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点雪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七麓雪
颜慕白吃惊地望着一山,仿若一枚鱼刺卡在喉间,连呼吸一下,都冷入肺腑。过了好久,他才摇了摇头说“这是真的我不信。”
一山笑笑,那笑容晦涩艰难,加之屋内惨白的油灯烛火相映,更加显得割心裂肺。“却是真的。”
“那后来呢”
“少侠,你刚刚说若想取出体内的血蛊,除非以养蛊之人的心头之血饮之,却是真的。这天池别院的女子们一旦将血蛊练成,自身气血早就被吸食殆尽,成了枯朽待腐之躯,可这还算不上她们最终的结局,她们还会被以各种名贵药膳将养一段时日,从表面上看,仿佛已经复原如初,但其实内里已经残枯奄奄,回天无力。等她们心脉被催的跳动与常人无二之时,会被一剑杀死,取了心头之血,用来制作解毒灵药,祛除那些男子体内的蛊虫,那时血蛊身上被豢养的养分早就被人体吸收殆尽,这心头血最是沸腾灼热,若再辅以雄厚的内力催动,必能将这血蛊引导逼出体外。”
“至亲血脉,何其无辜!”颜慕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如星辰浩瀚的双眸中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这种血蛊只能是至亲血脉的鲜血方能养成,这样才不能对白家的那些男子造成任何损伤,毕竟至亲血脉相连,连血蛊都分辨不出不同,自然服食之时少了很多排斥的麻烦。”
颜慕白道“那碧落后来也是被此办法杀死的”
“姐姐是被我逼死的。”
二人一惊,只见躺在屏风之后,纱幔之内的女子已然转醒了。许是因为初醒,她双眼空洞,目光有些呆滞,说完这句慢慢将头低了下去,愧疚、折磨、痛苦,伴着泪水漱漱而落,颗颗晶莹滴在平整的地板上,如咚咚叩击的心跳。
“梨落,你醒了”
“乐厚哥哥,我刚刚有没有你觉得怎么样”眼前的女子神色比之刚才舒缓了不少,因为担心自己的情郎,言语之间有些欲言又止的跳脱。
“没事,你看我现在比之前精神了不少,好多了。”梨落苦涩地笑笑,脸上的泪痕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越发闪闪发光。
“你刚刚说姐姐是被你逼死的”颜慕白问道。
“是啊,姐姐的性格很是强硬,如果不是孩童之时就被软禁在天池别院豢养血蛊,我们易地而处,她怕早就愤而离去,跟碧落一门划清界限了。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天池别院,让我帮忙,可是我当时惧怕父亲和哥哥的威势,一直未敢答应。后来她逼不得已只好自己硬闯,当时她以血蛊威胁,若是不让她离开,就毁了父亲一生的心血,父亲逼于无奈只好将她放了,之后几年姐姐就消失了,等再次见到她之时,是在爹爹的寿宴之上,她”
梨落的神情忧郁,双眼朦胧迷离,很是伤感,她顿了顿,哽咽几声,努力强压下心中的悲戚,尽量平静地说道“她趁着大家酒醉微醺之时,杀了白家上下三十一口人,灭了自己的一门。”说罢,她微微抬起头,让如注的泪水从双颊倾斜而下,面容憔悴而又痛苦。
“终究还是逃不掉,像是噩梦,一次次让我惊醒,我的罪孽太过深重了。”
一山的嘴型微微动了动,很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这份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二人过往记忆中的伤痛。只见蒋玉春大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持有一个锃亮光洁的透明瓷瓶,瓶内似有袅袅的轻烟不停地搅动缠绕,一会交织成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魔鬼,一会又是驻足林间的叽喳小雀,千变万化,氤氲流光。
“一山,你可想好了”
“师伯,我想好了,您动手吧。”
梨落从床上走下,慢慢地走到一山面前道“乐厚哥。”
一山笑笑,满满都是苦涩,“梨落,别怕,这只血蛊是蒋师伯豢养的,有乌发去皱之效,等这血蛊进入我体内后,我睡几个时辰,体内的夕颜就可尽去了。”梨落温柔地笑笑,眼中柔情无限,“太好了,乐厚哥哥,那之后呢”
此话一出,一山的眼中油然而起的星火,一刹那间灭了下去。
“之后,之后梨落就要一个人生活了。”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断断续续,几不成句。
乌蛊驱毒
梨落没有言语,低着头,任肆虐的无边痛苦席卷着千疮百孔的心,她似乎早就料到一般,语气坚定地说道“乐厚哥,我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我明日就离开这里,我一定听你的话,一个人好好生活。”说着捋起袖口,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压抑着痛苦的神色,勉强的笑笑道“我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一山抬起手向她招了招,他心爱的女子轻轻走到他身前,屈下身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用了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做到,我又如何相信我死后你定然可以做到呢”
两人的痛苦的像是滚动的沉雷一般,传得很远很远。
颜慕白鼻头有些微微发酸,转头问道“老先生,这血蛊”
“这血蛊我细心喂养了很久,它与一般蛊虫不同,叫做乌蛊,进入人体后以毒血为食,激发人体潜能,修复容貌,但它本身就是剧毒,强行服用,又焉有不伤的道理。”
蒋玉春面色深重,仿若一夜之间,岁月的齿轮为他辗转了多道岔路,此刻已近迟暮一般。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瓶子慢慢递到了一山手边,突然又有些反悔,在一山伸出双手之前,撤了回来,沮丧地说道“如若不服用此蛊,你尚有三年的时间,或许我能够找到助你恢复容颜的其他办法。”
一山笑笑,“师伯,你找了我这么多年,若是我父亲泉下有知就该知道,您已然为我尽了全力了,您的责任已尽,余下的就让侄儿自己做出决定吧。”
蒋玉春叹了口气,道“那便随你吧。”说罢,将手中的毒虫递了出去。
“乐厚哥。”梨落握住他的双手,串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她的口中并无任何声音传出,只任凭如珠的泪水不停地洗刷着自己惨白的双颊,一山仿佛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一刹那间胸腔内跳动的心脏仿若都要停止一般。
待过了很久,他仿若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还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陪伴你三天,这三天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说罢,强行将手中的药蛊饮了下去。
片刻之后,强烈的痛感如泰山压顶般地向他袭来,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快要枯竭的声音,心脏也窒息地几乎裂开,浑身上下似有千万把尖锐的钢刀直刺进他身体里的每寸骨骼,五脏六腑被灼烧的苦不堪言!额间、颈肩、发尾的汗珠几乎打透了他青灰色衣衫,可是他咬紧牙关,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未发出,突然一声惨痛的惊叫之音划破这静谧悲戚的山涧,他两眼一黑,直直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日,天未大亮,梨落坐在天井处的石阶之上,望着稠密的大雪,神思恍惚,泪水涟涟。
颜慕白走过去,坐下来道“我刚刚去看过他了,呼吸均匀,已经没事了,蒋大夫说再过两个时辰,他就会醒过来了。”
“谢谢!”
“你有何打算”
“心死之人,能有何打算,不过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山身上的夕颜之毒是因何而来呢”
她抬起头,目光迷离,似乎怔了一下道“一年多了,若是你不问,我险些都忘记这毒是因我而起。”
“因你而起”颜慕白有些微微诧异。
“一年以前爹爹还在,有一日,家中来了一位贵客,说是要与爹爹比武切磋,交流心得。那时我偷学爹爹的参差刃刀法已然小有所成,又从姐姐那学了逐影之术,短短几年时间,武功突飞猛进,对于武学越来越是痴迷,听及家中来了一位武学高手,心中一时心痒好奇,便暗中潜入了爹爹书房中的密室,想要偷学一招半式。我从哥哥口中提前探听到了他们进入密室的时辰,早早躲进了木柜之中。”
她站起来继续说道“我当时还道真是爹爹在江湖上的朋友,武学修为极高,与爹爹性情相投,这才相约密室探讨剑招。可待他们二人一齐进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要图谋的却不是武学,而是武学权利之巅的盟主一职。”
“武林盟主,难道那人是贺兰希澈”
“我也不知,我自小养在闺中,并不识得江湖中人。”
“你可看清了他的样子”
“并未,那人似乎很谨慎,穿着夜行衣,还带着黑色面巾。”
“可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是。我也听不大懂,只见那黑衣人对爹爹说道‘我已经派我的二徒儿,取得了那姓项的小子信任,现在就看那小子何时动手了。那谷中有四个老鬼,功夫已达化境,不可强攻,只能智取,只要那小子动手,我的徒儿便可趁乱将那宝藏地图和武学秘籍拿到手中。’爹爹道‘那人何时动手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若然那人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我们是否可以自己按照计划施行’当时爹爹的语气很是焦急,可那黑衣人听到这话,似乎有些生气,提高嗓门回道‘当然不可,这人手上的剧毒是我们对付那四个老鬼的唯一筹码,这世间只有他一人知道如何萃取此毒,也有办法将其用的无声无息,不被谷中旁人察觉,最重要的是这人与那四个老鬼有着血海深仇,所以就算暴露,也必定可以牵制那四人一时,助我徒儿成事。’”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她将当日二人的对话一一学出,连语气都学了十分中的九分相似,恰如磕着嗓子学唱的小生一般,声音嘶哑低沉,连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微变白,仿若自己不是扮演,而就是那两人一般。
颜慕白见她面色突变,心头大动,刚欲开口打断,忽然梨落猛地一转,面对面,怒目横眉,五官扭曲,恶狠狠地学道“后来,爹爹又说‘既如此,那我们便多等些时日吧,等到这剑招和宝藏地图到手,我们便可招兵买马,揭竿而起,攻入皇宫,到时候武林盟主算什么,就连皇帝老儿的宝座都要乖乖尽入我二人之手。’那黑衣人道‘正是如此,只要耐心再多等几日,这天下就尽是我们的了,哈哈哈!’”
此刻静谧的雪地,突然响起三声惊恐的笑声,伴着这笑声,眼前女子的瞳孔微微歪斜,脸上表情更加狰狞可怖。
颜慕白惊道“你你你是碧落!”
女子回身狞笑道“自然是我,怎么就连你这个刚来梅坞一日的江湖剑客,都不想见到我,而想见到梨落那个贱人吗”
“不,不,不是,只是你为何如此恨她”
“若不是那个贱人,我早就离开天池别院,过的逍遥自在,又怎会怎会”她面色煞白,仿若幽灵一般,打开自己颤抖的双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怎会让我的双手,满是我亲人的鲜血!”尖锐的声音中带着闷闷地哭嗓,似有悔意一般,痛苦而又纠结。
颜慕白道“你你刚刚还未说完,乐厚为何会中了这夕颜之毒。”
“为何”她的表情一变,又恢复成了之前狠戾无情的神色,如吐信的毒蛇般,毒辣地说道“哼,自然是因为梨落那个贱人,她连藏身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那黑衣人走后,爹爹走到另一侧,转动石门,那贱人这才发现,原来石门后还有另一间密室,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东西走了出来,他对着爹爹说道‘你刚刚做的很好,要多多奉承鼓动此人,他的野心不小,这江湖被搅动的越是混乱,我越是开心,等到那人忍不住走出那间石窟,便是我二人真正决一生死之时。’爹爹道‘属下遵命!’”
碧落学那白发之人说话时,特意放粗喉咙,让自己的嗓音低沉而又沙哑,似有异物阻塞喉间,又像喉间受过重伤一般,学的惟妙惟肖,颜慕白听之,虽未亲眼所见,但仍能从中感受此白发人阴森狠戾的淡定,待学说她爹爹那一句时,却又语气稍快,低沉婉转,满满都是恭维和谦让之态,待的最后,她的眉眼一抬,飞快地斜了一个白眼,神态中满满都是不屑和藐视,想来这二女对这位父亲的为人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信服。
“梨落。”
温润如玉的男音响起,这是已经转醒寻来的乐厚。此刻大雪渐渐停了下来,大地满银,光耀异常,乐厚的脸上、眉上、发上,甚至连呵气的双唇上都是点点的碎雪。
“乐厚”眼前的女子眼神呆滞,疑惑地问道。
“是我,我是你的乐厚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梨落你快过来。”乐厚此刻特意更了一身白色的衣袍,他的少年容颜早已恢复,白皙的脸色在雪白的衣袍和耀眼的大雪映照下更加显得高洁如玉,遗世而独立。
此刻他对着梨落的方向轻轻抬着双手,眼神温柔,情意缠缠,仿若连双眸之中都是微微的笑意。梨落脸上的狰狞之色,渐渐退了下去,她双眼迷离而又犹疑,微微倾斜着脑袋,一步步向着乐厚走去。
何为同心
“一山,她是碧落。”颜慕白小声提醒到。
只是面前一双男女似乎谁都没有听到一般,一个眉目含笑,神情充满了期待和柔和,另一个目光迷离,如幽灵一般无知无觉地倏然飘荡。渐渐地,两人的双手终于指尖触碰。
乐厚小心翼翼地将女子的双手拉过握在了他的掌心,温柔地说道“别怕,乐厚哥哥一直都在。”
“乐厚哥哥。”这一声甜甜的声音响起,女孩眼中浑浊的狠戾之色终于渐渐消失,恢复了如水般清澈。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乐厚问道。
“刚刚在说你的夕颜之毒如何而来。”
“说到哪里啦”
“说到梨落被她父亲发现了。”
“还是我说吧,梨落可以吗”
女孩笑笑,温柔地回道“嗯。”
乐厚扶着梨落坐在池边缓缓说道“当日梨落被发现后,那白发之人本想杀了她,他的父亲为她求情,说是她不会武功,自小养在深闺,就算听到什么也断断传不出去。”他顿了顿,看向梨落微微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不过,当时碧落出现了,白发人自然不肯相饶,两人相斗之时,白发人将夕颜注于掌中,种在了梨落身上,而他的父亲,呵呵”
他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当时却连一招一式都未出手。后来梨落带着伤来找我之时,已近昏迷,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将她的毒过渡到了我的身上。”
梨落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眼中的泪水兀自在眼眶中打转,但她神情一直压抑着,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三人静默,心头都似有千斤重石落下,仿若偶然一声鸟鸣,冲破密林的寂静,接着又陷入了无边的静谧。
过了很久,颜慕白开口道“真的很羡慕你们二人,可以这般不论生死,祸福相依。”
乐厚惨然笑道“可惜老天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只有三天,不过也好,就算只有三天我们也可以过得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幸福很多,你说对吗梨落。”梨落道“乐厚哥哥说的是,就算只有三天,我们也可以当成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来过,只要没有遗憾,每一天对梨落来说都是一生的期许。”
“你可想好去哪儿了”
“我想去看日出,日落,听溪水低吟,看山中高松。”
“好,那我们便去,不过去之前,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你可愿意助我完成”
“什么心愿”
“成亲。”
此话一出,梨落的双颊绯红,将头渐渐低了下去,谁知乐厚低头盯住她双眼温柔地说道“可以吗梨落妹妹。”
女孩在他的逼视下,羞涩地点了点头,口中发出了“嗯”的一声。
僻静的梅坞,灰色高墙,白雪为媒,红梅掩映,几条薄薄的殷绸点缀,稀稀拉拉的房门窗扇之上,简简单单地张贴了几张喜字。屋内,艳阳投下,细影摆动。一对妙龄少男少女,此刻穿着红衣,跪在一位鼓着腮帮子的老头面前,正在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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