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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薛纨道:“你就是为了找这个,才遇上了叛军?”
王氏把他当浮木似的紧抓在手里,“道一问我,我都没有告诉他。只有你知道,你就承我一份情,救我一命吧。”
王氏恳求的目光中,薛纨推开她,摇头道:“我不能带你走。”
王氏的眼光顿时涣散了,她噙着眼泪躺回枕上,喃喃道:“我是要逼我死……”
“你就当我对不住你吧。”薛纨在王氏翻来覆去的呢喃声中,起身走出殿外,叫了两名心腹侍卫,命他们去井里打捞国玺,在玄圃才等了一会,忽听殿中有人尖叫,他微微一惊,忙折回侧殿。
床两侧帷幕低垂,王氏发髻高挽,一袭皇后礼服穿得严整,静静地躺在枕上,抹得脂红粉白的脸上,透出死一般的气息。





行不得也哥哥 第31节
她自尽多时,已经气绝了。
她才三十余岁年纪,冰冷的肌肤尚且光洁。在那样华丽的装饰下,面孔上透着一丝安详的静美。
薛纨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了碰。宫婢在旁边慌乱的走动声惊醒了他,他收回手,说:“禀告樊将军一声,把她葬了吧。”
因为是废后,樊登也没有大费周章,只说声知道了,便命人将王氏装殓了,择日下葬。薛纨领命,放开王氏,在殿外趁着夜色孑然徘徊,忽听脚步声,见两名侍卫赶了回来,如获至宝地将一团黄绫奉上。
薛纨手指解开黄绫,见巴掌大的一方玉玺,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散发着莹润的色泽。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据时的洛阳失物,象征着天下一统的至高权柄。
薛纨将玉玺在手中把玩片刻,听见身后响动,是宫人们用被褥裹着王氏往殿外而来。
“慢着。”他屏退了众人,掀开被褥,将黄绫包裹的玉玺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后礼服,遮掩了玉玺的轮廓。看了一会,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面容,看着宫人将她移进棺椁,死者的容颜和那点隐约的光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废后王氏自尽了。”宫婢对阿松悄悄说。
阿松动作迟滞了一下,瞧着铜镜里的面容。她的年纪,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样鲜活妩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为什么要死呢?是怕去洛阳吗?她镇定地拿起螺黛,细致地描绘着鸦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谁来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嘱自己,侧脸对着铜镜,挑起了纤细的长眉。
这一转脸,余光瞥见了薛纨。
他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只有你还有心思浓妆艳抹了。”
阿松扬起脸,在铜镜里睨着薛纨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宫里来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姿态。
阿松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记,“有什么好哭的?”
薛纨说:“被抛弃的女人,大致总要哭几场的。”
薛纨坏心,故意地往她伤口上撒盐,阿松沉下脸,狠狠啐他一口。
薛纨到了阿松面前,捏住她下颌,强迫她转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
阿松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虚——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刚还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场,连脂粉都冲掉了,只好盖了一层又一层,好遮掩那红肿的眼皮。“看什么?”她冷嗤一声,把薛纨的手甩开,对着铜镜嘀咕一声:“北蛮子。”
阿松和宫里的女人一样,对未知的洛阳有深深的畏惧。薛纨哂笑一声,“怪谁呢?樊将军进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还要恩将仇报。”他咬牙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
“呸。”阿松拿起口脂,轻蔑地说:“我干什么跟你走?你也……”
一个“配”字还没出口,被薛纨擒住后脑,猛地攫住了口舌。他这人又蛮横,又热烈,阿松被制住双手压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要被灭顶的气势吞没了,急得面红耳赤,奋力几脚踢开薛纨,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一双眼里喷火似的瞪着他。
薛纨抹了一把唇边鲜红的口脂,气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松早忘了骂他嘴臭的话,她怒不可遏地抓过螺黛丢去薛纨头上,“你再不滚,我叫樊登来!”
“夫人息怒。”薛纨懒洋洋地告了罪,离开了华林蒲。
寿阳公被从南山紫泉行宫迎回建康,还没来得及进宫,便被樊登催着要回洛阳去了。随行又有文武重臣、宫嫔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面,羞惭不已,唯有华浓夫人明艳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马车。
一行队伍,迤逦数里,旗帜招展地往城外缓缓而行,阿松正在车里发呆,忽听沿途百姓呜咽的哭声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际回荡,她问宫婢:“又是谁在发丧?”
“是武安公。”宫婢道,“樊将军还问,夫人的马车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
阿松怔了一会,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济。她掀起车帷,见红柿般的秋阳下,白幡如低垂的流云般在天际拂动,在穿白麻丧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缁衣带着秋意的肃杀。他走到樊登马前,对樊登双掌合十,施了一礼。
委婉地拒绝了樊登要亲自去吊丧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边,和建康百姓夹杂在一起,看着寿阳公的队伍慢慢往北行进。
阿松紧紧盯着他,待到快行驶至道一身边了,见他面孔微微一动,仿佛要转过脸来,阿松迅疾地放下车帷,躲回了车里。
我怎么这么傻——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阿松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车壁上。
第41章 、双飞西园草(一)
低低的啜泣声把阿松从梦中扰醒。
她睁开眼, 厚密的帘子将天光遮得严实,马车里有些难辨日夜的昏暗。一路北上, 车里换上了柔软的绒毡,但夜以继日地蜷缩在这方寸之地, 阿松的肢体早僵硬了。她脑子昏沉地坐起来。
哭的人是元脩的长女元愗华。
废后王氏自戕的那一夜,元愗华被樊登点名要随元脩北上,她遭受了双重的惊吓, 从建康到洛阳, 日也哭, 夜也哭,阿松和她同一辆车,简直要听得耳朵生茧。
见阿松醒来,愗华往她身边偎了偎。在栖云寺两年,她对阿松要比旁人亲近。“阿松,我害怕。”
“怕什么?”
“到洛阳了,”愗华揪着湿透的绫帕, “他们说, 明天还要进宫谢恩。”
阿松掀起车帘。这一行有樊登的仪卫前导, 道上的闲杂人等被驱赶了开, 梧桐叶上染了苍茫的霜色, 青石板路格外的宽阔,连天际也愈发辽远了。
萧瑟的寒风送来金铎铿锵的声音,在暝色掩映的楼宇间回荡。
这声音阿松是熟悉的,她心跳了一瞬, 忙伸着脑袋去问外头的随从:“洛阳也有佛寺?”
“有,这几年越来越多。”随从也听着风中的锵锵声,“这是永宁寺的金铃。还有建中寺,长秋寺,瑶光寺,多着了。”
大概北朝的皇帝也信佛,信佛的人,性情总是宽和些——这一程见寺院林立,与建康无异,众人提起的一颗心总算略放下一点——寿阳公人还没抵达洛阳,皇帝已经将宅子赐了下来,就是御道北延年里一座旧日王府,十分宏丽。众人一路舟车劳顿,夜里安顿无话,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宫使迎着,忐忑不安地进了宫。
群臣们序列丹墀,正在交头接耳,忽听一声高亢的通传,称寿阳公觐见,不禁都停下话头,往身后看去。
昔日的南朝皇帝元脩,换过了一身单薄的布衣,散发覆面,在各色目光中慢慢走上殿。不知是畏惧,还是因为清晨的寒气,他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
“罪臣元脩见过陛下。”
皇帝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元脩——他和元脩年纪相仿,但相比阶下这位面色颓然,瘦了一大圈的寿阳公,皇帝要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得多。
“寿阳公这是干什么啊?”皇帝故作不解,想到元脩那些残暴弑杀的名声,他掩下一阵冷笑。
“臣有罪。“元脩只说得出这一句。他还不习惯对别人卑躬屈膝,叩首的动作略有些笨拙。
“你守护祖宗的基业,何罪之有?”皇帝和颜悦色,安抚了元脩一句,便命他起身。随元脩一同被押解至洛阳的几名宰臣,谢羡、刘应湲等也依次上来拜见,被封了不大不小的官,各自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夹杂在群臣之中,齐声称颂皇帝仁德。
皇帝见识过了元脩本人,满足了一番好奇心后,便心不在焉了,听着群臣还在一声声高呼“陛下圣明“,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见元脩在队伍之中,冻得面白唇青,暗自一笑,对内侍道:”请寿阳公去侧殿,换一身御寒的衣袍。”
“樊登,”皇帝对着这名南征的大功臣,才真正高兴起来,他将樊登请功的奏折翻看了看,说:“薛纨在哪?“
薛纨尚无品级,穿着一身普通戎服,自队尾走了出来。皇帝见他年轻英俊,也来了兴致,本来屁股都抬起来想走了,又坐了回来,仔细打量着薛纨——在南朝为细作这种内情,是不便公之于众的,皇帝只笑道:“你才二十多岁?你很了不起啊。你是什么出身?”
薛纨坦诚道:“臣自幼便是个孤儿,没有什么出身。”
皇帝“哦”一声,有些意外。“听说你身手很好?”
薛纨自然是一番谦辞,樊登忍不住替他说道:“薛纨一柄剑,可以称得上独步天下,万夫莫敌。”
“你别吹嘘。”皇帝不信,“把你的佩剑给他。”
樊登腰侧的佩剑是青玉剑,装饰所用,并不锋利,薛纨便接了过来,退至殿外,皇帝率群臣站在廊檐下,见薛纨单手执剑,随意挽个剑花,陡然寒芒暴射,一阵劲风卷起玉阶下的薄霜,如落花飞絮般漾潆,雾气中皇帝睁大了眼,还什么都没看到,听见砰一声脆响,灯柱上的琉璃罩碎片四溅,薛纨忙收了手,上前请罪:“臣该死。”
皇帝定睛一瞧,他手上的玉剑却完好无损,不禁咋舌道:“是剑气震碎了灯罩?”
薛纨道:“是。”
皇帝喃喃道:“果真是万夫莫敌。”瞬间对薛纨另眼相看了。原本给薛纨的赏赐还在犹豫,至此他有了念头,说道:“先封你个五品武散官,暂在御前听候差遣,等日后光明正大立下战功,再让你领兵。”
“谢陛下。”薛纨谢恩。
皇帝在这里已经耽搁了许久,耳畔侍者还在啰里啰嗦地宣读给众将领的赏赐,他也不耐烦听了,说声:“更衣。”便绕至殿后往内宫去了。
阿松坐在皇后殿上。
桓尹的皇后生得雍容端庄,但似乎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见到远道而来的元氏女眷们,并没有多好奇,只淡淡招呼一声,便不开口了。寂静无声的殿上,唯有宫婢来回走动的窸窣轻响。愣了半晌,她才打起精神,随口问了愗华几句年纪、喜好等,有意无意地,她没有搭理过阿松。
皇后是世家出身,大抵看不起她这样的。也或许是因为皇帝亲口点了华浓夫人,触怒了皇后……阿松心知肚明,她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墙角的玉漏。
滴答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皇后,她将指尖的冬枣放回玉盘,有些厌倦地问宫婢:“去看看寿阳公是不是准备出宫了。”
这是赶客了——阿松适时站起身。寿阳公是自缚进宫请罪的,她也没有浓妆艳饰,只穿着布衣,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张洁白秀美的脸颊。至此才抬起眼来,是一双波光潋滟的,脉脉含情的眼睛。
只瞥这一眼,皇后更讨厌她了。
“殿下累了,妾先告退。”阿松微笑道。
皇后颔首,嘴角扯了扯,“慢走。”
“陛下驾到。”阿松等人刚离去,皇帝便迫不及待地赶了来。
见只有皇后在,他一怔,目光不禁四处逡巡了一下。
“陛下在找什么?”皇后佯作不知。
“没什么。”皇帝怕露了行迹,只能讪讪一笑,在皇后身侧坐了——一眼瞧见还没来得及撤走的茶器,他意识到元氏的女眷们刚走,顿时后悔不迭。把元脩在殿上惺惺作态的样子当笑话似的讲给皇后,他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问:“他那些女眷们,是不是也那样狡猾?”
皇后笑道:“女眷有好些,不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一位?”
皇帝也一笑,往椅背上一靠,随手拈了枚冬枣吃了,说:“听说元脩废后生的女儿及笄了,长得怎么样?”
皇后有些意外,说:“没仔细看,大致还不错,”睨了皇帝一眼,她意有所指地强调一句,“陛下,她可是元脩的女儿。”
“我想把她嫁给樊登的儿子,”皇帝笑着摇头,“你当我想干什么?”
皇后松口气,不禁脸上也带了点笑,“年龄、相貌倒也匹配。”皇帝吃完了冬枣,揩了揩手,掌心在皇后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皇后被他这柔情的动作却惹得一阵委屈,推开皇帝,嗔道:“人都走了,你干瞪眼也没用,走吧。”
皇帝假装没听懂她的揶揄,在案上轻轻一拍,算是拿定了主意,“和元氏的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回头就跟樊登说一声。你也跟元氏透个口风,叫她来谢恩。”
皇后起身,送皇帝出殿,“陛下放心。”
这种事交给她,皇帝放心的,皇后从来都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但皇帝今天心里莫名地不痛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皇后。他三十多了,依旧英气勃勃,目蕴精光,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皇后心里发紧,纤秀的眉头不觉蹙了起来。
“让檀氏也一块来谢恩。”皇帝温柔地在皇后眉心抚了抚,语气里有几分不容置疑的蛮横,“下次别急着把她弄走,嗯?”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不快,她把那些幽怨、愤懑的情绪悄悄藏起来,对他躬了躬身,俯首帖耳地说:“是。”
皇帝这才满意地离开。皇后回到殿中,一掌掀翻了盘子,红玉般的冬枣滚了满地。
回到寿阳公府,皇帝的赏赐也随后而至。他对元脩颇为慷慨,赏了美人数名,金玉无数,赐婚的旨意透露出来后,愗华吓得花容失色——她虽然胆小,却也对樊登攻破建康一事刻骨铭心,哪肯去嫁他儿子,慌忙到了元脩面前哭哭啼啼地哀求他。
元脩屏退左右,劝了几句,愗华只是不听,元脩冷笑道:“正是因为建康沦丧在樊登手上,他才要把你嫁去樊家,好笼络江南民心,否则要你来洛阳做什么?嘿嘿——莫说你只是我的女儿,就算他要我的女人,难道我敢不乖乖奉上?”担心传入桓尹口中,他也不敢多说,只呵斥了愗华几句不知好歹,便将她赶走了。
自建康来一路,元脩便没有再看过阿松一眼,自此,他更是不肯和阿松共处一室了,当夜便召了桓尹所赐的美人来,在堂上纵情声色,饮酒作乐。
阿松从建康城破时,就整天生活在愁云惨雾中,听到堂上莺声燕语,弹丝品竹,她总算活过来了!伏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她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堂上彩衣翩翩的倩影。
洛阳的女人,发髻梳得高,又厚又密的乌发如云般堆在发顶,簪着步摇、花钿、钗子,各式绢花,真是南金翠翼,明珠星列。论奢华繁盛,尤以宫里的女人为胜。皇后的神态姿势、衣饰发髻在脑子里萦绕许久,阿松噗一声笑出来。
愗华含着泪道:“你笑什么?”
阿松睨她一眼,微微上翘的眼角溢出一丝小小得意。
北朝的女人,自街头巷尾,到深宫内苑,哪有谁是剃头的?她自进洛阳开始,心思就在女人们的发式上盘旋。




行不得也哥哥 第32节
有人在偷偷地爱着我呢。
洛阳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她孑然一身。
阿松笑吟吟地想。她款款起身,合上了窗扇。
第42章 、双飞西园草(二)
初雪时, 太后传懿旨,令诸命妇们进宫赏梅。一时御苑里梅香浮动, 殿上娇声谑语,皇后充耳不闻, 望着水晶帘外的景致看得入神,被太后接连两声呼唤,才如梦初醒, 告罪道:“妾走神了。”
太后端详着皇后的面容——娟秀眉眼下微微有些发乌, 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早听闻了帝后近来不谐, 太后语气里三分劝慰,七分告诫:“不过是女人而已,就摆了几天的脸色,也亏得皇帝敬重你——要我说,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你更该替他物色几名新人了。”瞧着座下几名年轻的娘子,太后道:“皇帝早跟我提过, 想纳几名南边的世家女, 我觉得也好。”
皇后苦笑道:“要说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儿,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怕他看中的……”
“寿阳公夫人到了。”内侍上来通禀, 声音不高不低的,殿上众人都停止了说笑,连太后也颇有兴致地转过脸来,视线在阿松与愗华身上一逡, 便定在了前者身上——绛纱的长裙拖曳在地,腰极纤细,裙幅层层叠叠,是数不清的褶裥,袖口和衣襟上用五色彩丝绣的芙蓉纹样,发髻拢得高耸危斜,一路走时,步摇上的金叶活物似得不断颤动——偏她脚步又轻又快,还未看清面目,太后已经先觉得眼花缭乱了。
“见过太后、皇后殿下。”阿松和愗华先后施了礼。她的声音也脆,黄莺般滴沥啼啭。
太后定睛一看,华浓夫人比她想得年轻,活脱是个含苞欲放的娇艳少女,生就一张爱笑的面容。礼仪粗疏了些,但不觉得骄横,反而有几分不加矫饰的天真气。
“怪不得。”命宫婢领两人去了远处席上,太后喃喃了一句。
“母亲也看见了。”皇后这些日子气闷得很,忍不住抱怨,“她被元脩纳入后宫没多久,建康就沦陷了,还没到洛阳,已经惹得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太后自然要替儿子辩解一句,“看她面相,不是有心机的。”视线扫过,见众人有意无意,暧昧不明的目光都在华浓夫人身上打转。她本人也不知是迟钝,还是脸皮太厚,面上挂着嫣然的笑容,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御苑里的梅姿雪影。
她这幅样子,倒让太后想起一个人。“闾氏怎么没有来?”
皇后道:“她性子向来不合群,又说听不懂汉话,不肯来。”
太后不悦道:“进宫快三年了,还听不懂汉话……她当还是在柔然呢?听说她总教阿奴说柔然话?”
皇后微笑不语。
太后不禁横了皇后一眼。皇后膝下无子,连太后也要替她着急,偏皇后稳如泰山。没再搭理皇后,太后仔细往席间看了几眼,不禁点头道:“江南的女儿,生得是格外灵秀。”
愗华被众人目光看得如坐针毡,总算等到太后和旁人说起话来,她如获大赦,捧起耳杯抿了一口,却皱眉道:“辣。”她自来了洛阳,便怨声载道,酒不好喝,饭不好吃,总之,还是建康样样好。
“我倒觉得洛阳好,”阿松也是提心吊胆,不见有人提议要作诗,她才暗暗松口气,“这里赏花不用作诗。”
愗华惊讶,檀家也有不通文墨的人,“你不会作诗?”
“不会呀。”阿松理直气壮。她赏了半晌的梅景,有些枯燥了,百无聊赖地瞧着水晶帘外被风卷起的梅瓣。
“陛下驾到。”悠长的声音骤起,玉碎般的杂音中皇帝走了进来,宽阔的袍袖扬起一阵飞雪。众人忙垂首起身相迎。
“都是女人,你闯进来干什么?”太后薄责皇帝,见他将貂裘解开交给内侍,只得命人替他看座。
皇帝笑道:“有喜讯,特地说给母亲和皇后听——前些日子下诏封了元竑做江南国主,南豫州等各地作乱的刺史们也都相继递上了降表。”建康虽然降了,但荆湘一带南朝残留的水师始终是皇帝心腹大患,如今兵不血刃,暂且安定了江南,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总算能清静一两年。否则一时半会,朝廷实在是无力再南征了。”
“果真是天大的喜讯。”太后笑道,她声音不高,也就帝后等人听得清楚,“那豫州打算派谁去做刺史呢?”
“仍旧是檀涓吧。”豫州监守建康,事关重大,皇帝沉吟着,“这是我原本就许给他的。”
朝政太后也不十分懂,只是随口一问,闻言有些疑惑道:“前一阵封的那位武安公,是檀涓的亲兄长?”
“是。”皇帝心不在焉捧起茶,目光在座上盘旋。早有心腹的内侍替他打探过了,悄悄曳一曳皇帝的袖子,往阿松的方向一指。
满座女人都是低眉顺目,唯有阿松毫无畏惧地扬着脸,和皇帝目光相触,她乌睫扇了一扇,眼波微微一动,而后慢慢垂下头来。
“皇帝下诏请道一师父进京吧。”太后道。见皇帝没什么反应,心知肚明的皇后极难察觉地皱了眉,高声道:“陛下。”
皇帝魂早飞了。被皇后这声不冷不热的呼唤惊醒,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什么?”他依稀听见道一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人?”
座上有人碰倒了瓷瓶,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宫婢忙上去收拾。皇帝借这个机会,贪婪的视线又在阿松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才正色问太后:“什么人还要特地下诏请他进京?”
太后道:“是建康天宝寺的一名僧人,听说他自幼便聪明灵透,精通佛理,这两年在洛阳声名赫赫,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他讲的经。”
见皇帝仍旧茫然,皇后提醒他道:“这位道一师父,就是武安公膝下独子。”
“原来如此。”皇帝对僧人却向来有些反感,“既然是出尘的人了,恐怕只愿闲居山寺,潜心修佛,又何必要强迫他来洛阳这种喧嚣俗世?”
太后道:“佛法是劝人向善,教化百姓,于江山社稷有益无害,皇帝干什么一提起僧人们就像洪水猛兽似的?”
争辩起这个,就没完了,皇帝不想惹太后不快,遂点了头道:“母亲要听他讲经,召他进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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