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点雪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七麓雪
那老头蹙着两条粗粗的黑眉毛,显然是遇到的顽疾难治之症,初时只是覆上了两根手指,继而四根,诊了好久,尚未可行,忽的拧过身子,双手一换,左手抬起又按了上去。
眼瞅着越诊越是生气,眉头渐渐拧起,鼻翼喷出的热气越来越粗,突然啪的一声,气的一掌直直拍在了厚厚的方桌上。室内本就冷清,这一下传入耳中,不由得让人寒毛一竖。
颜慕白心下好生歉意,自己的病治不好便治不好,人家好心帮自己医治,若然给气出了好歹,自己可真是心下难安了。
他向前抻了抻脖子道:“老先生不必气恼,这病治不好便算了,我来到这神仙般的地方就当换换心境。”
谁知,老头喉咙处发出短哼一声,紧接着挑了挑眉,说道:“谁说我治不好了,这天底下焉有我蒋玉春治不好的病症,你就在这多住些时日,我定然能寻到好的良方给你。”
“蒋玉春”颜慕白惊得一呆,似是牢牢定住一般,但见那老头兀自沉思
暗夜偷袭
是夜,滴水成冰,呵气成霜。颜慕白躺在狭窄的床上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安眠,他心中异动,仿若有一根灯撚,在不停的被拨弄着,心火越来越旺,睡意也越来若淡。人的思绪总是在夜晚变得格外清晰,就算是白日中暂时忘却的烦恼和忧愁,也在此时被扯得无限大。
他心中有些悲苦,“幻儿也不知道此刻睡了没有,她最近可有记挂我。”心中思念繁衍不绝,渐渐仿若成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动一下那霜雪就会再厚一层,渐渐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的脑袋疼得厉害,起身坐了起来。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眷顾暗夜,他不敢掌灯,怕心中忧愁的魔鬼会透过那封闪跳动的烛焰,冷不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师父走了,我连爹娘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仇人是谁现下也糊涂了,能够活到哪一天也不知道,若是哪一天死在了路上,怕是连尸首都不会被人安葬。”他越想心中越是悲苦,黑暗中不自觉留下了两行热泪。
过了好一会,心中烦闷仍然未减半分,于是起身打开房门想要透透气。此刻天籁俱静,只见如絮的雪花纷繁落寞,寂静而下,一丝丝飘落在寂寞的院中,他的脚下。北风呼呼夹带着刺骨的寒冷向他扑打着。过了不一会,地上就细细地覆了一层轻纱似的雪漫。
突然院中影动,似是一名女子,一身黑色行衣,向着东侧的天井偷摸走去。颜慕白心头一惊,不及多想,上前跟了过去。
天井之下有一环形石池,池水满溢而出,似是血染之色。借着银雪之白,隐隐可以看到那个女子的手中似是握着什么。待他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只见她歪着头对着池中盯了许久,忽的生出一奇怪的举动,捋起袖子,用抻开的匕首重重地割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滴答滴答,鲜血一滴滴垂落下来,轻轻叩击着池边的石板,在这浓墨涂抹的天际间怆然瘆人。接着她支开肘部,将左臂抻直,一步步向着环形池心走来,眼看滴下的鲜血就要落到血池之中。
咳咳,突然刺骨的寒风中走来一个老人,脚步十分踉跄不匀,手臂一前一后摆动着,身子微微倾斜,像是要倒下来似的。
那女子口中似是发出了呜呜的哭音,双腿发软似的后退了两步。
待那老人走近了,颜慕白终于瞧得清楚,那是一山。他双手拄着一根粗棍,半人高,手腕大小般粗,右手抵住,像是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用着力。忽的脚下蹒跚不稳,粗棍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女子身影一晃,迅速上前几步扶住了他。只听的“咚”地发出一声响,粗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一山似是有气一般,用力将那女子双手推下,喉咙处嗡嗡地说起了话“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我如今已是这般模样,你就算再多呆几日,除了陪我一起受罪痛苦以外,又能得到什么”言语之中虽然冷酷严厉,但闻之充满了浓浓的情意。
忽的眼睛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似是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她道“你,你是碧落”
那女子褪下脸上黑巾,露出了整副面容。
“这不是白日里,院中送糕点的那位姑娘吗”颜慕白有些微微吃惊。
那女子步伐悠然,婀娜地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中黑巾向着池中一丢,仿若不经意一般,嘴角邪魅地弯弯勾起,笑回道“不然呢,你当是谁是你的梨落吗”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一山口中囔囔地嚷道,听这语气,显然十分焦急,可是他仿佛气力不足一般,连说话都声音翁然,嘴巴只能半开。
那女子忽的转身,微微弓腰对着一山,俏皮地说道“自然是想看看你还剩几日好活呀!”她眼若饥鹰,浑身上下散发着刀割剑削般骇人的杀气。
颜慕白想起白日在院中那般盈盈弱质女子,与眼前此人可谓判若两人,可二人确实有着同一张脸。一山目光冰冷,深深地出了一口气,道“你看到了,我就快死了,你眼下满意了,请尽早离开吧,也请你念在你们是同胞姐妹,可以将梨落一起带走。”
“还真是情深意重呀,不过我若是不想带她走呢当日你为她过了毒,这苍朽之症,你一人独尝,不苦吗若是让她也来陪陪你,不是更好。”
一山呼吸急促,仿佛被她的言语激怒了,一张口刚想反驳两句,忽的凉风长灌而下,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你不会的,她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那女子眼中空了一刻,不过一瞬,就骤然点亮。
“也说不定我也想死呢活在这人吃人的地方,二十年,我受够了,反正现在我的大仇已报,欠我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活与死也没什么区别。我倒是想看看,你二人这样情深意重,究竟能不能共赴黄泉。”说着,她凛然一笑,那笑容阴冷狰狞,不似女子,倒像是从无尽地狱中逃窜而出的恶鬼媚惑,酥骨妖然,却异常冷艳。
颜慕白一时有些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一山仿佛终于平静一些道“你手上沾满了你亲人的鲜血,自然是不想活着了,可我的梨落生命才刚刚开始,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毁了她。”
那被叫做碧落的女子纵声长笑一声道“我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的双手跟她的双手有何区别,我就是她!”这一声既尖锐又刻薄,听之,心内酸麻,像是指甲划过铁板。麻痒过后就是骤冷,全身的寒毛竖立而起。
正在这时,蒋玉春闻声赶来,一副横眉怒目,切齿地说道“你这畜生,怎么还不走,又想做些什么”
碧落道“蒋大夫,我来瞧瞧你这血蛊快练成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滴血的手臂,慢慢向着血池走去。
蒋玉春急了,大叫道“你这畜生,快把你的脏血移开。”这一声喝过,只觉眼前一闪,那老头纵起向她跃了过去,他的身形很快,只是此时与她相距甚远,中途虽然发出两掌,但毕竟发力遥击,根本无法阻止。
一山与她相距更近,他忽的跳起,伸手就去抓她右肩,碧落身形一转,绕了过去。
这时蒋玉春已然纵越到了她身侧,又发双掌,于她头顶劈出,一山惊道“蒋大夫。”说着咬紧牙关再次跃起,直直挡在了碧落身前。
碧落眯着眼睛,嘴角忽的升起如炭火般灼烫的笑容,像是狰狞的魔兽一般,左掌一提,一挥而出,眼看这一掌即将拍上一山的右肩。一山这一跃,已然用尽了全力,若是再一掌下去,必将被毙当场。
蒋玉春急道“乐厚。”忽的碧落身形一晃,劈出的手掌居然在距离一山只有几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她定住的瞬间,颜慕白慢慢从背后走了出来。
碧落怒目一瞠,凶光乍现,口中恶狠狠地说道“是谁点开我的穴道。”
蒋玉春急忙走到一山跟前,四指并拢搭上他的脉搏,语气不悦地说到“你是不要命了吗”
一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蒋大夫放了她吧。”
“对啊,你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应该听他的话放了我,若是我有事,你觉得他还能乖乖留在这里接受你的医治吗”那老头听着很是心烦,上前一步,食指朝着她的肩头一点,只听得咚的一声,碧落重重地昏倒在了地上。
一山艰难地唤道“蒋大夫,她”
“放心吧,她没事,等睡一觉醒过来或许就能恢复如常了。”
“我是应该喊你做前辈,还是”颜慕白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可又不敢十分确定。
“他年纪跟你差不多。”蒋玉春蓦地丢出这样一句,霎时间在场余下三人全都沉默起来。
“蒋老先生,他是中毒”
“是,如今只剩几日好活了!”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还是自来到梅坞以来,第一次见这老头没有生气,只是面露惋惜,神情严肃而伤感。
一山道“蒋大夫,你上次所说的疗法,此刻还能用在我身上吗”此刻的他如同风中残曳的枝蔓,晃晃悠悠,连声音都越发的吐字艰难。
“你不是还想多陪她些时日。”
“不必啦!就算再多陪她一段日子,她的病也未必能好,与其我就这样枯死老死,不若好好陪她个日,总能留点好的回忆给她,也许那样对她更好也说不定。”
“你想好了就行。”
蒋玉春转头对着颜慕白说道“短命的小子,你把他们二人抱到屋里去罢。”
等四人回到屋内,蒋玉春从腰间取出一枚药丸递到一山手中道“你先吃了,可以让你痛楚稍减,我去准备一下。”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一山盯着手中药丸转动了很久,忽的嘴边升起了浅浅的苦笑,好似眼前并非良药而是剧毒一般。他抬头看了看此刻躺在软榻上的女子,眉头皱了皱,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终于抬手将它送到了嘴里。
待服用过后,看着颜慕白羡慕地说道“年轻真好呀!有的是时间和气力。我当初这般时也该好好练武,学的一身本事,那该多好,这样就能护住自己心爱之人了。”
颜慕白终究是忍不住,追问道“她是你的爱人,她究竟是碧落还是梨落”
一山笑笑,深陷的双颊仿若冬日的树皮一般皱巴干裂,笑容中满是苦涩和无奈。
碧落世家
“我心爱的女子叫做梨落,不过这碧落和梨落,原本就是一人。”
颜慕白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能”
一山摇摇头,“我第一次听到蒋大夫这般说时,也如你一样,十分之中竟无一分是相信的,可这却是天真万确的事情。”
他招了招手,颜慕白走过去将他身子扶直一些,只听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听过碧落世家吗”
颜慕白点点头道“执剑山庄苏夫人的娘家。”
“正是,这位夫人叫做白霜,早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跟家里闹翻,嫁给了当时还是少庄主的苏清远。她虽然不会武功,性情柔弱,但秉性善良纯正,许是早在多年前就识清了这碧落世家少当家的真面目,早早与家里断绝了关系。”
颜慕白心想“怪不得从未听幻儿提及过外公家的事情,原来早就没了来往。”
“这位白霜夫人是梨落的亲姑姑。”此话一出,颜慕白惊得张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一山继续说道“碧落世家有一门很邪门的功夫叫做参差刃,循阶修炼。若以至亲血脉的处子之血,喂养血蛊,服之可令全身经脉逆转,功力大涨。”
颜慕白一时惊愕失色,深吸了一口气道“处子之血,血蛊”
“正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庄主,少主都会此功,且功力深厚者一生服食了不止一枚这样的血蛊,这群人辉煌的背后却有数不清的女子为之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一山扯着沙哑低沉的嗓音,伤情的说道。
颜慕白道“我曾听人说过,这血蛊本身就是剧毒,在体内若是久存必得以药喂养,压制毒性。若想彻底解毒,需得以养蛊之人的心头血方能成行。”
“确如少侠所言,只是这蛊虫也分很多种,有的只有剧毒之效,若无药力压制,可以搅得你心肝俱裂,痛不欲生,可有的若是以血养之,服食之后却可让自身功力成倍增速。”
“血蛊,血虫”颜慕白口中低声喃喃道,“怪不得这老头说他需得狠下心肠,看来他养的血蛊完成自身使命之时必得取他的心头血,我才能享尽常人寿数。”他心头倏然一惊。
“那她们二人之中”
“是碧落。”
咳咳,几声撕心裂肺的剧咳传出,一山面容苍白无力,两只眼睛的上眼皮紧紧贴住眼眶,深深地仿若两处低谷。
“我的本名叫做乐厚,原本是一漂泊浪儿,七岁时拜入了梨落的爹爹门下,改为一山,算是她的师兄。碧落世家每代只有一位武学继承者,且代代相传都为男子。二十多年前,当时梨落的父亲白峰才刚刚继任庄主,他的夫人就孕育诞下了一对双胞儿女,儿子叫做白朗,女儿叫做梨落。”
他的双目浑浊,乍一看去,仿若三魂七魄已然游离到了无间地狱一般。
“梨落很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她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不过这个姐姐却不能让旁人知晓,只能每一年的腊月之中,跟着母亲偷偷出外照看,我当时还道是这女儿身有残疾不能见人,也未多想。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几年,直到后来她的姐姐在落雁庵的师太领路下找了回来,说是要报仇,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白夫人所生的双胞是两个女儿,并非一儿一女,白朗其实是白峰外室所出,虽然也是姓白,但并非同胞血脉。两个女孩一母同胞,同时分娩,却一前一后被迫选择了两种不同的人生。”
咳咳,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他本身的剧毒侵害,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刚才更加惨白了一些。
“碧落世家流落在外的女子一般都会养在天池别院之中,且都会一种世代相传的功夫,叫做逐影术,用以豢养血蛊,催蛊之用。”
“催蛊”
“对,血蛊虽然是一种毒虫,可初时吸食人血,也并非这般听话,修炼逐影之功可令周身血液沸腾,令血蛊闻之,胃口更加大开,汲取的血液越多,自然于蛊虫修炼更加有利。”
“那为什么必须是处子之血才可”
“据说是处子之血更加纯净,没有杂质,血蛊更加喜欢。”
颜慕白听的头皮发麻,胃中微微泛起了一丝恶心,他起身走到桌前伸手倒了一杯茶,咕咚咽下去之后,这才坐回了原处,问道“我听师父说起过,说是碧落世家女眷不能修习武功。”
“那不过是做给江湖上的那些人看的,粉饰太平罢了。这庄内的女眷自然不会舞刀弄枪,可庄外的那些却个个身手不凡。梨落的母亲并非江湖中人,嫁入碧落世家后这才知道原来山庄在外威严赫赫,内里却俱是藏污纳垢,鸱张鱼烂的机心巧筑之辈。可她一介女流又丝毫不会武功,山庄内外坚守严密,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过了好久,一山绞痛之色缓和不少,语气也变的与常人无异,显然是刚刚的药丸起了作用,他继续说道“她们出生之时,恰逢她的祖父去世,本就惹人非议,说是命中带煞,克亲之象。后来碧落被暗中抱离了山庄,白家又俱是男子当家,此后这漫漫岁月就只剩下梨落一人承担这世俗的指责,她这些年,除了她的母亲之外,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当她如隐形一般。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情感一直压抑着,不得解脱,纵然我能够带给她些许安慰,但是亲情的缺失,一直都让她非常沮丧和痛苦,还有她对姐姐的愧疚之情,也像怪兽般时刻啃食着她的心,后来等到”
他的神情有些痛苦扭曲,仿佛以往的记忆被薄薄的利刃层层削开,立时便翻开了狰狞的血肉。
待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终于缓缓接上道“后来她失了心智,生了首疾之病,她常常时常将自己幻想成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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