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诀明子
或许他是经过那么一场大病之后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不愿再跟自己的继承人起什么冲突,又或许,就像当初刚给他升了六品官便下旨让他不得踏入王府一样,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那个慈祥的老人,作为大明皇室最德高望重的亲王,在他这一介小民面前从无架子,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亲自去潞州衙门解救弟弟陈相免于一死;亲自出面阻止王府内动用私刑,帮他保住了好友李杰一家;在陈卿作为分内之事救他一命后又多次对他关怀备至,给他最好的照顾,最多的恩赐,让他从一介徭役荣升六品官身。
他执掌潞州皇权半个多世纪,何其聪明睿智,他自然知道儿孙们的内斗,为了保护他不受牵连,几次出手发出这一道道让人捉摸不透,看似无情却有情的令旨……
“老王爷,您对陈卿的知遇之恩,我永生难忘。
今日您一朝西去,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到您灵前,送您最后一程。
”他想着,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张知道从车后窗不经意间瞄了一眼,用力的咳嗽几声。
……
大明沈王府
天还未亮,正门的中门并两侧角门已经全部大开,门前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早有一队队白汪汪穿孝仆从在大门两侧侍立,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门前不时有车马停下,不断有人上车下车,也有成群结队穿着素服的人进进出出,却井然有序,仿佛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张知道的马车行到正门附近,其余家丁便都退去,唯留下陈卿一人小心将他扶下马车,又从车上取出祭品,跟在他身后慢慢朝王府大门而进。
门内先是传来一阵丝竹声,哀婉低回,让人心情不由得沉重,紧接着好像
是和尚们的诵经声,又有三声鞭响,像是道士们在齐声唱奏,热闹中透着肃穆。
陈卿随张知道从大门一路进去,但见甬道两侧都燃烧着白色的蜡烛,广场上回荡着哀伤的乐声,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不由得充满感伤。
天渐渐亮了,却是阴沉沉的。
王爷灵柩停放的长锦宫早已是宫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一阵接一阵。
张知道带着陈卿行至长锦宫门口,在灵殿前先远远的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缓缓走向灵堂。
一座殿脊华丽的厅堂内,一副两米多长,朱漆彩绘的棺木安放在一辆巨大的雕刻精致的灵车上,灵前设着一个夔龙纹几案,案上铺着白色的布帛,上面陈列着各种馔食,案前有一铭旌上写着“大明沈藩庄王之灵位”,几案两侧有几个公公模样的人在烧着纸钱,而那哭声正是从棺材两侧传来,凄凄惨惨,让人听的耳不忍闻。
陈卿跟着张知道走到灵堂前,颤动着双手将祭食放到几案上,待张知道点燃四柱香,作揖躬身,他早已控制不住,一个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两人放声大哭一阵,才被几个小太监搀扶起来。
“我记得,我记得这里,去大同前最后一次见到老王爷就是在这里,当时他还说,等我回来给我庆功……”陈卿想着,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将整个前胸都浸湿了一大片。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棺木右侧低头痛哭的人中有世子,也有朱勋潪,更有他朝思暮想的锦儿,锦儿穿着一身素服,身形憔悴,伏在棺头,哭的伤心欲绝,让他听着更觉难受。
他们毕竟是外眷,只是象征性的祭奠一下便退了出来,恭敬的站在门外看着又一批批人进来上香、哭泣,退出,这些前来吊丧的人中既有张知道这样的大商、也有本地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就这么进进出出,灵堂外一下子站满了很多人,加上宫内太监宫女也是来回走动,摆茶的、端饭的、举哀的、接客的、忙个不停,现场越来越热闹的紧。
不知过了多久,陈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锣响,便听到宫门口一个太监尖尖的声音:“大明皇室诸藩王遣使致奠!”
众人忙一同抬眼望去,在一个执拂小太监的引领下,宫门外进来好大一批人,个个身着黑袍套着素服,这时便看到那太监抢先几步,走到灵堂前正中,目视前方,高声唱道:“大明沈藩庄王祭礼开始,皇室诸王依次致奠,先请秦王府致祭,秦王派世子亲祭沈王爷!”
这时陈卿看到一个身形俊朗,年龄约在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匣子,身后跟着两个宦官模样的人一同上前,在
王府太监的唱声下,完成着奠帛、献酒、读祝、举哀的仪式,最后上香接连三拜方才退下。
紧接着,
“晋王府致祭!”
“周王府致祭!”
“楚王府致祭!”
“齐王府致祭!”
“鲁王府致祭!”
“蜀王府致祭!”
……
每个王府派来的代表都上前进行着一套同样的仪式,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各王府祭奠的仪式才算完成。
陈卿本以为接下来该进行出殡仪式了,正屏气凝声,谁知那执拂的公公清清嗓子,继续唱道:“朝廷各王府祭奠毕,沈府各王爷致祭!”
“陵川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他话音落下,陈卿看到宫门外走过来十几人,都穿着大孝服,掩面哭泣而来,到了灵堂前,先是上香献上祭礼,接着便开始跪地的跪地,扶棺的扶棺,放声痛哭起来。
“平遥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那公公继续唱道,又是好些人进来哭祭。
“黎城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第130章 情花爱果
“老沈王从天顺三年袭位,执掌潞州皇权五十余年,一向勤政爱民,兼且在天下诸藩王中辈分威望之高,深为朝廷倚重,多少年来,有这么个老藩王在,地方官员虽偶有糊涂懈怠者却不敢太过分,而今他一朝驾鹤西去,潞州城可能很快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陈卿心想着。
从王府返回后他便悄悄又回到张家自己住处,只说身体不适便早早歇了,如今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不时想起很多王府中的往事来。
“听张知道说,我走之后,张安成了王府的护卫首领,为何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却没见着他……还有今日前去吊唁的一众官员中,连潞城县令胡郜都惺惺作态,哭的就跟死了他爹似的,为何却不见潞州知州申纶的身影,听说他去年考核也是优等,按制该再领州牧三年才对。
这潞州藩王大丧之礼,他作为一州长官即便遇到天大的事情,焉有不在场的道理……”
离开潞州不过三年多时间,很多事情他如今是越来越不懂了。
“笃,笃!”门外传来两声轻轻的扣门声。
“谁”陈卿攸的起身,看看窗外。
“是我,老弟好些了吗”门外传来张知道的声音。
陈卿赶忙开门,果见张知道静立门前,明媚的月光洒落在他那身宝蓝色如意云纹潞绸道袍上,配合他俊朗的身形,自有一副贵家公子的范儿。
“姐……姐夫。
”陈卿不自然的叫一声。
张知道施施然进到屋内,四处看下,便在一张桌子旁一坐。
“陈卿,你当真要马上就走吗”
“嗯。
潞州城现在我还不能多呆,这就跟做贼似的,连门都不便出入,这种感觉真他娘难受。
”说起这些,他就一肚子不痛快。
“这事你也别太着急,回头我想法子和世子爷说说,看看能不能取消那道令旨,你和他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那个王琳从中作梗,都这么久了,也该没事了吧。
”张知道安慰他道。
“王琳……那就是个小人!”陈卿咬牙切齿道。
一想起这人他就不由得恶心,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的人,怎么就能堂而皇之成了沈王府的长史,这朝廷也不知考察过没有。
张知道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也长叹了一口气。
“陈卿,不管怎么说,你听我一句,张某行商这些年,最大的感触就是,千万莫招惹小人,所以这口气,你必须咽下,要知道那王琳是知州大人都得罪不起的人啊。
”
陈卿睨了他一眼,慢慢的点了下头,随即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今天在王府,怎么没看到咱们潞州的知州……”
“申纶是吗
”张知道幽幽吐出一口气道,“申大人,月前已经奉调离开潞州到山东任职去了,如今新任知州估计就快到了。
”
“什么”陈卿讶然道,“可这,申大人不是做的好好的,而且他在这里才不过三年时间。
”
张知道苦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马墩那样的机会在一个地方任满九年的,尤其是得罪了小人,所以我说王琳是不能招惹的,你明白吗”
陈卿苦笑道:“我如今倒是想招惹,呵,你看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
两人又聊了一阵,渐渐的夜已经深了,张知道告辞而去,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一拍额头,止步转身道:“眼下这样,你的确不该在此地久留,不过在走之前,你是不是也应该,见一个人才对呢。
”
陈卿正目送他离开,一回神道:“谁”
张知道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锦囊:“你自己看吧。
”
陈卿疑惑的上前接过,打开锦囊,从中拿出一张小字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相知莫相忘!”
“锦儿,是锦儿!”他想起这是三年前离开时,他最后一次见她时说过的话,拿着字条的双手不觉颤动起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酸楚,想起今日王府灵堂前那匆匆一瞥,莫非只是那么一下子,锦儿便发现了他,想到这里他更加难受的要命。
“锦儿……”他的记忆快速翻动着,忽然面向张知道,双手高高拱起:“谢谢姐夫,可我如今实在不便去郡王府,可否帮我安排……”
“没问题,明天晚些时候我通知你,你还是不要着急回去吧。
”没等他说完,张知道便痛快答应道。
“还有一件事,我当时离开潞州时,曾把一把御赐的宝刀让姐姐寄存在你们家,可还在吗”
张知道想了想道:“你的东西和你们家陪嫁的那些嫁妆一起,都被你姐当宝贝一样锁着呢,我今晚想法子给你拿出来。
”
陈卿点头道:“好,那麻烦姐夫了。
”
张知道转身就走,刚要出门,又回身问道:“你去约会佳人,拿刀作甚”
陈卿淡淡一笑:“习武之人,随身带着,以防不测吧。
”
……
夕阳的余晖隐没到大山深处,暮色笼罩下的潞州城开始变得异常的冷清。
没有了夜市,人们似乎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天还没大黑,很多人家已经把大门关上,熄灭了灯火。
石子河,粼粼波光倒映下,一条小船游弋其间,船舱内,一灯烛火微微跳动着。
烛光下是一张清丽的菱形脸,初春柳叶般的娥眉,如羊脂玉般圆润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就像水天之际还残存的那抹红霞般迷人。
陈卿的目光如一潭深沉的江水,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穿一件素白色的双绣缎裳,下身一条粉色的百褶裙,整齐的刘海从额头中分而下,绕过她小巧的耳朵,乌黑的头发在脖颈边微微的卷起,一支精致的玉簪写意般的别在脑后,将其余发丝束住,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素净纤巧。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映照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陈卿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的都呆了。
人说女大十八变,如今三年没见,锦儿已是双十年华,比之当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成熟的韵致,加上她身为郡王之女,骨子里天生带着的那种高贵气质,更是让多少女子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也足以让任何男子一见便倾心不已。
陈卿初见她时,虽兴奋莫名,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却渐渐生出一种不敢靠近的感觉,生怕自己黝黑的双手一碰到她就会亵渎这份高贵的美好。
锦儿却丝毫没变,一双眼睛看着他时依旧那么炙热,甚至在他的神情注视下都毫无腼腆之态。
见陈卿久不动作,她把头一低,借着船舱昏暗的灯光掩护,就
第131章 卿本多情
清晨,一缕阳光斜照在潞州城高高的城楼上,城楼背后,整座城都沐浴在一片旖旎的春光中。
陈卿牵马行走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周围有河水透出薄薄的水光映照着他那张灰白的脸。
此刻艳阳高照,春意正浓,他的眼中却透出一种萧索,随着身后的这座城渐渐远去,他的神情越发的呆滞,面色也越发的沮丧。
三年多了,这座让他爱恨交加的城,本来在他的心中早已变成了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他原以为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放下,却不想只是迎上锦儿的一个眼神,他的心便像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水中被投入一块大石般瞬间再也无法平静,所有过去的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如决堤之水般泛滥开来。
尤其是经过昨晚,这个女子更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让他同她之间再也无法割舍。
陈卿知道从那一刻起,从此将有一个人彻底的占据他的心房,住在他的心上。
路旁杨柳青青,他伸出手随意折下一支,出神的看着,许久又从衣襟口慢摸出另一支,将两支柳枝牢牢的绑在一起,紧紧的握在手上,仿佛要把它握到手心里去。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
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
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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