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带

那液体入喉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那是烈酒。太过于辛辣呛鼻，直冲得她险些呕出来，但很快那味道又变得很容易接受，她开始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她不知道的水，甚至还品出了那液体有一点似有而无的甜。
这一杯一饮而尽后，她只觉得莫名的舒服，通身舒畅，仿佛从冰窟走进了温度宜人的家舍。
“我不清楚你在特里尔别特湖经历了什么，也没有这个兴趣去了解。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切所谓的捷径只会是通往坟墓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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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丝带 先入为主及误会
“一切所谓的捷径只会是通往坟墓的道路。”
秦杏临睡前始终在思考这句话。
老林那时向她看过来的目光沉肃而冰冷，这句忠告因此又更像警告。
临时宿舍里只躺着她一人，睡眠舱边缘暖白色的灯随着她的呼吸一明一灭。
捷径。
她哪里来的捷径可走呢？
秦杏自嘲地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姿势，蜷缩着抱紧自己。这动作带来的微末安全感终于让她感觉舒服了些，秦杏很快沉沉睡去。
而梦境是错乱的。
是错乱的回忆。
灰紫色皮肤的异族举高了他刻着神秘花纹的陶壶，层层繁复仿佛图腾的涟漪自他立足的那湖面一点蔓生开，在她身前戛然停住。
前进的欲望过于强烈，以至于她心生警惕向后望去，但后面却是一片浓密的白雾，有古怪的声响隔着很远传过来，她无法辨识它，甚至也无法转身前去查看。身体是她的，也不像是她的，感受显得过于迟钝。
她回过头时，正好与他对视。他浅琥珀色的眼眸恰似价值连城的宝石，抬眸望向她时竟有几分近乎神性的悲悯。她被梦压制得意志薄弱松散，犹如受了某种蛊惑般，情不自禁地走到那陶壶之下，她渐渐忘记抵抗，只是抬头虔诚地仰视那陶壶。
淡紫色的水流缓缓自壶口倾下，异族犹胜月光的银色长发飘散自她面前，她伸手捉住那发尾，可他发尾的温度却高得惊人，险些灼伤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不像是从近前传来，他说：
“喝光它。”
睡眠舱设定的提醒铃声还没有响起，秦杏就已经自行起身。她不愿再睡下去，这个梦带给她很奇异的错觉，令她不由得在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借助什么偷窥她的记忆，尝试着窃知些什么？
但是她没有值得窃知的事。也许妈妈的记忆还有所价值，可谁会想要特意了解那些往事呢？
秦杏不愿深想，她只是很快地完成了洗漱，冰凉的水流很有效力地安抚下了她心中烦躁。
她看着镜子前自己称不上好的脸色，咬开一支蓝色的营养剂，一鼓作气地喝了个干净。这个等级的营养剂绝对与美味无缘，连说难吃都是对它的抬举。不过为了购买探索防护服，她近期也只能够以此为生了。其实如果不是最近秦珩给她的生活费多了一些，秦杏也许不吃不喝也很难攒出这份钱来。
等秦杏才把衣服穿好，就有人敲响了她的门。她打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安吉。
栗发绿眼的少女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声音依旧轻柔温和：
“老林通知现在去大厅考试，这次成绩计入考核总成绩。”
秦杏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跟她简单地道了谢，却发现安吉正有意无意地往室内瞧，便直接问她：
“怎么了，我寝室里有什么不对的吗？”
安吉笑着摇摇头，回答她时语气也很随意：
“没什么，我只是听说了马克西姆的事，我以为彭绮回来了。”
她的言外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秦杏险些要因这种一而再再而叁的侮辱发怒。
“我想你也不必这样看轻我，虽然我很清楚你们并不把我们冷冻人看做同类，但起码你应该知道，我们至少是人。”
“人？”
安吉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有一种天真到残忍的稚气。她似乎是在平淡地重复，也似乎在挑衅地反问。
“是，我们也是有喜怒哀乐的人。倘若真的被一次又一次地触及底线，总会忍无可忍的。”
这个回答似乎更令她觉得有趣，她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你能为此做什么呢？”
秦杏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她。
片刻的沉默后，安吉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并无什么改变，只是道：“我知道了。”又指了指大厅的方向。“那么，去考试？”
秦杏自然没有指望安吉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能够有什么思想的转变，她仅仅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说出这些话罢了。所以安吉的反应倒也不令她多么在意，当下便也跟着她向大厅的方向走去，去参加这场事先并无通知的考试。
d-503小行星上的设施都显得很陈旧，光是临时宿舍里那个型号的睡眠舱，就足够证明更新换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大厅的布置更是过时，与时下流行的简约仿地球时代风大相径庭，处处都是怪异的不可考的银河时代初期的图腾，复杂到头痛的花纹，再配上异常刺目的艳粉色，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搭配。
走在秦杏身边的安吉看了这样的布置倒是笑起来，转头同她道：
“这种风格倒是我妈妈的最爱。”
秦杏听了这话倒有些吃惊。
“喜欢这种风格？”
“对啊，银河时代初期的艺术实在是很优秀。我们始终认为地球时代的艺术，全是一堆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的无病呻吟。各种抑郁的自我毁灭的东西，真的挺无聊的。”
安吉说这话时倒是难得认真起来，这认真倒更令秦杏诧异。
“安吉，你有比较深入地接触过地球时代相关的东西吗？”
她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接触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我觉得没什么必要，生活在银河时代，好好了解银河时代就够了。”
那些曼妙的地球时代的艺术都在秦杏的脑海里徘徊，秦杏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也是。”
老林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大厅里站着的人。很明显，大部分学生对这次突如其来的考试都很不满，但碍于他的缘故，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抱怨。老林想起他曾经也这样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下面，时隔数年的场景互换，使他难得有些怀念曾经。
他们发到他光脑通讯号上的发现老林都一一看过了，也许是因为只是综合班，实在不大能令人满意。但其实也正合他意，老林本来就不想带什么精英班。自从自愿从“精英”的行列中退出，他对所有的精英都有一种微妙的反感。达莎说他这是嫉妒过头，自从被她第叁次打败后就一蹶不振。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单纯地厌恶那种“精英”高高在上而又自以为是的姿态。达莎和他毕竟来自不同的阶层，她对于那种姿态缺乏敏感，甚至有时她也在不经意间散发出那种优越感。他没办法接受，更没办法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退出对于他来说，是最明智的选择。
老林清了清嗓子，大厅里立刻鸦雀无声。年轻人都抬起头，注视着站在高台上的他。
“这次考试我们采用口试的形式，我随机提出问题，你们一一作答，我视你们的表现给出分数。”
那位赵家的赵元谨立刻提出问题：
“请问范围是？”
老林望向他，语气冷淡地回答：
“你们从第一天到今天，所有对d-503的了解。”
另一位老林记不住名字的金发少女继续追问：
“但是每个人对d-503小行星的了解程度都不同啊。”
老林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他知道他这样的要求的确不太人道，但是——这群年轻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被卷进这个局里，想要和进来一样的状态走出去，他对他们的一切过分都是必须的。
“我点到谁，谁就上到这台子来，不上来直接视为零分。”
大厅里略微嘈杂了一会儿，老林皱着眉看过去，立刻又安静了下来，他这才点起名来：
“第一个，秦杏。”
那黑发绿眸的羸弱少女明显没有想到他会第一个点她的名字。他觉得有些好笑，难道她连她自己做了什么勾当都不清楚吗？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秦杏。”
她这时倒是反应过来了，立刻快速大步向前，通过运输梯来到了老林站着高台上。那少女非常有礼貌地同他先打了招呼。他忍下对她这种虚伪的不耐烦，打开了隔音屏障。
“我对你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同艾泽奥那群烂人，到底达成了什么垃圾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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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丝带 恶意带来的赔礼
面前站着的这位黑发绿眸的少女，因老林的问话瞪大了双眼，好像他说出的是什么天方夜谭，与她全然无关。
老林并不相信她一如展现的那样无辜。尽管他没能在秦杏的表情中找到什么破绽，但她身上特里尔别特湖的气息至今仍然浓郁。按照老林的经验，她如果不是接触了艾泽奥，那气息绝对不会浓郁到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你还在企图隐瞒什么？难道你还要撒谎你从来没有见过艾泽奥？别妄想欺骗我，说你完全不知道艾泽奥是什么！你们冷冻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艾泽奥？”
她怔愣了片刻，似乎是被他强硬的语气唬住了，又很快回过神来。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知道艾泽奥，也的确前不久和他们接触了，但是我真的没和他们达成什么协定。”
老林冷哼一声，挑起眉看她，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满是不信任，那双褐色的眼睛更显得冷冰冰。
“你没必要跟我撒谎，假如你不是冷冻人，你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老林指了指台下的那群人，那群真正属于银河时代的人。
“那群烂人的条件对他们没什么太大意义。而你——”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你那么渴望摆脱你的命运，怎么可能拒绝他们开出的条件呢？”
那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在艳粉色的大厅装潢的衬托下，她更显羸弱。老林对自己的猜测足有八成把握，这样的老套剧情过去时有发生，不过随着社会上对冷冻人一次次加强管制，近些年倒是不太常见了。
“我是渴望摆脱这些该死的事，可我从没想过要靠损害别人来成全我自己。”
她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却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老林注意到，她几乎可以称为惨白的那张脸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正孕着两团幽幽的火。
“那你如何证明？”
老林还是坚持自己原有的猜测，他注视着她，似乎试图在她的脸上发现什么犹豫的痕迹。
“我。”
她说出一个字又停住，很勉强地笑了笑，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她咬了咬唇，从光脑里抽出一条细而亮的思维导线，把末端安在自己头上，将另一端递给他。
“请您对我思维审查。”
老林从未想过，有一天将他会去审查一个冷冻人女孩的思维。如果达莎知道，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过来，先骂一句他早听熟的脏话，然后数落他：
“能不能做个人？”
面前的女孩递过来的那段跃动着若有若无的银光。思维审查的效力让老林刻骨铭心，两度跟这玩意儿打交道，都是几近崩溃地从思维分析室里走出来。连达莎都说，“这就是魔鬼。”
他看着那名叫“秦杏”的少女，忍不住皱起眉毛，原来八成的把握立时减为五成。
“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吗？”
“我当然知道。”
她面上的笑不像是笑，简直像是哭。
“您说我们冷冻人不可能不知道艾泽奥，那么，我们更不可能不知道思维导线的厉害。”
“您没必要有压力，我已经，已经习惯了。”
老林盯着她，盯着一直微笑的她。他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但是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思维导线。
“好。”
秦杏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思维审查。
绿眼睛的漂亮爸爸，把那条又细又亮的思维导线从他手腕上的光脑里抽出来，一端安在妈妈头上，一端安在自己头上。
那线上银色的光芒流转，像是跃动着细小的银鱼。
妈妈那时正在弹琴，爸爸从背后抱住妈妈，吻住她的脸颊，用“爱侣”来形容他们，似乎都不够甜蜜。
秦杏赤着足笑着冲过去，一屁股在妈妈身边坐下，一如既往地想给妈妈的演奏搞点小破坏。
但还没等秦杏的指尖触到琴键，妈妈就转过头来看向她。
眼泪从妈妈的眼睛里一刻不停地涌出来，妈妈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妈妈，只像是一具被精心打扮的木偶。秦杏被完全地唬住了，她不能明白在发生什么。
绿眼睛的漂亮爸爸把她抱起来，吻落在她的前额。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妈妈的不对劲一样，声音温柔如常：
“你做梦了，杏，你该回床上好好睡。”
秦杏呼喊着妈妈，妈妈却毫无回应。最后她只得泪眼婆娑地被爸爸抱回卧室。秦杏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妈妈。
她发现妈妈还在不停歇地弹着琴。
当秦杏蜷缩在睡眠舱里，努力平复思维审查的遗留威力的时候，最先想起的还是叁岁那年的这件事。虽然后来妈妈的噩梦完全成了她的噩梦——秦珩偏爱在性虐她的时候对她使用思维审查。但她最不能忘的还是妈妈。
妈妈。
她弯曲着手指在舱底写妈妈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轻而小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阻止了她继续向更深处的回忆沉去。
“谁？”
秦杏刚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自己的愚蠢，本可以通过睡眠舱这边的面板查看，她这样没有意义地高喊。门外的人怎么可能听得到呢？
却没想到得到了回答。
“是我，老林。”
老林是带着一大束百合花来的。
虽然是银河时代的改良百合，秦杏还是很喜欢。她一见到那花，眼睛就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老林立刻识趣地把花递给她，让她好好欣赏它。
秦杏把自己的脸埋进那一大束花里，深深地吸进了一大口气，百合花的气息令她露出了满足的微笑。还是那样熟悉的馥郁花香，和妈妈一样的温柔甜蜜。
在这番久违的享受之后，她才记起送花的人。秦杏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抬头望向老林，她的身体仍因不久前的思维审查对着老林微微发颤，看上去实在不太体面。
“您这是？”
老林局促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这个动作加上他那剃得很短的黑头发，让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甚至不敢直视秦杏的眼睛。
“实在是抱歉，我居然这样误会你，还对你动用了思维审查。”
秦杏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次思维审查比之秦珩曾对她进行的简直没有比较的余地。老林用时也很短，这说明他只是查看了她思维里关于艾泽奥的部分，尽量地避免了侵犯她的其他隐私。她垂着眸，摸着百合花的花瓣。
“这没什么的，真的。”
“不。”老林倒是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原谅。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不对，我仅仅凭借我自己的一点经验，就枉自评定你。这是对你的极大侮辱。你不能够这样轻易原谅我。”
他的这话使她非常吃惊，她收回抚摸百合花瓣的手，继续看向他。老林正在这间不大的宿舍里踱步，眉头皱得很紧，一副很是认真的模样。秦杏因他这行径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索性选择直接了当地问他的想法。老林这才停止踱步，叹出一口长气。
“我想，我应该问问你最想要什么，我才能考虑我应该给你什么样的补偿。”
他看向她的眼神非常迫切，全然没有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这样的大相径庭教秦杏很有些不适应，也更没办法跟他撒谎，她苦笑着答道：
“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这样的回答其实正在老林的意料之中，他早在思维审查之中就感觉到了她这种强烈的愿望，这也恰恰是让他更为自责的原因之一。
他仅凭着一点没有根据的猜测就轻贱了一位这样努力向上的冷冻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罪无可恕，更透着“精英”的高高在上和自以为是？他简直完全成为了他最厌恶的形象！
他对着秦杏点了点头，她的脸色看上去还是很白，老林知道这代表她需要更多的营养和休息。于是他把那支自己一直不舍得用的淡金色营养剂塞给她。
“我知道了。我想我还是能给你提供些帮助的。等你好一些我再来找你，你先用这个恢复一下。”
老林说完这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离开之迅速致使秦杏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同他说。她甚至怔着神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更像是自己的臆想。
但怀里的百合花还在散发着不能忽略的香气，她手里握着的淡金色营养剂也不是假的。
这样真切的友好馈赠，虽然的确是因遭受对方恶意得到的赔礼。秦杏还是觉得雀跃，觉得欣喜。也许还是她太容易满足了吧。
秦杏在百合花香里喝光了那支营养剂，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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