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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逢千日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魏无忌
陈子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好言劝告李太史,当迷途知返。那长寿寺中的妇人,八成皆异于凡人,与寻常男子交欢,不过图一时之乐。”
李崔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听陈正字的意思,汝确是去过长寿寺?”
陈子昂扶额,片刻之后破罐子破摔地问李崔巍:“说罢,李太史要我去寻那故人,有何报酬?”
李崔巍深深俯首向他再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郑重道:“明日李某要去一凶险之地,若是明日戍时吾仍未归,请陈正字代吾将这信笺,交与李知容。在下身无长物,唯在通远坊有一宅第。事成之后,皆归于汝。”
陈子昂接过信放入怀中:“鸾仪卫的宅第,在下不收,只怕夜半有恶鬼来索命。在下只要李太史一诺,来日在下若是因言获罪,还望鸾仪卫能秉公执法,将吾送至叁司,审过再判。”
李崔巍点头答应,陈子昂便作势打着哈欠送客。李崔巍行至门口,却回头又问了一句:
“陈正字,若是凡人要去长寿寺,需得如何?”
陈子昂没有回头,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长寿寺寻一年高老者做中间人,再折去两年寿命作担保。出入寺门,受烈火灼心之痛。”
“陈正字,敢问汝是凡人,还是仙。”
陈子昂已昂首阔步进了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叁)
雪势越来越大,李知容眼睁睁看着对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术。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时,眼前却一阵晕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刹间变得光滑如镜。万千碎裂的镜中,倒映着重重幻影,都是她与他。
少年时的李崔巍在院中读书,她在一旁煮茶晒药偷看他。孙夫子还活着,叁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灯,还有王将军。
他在桥头求娶她,她点了头。他们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牵着她走过百里长街。药铺后的小院里红烛高照,他们吻得缠绵热烈,在床榻上如胶似漆。
庭中枇杷绿而又黄,她与他像寻常夫妻般采药读书、在佛诞日携手去寺中求签祈福,春日桃花铺满洛水,他们骑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剑任侠。后来他们有了儿女,隐居山间,他对她始终如初见时一般好。
再之后,孙夫子寿终正寝,王将军解甲归田,他逐渐老去,她却依然容颜未改。她搀着他看遍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别,留她一人在世间独活。
李知容抬头望天,有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九天飘下。
狐族寿命比凡人稍长一些,传说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长生不死。但没人知道一只哑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惧怕命运无常。
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有窸窣响动,迅速回身向后,却看见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来陪我。”
她执刀的手有些发颤。
“十殿阎罗中,我幻术最强。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谁,我便变成谁。我可以骗你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
“阿容,世间男女之情皆是雾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阁楼上,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容易碎裂的琉璃。
这次她出刀极快,没有犹豫。收刀回鞘时,对方胸口的血才缓缓流出,不过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门,毫不畏惧地走进鬼城的茫茫暗夜。





愿逢千日醉 第二十二章如故
(一)
隋大业年间,位于洛南的丰都市集天下之盛,人物繁阜,车马不息。
数年黄河泛滥,战火侵袭之后,如今丰都市已沉入地下,经由历代府君幻术加持,成为一座鬼城。
鬼城之中,不仅有在此居住百年的妖,还有被地上排斥、驱逐、屠戮而流亡至此的人。
李知容不知自己在幻境中耗了多久。在解决掉第一个杀手之后,她碰到的第二个杀手是面容与她的仇敌一模一样、以刀丝为武器的傀儡师,第叁个是化作她恩师与救命恩人的王将军、手持重剑,在荒漠中将她当做敌人砍杀;之后她遇到的四个结成阵法的杀手以乐器杀人——羯鼓、觱篥、琵琶与箜篌,令她在乐声中回忆起一生最屈辱、无力、自责与恐惧的时刻,她奔跑在鬼城空荡荡的街上,那些场景如同鬼魅一般追逐着她,如同跗骨之疽,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方才在与王将军的幻象比试剑法时,她因没有忍心砍下最后一刀,被幻象砍伤了左肩,血流不止,身上还有许多穿越傀儡师刀丝阵法时留下的创口。长夜深黑,她身上的热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奔跑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踉跄地向前走着。
若是今夜就命丧此地,也太过窝囊了些。
她啐了一口血,以方才从杀手那里抢到的剑支地,又缓缓直起身来。
纵使是命如蝼蚁,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蹚出一条坦荡生途。她绝不坐以待毙。
她再一次闭上眼,倾听四周的异动。眼前那些回忆逐渐黯淡,最终只剩下嘈杂乐声,时近时远,时近时缓,似有千军万马金铁交加。
幻境中出现四座通天彻地的金刚天王塑像,各持一件乐器,她站在巨大塑像脚下,渺小如一粒沙。
她屏神凝息,索性盘膝坐下,将剑放在一旁,作打坐沉思状。
乐声渐悄,她听得头顶有窸窣人声,霎时挥剑向上突刺,耳边传来弦断的脆响。她赌对了。
乐声缺了一支,变得杂乱无律,凑不出完整幻境。她继续凝神静听,找准韵律破绽之后再次出手,将另外叁股乐声源头也先后切断。
最后一个乐音消失时,天地俱寂,她站在天地尽头,前后茫茫不见人,只余剑尖鲜血滴答作响。
身上血流不止,她已经接近力竭,于是咬牙半跪下来,撕下身上衣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未及她包扎好,天地又换了一番景象。这次,她变成了盛装贵人,坐在数丈高台中央的莲花座上,这是一台由几十人扛着的肩舆,长街四周,皆是跪伏在地的僧众。
她瞧见不远处燃着一丛一丛的灯火,诵经声接连不绝。肩舆停在一处庄严寺院中央,一个少年脸上涂着油彩,轻快越过院中燃烧的火盆,朝她所在的高台奔来。
是盂兰盆会。她心中突然反应过来。此盛会是为纪念《长阿含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而设,每年逢此时,九州各地都会选出年轻俊逸的女子与男子,重演佛经中目连穿越十八层地狱救出母亲的故事。她在东都时也见过几回。
此时此地,她便是那祭台上被捆在饿鬼地狱刀山火海中的目连之母,而朝她奔来的那少年,大约便是目连。
她不知为何这一幕会在此时出现,只能握紧手中的剑……等等,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她最初拿着的错金弯刀。
少年已攀上了高台,正攀向莲花座。方才虚掩着的莲花座突然渐次打开,将她的面容呈现在万众面前。
少年攀上了莲花座,他们四目相接,李知容突然怔了一怔:
“安……府君?”
那少年的面目,乍看时与安府君一模一样,细看时却不同。安府君的眉眼更加妖异,有叁分狐相,这少年的相貌却不似他那样,只是脸上的怒气与张扬的神色与安府君一般无二。
对面少年也怔了一怔,表情比她还要惊讶,迟疑着问道:“可敦?”
她心中一惊。她知晓,可敦是突厥人对部族主母的称呼。然而手上动作比心反应更快,在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更近一步时,手中的弯刀已嵌进了少年的胸膛。
血缓缓流下来,她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由惊讶、欣喜变成惊惧、愤怒和不解,接着是悲哀。
“可敦,因我是怪物,你也不要我了么。” 少年将刀拔出,狠狠地盯着她。
“可敦,我是你的儿子,沙陀部的小特勒。此次回瓜州,本是为接你走。”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将弯刀从他身上拔出来,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这一连串动作并不出自她本心,只是少年如同被抛弃的小兽般绝望的眼神让她无法忍耐。
刀尖已经朝她心口刺下寸许,那少年突然握住了她的刀柄。仅仅是一个瞬刹,他的眼神便像换了一个人,眼中没有了真切的痛悔与不甘,只剩下燃烧的愤怒。
“我不准你死。”
他俯身将她从莲花座中抱起来,快步走下莲花台。《大目连变文》的唱诵之声萦绕耳畔,熊熊火光照亮他的脸,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在飞速愈合,同时那张脸也如同神迹般起了变化,一点一点,变成了她所认识的安府君。
他扶她上了马,接着也飞身上马,穿过汹涌人潮,穿过冲天的盂兰节火堆与香雾,朝城门奔跑,城外旷野夜风微凉。
不知跑了多久,马定在原地,她从马上跳下,骑马的人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策马离去。
她心中有千百疑惑,不知这一关是过了没过,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安府君。
她回头看见大漠中银河垂地,在天与地交接的一线间,曾与她共患难的十叁娘子,正执剑站在星空下。
(二)
次日午时,公主府前宾客盈门。
今日是太平公主家宴,延请洛京豪富贵胄来府上斗香。
斗香一事,自先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始,由来已久,其奢靡浪费登峰造极,即便是巨富之家也等闲不敢以此消遣。
前来斗香者,除有香料、香器之外,还要有巨资以作赏金。上得香席者,各人依次拿出自己的香料,最终在众人评判之下,评得第一香者,可带走此日全部赏金。京中贵人有钻研制香、沉迷斗香者,常常因此输得倾家荡产。
而东都香席之最,唯在太平公主宅。
斗香者以日中为始,常常赌到夜半叁更。除斗香外,香席也伴着数道酒宴、品茶、行令等雅事,一天所费,能买下城南数坊的资财。
公主宅中深处,此时幽幽燃着龙脑香。此香是来自交趾的贡物,又称羯婆罗,素来为公主喜爱,常用它蒸熏衣物。?
此时太平公主横陈在榻上,前后围着数个样貌姣好的男子,正在服侍她更衣。
帐内香气馥郁,气氛旖旎。然而公主的眼睛只盯着帐外数重纱帘之后,规规矩矩站在堂前候命的钦天监太史令李崔巍。
“李太史,你果真来了。”
公主只穿着贴身的半臂齐胸襦裙,就跳下床榻,带着浓郁龙脑香气款款朝李崔巍走来。宫人们退后数步,只留下公主和他隔着纱帘相对而立。
白发男子朝她恭谨行礼,如同站在朝堂上。公主却不以为意,打了个手势,两边纱帘便齐齐升起,下一瞬她便亲昵地贴到李崔巍身前,吓得宫人齐齐低头。
她伏在他耳边轻声:“今日延请李太史来府中,一是为答谢前日摩睺罗伽案之恩,二是有要事……与汝商议。”
数日前,即是李崔巍去到天女尼寺之前。李崔巍在接到鸾仪卫密报,言说被软禁的圣人出宫去了天女尼寺,就即刻带着几张案卷,策马前往太平公主宅,要向公主面陈摩睺罗伽案内情。公主称病谢客,李崔巍就托家仆带进一物,不多时之后,就传令面见李太史。
他当日所带入公主府的,是贺兰敏之的骨殖坛。
在案发之时,李崔巍即将案情详禀太后,取得太后允诺之后,便派人赶往北邙山掘了贺兰敏之的墓。因贺兰敏之是罪人,没有与其母韩国夫人、妹妹魏国夫人等皇亲同葬,寻到墓也颇费了些功夫。掘出之后,就烧成灰坛,快马运回京城。
“罪人贺兰敏之已被烧成了灰,那日所见之人,想必是他人易容改扮。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更不可信,至于幕后之人,鸾仪卫不日便可查出。” 那日,李崔巍将灰坛交到公主府之后,即告知其兄、本该被软禁在宫禁中的圣人此刻擅自出宫,此刻正在天女尼寺。公主听闻之后,马上移驾,随李崔巍去了寺中。
公主与皇兄的禁断私情早已不是秘密,常年混迹于皇城八卦中心干情报工作的李崔巍深知,世上若有一人能让李旦悬崖勒马,唯有太平公主。
自那之后,太平公主便常常照拂鸾仪卫,隔叁差五便遣人送进贡的花果来丽景门,指名要给李太史。然而李崔巍彼时早就将太平公主的赏赐抛在了脑后。
今日,他本是来办公事,可眼前的情状,却比他想象的更为棘手。
太平公主想要的,就算只是个玩物,纵使得到后,对方已被摧折得失去本来面目,也定会拿到手。
若是公主此番想要的是他呢?
他脑中正在飞速筹算之时,公主一双皓腕已经搭上他手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语气看似恳求,实则威胁:
“李太史,香席将开,随本宫一同去前厅,如何?”
(叁)
十叁娘子手持双刀,如同往常一般,笑吟吟地看着李知容。
他们比试过不知多少场,是月亮的明面与暗面,她熟悉对方刀法中的破绽,如同熟悉她自己。
李知容心中突然无比松快,将手中弯刀抛给对方,张开双臂:
“十叁,我已力竭,怕是与你比不完这一场。今日给个痛快,来年捎些好吃食到我的坟头。”
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稳稳落在十叁娘子手中。然而李知容没等来预料中的一刀,却等来了她的拥抱。
“阿容,你怎的比我还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命都不要了么。”
她也紧紧回抱着十叁,眼泪终于流下来。
“十叁,若是不杀人就得死,那我早晚都是一死。可阿容近日来,一天比一天想要活下去。”
十叁娘子十分粗鲁地给她擦了擦泪,又拍拍她脑袋:“莫要信口胡沁,阿容自然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滋有味,替我看洛城大好春光。”
她破涕为笑,忙着点头,十叁却拿着弯刀,刺向自己胸口。
刀刃锋利,李知容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时,刀口已刺入寸许,血静默地流着,她手忙脚乱地帮她止血,手却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醒醒,不要睡,十叁。说要陪我踏春,我一人如何去踏春。” 她哭得像刚被捡回来的时候,手上全是她的血,眼看着十叁娘子的唇色一点点变白,却束手无策。
“阿容,十叁此生,没有遇到过真心喜欢的男子。你遇上了,是好事。就算不能长相厮守,也不要做逃兵。”
她捂着十叁娘子的伤口已哭成个泪人。大漠中一轮孤月,四顾苍茫。
不远处,响起清幽铃声,一人自沙坡上走下,铃声渐响,他周身金光熠熠。
“欢喜地,离垢地,发光地,焰慧地,极难胜地,现前地,远行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此为丰都市幻境十地,自古至今,你是第一个,渡至第十地之人,阿容。”
她抬起头,看见熟悉的黄金双瞳,是安府君。
他俯身搭上十叁娘子的脉搏,又解开包扎的布条,从怀中掏出大块药粉敷在十叁娘子伤口,等她呼吸渐渐平稳后,才抬头看着李知容。
“李知容,你可知,方才你闯过的十殿阎罗,都是何人。”
“他们在来丰都市之前,都曾有家室、有亲人,都曾是忠臣孝子。只是近年来中原板荡,豺狼当道,酷吏横行,凡是不支持武氏变法的,轻者流徙千里,妻离子散,重者含冤身死,祸及全族。边地年年有战事,东有新罗百济灭国、西有突厥、契丹、吐蕃相互攻伐,其间大小部落、边关居民,命若草芥。”
“阿容,在上位者,皆是率兽食人,将海晏河清寄望于明君仁政,就是个笑话。”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金错刀,将刀柄递给李知容。
“你要离开丰都市,去寻那所谓的光明坦途,我不拦你。但我朱邪辅国此生无君无父,世人信的,我偏不信。我只要一个公道,哪怕将这乾坤颠倒,也无所谓。”
月光洒在他眼中,将黄金瞳照得灿若神明。阿容收起金错刀,朝他长叩作别。
“谢府君不杀。” 她抬头看他,眼神干净明澈。
“只是乾坤颠倒后,公道,还是公道么。”
安府君不言,不再看她一眼,抱起重伤的十叁娘子,转身离去。
她撑着负伤的身子慢慢站起,眼前风景再次变换,她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小院中,积雪已到了膝盖。
她缓缓行过丰都市昔日喧闹的长街,走过平日里与十叁娘子醉酒谈天的酒家,身后隋朝已坍塌的永业塔巍然屹立,如同丰都市的一切,一半真,一半假。
她找到长寿寺的院门,穿过荒芜破败的寺观,再推开门时,天光大亮,她又回到了人间。
街上孩童嬉闹,商贾叫卖,洛阳城五月明媚的暮春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最后望了一眼长寿寺。恍惚间,仿佛听到街上孩童的歌谣也在寺中回荡,唱的是一个古老故事——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四)
午时过,香席已开。
公主宅中陈设之奢靡铺陈天下闻名,但香席却简单素淡,器物一例只有白色。正中央一张硕大沉香木高台,众人围坐于高台四周,背后是一架高达数丈、由长安弘福寺高僧怀仁所书的《集王羲之书圣教序》草书屏风。?
今日列座的多是被公主延请来斗香的南市商贾,虽然多数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世面,但却是头一回来公主府,个个都正襟危坐,眼睛却不住地四处张望,低声啧啧赞叹。
不多时后,有一列宫人从内室中走出,手擎银盘,上面放着与会名册和笔墨,请个人们一一在册上留下名字。有人不假思索地签下字,也有人皱眉苦思许久,才战战兢兢写下姓字。
磬音响过数声之后,从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两人,为首的即是大唐最得荣宠的公主、武太后的独女太平。她的容貌像极了武太后,不笑时威仪具足,是花中的皇帝。宾客们见了公主真容,都不由得低下头去。
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白发男子。虽然风姿卓绝、面貌俊秀,却表情阴沉,瞧着与其说像个面首,却倒更像个刺客。
太平指了指紧挨着上首坐席一侧的位置,让李崔巍坐在她旁边。他不情不愿地坐下,座中已有几个在朝中当值的人认出了他就是鸾仪卫的李太史,立时紧张起来。
李崔巍坐定抬头,却吃了一惊。
这香席之上,除了他,其余众人都戴着面具,将面目全都遮住。那面具有神魔鬼怪,也有美人名将,罗列杂陈,妖异奇诡。
而他则在初到公主府之时便被叫去了内廷,根本不知也没来得及戴面具或是稍作易容。看来,公主就是要让今日的宾客都知道,就算是只听命于太后的鸾仪卫,也须承她的情。
名册递到李太史手边,他将卷轴拿起,眼风扫过其余名字,接着便也提笔签字,毫无迟疑。
见他签下了字,公主朝宫人颔首,那名册即刻便被收了起来。接着她笑着开口,宣布今日除却寻常斗香规矩外,还另设一雅席,斗香优胜者前十人可入雅席,竞拍公主宅所藏的珍宝。
遍地豪富的洛阳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赌徒。今日应邀来公主府的,都是靠做生意勉强支撑家业的李氏旁支宗亲,在武太后当政后,日日活得心惊胆战。公主的邀约,于他们来说不啻于给即将渴死的人递来一杯鸩酒,纵使喝了会死,但只要有一丝让命运翻盘的希望,他们就愿意一试。
李崔巍暗叹了口气。这座上的每个人,背后都是受高宗与武氏新政牵连的家族和无数冤案。总有一天,这些旧贵族们的怨气和仇恨会啃噬掉新朝的根基。
磬声又响过数下,用以计时的香盘点燃之后,宫人宣布,斗香开始。
说是斗香,实则无异于比拼财力——天竺国的郁金?、龙脑、真腊的沉香、大秦国的龙涎、以及甘松、苏合、安西、奈多和罗等异域名香都不再稀奇。熟稔斗香规矩的老手们,所求的不过是“新、珍、奇”叁字。
计时的香盘上,一支线香还没有燃尽,依然能拿得出香料继续豪赌的却已只剩下叁成,其中包括李崔巍。
他没有赌资,但闫中郎有。昨日此人刚听闻消息,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快马回家,搬了数箱名贵香料供李崔巍挑拣。
行香的鹊尾炉又轮转过数圈之后,座中只剩下十一人手中还有香料。李崔巍不动声色,实则随身香囊中只余一枚香丸,却是他带来应急的寻常白檀香。
现在看来,能进到雅席者,必是经过一番甄选的人。太平今日所设之宴,既然和南市所掌握的商路有关,雅席中所谈的事,就不只是焚香。客人们都戴着面具,又是一同散席,如果他不能进雅席,再找这十人又得费一番功夫。
若是黑齿俊手中的密报准确,越王李贞叛乱一事已经箭在弦上,兵贵神速,朝廷但凡迟一天出兵,胜算就少一分。
鹊尾香炉转到他面前,李崔巍沉吟了一会,还是拿起了香囊。他赌的是,剩下十一人中,至少有一人同他一样,手中再无香料。
然而当他正要掏出香丸之时,对面坐着的客人却抬手,叫停了行香。
那人戴着一副兰陵王的面具,绛红刺金衣袍,行香熟练老道,听声音却是个少年人。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镂金香毬,扔给李崔巍:
“在下只剩这一个香毬,再比,未免没了意思。让给李太史,代在下去瞧瞧公主府的雅席。”
公主白了他一眼,却颔首同意让他离席,像是约好了一般。座中只余最后十人,李崔巍松了一口气。他打开那香毬,看见内侧镂金花鸟纹之间不起眼处用小篆刻了两个字: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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