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魏无忌
李光仁,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次子,本因太子谋逆全家被流放至巴州,于去年刚刚放还长安,更名李守礼,封嗣雍王。而他的父亲李贤,当年就是因被诬陷刺杀了明崇俨而被废,自尽于巴州。
当年李崔巍初来洛阳,受命于武后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去暗杀国师明崇俨。
李贤是被诬陷的,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然而,垂拱元年太子李贤旧案的昭雪,却也是他上书促成。李光仁今日杀他或是救他,都不过是天命昭昭。
香席被撤下,不经意间,室内已掌灯。昏黄华美的灯火下,流水的宴席一道道呈上来。而得到雅席入场资格的宾客们,则由宫人引着,走到屏风后面去。
穿过一道道帘帷,尽头的殿内已点起了灯,将四壁照得亮堂堂。然而李崔巍却注意到,这殿内四处密不透风,只有一道门与外界相连。壁上涂满辛辣香料,是前朝传说中的椒房壁。
宾客们坐下之后,宫人悉数撤去,座中只剩十个客人与太平公主。幽幽灯烛将人的身影无限放大,投射到光洁墙面上。
公主抬手命人呈酒,不多时,各人面前都多了一盏酒,色泽纯白,气味醇厚,倒像是越州的米酒。李崔巍闻了闻,觉得有问题,掩袖喝酒时,将酒大半洒在了地上。
喝罢酒,公主即令人抬来十个宝箱,打开时,内中却只有十张纸笺。
“本宫今日,向各位借取商路一用,一月之后,完璧奉还。这纸笺上,盖着公主府的印信与本宫的亲笔。各位可在这纸笺上添写来日想与我讨的东西——美人、钱财、官位。只要诸位敢写,本宫便敢允诺。来日若是本宫失言,尽可以去圣上与太后面前,告我谋逆之罪。证据,就在列位手中。”
众人齐齐拜伏在地,口呼万死不辞。太平公主又和煦一笑:
“先前派采买宫人去各位商铺中购进阿芙蓉,也是为了试探诸位的诚意。能进得雅席之人,来日都是与本宫同生共死的亲信。”
她朝李崔巍深深看了一眼,而李崔巍却岿然不动。
果然如他所料,公主今日设席,是为了借用南市商贾们手中可汇通天下的商路,来为越王的叛军运送粮草。而他今日当场见过了密誓,又在名册上签了字,若是活着出去,便是共犯。
但他必须要活着出去。
(五)
李知容出了长寿寺,带伤走到了南市,想要典掉佩刀,换一匹驿马,即刻便去鸾仪卫。李太史想必等了她许久。
然而未及她走出南市,就因失血过多,昏倒在路旁。
昏倒之前,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陌生男子跑过来,口中还喊着她的名字。
再醒转时,她看见两张陌生面孔正围坐在她身边,一老一少,那年轻的就是方才救了她的人。简陋房舍内充满墨香,窗外的院中摊满了未干的书帖,墙上没有一丝空隙,也贴满了书帖。
她匆忙起身,问现在的时辰,担心李太史等她太久。那青年笑着又把她按回去:
“不愧是李太史中意的女子,也和他一般的不要命。”
她马上揪住他衣襟,问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将她手掰开,正色道:“李太史去了太平公主宅斗香,说此行极为凶险,托我来南市寻你,交给你此……” 他作势要从怀袖中掏出什么,却迟疑了一下,又笑了笑:
“没什么,让在下转告容姑娘,等他回来。”
李知容下榻便走,还未及出门,方才一直袖手旁观的老者却将她叫住,要她等一等。
她回头,见那老者蹒跚走至书案前,从成山的卷轴中抽出一册,搓着手递给她,支支吾吾地开口:
“去公主府斗香,若无公主亲邀,连大门都不得进,除非是有持异宝进献之人。汝以此手卷去拜谒,就说……就说是王右军书帖。”
王右军亲笔的书帖,一大半都随着太宗下葬了昭陵,存世的亲笔十不存一,价值连城。
她展开手卷,却发现那字迹飘逸俊秀,矫若惊龙,比之王右军还像王右军。
她抬头谢过老者,却将书帖归还于他:
“先生书法当世罕见,不应被埋没,以右军书伪作存于世。容某想讨一幅先生自己的字,去公主府进献。”
老者眼睛顿时一亮,即刻在书案前翻检起来。不一会就找出一卷崭新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捧着交给她。
“我钻研二王几十余年,仅作此《书谱》,奈何因我官微言轻,屡次携《书谱》去高官家中拜谒,都被拒之门外。如今又获罪贬官,一介布衣,更无机会。”
“汝若是能将它呈于堂上诸公,让那些自诩擅书的庸才们知晓,天下第一的书道从未断绝,在下死也瞑目。”
她收下卷轴,询问老者的姓字。对方将沾满墨水的袍服理得端端正正,长揖回礼:
“在下,吴郡孙过庭。”?
她又朝青年道过谢,就走出门去。背后青年仍在无奈劝告老者:“孙参军,汝执着于书道几十载,也该放下。若是汝此生不能成名,书道从此埋没,无人知晓,又将如何?”
老者只是笑,笑得爽朗孤寂,风卷起一院书帖飞舞。
“书道不传,吾宁死。”
她翻身上马,洛阳五月的灿烂骄阳照在她脸上,熏风吹拂她染血的袍服。她策马出了南市,朝巍峨宫城不回头地奔去。
愿逢千日醉 第二十三章闯宴(微微h)
(一)
天色将晚,雅席中也上了新酒菜。隐隐听得外面堂中歌舞喧嚣,想必宾客们已经喝醉。
李崔巍还在想着如何能见到这九人的面容,却发现座中宾客面色有异,颊边都淌下大颗汗珠,不一会,竟有人不顾公主还在,当众脱起外衣,有人站起身离席四处乱走,有人跳起胡舞,还有人为他打起拍子,场面欢悦,却透着诡异,如同众人都齐齐被下了蛊一般。
他心中一惊,想起方才的酒,马上抬头看向公主:
“酒中有五石散?”
五石散,从前流行于南朝世家中的一味药,服用之后会通体燥热,神志不清,常会做出放诞逾礼之事。当时名士们如阮籍驾车临渊、裸裎而卧的轶事,多半都是服食五石散的后遗症。
太平公主坦然点点头:
“五石散无色无味,又不似阿芙蓉难得,世家大宴上,常常用此助兴,李太史难道头回见么?”
接着她施施然走下主座,朝李崔巍走来,俯下身装作朝他敬酒的样子,手却伸进他的衣领,隔着一层里衣上下摩挲着他:
“李太史,杀了你固然可惜,但我母后说过,再好用的臣子,若是不听话,不如杀掉。” 她将酒杯端到李崔巍的眼前:
“方才李太史耍了小聪明,没有喝本宫的五石散。现在,本宫要看着你喝下去,若不从令,我便派人,去杀了你那日去尼寺救出来的美人,你很中意她,是不是?”
李崔巍咬着牙,接过酒喝了下去,热气立时从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她是我的下属,纵使我对她无意,也会去救。”
公主见他喝完,拍着手叫好,笑得残忍又天真:
“最好是如此,李太史。汝平日所为,尽是替太后借刀杀人之事,迟早要做替死鬼。若是某日你获罪,那美人又如何能全身而退?还不如今日死在我这里干净。大家都服了五石散,死了也不过是酒后误杀。”
她又凑近了些,龙脑香一阵阵地漫过来,李崔巍不由得朝后退了退,屏住呼吸,默念《清静经》。
“或者,汝今日答应,做我的入幕之宾。今日汝所见所行,本宫便不再追究。”
她伸出食指,戳在李崔巍胸口。“话说,我母后最喜长相仙风道骨之人,譬如那明崇俨。李太史如此样貌,当真没有入过凤帷?”
“假以时日,若是我母后果真做了皇帝,到时李姓诸王已被屠戮殆尽,武家儿郎们又个个不成材,你猜,谁能继承这大统?”
李崔巍正闭眼调息,却伸出手,一把拉开了公主的手。睁眼时,双目澄明镇定,看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武太后从不折辱朝中有才之臣。公主此等心胸,比不上武太后。”
她气急,挥掌就要打他,手腕却被紧紧握住,李崔巍仍是毫不退让地看着她。公主努力压制心中怒气,与他辩驳道:
“我府中亦收拢不少清寒学士,我亦赈济灾民、兴修佛寺、资助……资助落魄皇亲!我母后说过,论韬略胆识,她所有儿女中,只有本宫最像她。如何女儿便生来只能在宫闱,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李崔巍放开了她的手,继续打坐调息,只淡淡纠正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公主起身,整了整衣袖,恢复了高高在上的语气,那一瞬间,她的仪态像极了她的兄长李旦。
“李太史,你既不愿跟随本宫,今日之椒房便是你的死地。”
她走至堂中拍了拍手,众人一时安静下来。她高抬手向李崔巍一指,冷冷道:
“今日谁杀了李太史,本宫便重赏谁。”
接着她扭头便走,两扇沉重铜门突然自帘帷后缓缓推出,随着一声铜门中机匣合上的声音,李崔巍回头,只见余下的九人都抽出随身的武器来,神情激动狂乱,如被放出笼的嗜血兽物。
(二)
李崔巍被关入椒房半个时辰之后,公主府门前来了个戴着幕篱的陌生女子,说有异宝进献。
李知容策马跑了一路,草草包扎的新伤又有些裂开,在公主府前交出孙过庭赠予的书册后,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地等着,那公主府的朱红大门像地府的入口,而她就站在门前,两手空空地等着阎罗来宣判她是生是死。
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内侍走出,说公主请她一叙。
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进了门。纵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也愿意相信李太史还活着。
她跟随内侍进了宅院,远远地望见正厅内华灯灿灿,人声嘈杂,正是欢宴的时候。她希望踏进门时就看见他,脚步就更快了些。
然而她踏进正厅,看见的场景却让她脚步一滞。
室内充满了浓重香气,各色异域香料的味道与酒气混在一起,香到极致,反而化为臭腐。来参宴的贵客们都像是服食了什么丸药,个个都神态异样,放诞无状,有狂歌纵酒的,有脱了衣服跳舞的,有与助酒歌伎搂作一团呷戏的,不少人还戴着面具,在灯烛映照下,有如地狱图景般可怖。
她想要逃,却努力定了定神,一个一个细细看去,却都不是他。
“贵客是来献宝,还是来找人?”
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容貌酷似武太后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此人应当即是太平公主。她行了叉手礼,之后即单刀直入地问:
“恕在下唐突。公主可知,钦天监的李太史现在何处。”
公主抬起她的脸:“将幕篱摘了。”
她想了想,还是摘了幕篱。公主看见她的脸,噗嗤一笑,随即便又沉下脸来:
“本宫给李太史发了拜帖,奈何……李太史并未到府,想是太史清高,不屑与我等厮混。”
公主又指了指身旁内侍手中捧着的书帖:
“这《书谱》确是珍品,本宫收了。改日回礼拜谢,送客。”
李知容攥紧了拳头,在公主转身离去时,开口朗声道:
“今年五月,洛北含嘉仓驶往博州的船,比往年同月,多了许多。”
公主的脚步顿时僵住,难掩震惊地回头看着她。
李知容从怀袖中掏出一张纸,盯着太平公主:
“公主,鸾仪卫收上来的证据都在此。公主若是愿意,在下可一字一句,念给公主听。”
半个时辰前,她骑马赶到鸾仪卫,却不见李崔巍,只看见众人围着闫知礼,地上摆满了历年两京收缴上来的报关货物记录。闫知礼已经两天没合眼,地上摊满了算筹与揉皱的字纸。
摩睺罗伽案、阿芙蓉案,与今日的公主府香宴中,最蹊跷的就是那几个南市商户。若是他们真与越州叛乱有关,要收集证据,只能从商路中货物流通的数量变化入手。纵使李知容当下去了公主府,手中没有对方的把柄,要顺利将救出李太史,也是难如登天。
于是,她与其他人一起等了数个时辰,才等到闫知礼算出了线索。果然,洛北含嘉仓内,两月之内进出洛阳与博州的商船多了数只,平日里都是运送海盐与丝帛之类,近日却开始改运粮草,管着这几只商船的商号,恰巧都是此次参与斗香的公主府座上宾。而时任博州刺史的琅琊王李冲,又恰巧正是越王李贞之子。
太平公主咬牙看着她,继而哈哈大笑,朝身侧拍了拍手,嘱咐了几句,顷刻间便出现了数十个卫士,将厅内东倒西歪狼藉遍地的宾客都搀了下去,又来了一队宫人,将厅堂打扫得鲜洁如新。
“鸾仪卫中果然藏龙卧虎。只是,李太史当真不在本宫宅中,汝要寻人,怕只是来错了地方。”
李知容深吸一口气,举目四顾,最后目光停在了公主身上。她心中先是一惊,接着又喜,开口时,却冷静如初:
“公主,在下确信,李太史来过此处,且尚在公主宅中。”
公主扬起脸看着她,李知容却伸手,说了句得罪,接着从对方肩上拿下一根头发,一根银白色的头发。
她看见公主脸色变了变,又接着说:“公主身上除龙脑香之外,还有极轻的白檀香气,此香唯秘书监会制。故而,李太史应当今日来过公主府。而鸾仪卫的人自太史进府后,便在大门前守着,也未见太史出来过。”
公主不再掩饰,大方承认道:“李太史是在我宅中,然太史现已睡下了,汝要去我房中,瞧上一瞧么。”
她又上前一步,拨了拨李知容手中的头发:“这头发与香气,都在本宫身上,可见本宫与李太史……相谈甚欢。汝为何不成人之美,改日再来?”
她仍是不挪步,索性将话说开:“鸾仪卫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主沉默地看着她,继而神经质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李知容被她笑得头皮发麻,却执拗地戳在原地,一步不挪。
“好,本宫今夜就放手让你去找。只怕是找到时,你的李太史,已不是李太史了。”
她抬腿便走,却不是出门,而是朝厅堂更深处走去。
她记得他身上白檀的味道。厅堂中气味混杂,难以分辨,但越往内室里走,气味越少,可分辨的机会就越大。若是他没有离开这阔大宅院,她搜遍各个角落,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她像个傻子一般四处嗅闻,翻检地上可疑的东西,全然不顾四周宫人们嘲笑的眼神。她拨开一处又一处纱帘,直到站在一扇沉重黄铜大门前。白檀的气味在此处被放大,一阵一阵地顺着门缝飘出来,伴着一丝血腥气。
她按上铜门,门纹丝不动,应当是挂上了锁。她将耳朵贴上去,门内寂静无声。
“公主,劳驾,将此门打开。”
她心中怕极了。然而比起见到门后的场景,她更怕再见不到那个人。
“这门后关的,不过是本宫豢养的豺狗。开了门,会咬人。汝真的要看?” 公主轻轻叩了叩门,轻描淡写地问她。
“要看。” 她执拗地站在门前,额头贴在门上,像快要丧失最后一点力气。
公主招了招手,有宫人上前,她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又隐入黑暗中。顷刻过后,铜门发出巨响,接着便一点点向左右打开,门后的光霎时照亮了幽暗的内室。
她看见李崔巍独自一人,袒露上身背对着她,在堂中打坐调息。四周点满灯烛,将他通身照得雪白。
地上墙上则鲜血遍布,伤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被切成两半的面具散落在各处,他身旁的地上,插着一把带血长剑。
她还未出声,却听见李崔巍先开口,声音不似平常一样沉稳,却像是喝醉酒一般:
“李某今年春日,也算见过些许好风景。如今赴死,也不算遗憾。”
她看见他还活着,即刻放下心来,像是全身卸了力一般,只轻声开口问了一句,李太史,你可有受伤?
他回头站起,恍如隔世地望着她。接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顾不得身处何地,双臂力道之重箍得她生疼,她心跳如鼓,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他身上无处不烫,如同煮沸的雪。
她十分故意地咳了一声,李崔巍才反应过来,将她猛地转了个圈背对他,声音是难得的羞怯:“唐……唐突了。”
她只是笑着转身,将自己的外袍利落脱下,甩手扔进他怀中,身上只着练武时穿的深色便衣,大踏步出了门。
李太史拿着她外袍,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随即披上外袍,快步追上她。
公主尚在门外,只是瞧着两人走过。李知容却停下,将之前拿出的所谓证据递到公主手中:
“这纸上所写的,并不是什么证据,只是在下手抄的《太玄经》。真正的文书已递到太后手中。今日之宴,请公主且就当它是一场寻常斗香便罢,想太后亦不会为难公主。”
太平怒极反笑,眼睁睁看着他俩走出门厅,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走出了公主府,李崔巍便一把横抱起她。鸾仪卫的车驾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驾车的是黑齿俊,看到两人衣衫不整、浑身挂彩地出来,喜上眉梢之余,忙叫等在街口另一侧远远看热闹的崔玄逸走近些看热闹。
李太史将她抱进车中,才发现她身上的血痕与苍白脸色,眼神霎时慌乱,紧张地看着她:
“阿容,你是如何回来的,为何会受伤?”
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此时又撑不住昏睡过去,倒下之前,尚在拽着他衣袖,认真岔开话题:
“打个架而已,为何要脱衣裳?公主身上,如何会有李太史的香?如何会有李太史的头发,嗯?”
话还没说完,她就又昏了过去。故而没有听见李崔巍的回答。
“其实,我方才在椒房,还有一句话未曾讲。”
“李某此生,想要什么,从来不能如愿,除了你,阿容。”
愿逢千日醉 第二十四章檀郎(h)
(一)
更深露重。
李崔巍抱着重伤的李知容回了自己的宅邸,治伤到半夜,换下的伤布触目惊心,清洗掉数盆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伤才被全部处理好。他怔怔坐在一旁,接着一声长叹。
窗外鸟声窸窣,天光竟已亮起来。他掀帘出门,却见院中熹微晨光里,站着一个人。是此前他拜访过的麟台正字陈子昂。
“听闻二位大难不死,特来道喜。”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是之前李崔巍给他的那封。
“既然李太史没死,这信自当物归原主。” 之后又此地无银叁百两地摆摆手:“在下可未曾拆来看过。”
李崔巍拿过信,两叁下就将它撕了个干净。陈子昂于心不忍地摇头,拢着袖子旁观之余,忍不住插嘴道:
“李太史这一番真心,当真不让容姑娘知道么。”
李崔巍抬眼,陈子昂连连后退:“在下猜,猜的。”
李崔巍自言自语:“不知道,于她才是最好。”
陈子昂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行礼道别。晨风吹过,衣袂飘举,有仙人之姿。
李崔巍道谢之余,还是忍不住问他:“陈正字可知,容……李中郎为何,会受此重伤?”
陈子昂揶揄地看他一眼:“既已打算和美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问这许多,又有何用?”
李崔巍被噎得一时无话,晨光在一瞬间洒满院落,阴阳交替,旭日东升,陈正字就在此时拱手离去,仿佛消失在晨光里。
洛阳城中,此时多的是酣醉不醒的男女。这是座纵欲的城市,连泼出的脂粉水中都飘荡着及时行乐的诗句。唯有真心,是无人稀罕的过时之物。
李崔巍却肃然立在院中良久,将撕碎的信笺扔到水池中,眼看着纸上的墨字化为模糊。
(二)
李知容醒来时,天光已经是大亮。
她四顾屋内,却没有看见李崔巍。
她惦记着昨夜此人的伤势,当时他的情形,也像是中了什么药毒的样子。于是急匆匆下地,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
然而刚掀开门帘,就看见李太史好端端地在院中练剑。
他平时很少用刀剑,也是因鸾仪卫中多的是武艺超绝的杀胚,几乎轮不到他出手。但他是茅山上清派宗师白云子亲传的弟子,皆熟习内功心法,剑艺自然纯熟。
她倚靠在门前看了许久,他的剑势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不像她师傅王将军的陇西刀法那般凌厉,也不像黑齿俊的高丽刀法那样霸蛮。他自有他的章法。
等他一套剑练完,她才飞奔着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白檀香沉静的香味被热气蒸腾扩散,她吸鼻子嗅了嗅,觉得心中无比安逸。
李崔巍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待气息平稳后,才问她:“伤好些了吗。”
她埋首在他背后,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只懒懒地回答:“我从小练功,是铁打的底子。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艰难地回转身,却看见她赤着脚站在地上,不禁皱眉:“怎么不穿鞋。”
她低头,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于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急着见你,便忘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往内室里走去。
她心中砰砰跳,手中紧攥着他素白襕袍的领子,像是生怕他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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