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诀明子
当陈卿手上拿着这张告示一遍遍用心观看之时,周围街坊里巷早已是一片沸腾,鞭炮齐鸣,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如过年节般热闹。
大明潞州衙门告示全城父老百姓:
国之大事在政与民,民之大事在田与赋。本官到任以来,查勘地方田地,考验历年赋税,得知自成化以来,潞州所在,有司田赋日益拮据,百姓赋税日益艰难者,惟催科一事耳。故治政事而首之议田赋。
本州并所属六县,地四万一百一十二顷六十八亩有奇,桑九万株,应纳税粮夏麦五万八千百五十石二升有奇,秋粮米二十二万五千石一斗有奇。经查,自弘治以降直至今日,良田顿失万亩而税赋不减反增者,盖地方豪强恶意侵占,或贱买小民土地,借势以隐瞒田亩,逃避赋税,转嫁百姓,恃强凌弱。今有司征税急如星火,而百姓无田苦不堪言,政之大弊也。
潞州群瘠土也,山居其半,可耕之地,其有几何郡北二十里外,远僻之乡,衰草连阡,民力之所不及,此荒田也,伴山日累,近水日冲,累砌修筑之功,不能再举。往岁清丈,必欲如昔日之额,虚数浮加,则实数自损。无田而有赋,田荒而赋存,以此责民,民何以堪
本官将此上奏朝廷,赖皇上如天之德,沈王仁慈之心,旨意既下,自即日起,潞州并所属六县百姓,往年所欠朝廷赋税一体豁免,并恢复太祖朝民田征税亩三升三合五勺,官田起科,每亩五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亩八升五合五勺。芦地、每亩五合三勺四抄。草塌地、每亩三合一勺。没官田、每亩一斗二升之例,自告示之日起实行。
民惟邦本,盛衰之际,国运关焉。我朝自立国以来,重民数而务休养,朝廷设官置吏,欲其敬神恤民,亲贤远姦,兴利除害。申某不敏,忝兹重任,当率领僚属,尽心竭力,上报朝廷器重之恩,下报百姓哺育之德。四境之内,利有当兴、弊有当革者,我等当共竭力為之、以安黎庶。諭毕。
一纸告示,不仅将潞州六县百姓历年来所欠朝廷所有赋税全部免去,更将赋税征收标准再次减回百年前的样子,字里行间官府拳拳爱民之
心让人感动感叹,申纶之名亦随之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来了,来了”。话音落处,陈曩推开院门进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打听到什么了吗”陈卿赶忙快步上前问道。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陈曩笑的合不拢嘴,比赚了一笔还要开心的样子。说话间两人进到屋内,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直接道,“这个新任知州名叫申纶,是河北永年人,弘治十八年进士,从太原县调任过来的,据说今年才二十六岁,年轻有为啊。”
“还有呢”陈卿追问道。
“别的,别的,暂时也就知道这么多了。”陈曩摇摇头道。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马嘶声,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院门口停下,赶车的是张知道,坐在车厢里面的是陈月。
不一时陈月步履轻盈的走了进来。
“张兄呢怎么没一起进来”陈卿掀开门帘四处张望下。
“他呀……”陈月嘟起那张迷人的小嘴,一双杏子眼往院门方向瞅一眼,淡淡道,“他最近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对我爱答不理的,把我送门口就走了,说家里有事忙不过来。”
“是这样啊。”陈卿嘴上说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这不对啊,以往他们二人总是出双入对的,张知道再怎么忙都会把她送到家里,待半天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这如今是怎么了。”
半晌,陈卿岔开话题道:“哎,姐,你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知州叫申纶,才二十六岁。”他赞赏道,“他这下一出手真是大手笔,居然把百姓的田粮赋税免的免,减的减,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陈月接连点点头,眉角都带着笑意,她好像很欢喜听到这些,也抢着道:“我当然听说了,街上老百姓都在夸他呢,说他是马知州第二,我一打听才知道,老百姓已经把他和弘治年间咱潞州难得的好官马墩相提并论了。”
这时陈曩出来哈哈大笑道:“马知州第二,哈哈,好高的抬举,马墩可是在这里干了九年才做出一番成绩,而这申纶治潞才不过三月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他做的事情确实让人振奋,就免税这一条,连马墩都不曾做到。
你们不知道吧,听说此人自上任以来,很少呆在官署里,连日来足迹几乎踏遍了潞州六县的山山水水,在很多地方都是摆张桌子在大街上办公,就像上次一样,让老百姓当面有冤伸冤,有苦诉苦,所到之处,百姓夹道围观,连匪盗都藏匿了踪迹,确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是吗”陈卿一听兴趣又上了来。“伯父你真偏心,刚才我问你还有啥,你说没有了,姐姐一来又说这么多。”
陈月瞥他一眼道:“这有什么,这些我都知道啊,而且我还知道一件你们
不知道的事情,都想不想听听啊”
陈卿陈曩一听顿时扬起眉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月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不是在申家布坊做工嘛,最近一段时间,曾经两次见过这位申大人哦。”她说着脸颊微红,神情中透出一种像是见到了偶像一样的兴奋。
“你说什么,你在申家布坊见过申纶”陈卿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申纶身为潞州知州,是士林中人,而这申家不过是本地一个商贾而已,他就是再没架子,也不至于亲自到申家的店里去啊,你还说不只一次……”
只见陈曩捋着胡须,一副略有所思的样子。忽的眼睛一亮道:“难道圈中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传言”陈卿问道。
陈曩拿起一个杯子,倒上茶水,轻饮一口,道:“我们商人圈中传言,这申纶和本地大户申家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听说他和申家大当家申经早就认识,且关系亲密。如果真是这样,这下申
第97章 认准姐夫
张知道于是将他自己了解的陈月和申纬之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些,好像丝毫不把这个竞争对手放在心上,反而透出一丝不屑,道:“申纬算什么,申家又算什么,在你们眼里可能算一方巨富,在我们张家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即便今日,他以为攀上个申纶从此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妄图和我家一争高下,而世人也一惯以铁锅申和潞绸张相提并论。呵呵,不是我吹牛,再给他十年他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除非他能一下子发笔横财,或者天上凭空给掉下无数银子来!”
陈卿闻言显是一惊,他没想到这张知道平时看着这么畏畏缩缩的一个人,说起这些来竟如此张狂。
随之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脸色一变道:“张兄此言说过了吧,我说的是你们俩同时喜欢家姐,跟你们的身份地位还有什么争斗毫无关系。听你这么说,怎么好像把家姐当做一件争来争去的物品了,谁有能耐谁就能居之,简直是荒唐!”
张知道一听顿时神色慌张起来,赶忙起身向他深深一拱手,道:“没有没有,我绝没有这个意思,陈卿你误会我了,我……我只是想说,我根本不把申纬放在眼里,有足够信心和他公平竞争月儿,我……”
他手忙脚乱的一通解释,神情举止已和刚才判若两人。
陈卿这才消消气,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显然对陈月颇为在意,以至于生怕他的家人都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他看着陈卿,长叹一口气道:“唉,只可惜,说到竞争,连我如今也不过只能想想罢了,恐怕接下来我和那个申纬,都再没有竞争的机会喽。”
陈卿不解道:“张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知道无奈的摇摇头,颓然道:“你姐姐,心里有人了。却不是我,更不是那个申纬!”
“什么”陈卿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
张知道眼神中透出一丝醋意,慢慢道:“除了那个申纶还能有谁!”
陈卿大诧,眼睛直直看着他。
只见他顿了顿,续道:“我也是最近才看出来,你姐姐对我和那个申纬,不过都是略有好感,却都谈不上爱慕,更到不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而这个申纶,她只是那天赶集见过人家一面,那感情瞬间就超过了我们相处这一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去接她,一向在路上沉默寡言的你姐姐竟然主动和我打招呼,热情的问这问那,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终于精诚所至了,高兴的不得了,后来才发现,她每次说着说着就拐弯抹角的跟我打听些申纶的事情。”
我起初以为她跟别人一样,不过是对这个新上任的俊武好官有某种崇敬,后来才发现没那么简单。我注意
到她说起申纶时眼里透出的光彩,这种感觉跟我说话时从来没有过,直到前两天我又跟他说起申纶的一件事,她更是说了一句让我气得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的话。”
“什么事情”陈卿颇有兴趣的问道。
张知道眼神黯淡,手中的一杯茶眼瞅着凉透了,也不喝,半晌索性放下杯子,慢慢道:“她恨不得从我这里打听有关申纶的一切事情,连人家年龄和是否婚配都要知道,而我通过我们张家的渠道的确能了解很多官府的事情。
我跟她说,这申纶有一次到屯留县察访民情,和随行的官员一起登上了三嵕山,山上有座建于唐宋时期的神庙,里面供奉着后羿和嫦娥,申纶拜了几拜,对随行官员说“《淮南子》载,此地为当年尧使后羿射九乌之所,后羿,伟人也,当年天下苦十日久矣,田禾枯绝,百姓遭殃,而他能发不忍人之心,上射九日,下诛六兽,还天地以清平,百姓以安和,非赖神力也,有仁心也。为官之人更当如此,未必有安邦济世之才,但必有爱民为国之心,手执权柄当如羿负弓箭,上要报效天子,下要除暴安良,方不负英雄之名。”
“说实在的,我当时就是把它当个故事讲,并没觉得有什么,当官的嘛,谁还不会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官话。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才透出一点对申纶官腔的不满,你姐听了顿时不高兴,说我这种人根本就不懂人家申纶的胸怀境界,没资格对人家评头论足。那语气、神情,比我当初得罪了你还难看。这也倒没什么,我反正习惯了。关键是后来那句话,让我听得当时一颗心就掉在了地上,疼的要命!”
张知道说着,眉头瞬间被一团郁闷之气笼罩。
“你猜她后来怎么说她居然说,嫁人就该嫁申纶这样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奇男子伟丈夫,可惜世间这样的男子实在太少。言下之意我在她眼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张知道越说越气,虽然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陈卿都能感受到从他鼻孔间呼出的气息比眼前这张石桌更沉重也更冰冷。
如此这般,陈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长叹了口气道:“张兄刚才不是还意气风发,言谈间颇为自信的吗怎么,这一下子竟然没办法了要知道这申纶再好,他是官,我们是民,隔着不止一层距离,怎么你在他面前就不敢争了吗”
张知道知道他这是在激自己,心里涌起一阵感激,毕竟从这番话来看,陈卿心里还是中意自己多一些的,蓦地眉毛一挺,道:“怕谁怕谁啊,申纶又怎么样,不过区区五品一州官,我并非是不敢跟他争,而是明摆着看出来,月儿喜欢的是他。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是强求不得的,如果月儿不喜欢我,
心里还有别人,即便我最后和她成了亲又怎样,还是得不到她的心。
我并不怕任何人追求月儿,如你所说,她不是什么物品,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佳人,谁都有喜欢她的权利,我张知道还不至于那么自私。可……可万一她喜欢上别人,死心
第98章 当局者迷
“没有!”张安摇摇头。“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怀疑,我张安这些年阅人无数,很少看走眼的,李重虽个性张扬,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还没这个胆子……”他说着,看到陈卿眼中冒出的火焰,顿了下,拍拍他的肩膀道,“算了不说了,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楚,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咱又何必,唉。”
两人在院中那方石桌前坐下,陈卿将张知道留下的龙井茶泡了一壶,给他斟上一杯。
“你知道吗这潞州城是最近少有的热闹。”张安啜一口茶,淡淡道。
“是不是因为这个叫申纶的新任知州”
张安看着他:“看来你在家也没闲着嘛。”
陈卿笑笑:“这人如今可是全城的光环人物,只看他到任不到三个月就打破了潞州十几年的平静,便知此人不简单啊。”
张安道:“他当然不简单。我见他经常出入王府,据说王爷对他也颇为赏识。在我印象中,多少年了,能得到王爷如此赏识的地方官,也就只有弘治年间的前知州马墩了。”
陈卿道:“是啊,就免除百姓历年赋税一件事,便连马知州都做不到。真不知这人什么来历,又或上面有很强的背景。按理说,这种事情朝廷很难答应的啊。”
张安道:“怎么不答应,且不说朝廷上面的官员都是读书人出身,对民间百姓疾苦还是了解的,减免赋税这种事又能为他们留下一番美名。更何况我听说此次免税还得到了地方上很多豪强大户的支持,他们也跟着降低了对佃户的征税标准,以示对朝廷爱民之举的响应。”
“什么”陈卿不解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要知道这些豪强大户可是拥有大量土地,他们都是靠剥削佃户维持奢华的,就像那个王家一样。申伦此举将官府征税标准一下子降低到了洪武朝,直接打击了他们的高租税,他们不恨的牙痒痒已经不错了,居然还能大力支持
张安笑道:“这你就看的短了。依我看,申伦这么做,受益最大的恰恰是他们啊。”
“你别忘了,这些豪强大户占有大量土地,却也是要向朝廷纳税的。这些年他们欺上瞒下,对佃户各种苛税剥削,将大量田地粮食集中到自己手里,对朝廷那可是各种哭穷,借助他们在官场和朝中的势力极力逃税。这下好了,朝廷减免了百姓历年所欠赋税,他们也是百姓,也就跟着免了。要知道庶民百姓欠的税才多点,且很多本来就是官府多征的。真正欠税的大户正是这些人啊!相比降低赋税这点暂时的损失,免除赋税正合他们心意啊。”
陈卿闻言大惊,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和悲哀。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这种好事历代知州包括马墩在内却没有做了,这实
在是一把双刃剑啊。想到这里,他对这个申纶的好印象大跌。“此人莫非是在沽名钓誉吗”
好一阵子,张安见他依旧愤懑不平,这才岔开话题道。
“陈卿你知道吗你不在王府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
果然很快,陈卿从沉思中出来,问道:“怎么了,王府的护卫,王爷,他们都还好吗”
张安道:“他们还好。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不在,王府的整个护卫都归我管。”
他说着笑笑,“说起这事,我今天来了忘了行礼了,论品级,你是我的上司啊。”
陈卿一愣,哈哈大笑几声:“你要是存心来取笑我,那就请便!”
两人相视一笑,举起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张安先是给他讲了朱勋潪的事情,说陈卿不在,也没人劝他了,这人太过张扬,居然把李重之死看作王爷对世子爷不满的信号,大肆在府内培植自己的势力,连承奉司这样直属王爷的部门他都要染指,实在是锋芒太露,。一番话说的陈卿顿时紧张起来,恨不得马上到府当面劝他不要这样。可眼下却只能不住无奈的叹气。
“还有就是关于你的事情!”好半天,张安终于忧心忡忡道。
“是不是他们参劾我的那些罪名”陈卿冷笑一声。
张安摇摇头道:“你错了,把泄露王爷行军路线和传递王府信息让人攻打这两件事安在你身上本来就说不过去。王爷何等聪明,这种事情他压根儿就没相信,因为你没有这个动机和必要。我说的是,这些罪名如今在王府,早已被人找到新的嫌疑人代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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