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一时眼花,也许是一只野兔或黄鼠狼。
她抬头看不远处的山脊,羌兵消失了。也许藏了起来,张开网,等她们自己送上门去。曙光爬到了云层之中。云层闭合了,只看到一片彤红,像捂在铁炉里的一团火。天马上就会大亮,她们被拦阻在这里无法动弹,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谁也无法预测。不是被逮回玄女宗,就是要成为羌人的俘虏。
椒华不免焦虑起来,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扑棱扑棱,直上九霄。也没有必要去昆仑山玄女峰了,自己管自己,逍遥自在。
椒华想得出神,没有觉察一把明晃晃的弯刀正一寸一寸地向她移动。等到醒悟过来,弯刀已经加上了她的后颈。
刀的冰凉沁入肌肉和骨骼,令思想与肌肉都变得僵硬。
是谁?
还有谁,肯定是羌兵!
“放下刀!”她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放下刀?
一时间她没有想明白。她没有刀,也根本没有来得及拔剑。
那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又向来起来:“放下刀,轻轻的,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想告诉身后的人:她根本就没有刀,只有剑,并且剑还在鞘中,挂在她的腰间,要拿你自己摘取吧!
她突然发现脖子上的冰凉消失了。
她有点恐慌:难道他举起刀,要一刀劈下来,斩下他的头颅?
她听说过许多江湖上杀人与被杀的故事,一颗颗首级滚落到地上又被杀人者拎起来,收入囊中。
玄女宗的姊妹经常奉“玉碟令”干这样的事情。玄女宗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姊妹们手起剑落,或者干脆无须动手,从袖子里放出飞剑,直取坏蛋首级。
但凡听到百姓压低嗓子兴高采烈地议论:
“府尹被杀了!”
“甚么时候?”
“不知道!”
“被谁杀的?”
“不知道!”
……
就能基本判断,这个府尹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污吏,他一定被玄女宗的姊妹们奉“玉碟令”取了首级。姊妹们取了首级后,也许会将它悬挂在城墙上,也许会将它扔进另一个贪官污吏的房间里,以示警戒。
玄女宗的姊妹们从来没有失手,至少近一、二十年内没有失手。
执行任务的姑娘们回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杀了甚么人。
在第二天早课的时候,尊主也许会淡淡地说一句:今日开一坛玉液琼浆。
姊妹们兴高采烈,开玉液琼浆同时也意味着不用练功,大家可以开开心心地玩耍半日。
椒华还没有被派出去执行过任务。比她资历浅很多的姊妹有的已经被派出去执行过任务,唯独她,作为排行第二的大姊,一直没有被派出去执行过任务。
尊主每一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会有那么一天。”
第一次这么说,第二次这么说,前不久还这么说。
她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做好取人项上首级的准备,就是要她杀一只兔子,她也会犹豫,只要可能,她会将兔子放掉。
没想到从来没有取人首级的她,此刻要被别人取下项上首级。
取项上首级需要很高的技巧,最高的境界是被取首级之人还没有来得及“哼”一声,还保持着死前或兴奋或平静的神态就被取下首级。快如闪电,血还在胸腔中没有喷射出来,取首级的姊妹就已经飘然上树,如一道光,飞到天空中。
第二百一十四回 不速之客(二更)
死到跟前,椒华反而不害怕了,轻轻地闭上眼睛,心中千头万绪,甚么都想了,甚么也没想。
她正静静地等待着,忽然有人在耳边轻轻说道:“椒华妹妹,你在想些甚么,或者是睡着了吗?”
炙热的男性气息喷到了耳根,椒华吃惊地扭过头,一张男人的脸正对着她,一脸的血污。
“啊,元彬队长,原来是你!”椒华惊喜道。
“刚宰了你身后的一个羌兵。”元彬抹着脸上的血污:“好险!好险!”
“你救了我!”椒华感激莫名。
“刚好撞上了,小事一桩!我和你是甚么感情!嘿嘿,见笑,见笑。”
元彬腼腆地笑了笑。大概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花脸,所以不好意思吧。
“我和他是甚么感情?”椒华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这一句话。
“难道是慧冰师叔与尉迟掌门那样的感情,是玉儿公主与长孙大夫那样的感情?不,不,我怎么会想起这些。不能这样,千万不能这样,刚才就是因为胡思乱想才会被羌兵偷袭,差一点就送了性命。”
她自责不已,恨不能将所有的胡思乱想关进罐子!
这时,“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响起断断续续的鸟叫声。
这是她与“椒敏”商定的联系暗号。可以学各种鸟叫,当时当地有甚么鸟就学甚么鸟,诀窍在于鸟叫的长短与排列组合。只有玄女宗弟子才知道鸟叫所代表的意义。
此刻,鸟叫的意思是:“安全,安全;过来,过来。”
椒华抬头看去,远方的草丛里露出一角白色的裙裾,正是“椒敏”。
椒华很高兴,看来“椒敏”解决了前方的敌人,顺利返程了。
她回答:“布谷谷……”意思是:明白了。
她向元彬打了一个手势,率先向“椒敏”所在的方位爬过去。
“宰了好几个!”
一见到椒华,“椒敏”救将一串头颅扔在椒华面前。
头颅上没有一丝血迹,保持着生前的各种神态,眼睛与嘴唇或大睁或微闭,惊诧的、愤怒的、恐惧的、安详的,好像泥塑木胎。
“椒敏”身上也没有一丝血迹,干干净净,只沾了些许草屑与泥土。这才是一等一的高手。
其实这是玉儿第一次取项上首级。眼看着敌人的刀子已经劈到了面门,躲无所躲、避无所避,只得挥动着右手,短剑如一道电光切向敌人的肩膀。几乎同时,她往旁边滚了几个滚。
敌人狰狞的表情尚在眼前,首级便掉落下来,“骨碌碌”滚进了草丛。
几秒钟之后,鲜血从颈根喷射出来……
玉儿眩晕了。
……
“椒敏”解释:“原来羌兵早就发现了我们,许多羌兵潜伏在草丛之中,等待我们自投罗网,远处的岗哨只是诱饵。”
“突然冒出来一个羌兵,我差点就,就……”椒华的大眼睛里泪如泉涌,扑到“椒敏”怀中,在元彬面前装出来的坚强彻底崩塌。
“别怕,别怕。”“椒敏”抚摸着椒华的背脊:“下次不管去哪儿,姊姊都带着你一起。”
瞅了瞅一旁的元彬,冷冰冰地道:“是你救了椒华是吗?很巧的事情啊!”目光如锋利的银钩般要从他眼睛里剜出甚么东西。
椒华视元彬为救命恩人,“椒敏”视他为不速之客。
在“椒敏”眼里,一切不请自来的都是不速之客。
元彬安静地迎视着“椒敏”犀利的目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
“椒敏”觉得配着满脸的血污,元彬的笑甚是狰狞,像个恶毒的夜叉。
元彬可没这么想,魔性地笑了笑,自以为挺有魅力地道:“姊姊真乃盖世高手!要我们这些千牛备身有何用处?姊姊一出手,就能把我们全给宰了,天皇只好乖乖听令!”
“哼!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玄女宗滥杀无辜,想自己统治世界?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们,你们的天皇一样不会理解。”说到天皇,玉儿心中起了波澜,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
“你救了椒华,我很感激,不管你有何用意!你自去吧,不许再跟着我们!”“椒敏”转过身去,将冷脊梁留给元彬。
元彬毫不计较地道:“姊姊完全可以自己来救,特意将机会让给了我。嘿嘿,姊姊对我们千牛备身好像有甚么成见!别看我们平日里贪玩一点,话多一点,杀起人来一样不含糊。不然天皇养着我们干嘛?”
“养着你们干嘛,不就是吃闲饭话家常的吗?姊姊看不懂你们,我也看不懂你们。不过,姊姊,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天下人说我们玄女宗不懂礼数。”椒华拉着“椒敏”的手摇了摇,她一点都不怀疑面前站着的就是她的师姊椒敏,一个曾经无视自己的玄女宗首徒。
“倒不是嫌弃他们千牛备身,李渊我就一点都不嫌弃。千牛备身有千牛备身的事,玄女宗弟子有玄女宗弟子的事。各有各的事,各干各的事,无缘无故地跟着我们做啥呢,难道我们也可以无缘无故地跟着李渊将军吗?”“椒敏”语气里难得有了一点点温度。
“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跟着你们,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缘有故。”元彬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虽然不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帮手,但好歹也是个帮手。”
椒华首先被元彬的温文尔雅所打动,激动地道:“你还真不是一个一般的帮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真心希望你继续当我们的帮手。”椒华继续恳求“椒敏”:“亲亲姊姊,只要不添乱,就让他留下来好吗?”
“椒敏”意味深长地再瞅了一眼元彬,勉强应允:“好了,不必多说。强敌环伺,当小心从事。你们俩小心跟着,我们按原计划行事。”
“羌兵的防线几乎没有漏洞,姊姊却要怎么过去?”元彬忍不住多嘴道:“并且羌兵的大寨就扎在前方,当着唯一的大路。”
“你管我们怎么过去!再啰嗦就不要跟着我们!”“椒敏”毫不领情地道。
“不行呀,姊姊!听说羌人中有个叫甚么苏邕的,武功了得,也会道术,只怕闯不过去!”元彬不理会“椒敏”的冷落。
第二百一十五回 冲破防线(一更)
“你倒很了解敌情,却是怎么了解到的,难道在羌营中布有眼线?”“椒敏”咄咄逼人地道,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不要搞错,我们是皇家卫队,我们不是吃干饭不干活的货色。我还知道吐谷浑的仆射叫艾木木的也在营中,端的胸有韬略,计出无穷。”元彬毫不避讳地称赞道。
“知道的还真不少,果然不是混饭吃的货色!”“椒敏”死死盯视着元彬。
“姊姊,小子脸上不好看的很,等我洗把脸再看我,姊姊想怎么看便怎么看,包管让姊姊看个饱!”元彬耍贫嘴道。
“师姊,老盯着人家一个年轻男人干嘛?人家是世家公子,经不起这么看的!要看,你看我吧!我反正脸皮厚,是被师姊看大的。”椒华有意调节气氛。
“省得甚么?胡言乱语的。”“椒敏”训斥椒华,经典的“敏”式风格,玉儿自己也吃了一惊,看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预定的人设。
“椒敏”很“敏”式地慢慢地将目光从元彬脸上挪开道:“说说看,我们该怎么闯过去。”
“天马上就会大亮,大白天的要闯过羌兵的防线可是难上加难呀!只要在山脊上安排一队羌兵,10里以内的动静全都收入眼中。羌兵正是这么布置的呀!”元彬的城府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依靠茅草的遮掩,可以一直爬到右侧那座小山脚下。看见没有,子午谷口左侧那座大山正好挡住东南方射来的阳光,将形成巨大的阴影。就在太阳跳出来的那一瞬间,趁着羌兵被初升的阳光迷住眼睛,我们从茅草丛中跳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到山的阴影里,我想,我们就比较安全了。”“椒敏”的思路非同一般的清晰。
“是个好主意!我也在想怎样利用阳光与山的阴影,英雄所见略同呀!并且,左侧一线正是羌兵防守薄弱的环节。因为那座小山后就是一条深沟,宽十多丈,深十多丈,山崖壁立,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姊姊可能奇怪,我为甚么对这里如此熟悉。不瞒姊姊,我有心成为一代名将,故此经年分析历史上有名的战役。子午谷向来是兵家争夺之地,甚至可以说,得子午谷便得关中,得关中便得天下。昔年诸葛武侯北伐,就是因为没有占据子午谷,大军不能迅捷地进入关中平原,屡屡受阻于秦岭山脉的各大关隘,以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徒令英雄长叹息。所以,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不说烂熟于胸,也是了如指掌。”元彬有意卖弄自己的博学多才。
“原来元彬大哥有远大理想哦!”椒华不无景仰地赞叹:“甚至长孙大夫都不如你哩!”
“椒敏”横了一眼花痴的椒华,握着拳头道:“就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一闯。一条深沟对千军万马是天堑,对于我们玄女宗的弟子那就是坦途!”
“我听神仙姊姊的。”
元彬先跟椒华对换了一次眼神,紧接着讨好了椒敏。
做这一切甚是自然,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天色越来越亮,已经能彼此看清楚发丝和睫毛。“椒敏”、椒华的睫毛上沾满了露珠,白裙彩袄颜色艳丽。
“椒敏”全神贯注地观察前方,她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气质高雅,脸部的线条像高明的画家提炼出来一般,寥寥几笔,就鲜活生动,蓄含无尽的美和意象。某种东西在留白处扣响心弦,无以言表,只有深深的感念和沉醉。
椒华紧抿着小嘴,调皮的鼻子微微上翘,柔和的脸部线条令人顿感亲切,一举手一投足带着任性与纯情,另有一种风味。她昂着头,似乎在看天上的云。她眼睛微眯着,突然,头猛地垂下来。她惊觉了,把头抬起来,四处望望,然后再度仰望天空……头再一次垂下来……
元彬暗暗地打量着两个美女,满腹情怀。他不知道自己喜欢谁更多一点。椒华可以亲近,可以去扶她的肩,拉她的手,与她谈笑。“椒敏”就是星辰,遥远而美丽的星辰,令人浮想绵绵,永远也猜不透……他更为“椒敏”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