人技也是剑道。”
支狩真微微一笑,口喷鲜血,眼前天旋地转,一头向前栽倒,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
他隐隐听到伊墨惊惶的叫声:“来人,将原安打入大牢,等待上族处决!”
本卷完





山海八荒录 第一章 一石激起千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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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宫的殿宇内,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太子舍人、洗马、詹事等东宫属臣面面相觑,默立无语,殿角的三足玉螭漏壶发出清冷的水滴声。
“诸卿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良久,伊墨阴沉着脸,端起几案上的粉彩描金花卉茶盏,众人如释重负般躬身告退。
高倾月负手立在大殿门口,遥遥望向远处。天际残星消退,宫城外的青龙大道在晓色里渐渐露出轮廓,嵇康、刘伶等人率领国子监的三百太学士长跪不起。
“嘭!”伊墨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孤白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的狗东西,事到临头都装起了哑巴,分明是想看孤的笑话!什么洗马、舍人,个个都是门阀、道门安插在东宫的棋子,真把孤当傻子吗?”
他双目赤红,大步走到门前,抽出佩剑指向宫外:“还有嵇康这个无法无天的贼子,竟敢煽动国子监的太学士要挟孤,他这是要造反吗?国子监是孤的,不是他嵇康的!”
“殿下,每逢大事需静心。”高倾月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原安被收入廷尉诏狱已有三日,羽族使团不依不饶,定要将原安押回天荒处决。嵇康等人义愤填膺,屡次奏请无罪开释原安。此事闹得不可开交,连建康城的街头巷尾也传得沸沸扬扬,偏偏诸多门阀和崇玄署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孤怎么静得下来?”伊墨发泄般地挥起宝剑,砍得宫门朱漆斑驳,碎屑激溅,“放了原安,羽族岂肯善罢甘休?不放原安,孤就失了民心声望,沦为千夫所指!我那个父王又是老一套,躲起来称病不出,这是硬把孤架在火上烤啊!”
高倾月轻咳一声:“殿下慎言。”
“孤说错了吗?”伊墨面色狰狞,厉声道,“皇室与道门、世家之争,一旦落败,孤就是一枚被推出去的弃子,不得不以死谢罪!若是侥幸得胜,全是父王之功,孤什么都不是!嘿嘿,什么父子之情,孤算是看透了!”
高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事在人为。”
“孤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都怪那个该死的原安,为了一己之私连累整个大晋!”伊墨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阵,“咣当”丢掉佩剑,颓然道:“高师,孤该如何是好呢?”
高倾月弯腰捡起佩剑,缓缓插入伊墨腰间的剑鞘:“殿下,你胸怀大志,誓要披荆斩棘,开创大晋伊氏盛世,怎可轻弃手中的天子之剑?”
伊墨面露惭色:“高师说的是。”他呆了片刻,喉头哽咽道,“孤心里清楚,满朝文武百官,唯有高师真心助我。”
“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是臣应尽之责。”高倾月沉吟道,“依臣愚见,殿下首要之事是好言安抚嵇康等人,以朝廷大局为重,勿使动摇民心。其次,殿下可与崇玄署正式交涉,共议如何处置原安,毕竟他是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弟子,道门责无旁贷。再者,务必要让世家门阀也卷入此事。殿下不妨令天罗卫在坊间散布流言,就说原安下狱源于门阀内斗,涉及私家子与嫡系之争,平民百姓最爱听这些门阀的龌龊家私了。”
伊墨眼神一亮:“高师所言甚是。道门、世家,一个也休想瞧热闹!”
高倾月微微一笑:“至于羽族的鸾安出言威胁,殿下无需太过忧心。我人族四国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局,羽族岂敢妄动干戈,轻易掀起国战?道门更不会坐视不理,没有我大晋子民,道门拿什么延续道统?说到底,道门其实比殿下更头疼啊。”
八荒大地之下,岩浆炽烈沸腾,一个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巨大奇物摇头摆尾,从滚滚火河的焰涛中游弋而过。
奇物双瞳如炬,黑白分明,流转着道家的阴阳两仪玄光,体内别有气象。此乃炎鲲洞天,游走于地壳深处,昼夜不舍,一息不停。
洞天之内,万丈瀑布层层叠叠,倒悬而挂,却安静得听不见丝毫流水声。无数条青蚨虫从虚无处而来,钻入瀑布,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光点,顺流游下。
每一条青蚨虫,都是一条消息,由大大小小的道门以及密伏在八荒各地的道门暗子传入此间。
瀑流落处,是一方深碧色的幽潭,千百条辟妄鱼不时窜出水面,吞下青蚨虫。辟妄鱼头如虎,顶生角,尾似蛇,透明无鳞,天生灵慧,可以辨真伪,识人心,知轻重。它们会吃掉大多数无用的青蚨虫,而将涉及道门重大干系的消息以产卵的方式,排出九色鱼籽。
一群身披玄袍的道人手持九色宝瓶,席地盘坐,仰望着上空悬浮的深潭。赤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墨色、白色的鱼卵纷纷扬扬落下,投入对应的宝瓶,瓶身分别篆刻天荒、云荒、蛮荒、泽荒、极荒、炎荒、灵荒、漠荒、十洲三岛的云纹道字。
宝瓶最终被送往洞天深处的云眼,交由高层决策。整个炎鲲洞天,共设十三处云眼,专司密信、杀戮、谋划、战备、库房、联络等职。云眼内无法无天,可将掳掠来的平民孩童炼成丹药灵根,可将道门先人的遗体制成僵尸战体,可将各种生灵的血脉融成奇魔异怪……十三处云眼没有门派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更无长生大道之望。
洞天内所有道人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守护道统长存!
这里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核心——玉真会。
十三处云眼彩光斑斓,霞色瑞气万千,环绕着一轮半日半月的玄妙星体。
三名道人盘坐其中,凝视着一颗悬浮空中的乳白色辟妄鱼卵。
鱼卵业已放大,亮如水镜,从羽族进京,到支狩真与鹰耀比剑,再至关押诏狱的一幕幕清晰呈现。
“你我布局千年,是否到了正式落子之时?”一名道人伸指一点,鱼卵化作气泡幻灭。他脸上云雾起伏,苍茫难辨真实的眉眼。
“虎谋人,人亦谋虎。”另一名道人森然道,他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时而化作老妪,时而变成稚子,时而又幻为壮硕青年。“羽族霸占八荒多年,树敌无数,气数也该尽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第三名道人。
他的面容犹如深渊虚空,冥冥渺渺,一眼望不见底。
晨光中,王子乔领着萌萌哒,步入廷尉狱的大门。




山海八荒录 第二章 狱牢手谈攻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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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姐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谢咏絮对萌萌哒颔首致意,谢玄招招手,挤眉弄眼地叫道:“小猴精,别跟着原安那个倒霉鬼混了,不如从了我吧。”
萌萌哒白了他一眼:“你早上起床,还没来得及如厕吧?”
谢玄一愕:“你怎地知道?”
“因为都从你嘴里喷出来了啊,大白痴!回去撒泡尿照一照,就晓得自己不配了!”双方擦肩而过,萌萌哒留给谢玄一个竖起中指的背影。
王子乔向狱吏出示了侯府门牌,沿着灰垩石的台阶往下走,两边的石墙高大而干燥,墙角不落积灰。和一般牢狱不同,廷尉狱专门囚禁公卿贵族,并不显阴森脏乱,连牢门的虎头铜锁都擦得锃亮。
狱吏打开牢锁,王子乔望见支狩真站在铁栅的天窗下,天空格子大小,狭窄的光束从高处透进来,照着他微仰的脸,分格成一条条明暗竖纹。
这一幕令王子乔有点琢磨不透,他不晓得少年是渴望破窗跃空,重获自由呢,还是安于此处独有的宁静?
就像他琢磨不透支狩真为什么要对小鹰王出剑,这完全推翻了他对少年性子的判断。
不过这样更有意思。人心复杂多面,才有玩弄于股掌的乐趣。王子乔不着痕迹地往狱吏掌心塞了一块蜜玉,后者知趣离去。支狩真转过身来,瞧见王子乔,不由一怔。
“世子很意外么?”王子乔缓步走入狱牢,周围清扫得很干净,地面铺着厚软的草垫,深紫色的絮状枯草叶散发出一股药香味,这是百年稻熏草,具有驱虫安神之效。
牢房中央放着长几,几上搁了一具生锈的瑶琴、一副楠木棋盘和两盒黑、白玉石棋子。边上是个旧书柜,堆着数十卷消遣的杂书。床榻倚靠南墙,枕头是青釉瓷的,被褥织面是上好的变色湖绉,冬暖夏凉。
缘于支狩真的雷霆崖预录弟子身份,又出自顶级门阀原氏,他被安排在廷尉狱最考究的一间牢房,身上未加镣铐,监管也极为宽松,可以随时探望。
刑不上世家,这是皇室与高门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规则。
“本该是王长史来的。但他这几日忙着奔走营救世子,一直未曾合眼,今早竟一病不起。我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前来探望世子。世子特意关照的灵宠和一些索要的物件,王长史也托我一并带过来了。”王子乔解释道,将一个尺许高的檀木螺钿漆箱递过去。
“有劳先生了。”支狩真不露声色地接过漆箱。里面是几本阐述炼气还神境界的典籍、有关地梦道的诸多杂记,以及从竹林秘境买来的青铜兽魂炉。这些东西原本该由王夷甫亲手呈交,不料换成了王子乔,令支狩真暗生忌惮。
好在即便王子乔瞧过漆箱里的兽魂炉,也猜不出它的用途。
萌萌哒轻巧跳上支狩真肩头,悄声嘀咕了几句,将嵇康率众请愿的闹事说了个大概,暗中却以意念传言:“王夷甫原本打算抱病来的,不过被这姓王的劝下了。”
“世子这只灵宠倒是稀罕,不像是从竹林里带出来的。”王子乔意味深长地道,“据传高深的祝由秘法可将灵宠收入识海,双方以意念传言?”
支狩真奇道:“我尚是首次听闻,不如先生见多识广。”
王子乔笑了笑:“世子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支狩真坦言道:“侯府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谢家小姐又送了不少珍贵的道门药丹,伤口愈合得很快。”隔着袍服,他胸口缠着一条绵软如云的绷带,上面绣满华美繁花。一只只肉眼难辨的彩色小蚜虫从花蕊里爬出来,钻入伤口,吐出粘糊糊的分泌物,清凉又舒适。
绷带是燕坞谢氏的镇宅法宝之一,具有疗伤奇效。据谢咏絮说是谢玄偷偷弄出来的,谢玄则声称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为之。
王子乔走到长几前,跪坐下来,抚去棋秤上的些许灰尘:“世子有兴趣再手谈一局么?”
支狩真哑然失笑,走到王子乔对面坐下:“只要先生别再掀了棋盘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乔伸手拦住支狩真,不让棋子落盘。“世子,难道不该是长者为先么?”
“胜负之前,何来长幼?”
“世子过去不都是礼让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说了,那是过去。”
“世子入了道门,说话的口气也不同过去了啊。”
两人四目相对,手腕交错相贴,那枚黑色棋子迟迟未曾落下。
“啪”的一声,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盘,抢先占据一角,“先生想多了。两军交锋,自然是要力争先手,当仁不让。”
王子乔凝视着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几分剑修的风采,难怪连小鹰王那样的羽族剑术天才也命丧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双方应对飞快,各自占据边角。
“不过杀了小鹰王,世子就不忧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乔目光扫过棋局,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阵营,掀起了第一轮厮杀。
他这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暗藏兵戈,意在动摇支狩真的剑道,诱使对方质疑当初出剑的选择。
支狩真夹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击孤军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对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势更为厚重。“昔日琅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开创震古烁今的兰亭序功法。上至炼虚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谁不忧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当然怕死,可怕死难道就不出剑了么?”
“鹰耀之事闹得这般大,世子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王子乔也报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贴住黑棋,展开近身缠斗。“世子斩杀鹰耀之时,已料到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事涉大晋国体、人族尊严、道门威信,谁也不敢随意处决世子。世子没了顾忌,自然可以一剑而决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他隐约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险恶。他若是矢口否认,未免太假,有违本心。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等于是在贬低自身的剑道。
“世子这么快就需要长考了么?”王子乔注视着举棋不定的少年,悠然问道。




山海八荒录 第三章 狱牢手谈攻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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