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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容九
福叔忙对她行了礼,“小姐好。这四爷家的姑娘瞧着真是……”约莫是对着她一时很难想到什么赞誉之词,他卡壳了一下,“……聪敏,二爷,这个子和四小姐一般大,该称五小姐?”
“这些日后再说。”二伯尚沉浸在弟弟的死讯中,当着徐郎中的跟前又不好多表露什么,同福叔使了个眼色:“这位徐先生是四爷的朋友,福叔,你好生安顿,还有,让张婶过来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对了,云知……你饿不饿,喜欢吃什么尽管说,二伯让厨房给你做。”
在街市上吃撑没消化的妘婛摆摆手,“不饿不饿。”
“那行。四弟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我得先去同爹说一声,回头唤你就过来。”
*****
林宅里的人办事利索,从门房到照料起居的张婶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也就是一忽儿的功夫,该备的洗漱用品、澡盆、衣物一应俱全的摆在眼前,怕生人多妘婛不自在,张婶也不多逗留,只吩咐了一个丫鬟在门外候着。
妘婛浸泡在热水中,醒转至今,这一刻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懈怠下来,连带着头发丝都惬意了,她不敢贪多,搓干净了就换上了衣裳。多半是福叔口中那位“四小姐”的服饰,尺寸挺合身,一身绯红底本是她最喜爱的,如今穿在身上反倒衬得人愈发的黑——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脖子以下的皮肤不说白皙也算是正常,偏生脸蛋却黑的跟没洗似的,扑十层粉黛都拯救不了,再加上额前狗啃一样的刘海,实在是叫人没有装扮的兴致。
见头发一时擦不干,她索性半披散着扎了个小髻,刚好外边来人说是老爷传唤,她便将旧行头里的钥匙和羊皮簿揣兜里,跟着过去了。
福叔带她止步于内堂前,伸手请她进门,妘婛向内探去,厅内只有两人,一个是云知的二伯,另一个老者坐在一张轮椅上,侧着身静静凝视着摆在青铜柜上的两坛子骨灰。
他就是林瑜浦。
妘婛深吸了一口气,放胆迈入内堂,在二伯眼神的示意下,跪下身,朝老人家磕头道:“知儿拜见祖父。”
那是个精瘦的老者。
两鬓与胡须花白,看去约莫过七旬了,不知是否因为蓄着泪光的缘故,深陷的眼窝下有双很亮的眸子,不见寻常老人的混沌,他转头看到孙女时,眉目中自然而然透出慈意。
说来也奇,这一眼令妘婛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原本忐忑的心莫名静下来,无需酝酿眼眶就湿了,林瑜浦看着心疼,忙招招手道:“来,快起来,到祖父身边来……”
妘婛应了一声,乖顺的坐到他的身旁,林瑜浦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知儿都长这么大了,走的时候还白白胖胖的,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模样……”
二伯道:“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总会多接触日晒,我看知儿的模样还是像极了四弟,尤其是眼睛,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瑜浦一听“四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哽着嗓子问:“听你二伯伯说,你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你阿爸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同祖父说说。”
该告诉祖父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妘婛拿不准这个猜测是否准确,但听他这么问,想必也是起了疑心,关乎生死的事,欺瞒反是不妥。她低声答着:“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就着了火,就记得阿爸撞不开门窗,就让我从厨房的水沟里爬出去……后来我醒来,村里的人就说……说……”
说多错多,她索性把话卡在这儿,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林瑜浦神色复杂的蹙起眉,对二伯说:“那位姓徐的郎中不是还在府内?你去探探风声,尤其是关于失火之事,旁枝末节也不要落下。”
“是,爹。”二伯退下。
少了个打圆场的,只留她和祖父独处,妘婛正担心说起过往会不会露马脚,但听他说:“知儿,你是不是还在恼祖父?”
恼什么?
妘婛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又听祖父叹息道:“当年你爸爸连家业也不顾,非要跟着北京那些人参加什么革新社,我是气狠了,说了那样的话,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哪知他真就这样带着你们母女离开老宅……”
原来是怕孙女儿记仇啊。
她轻轻摇头,“那时候我还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祖父长叹一声:“原以为你们早去了东京,想不到他宁可藏在那破村子里,也不肯回家……”
妘婛望着这个嘴犟心软的老人,宽慰道:“阿爸只是不希望连累林家,他很惦记您的,那封信,他都随身带着,又不敢寄给您。”
“有什么不敢寄,都是血脉相连的,做什么不是连累,他不连累林家,倒累去了自己的性命,累得你一个小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林瑜浦拿袖口擦掉眼泪,“快同祖父说说,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那穷村子连温饱都成困难,老四怎么就忍心把我的宝贝孙女儿养在那儿……”
妘婛心里也觉得奇怪,放着这样的家大业大不要,以身涉险之后又躲在旮旯角落中过穷日子,云知的爹娘究竟图什么?
她答不上来,眼瞅祖父有深聊的趋势,只好将衣兜里的钥匙印鉴拿出来,递上前:“这是失火那日我阿爸让我保管的东西,他说,这里有许多人的心血绝不能毁了。”
祖父接过去,先瞄了一眼钥匙,又戴上老花镜,往光源亮的地方侧过身,翻看那张印鉴卡。
他眯着眼,神色严肃了起来,问:“这钥匙同印鉴,你可有给其他人见过?”
“当然没有。”妘婛:“知儿想着既是要物,当亲手交给祖父才安心。”
林瑜浦略略松了一口气,妘婛道:“我看离这上边租期的时限还有小半年,是否只要持卡和钥匙,就能开银行的保险箱了?”
林瑜浦沉吟片刻,正色道:“知儿,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苏州,是好事,至少暂时没人把主意打在你身上,但这不代表从此就能安枕无忧,这两样东西,你只当做从没见过。”
眼瞅着祖父有毁物灭迹的苗头,妘婛忙问:“……您不打算将保险箱的东西取出来么?”
“我虽然不知这些年你爸爸在外做什么,但他背井离乡、避世于仙居,却把什么东西存在了天津的银行,说明他早知其中利害……这,恐怕是要你父母性命之物。”
妘婛道:“可他们视此物甚于自己的性命。”
“知儿,”他缓缓皱起眉头,肃然问:“莫非,你也想走他们的老路?”
“当然不,我是……”
是什么?
是林赋约的临终之言历历在目,还是这副躯壳残留的心境在作祟,妘婛也说不上来。但坐在跟前的这位祖父尚沉浸于失子之痛中,哪是几句语焉不详深明大义就能说服的了的?
妘婛飞快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是担心万一真有人要寻此物,保不齐日后还会找到我头上,若上赶着什么歹人,即便我说破了唾沫星子,他们就会信么?”
林瑜浦微微摇首,“我们在明,歹人在暗,但凡此时你不远千里远赴天津,只怕会惹杀身之祸……若你一直留在苏州,等保险箱的租期到了,他们自会把目标转移开。”
“阿爸已经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东西,流落外人之手?”
她见祖父有些犹豫不决,又摇了摇他的手臂:“我知道祖父是想保护知儿,也许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是这东西究竟是催命符还是保命符,总要看过才好作判断吧?”
这句话总算撬动了林瑜浦。
他低头看着那张印鉴卡,叹了一口气:“罢了。待办完你爹妈的后事,我会着人去一趟天津看看情况,但你必须应承祖父,此事务必守口如瓶,若今后遇到任何人自称是你父母的同僚,都不能轻信,更不可相告。”
妘婛忙点头道:“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往后只想好好伴在祖父身边尽孝。自家门外的事本没什么非成不可的,自然,我也不是没眼力见儿的忤窝子,岂会让外人随意一套就痴痴傻傻的抖空包袱?”
祖父闻言,颇是刮目的望着她,满腔子悲戚好似都被这话冲淡了不少,“想不到老四那样的性子竟能生出你这样的闺女……我记得你幼时说话明明是咱吴语的软糯,怎的现在学了一嘴的京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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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肥。
衣服哥可能还有才五章露面,在此以前另一个帅gg会先粗场,以及妘婛新家里难对付的哥哥姐姐妹妹。
前几章是微种田,和我以往duangduang的文风略不同,如果要囤文也ok啦,我会憋住哭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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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第五章:长兄归来
妘婛暗叹一声“糟糕”,一个不留神把惯用的词儿给溜出来了,她清了个嗓子,扯道:“我们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婆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平日里对我们家也很是照顾,我听着好玩儿,一来二去的就……”
“知儿倒是聪颖。”祖父欣慰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只是带你来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么都没有同徐叔提,进门前,他还以为我找错了门。”
林瑜浦莞尔,这时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将印鉴卡和钥匙收入衣兜中,刚好二伯走进来,大致回了些从徐郎中口里问来的话,随即道:“看着确实对四弟的情况一无所知,是个老实人,我让福伯取了一袋子银元给他也不肯收,本来就说要走了,我搬出知儿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万苦的把我宝贝孙女儿送来,真要空手而归,丢的是林家的体面。”林瑜浦掩口咳嗽了两声,“钱还是要给,且不能少,把这份人情债填满了,嘴也就严实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门,一顿饭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暂时只有二伯夫妇在家,这二伯母又是个温婉贤惠的性子,尽顾着给她夹菜,一顿饭下来她吃多说少,大部分都在听其他三位长辈唠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个子女。
云知爹家行四,前头有三个哥哥,除了二伯林赋行镇守苏州代掌老家的家业,另外三个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闲时才会回来探望老父亲。
通常继承家业的都是嫡长子,林家之所以特殊,应当是老大林赋厉能力较为强悍的关系——这顿饭里他被提到的次数最多,讨了个一官半职,在上海租界都能说得上话,所以老三林赋节紧跟在大哥后边,顺道把家业扩展到沪区去。
妘婛默默的将四兄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掰开来看:厉、行、节、约,怪不得林家能够发迹,从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着神,二伯母还当她是想起父母难过了,便站起身来给她布菜,顺道把话茬一转:“可惜我那二丫头不在国内,她要是知道知儿回来,那就热闹了,小时候你们总在一起玩,还记不记得?”
妘婛客套说:“记得,二姐对我照顾有加,我哪儿能不记得。”
话音方落,二伯先说,“初儿那时尽惹知儿哭,谈什么照顾?”
二伯母道:“人家知儿懂事,哪跟你似的,专拆自家的台。”
话语间,气氛稍适松快了些,差些掉底儿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后一道甜汤上了,她一口气喝光便借口倦了匆匆回到屋里去。
免得谁再提起重温过往让她说几句苏州话,就糊弄不过去了。
简直是踩着风火轮的一天。
她想想后怕,尤其是这说话的腔调,还得尽早褪去原来的习惯,往后在这个家里少不得要见其他人,除了几个伯伯外还有闹不清谁是谁的堂兄弟姊妹们,不把基本的关系闹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难了。
她躺在床上,一种眩晕感后知后觉的袭上心头。
之前朝不保夕,急于寻一条生路才无暇顾及,而眼下,当她真正在林家安顿下来后,却没有多少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往后,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么?
往事俱忘倒也罢,那些关于五格格的点点滴滴犹在昨日,曾经骨肉相连,哪是能轻易割舍的?
翌日清晨,她专程起了个大早,给徐郎中送别。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还是让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还十分不好意思,连连念叨了几次“惭愧”,她歉然道:“之前隐瞒徐叔,实在是情非得已。”
徐郎中摆摆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里一传十十传百,才要生事端呢。本来我还担心云兄走了之后你怎么办,如今才是真的放心了。”
多余的话也就不再说了。
徐郎中走后,林瑜浦怕孙女闷在屋子里郁郁寡欢,不时会唤她聊天吃茶点。妘婛怕自己多说多错,索性陪着祖父写字下棋,她书法好、棋艺也好,更难得爱读书,有时一看大半天,不忍释卷地模样像极了老四。
林瑜浦瞧这孙女是越看招人喜爱,没两天就吩咐管家,说他书房五小姐可以自由进出,无需事先通禀。实则妘婛将自己泡在书房中,除了尽量避免“唠家常”的频次,还想能否从中寻到家人的踪迹。
这两日她偶尔试着从林宅的人口中套过话,想着她阿玛既是前朝的军机大臣,总该是有人听过的。没想到连管家都闹不清几个铁帽子王的区别,祖父那儿又怕问了起疑,她只好自己查。
祖父书房也就囤了近一个月的书刊报纸,自然没找着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闻。她翻了半天,勉勉强强看懂现今几派军阀是从北洋军分裂出来的,或者一两则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卖了远走他乡就是投靠东洋人,其余一无所获。不是没想过去街上找书肆问问,但近日林宅忙于操办林赋约夫妇的后事,她总没有到处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这样的望族,白事本应当办得隆重,但碍于云知爹娘特殊的身份、以及蹊跷的死因,这丧事的礼仪倒简略了许多,乃至连家族主要成员都没拢齐的程度。
*****
“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着王督察长,一时回不来,但他说了,葬礼前一天肯定会赶到的。本来大嫂说好了要来,哪晓得前夜三丫头忽然病了,高烧不退的,只好托我把挽联带来,欸,就在后车厢里,福叔去帮忙搭把手。”
妘婛住进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赋节代表驻上海兄妹团回到老宅,刚上门就噼里啪啦的将二伯满脸的疑问先给解释完了,不等二伯说什么,他就开始东张西望的瞄了一圈:“听说知儿回来了,我专程带了新到货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说话间,直接从妘婛身旁掠过,“不在家里么?”
“……”
妘婛对这位“心宽体胖”的三伯父背影,嘴角一抽道:“三伯父,我在这里。”
林赋节回过身来,盯着与印象里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云知?你怎么、怎么变成一块炭了啊?”
她不知如何回应这直言不讳,只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么说话的你,哪有一点长辈的模样?”
三伯忙竖起两指在自个儿略微秃顶的脑门前一点,做了个西洋式的抱歉动作,“三伯就这样,没拿你开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别具一格,人群中就属你最与众不同……”
仿佛嘴里没个把门的越说越不对劲,妘婛倒是不恼,只觉得这位三伯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出了弥勒佛的喜气,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摸了摸她的头发,“三伯一进门就瞧见你了,看你小眉头皱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里的时候,就属他笑声最多,你可得好好继承他的笑点噢,欸,糖给你,拿着。”
她接过糖罐,道:“多谢三伯。”
二伯将三伯拉到一旁:“怎么就你来了?弟妹和幼歆呢?”
三伯:“这不我家那四丫头下周就要考学嘛,你也知道幼歆那性子,要是没人盯着,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办的是什么事儿?”二伯叹了口气,“大嫂也是的,家里又不缺照顾的人,来回就半天的车程,至于脸都不露么?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恼成什么样。”
“不至于不至于。”三伯道:“迟点儿伯昀会来。”
二伯一愣:“伯昀上个月不是摔断腿了么?”
“可不是,他听说老四的事,说拄拐都要参加葬礼。”三伯说:“怕震着骨头,车得开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脸色这才稍稍缓下来:“我大侄子都比你们这些老不靠谱的明事理。”
傍晚时分,妘婛见到了他们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丝眼镜架在英挺的鼻梁上,梳着三七开的时髦偏分头,配上合身的黑色西服,即使是拄着拐一瘸一瘸走来,仍旧是仪表堂堂的大少爷派头。
二伯同他介绍云知时,他也没顾忌自己的脚伤,上来就将一根拐棍往墙边一靠,递出手去:“欢迎云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间的礼节,迟疑间,看伯昀手悬在空中,忙敷衍的触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伯昀没太在意,又稍作问候两句,便跟着两个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长房长孙归来,这一顿晚餐吃的自是比前两日来的其乐融融些。
云知的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过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岁就拿下了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的物理学士学位,回国之后直接被燕京大学聘为授课教授,因为大伯工作调动的关系,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学新创建的实验室,研究什么测井之类的项目。
妘婛自然是一个字儿也没懂,单看祖父和伯伯们的神情,也听的很是吃力,伯昀说着说着大概也察觉到这是饭桌而不是实验室,于是又把话题转回到了妹妹身上。
“云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问,“也到了该准备考学的年纪了。”
妘婛:“考学?”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沪澄念书,过两三年就能考大学了,这两个娇生惯养的都不肯离家远,估计到时也会考本地的学校,你呢,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妘婛对大学的概念还停留在“西洋的学校”、“传教士办的教会大学”,就算是京师学堂里收的也多是男学生,女子读的私塾不过就是在研习礼教、琴棋书画上生出了点儿花样,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听大堂兄的意思,莫不成如今的女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样求知考学?
她兀自诧异着,三伯道:“大侄子,你刚回来还没听说,这几年知儿和四弟都蜗在一个小村落里,那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学堂,恐怕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她才到家没几天呢,你就问她考学不考学的,这不是为难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声,二伯下脚踢了三伯一下,截断了他的口无遮拦。
伯昀轻轻“啊”了一声,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学有名的地质学教授,我从小崇拜的对象呢,还有四婶婶,还是精通多国语言的诗人,有这样的父母亲自传授知识,还会输给寻常的学堂不成?”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场子,又听祖父吹胡子袒护着:“五丫头棋艺精湛,更写了一手漂亮的行书,外头那些所谓的洋学堂,哪教得出这些?毕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说着,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闻言,道:“平日听祖父念叨王羲之、颜真卿的字,头一回听他夸自家人,竟有些不习惯了……哎,祖父您可别瞪我,我啊从燕京大学同事那儿买了一副字回来,刚好五妹妹回来,一起过个眼,看看我有没有被人给蒙了。”
他说着起身去取字画,让管家帮着拉开卷轴,是一幅行云流水的草书,二伯母问上边写着什么,伯昀道:“半生涂抹习难除,一任旁人笑墨楮……这是铁保的字帖,我同事拍着胸脯担保是真迹……”
祖父尚未开口,妘婛倏地起身,手不自觉揪着衣袖,只凑近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没有……说是哪儿来的?”
“他父亲喜好字画,前些年托人辗转从前朝王爷手中买来了一些,我也是无意间在他家见到的,想着祖父收藏好几副铁保的字帖。”
伯昀拣了这个话头,无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却激得妘婛心潮涌动。
阿玛也喜欢铁保的书法,有次小弟弟调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盏,是以右上角那块的墨字晕了些。阿玛反倒觉得境意更甚,常年挂在书房里,她一眼就认得了。
她迫不及待问:“那个王爷为什么要卖字画呢?”
伯昀:“据说是他的妻子重病,于是变卖了一些字画……”
妘婛心头“咯噔”一声,“病好了么?”
“啊?”
“那王爷的妻子,”她的额娘,“病好了么?”
伯昀又愣了,随即道:“十之八九是没有的,听闻礼亲王去世时,葬礼上也未见得妻子……清朝虽亡,北洋军政府还是以原本的待遇供养几位铁帽子王,这位礼亲王原是有军权的,他不愿对北洋军俯首称臣,索性举家迁到天津,可没多久他的部署军判投直系军阀……他年事已高,无力抗衡,加之家中人丁凋零,晚年……着实凄惨。”
妘婛双手指尖不住地发颤,声音却是迟钝似的:“都过世了……怎么会……”
伯昀困惑这妹妹怎么对前朝王爷的家事如此关心,祖父和伯父们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喘着气:“怎么了知儿?哪儿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听不清周围人说什么,也顾不上回应什么,二伯母见她离席想去追,祖父拦下了,道:“怕是触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触什么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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