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华强忍恶心。
婆子是用惯牛粪、马粪的,将一饼饼牛粪、马粪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地堆到炉中,一边还哼着歌子。
苏邕先前介绍说这婆子是伙房里的人,此刻椒华心道,军营里做的食物一定不能食用,难免有意、无意地掺上牛粪、马粪。
牛粪、马粪烧起来的时候,帐篷里弥漫一股青草的味道,不臭反而有点香。椒华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这6大桶水要烧开,估计还得一个时辰,加入药材熬制到恰到好处估计得到黄昏时分。
椒华一身疲乏,手痛、脚痛、肚子痛。没奈何,只得重新坐下练功,强行把一切忘掉。
收功时,药材已经买好送进帐来,另有芭蕉叶包的一大块熟牛肉,一小瓶佳酿。
牛肉的香味钻入鼻孔,十分受用,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起拱。
椒华用手撕了一块扔到嘴里,才用舌头搅了两搅,牛肉便化了,真是美味。
她坐到案前,左手撕一块,右手拈一块,直吃了3、4斤牛肉才觉得饱了,一包牛肉剩下不到一半。她吐了吐舌头,觉得不好意思,一个饮露餐霞的女道变成了大胃王。
药材的品相不错,只是份量不足。军士们说将村里一间药铺的几味药全包下来了,也只有这么点,没奈何。
“将就着吧。”椒华心想,将药材一样一样投入鬲中。
先放那味药,后放那味药很有讲究。有些药材熬制久了,药性便变了。
天渐渐黑了,最后一味药也投入鬲中。
婆子倒是能干,忙个不停,料理得清清澈澈。牛粪、马粪不够了去伙房里抱,将爰戎用的大澡桶洗得干干净净,在帐外生了个小火炉将一块纱巾煮了又煮,见缝插针煮了一壶茶水摆在案上……
婆子在椒华放入药材之前早已舀了2桶热水凉在一边,试试水温差不多了倒入大澡桶里,帮椒华褪去衣裳,然后退到帐篷入口,守在那里。
椒华想,看不出这婆子既聪明又麻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钻到澡盆中,让温水盖住自己,真是无比惬意。她一直以自己玲珑妖娆的身材自豪,现下仔细抚摸,这里一块疤,那里一道伤,可以说遍体鳞伤,不忍直视。帐篷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可以想象得出。
椒华不由得发起呆来,过了许久,将满脸的泪痕全抹到水中,暗暗地发誓“不当劳什子的道士了,去找个人家投靠,像这婆子做个佣人也好;如果有缘嫁人,生个一男半女也行。”
不过,嫁人是一件挺有风险的事情,玄女宗的姊妹许多都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出家当道士的,除了天灾,便是**。男子忘恩负义、见异思迁是**中最常见的,许多姑娘都有一捧辛酸泪,一腔刻骨恨。
所以,许多姑娘道“嫁人要嫁对人。”
“甚么叫嫁对人?”椒华故作懵懂地问。
“比如像长孙大夫那样儿的,面相冷峻,内心火热,看似沉默寡言却甚解风情,人品一等一的好,最重要的是时时刻刻陪在玉儿公主的身边!玉儿公主好福气,找了一个每个姑娘都喜欢的梦里郎君!”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地道。
“但我知道的是玉儿公主同时喜欢好几个姑娘,我倒觉得他如果与萧美娘在一起会更合适一些。”一个不起眼的姑娘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你这是乱点鸳鸯谱,萧美娘明明是杨广那浑小子的人。”椒英嚷道。
竟然很久没有人接话,直到脾气温和的晓琳师叔走进了寝室才有人幽幽叹息道“如果我是萧美娘,誓死只嫁长孙晟。”
“这才是典型的乱点鸳鸯谱!”人小鬼大的椒英嚷道“玉儿嫁给谁呢,难不成嫁给杨广吗?”
“把你嫁给苏夔才好哩!”记得当时自己突发奇想的嚷道“看你们俩谁整死谁。”椒华“咯咯”地笑了。
“把你嫁给程铁牛。”
“把你嫁给尉迟掌门。”
“把你嫁给智通长老。”
“把你嫁给那头又大又笨的大水牛。”
晓善师叔与各位姊妹“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打闹个不停。
最后晓善师叔总结“只有一个长孙晟,所以只有一个玉儿公主,其他的人嘛,该干嘛继续干嘛!”
“安安心心当道士呗,少了嫁人这件烦心的事!”姑娘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道。
“当道士原来有这等好处!”椒华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最后还是回到了。
“嫁对人?嫁给谁?”椒华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懒懒地想“嫁给公子王孙?自古公子王孙多薄情;嫁给乡村野夫?自古乡村野夫多饿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到底嫁给谁呢?”
椒华眼前跳出独孤世钦的脸,不行,这种男人不可靠;跳出元彬的脸,稍微有点靠谱;跳出苏夔的脸,简直令人蒙羞,他只是一个小屁孩儿;最后,跳出苏邕的脸,此乃异族也!擒了我等,横加羞辱,虽然现下松我们的绑,那是因为另有所图……并且苏邕虽然能给人安全感,风格却与长孙晟完全不同。说实话,只要是女人,见过长孙晟后没有人忘记长孙晟……
“难道要与千金公主二女侍一夫吗?”
椒华脑海里杂七杂八闹腾得厉害,片刻不得安宁。
第二百二十六回 羌国佳人(二更)
“公主,时辰到了,药汤该熬制好了!”婆子进帐提醒道。
“好,该给我姊姊疗伤了。欸,你叫我公主?我可不是公主,她曾经是。”
椒华努嘴对着羊皮榻上一动不能动的“椒敏”,压根就没有想到眼前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千金公主。
婆子固执地道“似姑娘这般高贵、这般貌美,明明是公主。您可能不知,我服侍过我家的公主,她可是几十个羌人部落里排第一位的美女!不过,我觉得你跟我们的公主一样美些、一样尊贵。想必你不是周国的公主,就是陈国、梁国的公主。这些都是上国,我区区羌国是比不上的,吐谷浑汗国也比不上。诶,羌国已经不存在了……”
“哦……你倒有些见解。你说你服侍过羌国的公主?”椒华温和地问道。
“是呀!公主。我的主人叫爰媛,不仅美丽,而且擅长骑射,三河之地所有的勇士都想娶她做新娘,上门提亲的人简直络绎不绝。爰媛公主都谢绝了。她一心想找一个勇武过人、文韬武略、智勇超群的真汉子。后来,她遇到了苏将军,一见倾心,再见忘情,终于结成一对。真是天作之合,良偶佳配呀!老婆子我,我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日常起居,都由我安排,我比她娘还要高兴哩!”婆子洒下几滴浊泪。“不好意思,人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说着就这样……诶!世事难料呀!世事难料呀……”
椒华紧张地问道“你家公主怎么了?苏将军变心了?欺负她了?”
她希望羌国公主根本就没有与苏邕成婚。
婆子抹着昏花老眼道“苏将军哪里会欺负公主?他那么高大一个汉子,在公主面前可就如小孩一般。公主有孕在身,他可照顾得周全哩!从外面赶回来,盔甲都来不及换下,必定到公主房中问寒问暖。亲手捧着肉糜,一匙一匙地喂到公主嘴里,一边还给公主讲军中发生的故事三河故地的风土人情,草原上的传说笑话。公主一看见苏将军就如小鸟依人般,声音像百灵鸟啼鸣,满脸的欢情笑意,我老婆子看着都嫉妒哩!世上少有这般恩爱的夫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你说公主死了,公主是怎么死的?”椒华的情绪跌到谷底又冒了上来。
婆子又开始抹泪。
“那时公主已经怀孕7、8个月了,眼看着婴儿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会抬手动脚了,肚皮上露出凸起的一块,公主常喊我来看。苏将军回来,就喊苏将军抚摸她的肚子。孩子有灵性,只要苏将军抚摸公主的肚子,就伸胳膊伸腿,做出各种姿势。苏将军抚摸着公主的肚皮,感受着肚子里的孩子对他的感情,快乐得开怀大笑!‘这是个男孩呀!’苏将军对公主道‘这么好动,劲儿又大。’公主就道‘我喜欢女孩,女孩痛娘。’苏将军说‘那就是个野丫头。’说罢,又笑。他们将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定方’,平定八方、四海安宁的意思;如果是个女孩,就叫‘惜惜’,珍惜和平,爱惜家人的意思。因为吐谷浑四处征战,羌国作为吐谷浑的附庸国,不得不跟随夸吕可汗出征。大王十分依赖苏将军,苏将军不在身边,就觉得百般不自在,心中空落落的。所以,苏将军在公主的身边是很少的。那些快乐的时光分外教人珍惜呀!”
“婆婆,你就拣紧要的讲嘛!”椒华已经爬出高大的澡盆,开始穿上衣裳。
“我……我真不愿意讲呀!因为是我的错,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呀!”
婆子抹着眼睛。她的泪水已经干涸了,只有一些潮湿的甚么东西染湿了眼皮,痒痒的令人难受。
“那时公主已经怀孕7、8个月了,经历了少有的严酷冬季,春天来了。”
婆子停了停,让呼吸变得顺畅。
“苏将军已经出征30多天,一直没有回来。公主天天盼将军归来,盼得眼睛都肿了,歌声里充满了思念。我能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好,但无法排遣公主的思念和忧愁!那一日是个晴天,我正在晾晒衣裳……一个女人说道‘东山的杜鹃花开了,开得漫山遍野,那个热闹呀!我男人激动得不行,昨日回来,一夜都在给我讲东山的杜鹃花哩!’另一个女人道‘哪里在给你讲杜鹃花,明明在打你、骂你、折磨你!’前一个女人道‘你男人才打你哩!我家男人从来不打骂我,可温柔啦。’另一个女人道‘那你叫得那个惨!叫了半晚上,要死要活的,鸡鸣才消停下来。’前一个女人道‘你不叫吗?你男人回来叫得更大声,我家羊圈里的羊都不安宁,以为是母狼在嚎叫!’”
一群女人哄堂大笑。羌族的女人是很苦的,男人不是在外面打仗,就是为可汗牧马,见到男人回来那是要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婆子结过婚,经历过这些,知道女人的苦楚。
“哎,我家男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也不再想男人,一个人活得自由自在,用不着牵挂谁。几个女人的玩笑一会儿我就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东山的杜鹃花。”婆子道。
东山离羌人居住的地方只有几十里,气候却大不相同。别的地方是没有杜鹃花的,能长几朵手指粗细的野花就不得了了。东山方有杜鹃,漫山遍野绝无杂树的杜鹃。东山的杜鹃与中土的杜鹃是不一样的,树有一人多高,方圆一丈的树冠,开的花又大又艳,有的有碗那么大,深红的、浅红的、玫红的、粉红的,还有紫色的、白色的,争奇斗艳,整个儿成了花海。
婆子叹息道“女人呀,就是爱花!因为女人天性善良、慈祥,所以总是喜欢美丽而又短暂的东西。连牧羊人的女人都喜欢花,何况公主呢?我把东山的杜鹃花开了当做天大的喜事告诉了公主。公主很高兴地问‘东山的杜鹃花真的开了吗?现在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呀,羊儿还关在羊圈里哩!’我道‘这有甚么奇怪的?我小的时候,还没有立春,东山的杜鹃花就开了,山头上是冰雪,山坡上是杜鹃花,红艳艳的,那才叫好看哩!’公主道‘我们明日就去东山看杜鹃花,我肚子里的宝贝呀,也想闻闻花香哩!’我高兴地道‘今日我就做好一切准备。明日我叫上几个小姑娘一起去吧,她们肯定高兴死了!’”
婆子面如死灰般难看,再也说不下去。
第二百二十七回 杜鹃花开(一更)
椒华没有催促,伸出手去抚着婆子的肩膀。她的肩膀瘦骨嶙峋呐,简直只有一个骨头架子!
椒华心想:“她在自己折磨自己哩!她觉得自己要为爰媛公主的死负责”
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催促道:“继续说下去,全都说出来,你就不会永远住在往事里了。”
婆子强打精神挺了挺背脊,很快又如一座失去了支撑的桥梁垮了下去。
“我说,我说。”她驼着背脊继续说下去。
“住在公主周围帐篷的几个小姑娘特别喜爱公主,有事没事就缠着公主讲故事、唱歌、学汉字。我也认识字,小时候学过,后来又跟着公主的先生学了些,我还经常纠正小姑娘们的发音哩。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的先祖可是汉人的祖先哦。公主说,夏禹就是从西域迁徙到中土的羌族部落酋长。”
婆子正把大澡桶里的水舀干净,一瓢一瓢倒进木桶里。水舀完了,她伸直了腰。
椒华早已经将大铁鬲的药汤舀出来,盛在3个大木桶里,冒着袅袅雾气。
椒华提起一桶药汤,倒进澡桶。
婆子也去提,踉踉跄跄,倒也把一桶水提了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倒进澡桶里。
椒华帮了她一把道:“你继续讲吧!这么大一桶水,你年纪大了,怎么提得起来?”
婆子不再提水,试了试水温,水很烫,便不停地用瓢把水舀起来,再倒回木桶中。热水“哗啦啦”从半空中落入澡桶,热气腾腾,很有生气的样子。
婆子一边舀水一边继续讲下去:
“第二日,我们赶着两辆马车去了东山,没多久就到了东山脚下。马车上不了山,我们下车步行。在山的这边依然是一幅冬日的景象。远处的湖还结着厚厚的冰,一片迷茫。野草枯黄,癞子头般时不时露出来一块,其余的都被冰雪覆盖。风吹在脸上,生痛生痛的。东山的南坡杜鹃花真的开了吗?开得漫山遍野,热火朝天吗?每个人都怀着憧憬,也有点儿担心。毕竟是听别人说的,眼见为实呀!我就更加担心了。这么远把公主拉过来,如果杜鹃花没开,岂不是信口雌黄吗?我们爬得很快。东山的北坡比较陡峭,脚下又是枯草和冰雪,爬起来有点儿困难,但我们一个一个爬得飞快。我扶着公主走在最后,前面小姑娘们叽叽喳喳,时不时喊道:‘公主,加把劲!我们等着你。’公主微笑着,紧跟着小姑娘们。到后来,小姑娘落到了后面,公主和我成了领先者。”
椒华和婆子配合,小心翼翼地脱去“椒敏”身上的衣裳。
衣裳与血痂粘到了一起,每脱下来一寸,“椒敏”都在昏迷中呻吟。
椒华摸了摸她的脉象,与先前已经大不相同,肯定没有生命危险。是那一粒丹药起了作用。
椒华放下心来,要婆子继续往下讲,她一个人帮椒敏脱衣裳就行。
婆子的两手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灵便,做精细的活计不时颤抖。
“我们终于到了山顶。正是午时,阳光从云层里照射出来,大地一片和煦,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荡漾着温暖。除了温暖,更令人激动的是杜鹃花真的开了。连绵不绝的无数山头上,杜鹃花开得火红、娇艳,好似花的地毯。‘真想在花毯上打滚呀!’公主说。小姑娘们更加兴奋,跑到每个盛开了花朵的山头上大喊:‘花儿,花儿,我来了,我来了……’仿佛在等着花神出现。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直到周围都是花。除了蓝天,就是花。花的风吹在脸上,脸便得像花一样香、一样滋润、一样艳丽。‘花的风真是天然的美容师呀!’公主感叹。”
椒华已经脱光了“椒敏”身上的衣裳。已经不是衣裳了,是一堆血污的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