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提起道一,座上的命妇们都竖起了耳朵,有位太妃凑太后的趣,掩着嘴笑道:“道一师父在京城声名赫赫,其实还有个缘故——听说他出家之前,是建康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时人常谓‘卫玠再世‘。”
“阿弥陀佛,”太后笑道,“怎么好这样轻辱出家人。”
出家人弄权狎妓的难道又少了?皇帝不屑一顾,心知这话说出来又要遭太后白眼,他索然无味地起了身,冲内侍使个眼色,便离席而去。
皇帝一走,众人议论起道一来,更加畅所欲言了。太后又笑又叹,“果真有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相貌人品,出家为僧是可惜了。”
众人嗡嗡说话声直在耳畔萦绕,话题总是围绕着檀道一。阿松听得心浮气躁,被愗华在案下捻了捻手,示意她去看旁边一席。刚才碰倒瓷瓶的女子已经恢复了镇定,在众人的絮语中一径沉默,娟丽秀雅的面容略带轻愁。
“是谢娘子。”愗华只当阿松没认出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谢羡随元脩一同被押赴洛阳,连谢氏也被迫举家搬迁了来。相比愗华得遇故人的雀跃,阿松对这宴席再提不起半点兴致,她放下筷子,东张西望地站起来。
“夫人要更衣吗?”有宫婢眼尖,先凑了过来,悄悄牵起阿松的衣袖,“奴领夫人去。”
阿松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宫婢几眼,微微颔首,跟着她离开宴席,来到侧殿。这里大概是太后休憩的地方,有围屏矮榻,铜镜妆匣,宫婢道:“夫人先坐一坐。”退出去后,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阿松喝了酒,脸上微微发烫,她慢慢掖着领口,忽觉鼻端有点清淡辽远的檀香味道。
案上是太后常看的佛经。设有求道,无有情|欲,当自慎护,所行安隐,将御佛道,救亿众生——这是她在玄圃亲眼看见道一抄写的。
矮榻对面是一人高的佛龛,帷幕低垂,檀香就是从那里来的。阿松轻轻走过去,手指掀开帷幕,里头供的是一尊褒衣薄带,细眼长眉的清秀佛像,被洁白的烟气缭绕着。
有人自背后拥著她,在她耳畔轻笑道:“窥视太后起居,你胆子这么大?”
阿松猝然放下帷幕,转身退后一步,见来人正是提早离开的皇帝。他裘衣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身上是一袭窄袖襕袍。北朝的人穿着类胡风,更显得男人高大矫健。
阿松做出一副受惊的表情,慌忙下拜,“陛下……”
皇帝握住阿松的手腕,把她拉到面前,欣赏着她泛着芙蓉色泽的脸庞,皇帝笑道:“听说元脩在秦淮河上见到你,有花风漾漾,明月濯波,元脩还当你是花妖变的。”
阿松迅疾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是她初次得以近在咫尺地打量桓尹——她觉得,他生得不讨厌,甚而有点让她想起薛纨——她嘴边便露出一抹笃定的、自矜的微笑,将皇帝轻轻推开,阿松抚着领口,往外不经意地一瞥,“外头朗朗乾坤的,陛下也眼花了?”
皇帝放开阿松的手,坐回案边,捧了盏冷茶在手上,含笑的目光在阿松身上流连,“没眼花。我看得清楚,你不是花妖,是人。”他坐得端正,眼神却轻佻了,“是活色生香的美人。”
阿松幽幽地说:“樊将军说,陛下亲口下令,要抓妾来建康请罪,妾请过罪了,能放妾回建康了吗?”
皇帝一把将阿松拽到腿上,笑道:“不能。”
阿松拦住他的手,“这是太后的地方。”
“外面有人盯着,没人敢闯进来。”皇帝被她半真半假地推拒着,愈发心痒难耐,他在她颈侧深深一嗅,“这里不行?去我那里?”
“妾是寿阳公的夫人。”
皇帝冷哼一声,“我说他是寿阳公,他就是寿阳公,我说他是阶下囚,他就是阶下囚,”轻轻捏了一记阿松的下颌,他戏谑道:“怎么,你要替他守贞?”
阿松脸一别,拂开皇帝的手,裙裾微荡,她旋身自皇帝膝头退到一边,笑吟吟道:“都说妾是个不祥的人,妾可不敢害得陛下被朝臣攻讦。”对皇帝施了一礼,便翩然往外去了。
皇帝有些恼怒地看着她的倩影,不禁喝了几口冷茶,却更口干舌燥了。坐了半晌,他嗤笑道:“吊我胃口?”摇摇头,也踩着梅瓣离开了御苑。
第43章 、双飞西园草(三)
阿松回到席上。绛纱裙微见凌乱, 鬓发蓬松,脸上还有点若隐若现的红晕。各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 猜测着——阿松若无其事,眸光一转, 见宝座上的皇后正静静地看着她。
皇后的眼神里,有种高傲的漠然。和阿松视线相触,她移开了目光, 脸上还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 放在膝头的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她一定以为她和皇帝有了苟且, 对她恨之入骨——阿松心想,这又怎么样?你是皇后,他却是皇帝。阿松并不忌惮于皇后的敌意,还对她露出一个恭谨的、柔顺的笑容。
愗华就没有阿松这样自得其乐了,多舛的命运已经磨去了她天生作为公主的骄傲,置身于北朝女人中,她局促不安地往阿松身边靠了靠, “阿松, ”她轻轻地叫她, 自从王氏自戕后, 愗华不自觉间对阿松依恋起来, “你刚才去哪了?”
愗华为了和樊家的婚事,多日愁容不展了。阿松怜悯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殿下, 男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呀。”
愗华轻轻蹙起眉头,“他可是樊登的儿子呀……”
“樊登的儿子也是人,”阿松想到刚才皇帝那副急色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她借着喝酒,用袖子遮住了脸,在愗华耳畔低语:“你只要顺从他,讨好他……但千万别急着把自己一颗心都给他。”
她这直白的话语,让愗华羞红了一张脸,“别说了。”她嗔道。
阿松没有说完,她撇嘴,又道:“你轻易把自己给了他,他就不会把你当一回事啦,可你还什么都没到手,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
“我不要听。”愗华忙不迭捂住了耳朵。
在阿松和愗华窃窃私语的时候,宝座上的太后从乳母手里接过一名穿大红袄的孩子,那孩子不到两岁,嗓门又大,胳膊腿儿都结实得很,命妇们瞧着热闹,连皇后也拿了只桃子,柔声细语地逗弄着他。
太后乐呵呵地教他说话,“阿奴,叫祖母,”将皇后一指,“这是母亲,叫阿娘……”
那孩子大概是梦中被叫醒的,急躁得一张脸都红了,脑袋转来转去,嘴里呜哇哇哇的。
阿松看向那个孩子,面色微微地变了。他嘴里是含糊不清的柔然话。阿松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有位年轻的妃嫔冲上殿来,她穿的对襟袄裙,发髻高耸,直到她一把从太后手里夺过孩子,怒气冲冲地用柔然话嚷了句“别碰他”,阿松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是三年前改许洛阳的赤弟连。
太后被赤弟连当众冒犯,脸上挂不住。皇后放下桃子,语气有些重了,“闾夫人。”
闾夫人抱着孩子,潦草地施了礼,声调还有些生硬,“太后、皇后殿下。”
她是柔然公主,虽然不得皇帝欢心,但也颇受礼敬,在宫里我行我素,皇后不好责备她,表情缓和了些,“太后有一阵子没看见阿奴了,想逗一逗他,你也别急着走,去席上坐坐吧。”
闾夫人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嘟囔了句柔然话,便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了。
阿松目光一直追随闾夫人出了殿,忽见随闾夫人而来的一名柔然婢女在殿门处探头探脑,阿松忙掉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宴席的后半程,阿松总有些魂不守舍,听周围一阵窸窣声,才知道宴席结束,皇后伴着太后离席了,她放下酒杯,抓起愗华的手,“走吧。”
快到宫门口时,有人用柔然话喊道:“阿那瑰。”
阿松有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声音一响,在她心头震了震,不禁站住脚。愗华纳闷地瞧着走来的柔然婢女,阿松怕身份被揭穿,推了她一把,“你去车上等我。”
阿松对于赤弟连,有种根深蒂固的畏惧,跟随婢女来到内宫南隅的一处恢弘殿宇,见赤弟连仍旧是那身雍容华贵的汉人打扮,正笑眯眯地看着乳母们逗引小皇子。
“真的是你。”赤弟连看向阿松,脸上笑意不改,“她们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
赤弟连的殿里,和太后处没什么两样,围屏几塌,纱帷绣帘,笼着一室融融的暖意,阿松对她总是突如其来的鞭子刻骨铭心,悄悄在案上逡巡着,不见乌鞭的影子,她不禁一颗心放了下来。
不过赤弟连这个人,前一刻大笑,后一刻兴许就要暴怒,阿松保持着警惕,没离她太近,她用汉话叫道:“夫人。”
“别跟我说汉话,我不爱听。”赤弟连果然拉下脸来。有些好奇,有些轻蔑地打量着阿松,她说:“宫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华浓夫人,我还以为华浓夫人是有多美。”她摇摇头,没有把昔日那个小奴隶放在眼里。
没错,她是华浓夫人,是檀氏阿松,不是阿那瑰……阿松直起了脊梁,“我还以为你做了桓尹的皇后呢,”没有了恐惧,阿松想起在柔然那些屈辱,对赤弟连暗怀的怨恨顿时无可遏制地爆发了,她没再用汉话跟赤弟连装腔作势,劈头便是一句讽刺,“原来你也只配做他的小老婆。”
赤弟连恼怒地耸起了眉头,抬手就给了阿松一个耳光,“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阿松用手抚着脸上鲜红的掌印——她许久没挨打了,这一巴掌,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野性,“你不仅是小老婆,还是个没人爱的小老婆。是桓尹嫌你身上太臭了吗?他刚才还紧紧抱着我,夸我香得很呢。”她快意地笑起来。
行不得也哥哥 第33节
赤弟连大怒,下意识地就要去找自己的鞭子,在案上乱摸了一阵,忽而颓然地坐在了榻沿,“我没有鞭子了,我从来洛阳,就再也没有骑过马。”她也曾写了无数的信去柔然,苦苦哀求可汗把她接回去,却没有盼到柔然派来的一兵一卒。赤弟连恨恨地瞪着阿松,忽然扑过来抓住她,“你去求父亲,你的鬼话总能骗到他,你去求他把我接回去!”曾经如烈火,如疾风一般的少女,面上也带了挥之不去的怨怒,她抓着阿松,还想扇她的耳光,“要不是你跑了,我怎么会嫁给桓尹?我父亲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亲生女儿?呸!阿松想起可汗和他身上的味道就要吐。她也没客气,抓着赤弟连的衣襟狠狠搡了她几把,“你这个蠢货,大傻瓜,”阿松讥笑赤弟连,“你以为没有我,就不用嫁给桓尹了?你想嫁给元脩?你没有见过他在床上是怎么折磨女人的……”
赤弟连放肆地大笑,“你不是元脩的夫人?他在床上折磨的是你吗?”
阿松轻蔑地啐了一口,她曾经怕过元脩,可此时气壮胆粗,“他有这个本事?”
柔然婢女赶了来,把扭打成一团的二人分开。赤弟连只擅长甩鞭子,不擅长会打架和偷袭,被阿松掐得吱哇乱叫。阿松很出了一口恶气,蓬头散发指着赤弟连,“你等着吧,等我做了皇后,你天天要向我下跪,我还要让陛下发兵柔然,把可汗抓起来,狠狠地抽他的鞭子!”
赤弟连气得红了眼,哇哇大叫,“你敢!”
阿松搜肠刮肚的,还要想几句狠话出来气她,忽然腿上肉痛,低头一看,是一身红衣的小皇子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猛咬不放。阿松的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最后拽着小皇子的耳朵把他扯开,嗔道:“小畜生,我是你姨母呢。”
赤弟连冷笑,“你也配?你是我的奴隶。”
“姨母。”小皇子阿奴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用柔然话学了一声。
赤弟连执拗,只肯让他说柔然话,可他一张小脸,分明有桓尹的影子——阿松抱着阿奴,心里瞬间变得柔软而酸涩。
她想,她小时候在柔然,阿娘一定也是这样抱着她的。自幼阿娘就把她当成小男童打扮。
“我怎么不配?”阿松不理会赤弟连,她亲亲热热地贴了贴阿奴柔嫩的小脸蛋,一双眼睛因为得意而闪耀光芒,“我才不是奴隶呢,姨母我从柔然来,踏遍了建康和洛阳,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华浓夫人。”她点了点阿奴的鼻子,“等我做了皇后,就扶你做太子。”
赤弟连哼一声,将阿奴抢了回去,“做你的梦吧!”
依依不舍地辞别了阿奴,阿松乘车往寿阳公府而去。她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动着,忽然体会到了愗华的心情——想到赤弟连和阿奴,她莫名地也高兴起来。
在洛阳,她也是有故人的。她走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从一名柔然奴隶,摇身变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华浓夫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她精神抖擞,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勇气。
踌躇满志地回到寿阳公府,她在内堂遇到了元脩。
他喝了酒,眼神迷醉,案下是一堆碎裂的瓷片。自进洛阳后,元脩顺着桓尹的心意,越发沉迷于酒色。曾经动辄就要杀人的习惯消失无踪,他即便面对寿阳公府的奴仆,也是和颜悦色的,只有在无人时,他的眼里会有阴霾和森寒一闪而过。
阿松笑容顿失,对他敛裙施礼,然后在元脩阴恻恻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地回到房里。
愗华悄悄地找奴仆打听了,来阿松这里咬耳朵,“今天樊府设宴,请了父亲,可席上谢羡、刘应湲那些人都避着父亲,不肯和他说话,惹他发了脾气。”
现在的元脩,即便发脾气,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发,只能抓几名倒霉的贴身随从来出气——自来洛阳,桓尹对寿阳公十分礼遇,逢宴必请,逢节必赏,整天被群臣称颂宽仁,反倒是建康来的旧臣子们避元脩如洪水猛兽了。
阿松对着铜镜摘下发间的步摇,鼻子里一声轻嗤。
卸了钗环,她拿过一张洁□□致的纸笺,用紫毫饱添了墨汁,在纸笺上端端正正写了几行字,招手叫愗华来看:“你帮我瞧瞧,这个拜帖,写的通不通。”
愗华看了,上面写着侄女谨拜婶母云云——阿松所谓的婶母,也只有檀涓的夫人了。愗华奇道:“这是给檀夫人的?”
“是呀,”阿松接过来细细吹干墨汁,“檀家叔父要做豫州刺史了,总得去贺喜吧?”
“你怎么知道?”
阿松故弄玄虚:“我这个人,耳朵可是特别得尖。”
愗华还在犹疑,“檀夫人……愿意见咱们寿阳公府的人吗?”
“寿阳公府的人她兴许不肯见,”阿松抚了抚鬓发,胸有成竹地,“可我她一定愿意见。”否则岂不是得罪了皇帝?今天席上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听说武安公生前和檀涓不和……”檀涓是南朝的叛臣,愗华想起这个,一阵不自在。
阿松无言,脸上焕发的容光黯淡了,半晌,她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武安公,我会报答他的。”
第44章 、双飞西园草(四)
御苑宴席后, 皇帝对寿阳公又大加恩赐,各式钱财珠宝, 大张旗鼓地送进寿阳公府。阿松投了拜帖给檀府,才得了檀涓夫人的邀请, 正对镜理妆,侍婢走了进来,说:“主君请夫人去。”
元脩和她, 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主动来请, 还是首次。阿松放下梳篦,犹豫片刻,便跟着侍婢来了园子里。
时近腊月了,天寒地冻,花木凋零,阴沉沉的云层挤压着酝酿一场暴雪。元脩倒是罕见的闲适,正独自负手站在马厩前。听见衣裙婆娑, 他头也不回, 说:“来看看陛下赐的马。”
马是柔然贡的漠北良驹, 油光水滑, 神骏异常。阿松猜不透元脩的用意, 只能赞道:“好马。”
元脩道:“这马性情温驯,体格娇小,适合女子,给你了。”
阿松恋恋不舍地瞥了几眼, 却摇头道:“妾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那怎么行?”元脩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算煞费苦心了。”把马鞭丢给阿松,他不容置疑道:“不会,就学。”
阿松握住冰凉的马鞭,心里莫名生出许多底气,她嫣然一笑:“多谢郎君。”
“别谢我,谢陛下吧。”元脩道,见阿松施礼要退下,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道:“急什么?跟我来。”
阿松心中警铃大作,也不挣扎,乖乖跟着元脩到了堂上。元脩屏退左右,将案上一小瓮酒移过来,往银瓯里斟了满满一瓯,推给阿松。他慢慢落座,含笑看着她,眼底却透着彻骨的冷意,“这是陛下一同赏赐的美酒,夫人先替我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阿松面色微微变了,她竭力镇定地看了一眼瓯中清冽澄澈的酒液,笑道:“陛下赐给郎君的,妾怎么敢?”
“不敢?”元脩阴阳怪气的,“你不是胆子大得很吗?”
阿松突然道:“郎君怕酒里有毒吗?”
“有吗?”元脩目光倏的锋利起来,他倾身,重重掐住了阿松的下颌,“桓尹跟你透露过口风,要谋害我的性命?”他语气虽然狠厉,眼神却惊疑不定,显然是被桓尹突然赐的这一瓮酒吓得不轻。
胆小鬼。阿松看透了元脩的色厉内荏,她又解气,又同情他,“我也不知道。”阿松坦诚地摇头。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元脩冷笑一声,把银瓯往阿松唇边一抵。清冽的芬芳到了鼻端,阿松先是一怔,立即挣扎起来,被元脩擒住手腕,往案上一压,在阿松呜呜咽咽的怒骂声中,满瓯的酒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阿松一张脸憋得通红,呛得猛咳一阵,挣开元脩的手,退开几步。半晌,那阵因为恐惧带来的痉挛缓和了,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眼角还闪着泪花,是呛的,也是吓的——她咯咯一笑, “没有毒,”她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剩下的,你自己慢慢喝吧。”
元脩一阵后怕,四肢脱力地坐了片刻。阿松那张饱含轻蔑的艳丽面孔让他一阵的厌恶,一把揪住了她被酒湿透的衣襟,他凑到她耳边,阴恻恻地笑道,“我活着一天,你就是寿阳公的夫人,我若是获罪被赐死,你也要遭牵连跟我一起赴死。桓尹不是自诩明君吗?我看他有什么办法把你这个寿阳公夫人弄进他的后宫。”弃如敝履地丢开阿松,他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饮尽,“滚吧。”他冷漠地说,没有多看她一眼。
阿松扬起头,回到房里,对着铜镜一照,发髻散了,衣裳湿透了。她重新换过衣裳,拿着梳篦轻轻梳理着头发,有一名青衣婢女被领了进来,对她盈盈下拜,“奴叫小怜,主君遣奴来服侍夫人。”
这婢女长眉细眼,媚气十足,是元脩的宠婢之一,阿松无意中也撞见过她和元脩厮混。见小怜施过礼后便转到身后,要替她挽发,阿松摇头道:“我有婢女,不用你。”
“那可不行。”小怜有元脩撑腰,胆子很大,从阿松手里接过梳篦,她在铜镜里冲阿松一笑,“主君让奴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
寸步不离,阿松咀嚼着这个词。小怜围着她转来转去,殷勤极了,阿松忍住一阵心烦,不经意地说:“你要是把我跟丢了,主君会打死你吗?”
小怜拿着步摇的手轻轻一颤,脸都白了。她慌乱地一笑,说:“主君待奴婢们和气得很,怎么会打人?”
他不知爱打人,还爱杀人呢——阿松脑子里浮起薛纨吓唬她的那句话,她嗤笑一声,推开小怜,“你去瞧瞧愗华好了没有,要去檀府了。”
而当初武陵王元翼曾致信檀涓,请檀涓认阿松为养女的事,檀夫人也曾有耳闻,可真的见到阿松,她仍然显得局促。她是个中规中矩的平庸妇人,对于华浓夫人这样艳名在外的人,总有几分好奇。两人不尴不尬地说着话时,檀夫人总忍不住要去偷觑阿松。
阿松放下茶盅,对着檀夫人微笑——她的目光那样直白,坦然,檀夫人蓦地脸上一红,讷讷道:“夫人盯着妾看什么?”
阿松眼圈一红,低着头轻声说:“我看到夫人,就想起我娘——夫人和她生得有些像。”
“怎么会……”檀夫人不禁在脸上摸了摸,有点窃喜,又有点感慨,“我也听说了,夫人自幼失祜,过得艰辛。”
阿松含泪道:“要不是阴差阳错,也许夫人早做了我母亲了。我在洛阳举目无亲,看到夫人,就像看到阿娘一样。”
檀夫人忍不住道:“你是武安公认养的女儿,也是我的侄女。以后若是想家了,就常来婶母这里走动走动。”
阿松笑得露出雪白晶莹的皓齿,是真的感激涕零,“多谢婶母。”
一名婢女走了进来,说:“外面有位僧人来拜见,称自己俗家姓檀。”
阿松脸上笑容霎时退得干净,她慢慢转过头,猝不及防地望着外头阴晦的天光。飞雪飘落在空寂寂的庭院,沙沙地轻响。
檀夫人也错愕了片刻,“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
婢女抿嘴笑道:“二十多岁,很清秀。”
“是道一。”檀夫人喃喃道。她愿意和阿松亲近,因为她颇受皇帝青睐,又是个妇人,而道一的父亲却是抵抗北朝的主力战将,彭城一战,樊登麾下不知死了多少将士。她踌躇着,拿不定主意,只能搪塞道:“你去同他说,郎主还在官舍没回来,请他改日再来吧——再去官舍里给郎主送个口信,看他怎么说。”
婢女明显失望了,“是。”
“是道一师父吗?”愗华伸着脖子往外望,檀夫人的厚此薄彼,让她颇为道一不平,“是陛下下诏请他进京的呀。”
“是呀,”檀夫人魂不守舍地端起茶盅,可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三人沉默地坐着,檀涓没有从官舍送口信回来。料定道一已经走了,阿松起身道:“我改天再来看婶母。”
“也好。”檀夫人勉强一笑,没有挽留。
阿松挽着愗华,慢慢走出檀夫人的庭院。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卷,扑打在人的眉毛上、嘴唇边。阿松努力睁大眼睛,穿过迷雾似的雪阵,马车出现在眼前,她拎起裙摆上车。愗华在东张西望,忽然惊喜地说:“瞧呀,道一师父还在巷口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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