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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炉点雪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七麓雪

    鬼荼抬眼顾看外面,轻声道:“寅时将至,此为背崖处换防之时,我们出发吧。”

    九万大山山霭背阴处乃是整齐的一水截面,上下百丈有余,中部往下天然一空凿山涧,仿若驼峰一般一分为二却又紧密相接,借着月光和周围锃亮的火炬,只见满崖堪堪绿苔浓密布满,苍翠昳丽。

    驼峰而下,虽不阔绰,却有一方坪地大开,坪地上约摸二十余人,正在攒头巡夜。坪地往外百步,蜿蜒而出水谷,谷南北两侧仍是翠山,只是地势却比主峰低了几倍有余。

    因四周小群山环绕,越发衬得谷地狭窄,而这只余三四人并肩而行的狭长谷地,却口呷一沽活水,水流湍急,琅琅清脆,虽不见源头,但听这淙淙水声,也知水流深切,水意冰冷。

    两山脊抵背而立,却如相斥的两极,硬生生让出了一豁口的狭长小缝。她们二人便栖身在这狭长小缝之内,足足待了一夜,都未见轮值之人乘着吊篮下来。

    苏绿幻不免奇怪,她回首瞧了眼逼仄狭窄的山缝,却连回身都很困难,只好侧对鬼荼,颇为‘恭谨’地问道:“寒姨,这里不是一日轮休”

    鬼荼此时心里也正在打突,只好照实说道:“我在门中时日不多,许是了解的不太清楚,我在之时,确是一日轮值,由崖上送水送食,连同另一拨乘坐吊篮而下,不过大多都是在寅时刚至之时。”

    此时已是翌日天光乍现之时,崖上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底下有一领头之人,个子不高,气质阴鸷,驼背猥琐,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反身对着身后一卒交代几句,不多时,那人从前山口处带回一些松软的馒头和腌肉,也没分个先后,直接一股脑进起食来。

    群人一日一夜早已哈气连天,没了精气神,仿若给个枕头,便能站立而眠一般。待食毕后便松松垮垮地开始寻地休憩。

    苏绿幻从身侧的包袱中取出两个馒头摸索向着鬼荼那侧推去,谁知抻着细长的胳膊等了许久,也没什么动静,苏绿幻叹口气,一边将早已凉透的馒头塞入口中,一边借着山夹间微透入的光芒,向外探头查看了一番。

    四周小群山中突然有鹰隼凄厉尖叫着在上空盘旋,两人周身一震,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一看,那不远处的栅子已然打开,二十余人着急忙慌,不分前后一涌而出,抬头注视着从半空中正在垂垂滑落的偌大吊篮,因为这声栅响实在太过仓促,有的甚至松发懒散,手提衣冠,正在问候周公一般摇摇晃晃。

    待吊篮稳稳停于坪地之上,手臂粗的木质篮筐出口打开,缓缓走出十余人来,个个面带鬼具,应为鬼丑。

    鬼丑出后,吊篮如临大敌一般,快速被崖上搅动的机关闸子收了回去。

    为首那名虽衣衫同为黑色夜行服饰,但却未覆其面,脸上一脸肾虚之态,耳前与脸部交口一偌大黑痣,看着甚为令人作呕。

    他行动如常,目若雷电,与其他九人全然不同,当是这群鬼丑的领路之人。甫一迈腿而出,便对着面前二十余人一顿呵斥,劈头盖脸骂了个天昏地暗。

    “汝等废物,长着两鼻孔只为出气吗今大敌已群簇攻于我门,仍此幅疏状,竟欲开口接那等之人骑至颈上发尿吗”

    因那人脏话连篇,苏绿幻实在羞于聆听,便捂耳转首不再去瞧。

    鬼荼在旁边指点道:“此人是荣华洞领主,名为燕炽,是鬼煞两大心腹之一,另一个是黄忠,平日里两人几乎与之不分颈背。”

    只见那原地正在打着迷糊嘴窖的小头领,从睡得四仰八叉的昏天黑地中迅速转了转眼珠,乖乖接住了眼前的狂风暴雨道:“燕洞领明鉴,我等已然在此一日一夜了,也不知上面是个什么指示,一直没遣人前来换班,兄弟们一时困顿乏力,这才小憩片刻,不成想这等不济,竟惹了洞领不快,真是汗颜!”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白色的瓷瓶,轻声道:“这是上个月点仓派那老匹夫生辰,我特意带了人手埋伏,从祝客瞎子医手中抢来的‘云生膏’,有去腐生肌之效,尊夫人前两日与人‘讲理’,被那贱人碎伤了颈处,用此药最为管用。”语气谄媚异常,说完上前一步,那药瓶子试探地向那头领怀间塞去。

    那人也不推辞,手腕一转一拢,将东西收了进去,面色这才稍霁,又道:“秋主毕竟功高机警,聪慧过人,又年轻貌美,乃当代佳人,况又颇得煞主信任,‘贱人’二字切莫再提。”虽如此说,但话里话外却是只提貌美之说,将两人关系向着扑朔隐秘之处引导。

    谁都知道,在这门中,秋影安以鬼荼之女身份自居,鬼荼听到此话,不免气愠不平,小声‘哼’了一声。

    那佝偻腰身的小头领眼如细线,洞察若微,见那燕炽说虽说,但到底唇角勾勒,有了几分笑意,这才大着胆子又上前一步捣手问道:“想来煞主还是信任燕洞领多一些,这不,前几日刚回,便又有新差派了给您,如今鬼灼四下寻不见踪影,鬼炼又已焚身自灭,想来不日,燕洞领便又能高升。”

    那燕炽听后,颧骨下两坨厚肉下垂而笑,唇两侧略显黑色的法令松了不少,他挑挑眉毛,隐去眸中笑意,对此话一概不接,接着示下道:“如今贺兰山那群人遍寻鬼录孤本不得,当是受了贺百生那厮欺诓,眼下已然回过味来,跟其余门派汇合,打着为执剑山庄报仇的幡子旗号,已然进了我们广西地界,你们也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虽说后崖不比前山,易守难攻,但该有的警戒当不能全无,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计较。”

    那小头领点头称是,须臾,见那燕炽绝口不提换防之事,又知敌群已至山下不远,不由得浑身一冷,又问说道:“不知山上可有新令给我等,吊篮不下,我等也上不去,若是人攻了过来”

    那燕炽挥挥手道:“有煞主在,你们担心什么。”

    小头领赶紧眯着细长的丹凤眼点头如捣蒜,一副虚心受教、敬佩之极的奉承嘴脸。

    忽又想起一事,拱手说道:“燕洞领是外出办差可有门令”

    燕炽将一枚黑铁令牌取出,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头领忙颔首呷笑,命众人分让出路,含胸驼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绿幻在此时才有些理解鬼荼所说的,属于神鬼门的时代已呈灰飞之势是为何意,想来鬼伯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已然失了威势,门内各自占山为王,各有投靠,蛇有两头,一盘散沙。

    就在此时,突然峡谷水下冒出一个头出来,与苏绿幻两人背对而出,看不到尊容,但自水中倒影依稀可辨此人也是黑衣鬼面。两人不禁一阵恶寒,苏绿幻轻声问道:“这水是活水,源头至此需要多久”

    只这一句,鬼荼已然周身一震,水自是活水,只是不知此人是在她们之前还是之后至达,若是在她二人之前,想必她二人藏身之处已尽收那人眼底,可却为何不曾出声,可若是之后,那人为何不正面挺近,偏要淌水而至。

    崖下二十余名软脚虾急忙左右支绌,拔剑相迎,而那九名冷森森的鬼丑却兀自站在原地未动。

    燕炽右手后挥,示意众人收手,抱臂于胸,唇角似有讥讽地说道:“难得呀难得,一向自诩光风霁月之人也会漏夜潜伏扮作水鬼,不知可有所获”

    那人闻声未动,只是盯着他,须臾过后,燕炽许是觉得有些无趣,侧头对那小头领道:“此为华严洞新的掌事人,姓齐。”说罢下颌轻抬,那齐姓黑面人知其意,将腰间铁令牌放至那小头领手中过了一遍,收回后对其点了点头,这才侧身向着那九名鬼丑走去。




螳螂捕蝉 二
    八音洞一隅有道小小的闸子,闸后一岔路羊肠,直走到头,有道小小的豁口,自豁口而出,一平坦小路自上而下,一路直通密林,那小小的林子蜿蜒曲折,一路盘到了悬空峭壁。

    一撮又一撮浓荫,遮天蔽日,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谷。此处水流充沛,山间植被葱郁茂盛,放眼望去,竟连这骇人的深谷都是一片洗眼的碧色。

    而在这深谷之上,小小的密林与对面的一排排齐腰洞穴,却能畅通连接,原来最显眼的那口洞穴前,有条石桥惊险连接,也不知是天然之堑,还是人工铺就,险之又险,走在上面向下一望,恍如腾云于高空翔飞。

    两个约莫十**岁的门中弟子,着一身黑色短打,正在石桥上寸步挪动,后面那人单手提一食盒,整个身子绷直,仿若一棵直挺的林木,白净的双颊,却爬满了密麻的短硬胡须,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美感,他神态极为紧张,不时地停下瞧瞧前方领路之人,见他动作十分熟练,显然是平日里做惯了的差事,他吸口气继续向前移去。

    前面那人许是怕他紧张,故起话题说道:“哎,也不知近几年门中是怎么了,各位鬼主接连出事,对门中事物不闻不问也便罢了,眼下各路江湖莽子齐齐聚头,向着此处进发,已公然打了旗号,可门内仍然平静地像是一碗温吞开水,也没见寒主将门中散落各处的七十二洞领召回,难不成我们竟要做那瓮中那什么吗”

    说话的叫做承四,是八音洞专职伙食的小弟子,同他一起送饭到此的是前两日新收上来的苗家小哥,叫做阿朗。

    阿朗神色惊慌地从石桥上一步步匀着步伐,不敢焦躁,也不敢答话,待过了最狭窄的那处,他暗暗松了口气。

    他来九万大山的时日不长,纵然有些功夫傍身,但此处是万丈之高的一座天堑,悚动怖怕,他自觉功夫还不到家,也不敢像承四那般侧身说话,虽过了最惊险之处,依然后身脊柱挺立,活脱脱一条人形树干。

    他平复一下心口如拈动算盘珠子一样的噼啪声,老实回道:“我刚来不久,听闻此处可以修炼神功,我父母没了,想着自己孤身一人也是处处支绌,受人欺负,还不如赌一把来此处寻个机缘。这几日也四处打听了一番,听闻是秋主要承了炼主的尊位,她早些日子在铅华洞日日闭关练功,想来此次正道人士寻上山来也逃不了便宜去,由她带领,定能带我们有所建树。”

    承四啐了一口,道:“能有什么建树,呐,里面这个,不就是她不声不响养在此处的小白脸,时不时地便要过来看看,这还是荼主的亲闺女呢,我瞧跟荼主一样,是个为了男人不惜与亲人反目成仇的下贱性子,能成什么气候!”

    想到‘小白脸’三个字,阿朗一晒,这短暂的放松险些让他左脚踩中了右脚,不由地一个趔趄,急忙收回放纵的神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站稳。

    他眼珠向左,竟瞧到了左鬓角有了细细的水珠,也不知是惊汗,还是水雾。承四说话颇为大胆,他不由得浑身打颤,又听到自己颈处咯吱作响,耳边似有飒飒之声,仿若从后方传来,他抬头一扫,只见白雾环绕,前方密林倒是无人。

    突然耳后下方一凉,几颗凝珠滴落在他裸露在外的细长颈上,凉如冰丝,那冷意如毒气一般直往心里钻去。他咬紧了牙关侧身向后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顿觉自己有些疑神疑鬼,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转身之际见脚下万丈空谷,双腿一软,差点随着翱翔的鹰隼跌入深渊,踌躇片刻终于站定,伸手抹了抹额间细汗,引了另外一个话题道:“听闻前两日有一女刺客直接上了兀鹫崖。”

    承四身手显然灵活许多,只见他整副身体依然是向前的姿势,却甚为轻巧地将头向着左方一转,正好双目与阿朗斜对上眼,轻松地回道:“哼,兀鹫崖是什么地方,我自从来了这,只上去过一两次,寒主常年在碎骨窟闭关,整个崖上几乎寸草不生,也不知是这神鬼录寒气逼人,还是气候太过无常所致,凡上去的人下来后,无一不得大病一场,那刺客能得手才怪。”

    阿朗道:“想来那鬼伯定然神功盖世了。”

    “要称作‘寒主’,这鬼伯是他的尊位,那些江湖蛮子总是神鬼神鬼的叫唤,我们门中人虽不忌讳,但也都唤作‘主人’。”承四对寒勋倒是颇为恭敬,不似其他人眼中只有鬼煞。

    承四想了想又道:“我来这之后就没见过寒主几次,前几年神鬼殿上还能听到他的声音,这几年,竟是连声音都听不到了,神鬼殿他也不来了,门中一概事务都托给了煞主。”

    阿朗‘咦’了一声,奇道:“听到声音,见不到面吗”

    承四道:“寒主早年间脸上受过大伤,听闻是被山中厉鹰抓碎了面相,所以都是面覆黑纱,来神鬼殿时更是谨慎,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后殿,与正殿隔着一扇轻薄的门板,所以只能瞧个大概,看不大真切。”

    阿朗‘哦’了一声,神色有些死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承四又道:“说到那小白脸,我瞧着那人日日打坐,脸色却一日比一日泛白,怕是这练功循了岔路,活不长了。”

    此处虽然浓荫,但因此天堑所在,地方不大,所以来此处的人本就不多,而此刻朝饭时辰刚至,他二人从半山腰的山洞送食而出,倒也不怕遇到拦路之虎。

    阿朗道:“这也说不好,昨日我来送餐时,他脸色固然白的瘆人,但精神却好,今日再见,本泛着霜白的唇瓣好似多了些血色,眼下乌青也褪去不少,可见这功夫邪门地很,不见得这么快便能送命。”

    承四点头,想着毕竟自己武功低微,江湖上能人甚多,自己一时看走眼也是有的,又想着阿朗的话,这小子一向眼光独到,他心中更信服几分,又寻思下次送饭用不用在里面放些佐料,好逼迫那人传授自己一招半式,可又怕那人被自己药死招致大祸,或者被自己药不死告一大状,思来想去头都大了,也没个结论,而两人已经顺着那狭长的小道转回了八音洞,他猛一回神,急忙扽住阿朗一角衣袂,轻声唤他,阿朗抬眸一看,不由地周身一震,慌手慌脚将头上大很多的帽子向下压了压,又伸手按了按脸上浓密的小胡子,这才弯腰屈下了身。

    只听得看守大闸的那位领班,语气谄媚地说道:“秋主又要去华严洞吗早晨露重,可得仔细!”

    秋影安眼光一乜,却落到了阿朗身上,异色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木讷的阿朗耳根瞬间红了,承四见状急忙替他回道:“秋主,这是山脚下望村的苗人小子,刚收上来的,性子腼腆,不太会说话,这还是第一次见门中的大人物,您多担待。”

    秋影安‘哦’了一声,挑挑眉:“许是我认错了,你们送完饭了吧,那便离开八音洞吧,下层芙蓉洞的计洞领刚办事回山,听闻你手艺不错,去给他做几个小菜去,你二人一起过去吧。”

    承四急忙应声,拽着阿朗急匆匆出了八音洞。

    这位年纪尚轻,满脸却长满碎小胡子的苗人阿朗,便是执剑山庄五弟子---纪楚。

    纪楚走出八音洞后,长长吐了一口气,承四见他这般没出息,不由地笑骂道:“还说要练神功,这才见了一个大点的人物,就给吓成这般,也不知你的豪情壮志这会子都到了哪里”

    纪楚笑笑,不置可否,跟着承四从山路盘走下去,向着芙蓉洞行去。

    一路双拳握紧,思考着:“总算知道颜师兄被关押的位置在何处,可怎么才能救他逃出生天呢”

    他眉间隐隐蹙着,“也不知那名女刺客究竟被关押到了何处,是不是同道中人,能不能联手协作。”



螳螂捕蝉 三
    华严洞内。

    山洞不深,口阔大肚,一览无余。

    秋影安面对险峻的空旷深谷,纤手遮挡额间浮跳入洞内的几缕亮光,轻吸了一口气,“人人都说九万大山是神鬼憎厌之地,说这里住着五鬼,能令小儿啼哭,家犬夜吠,生者流泪,死者返魂,可我自来了此处,却将此处视为人间最美之境,旖旎风光、自在啼鸣。正邪分界,何必如此执着!”这话自是讲给颜慕白听的。

    他这几日一直在用霸道的内力强行压制体内四处逃窜的真气,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纪楚那小子机灵,今日送饭竟然带来了疗伤的药丸,虽不能与蒋玉春馈赠的那颗相比,但服用过后周身松快不少,就连令他头疼的那股霸道气息都顺畅不少。

    “你过得开心,想来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会安心不少。”颜慕白敷衍道。

    秋影安慢慢走近他,俯下身来,墨色的瞳仁灿若星海,她轻轻说道:“我对你的心思,你一直都是晓得的吧”

    颜慕白一怔,初入江湖时,自己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怪胎,于男女情事更是知之甚少,但好在这一年风霜剑骨,仿若脱胎一般,很多事已然不需要人提点,也能看的更远,想的更透。

    他点点头,表示回应,不待秋影安回应,他字正腔圆吐字道:“我很感激你待我的情分,只是很可惜,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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