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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天骄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她看着沈谧,微微笑着,拢着袖子,以一种随意的语调说:“沈兄,不管你有多苦大仇深的身世,不管你有多卧薪尝胆的志向,不管你想要以谁为跳板怎样往上爬。你今日见了我,靠近我,就是你的运气。劝你老老实实抓住这运气,那么将来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一个仵作。”
不止仵作,那能做县令么?沈谧当时茫然地想。
很多年后,沈大学士想起今日这一幕,第一万次慨叹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也第一万次地感谢自己,在那许多年的风波浮沉里,始终牢牢记住了铁慈的这句话,记住了铁慈这个万物在心的笑容,并在之后的跌宕人生里,一直坚持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沈谧并没有回答,因为忽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当先一人大概是嫌弃沈谧衣裳破旧,正要捂鼻而过,一抬头看见沈谧,诧道:“咦,这不是沈兄么?”
这声一出,其余几个要走开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便道:“呀,大才子这是什么装扮!”
“许是出来巡视乞丐流民,好写一篇民生赋?”
“张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沈兄便是写一百篇民生赋,也递不上夫子案头咯。也不知道夫子们看见得意门生这般模样,是不是要写篇惜沈氏书?”
“有什么可惜的?如今人家衙门做事,说不准哪里还能捞个仵作当当呢。那前途,可比你我远大多了!”
一阵哄笑,哄笑声里有人淡淡道:“和一个贱民这许多话,也不怕污了衣裳。”
众人便纷纷道晦气,有人还呸了一声,随即便呼呼喝喝地走了。
几句话过程中,并没有沈谧说话的余地,沈谧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弯着腰,依旧挂着他那仿佛刻上去的笑容,仿佛在听着别人的笑话一般,平静而沉默着。
所以那些始终不得回应的人也就无聊地散了,沈谧才直起腰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屈辱的表情,仿佛辞刀言剑,人情如雪,都不过是人生寻常。
铁慈冷眼旁观,她看出方才那些书生都束着紫色方巾,衣袖有装饰,是附近跃鲤书院的学生。跃鲤书院是大乾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她这次到滋阳,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要寻访大儒贺梓。这位是跃鲤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不过现在早已不管事,隐居山林了。
儒家文兴之地的首院,自然颇有名声实力,每次科举没少输送人才。她在盛都时也多有听闻。
如今瞧来,文章不知做得怎么样,这人品首先就要打个问号。
看看沈谧脸上表情,他不说,铁慈也不想问,人须先自救他人方可救,说到底,怎么过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两人都在走神,忽然却听见一阵哭嚎声,很多人涌向发出哭声的街口,铁慈先前已经注意到那里好像人多些,此刻便也随着人群过去看热闹。
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地,头上戴着白纱孝帽,插着草标,低垂着头。面前一具僵硬的蒙着白布的尸首,一个腿有残疾的汉子正在抚尸嚎哭。女子膝前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
这事儿本也常见,只是今日那小娘子,哪怕只是坐着,身姿也分外婉转模样。若要俏一身孝,她一身素衣,孝帽下只露一点雪白的尖尖下巴,整个人堆雪砌玉一般,看得满街的人都往她面前挤。
铁慈顺着人流过去,然后,走过。
沈谧都已经准备用身体替她开路了,一时收不住身,愕然回头看她不走寻常路,竟看也未曾看那可怜女子一眼。
好半晌他才挣扎着又从人群里钻出来,追上去,“公子!公子!”
铁慈站定等他,沈谧指着那窝人群,要问又不知该不该问,铁慈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过去?那我问你,为什么啊?”
沈谧正想说我怎么知道,乍一接触到铁慈的目光,浑身一紧,立即明白这是铁慈在考察他。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表示了招揽之意,那现在她就是在告诉他,并不是他想跟她她就要的,笨蛋免谈。
沈谧又回头看那人群中央。那小娘子还是低垂着头,残疾汉子的哭声依旧很有穿透力。沈谧的目光上下扫射了一番,才转了回来。
他道:“他们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但既然在等人,那这就是一个圈套。”
“何以见得是在等人。”
“这是县城里颇为热闹的长垣街。这处地方位于长垣和聚贤相交之地,最是人流密集之处,往常早早便被摊贩占据了,今日不仅没有摊贩,还被人晦气地放了死尸卖身葬父。那些地头蛇可没这么好说话,对方必然使了钱。既然有钱买这块地方几个时辰,怎么会没钱葬父?”
“既然特地买了地方做这场戏,那自然是冲着目标去的。”
“再者,这女子如此姿色,在这人流密集之处一坐,这城中也颇有几个富户,转眼便能买了她去。可瞧着这来来去去,哭嚎不停,竟也没见谁买成。这不合常理。”
铁慈笑了笑,道:“那你想知道她的目标是谁吗?”
沈谧犹豫了一会,道:“她愿意被谁买去,目标就是谁。”
“宾果。”铁慈打个响指,扔过来一个锦囊,“所以,你去买吧。”





辞天骄 第二十七章 美人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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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
他愣了一会,铁慈又嘱咐他几句,沈谧更愣了。但见她已经转过拐角,只得转身回去,刚回去,就见人群竟然散了。
一群人一边散开一边呸呸地骂:“娘的,没见过这样卖身的!”
沈谧过去,就看见俏孝女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拍开一个老财的咸猪手,冷声冷气地道:“就你那一亩三分地,敢说买老娘?你知道老娘该怎么伺候着?晨起燕窝漱口,午间要有三海鲜四山珍五大盘六点心。不要猪肉鸡肉之类的贱肉。羊肉取羊羔子牛肉要小牛腰。午后抽三杆上好金丝烟。晚上要有炸鹌鹑,煎花鱼。配三蒸竹叶酒。夜宵不得少于三样,日常果子酸甜饯儿每日不得少于五种……”
那老财越听脸色越空白,仰脸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祖宗!”
俏娘子脆生生应:“哎!”
众人:“……”
人群比聚集时散得还快。
沈谧躲在拐角听着,叹为观止。
人群走得差不多了。那残疾汉子一骨碌爬起来,将那尸首卷吧卷吧,叹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那俏娘子忽然砰地一下又跪了下去。
残疾汉子一怔,一转头看见沈谧从拐角走出来,呃地一声,张开嘴又准备干嚎上,但又觉得不对,那嘴便半张不张地对着沈谧,露一嘴歪斜的牙。
沈谧:“……”
就,心情很复杂。
他干咳一声,整饬出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见,将钱袋递过去,道:“我家主人怜悯小娘子,特命我来送银子。”
那汉子便接了银子,抹泪道:“多谢好心大爷。那……小羽,你便和这位爷走吧。”
那俏娘子含羞带怯嗯了一声,半抬起眼看沈谧,沈谧被那茸茸密密又含泪的长睫毛下的眼波一掠,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才看见的那个难养悍妇呢?
今日发生的一切,怎么都这么奇幻呢?
俏娘子已经走到他身边,探出小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沈谧如遭电击,险些原地跳起来,勉强压抑着自己不要甩手,微笑着站开几步,和那汉子又关心了几句,对方表示他是这羽娘子的表叔,得了银钱会帮忙安葬其父,之后便回乡自己讨生活了,求他好生关照自己这个侄女。沈谧便嗯嗯应着,眼看着那羽姑娘和她表叔又来了一阵生离死别执手相看泪眼,实在没眼看,不得不把脸转到一边勉强做个唏嘘状。
一边进行演技展示,一边想今天新认的大佬,遇上这情况,一定会陪着一起哭吧?
不知怎的,想到铁慈和这小娘子执手相看泪眼,他就禁不住一个寒噤带一个寒噤……
等那边做完了告别全套,他便喊了事先叫好的大车来,带羽姑娘上车,也不敢和她同车,自己和车夫挤在一起。
车子辘辘前行,直奔醉花街。
那羽姑娘安安分分呆在车里,未曾探头出来看。
马车直入醉花街深处。
街深处,繁花深醉,脂粉十里。
每个县都有这么一处销魂窟温柔乡,供那爱攀野花的浪子们醉卧不起。
最里面是本县最大的花馆,名曰“扶春楼”是也。
沈谧将车停在门口。里头老鸨已经接了出来,铁慈已经来过一趟,和她做了交代,此刻老鸨掀开帘子一看,那羽姑娘正抬头。
老鸨一见,喜得眉毛险些飞出了天灵盖。一叠声地道:“姑娘快下车,慢些,妈妈接着你。”
沈谧对羽姑娘道:“到了。姑娘且随嬷嬷入内安置吧。”
老鸨连连点头,又命龟奴搬了板凳来给美人垫脚,低头一看,嘶地一声。
好一双大脚。
算了,脸美就成。
羽姑娘下车,看了一眼里头装饰。这扶春楼本就是犯事的官宦府邸改建,也没挂匾额,如今还是午后,也还没到夜间灯红酒绿时刻,此刻瞧来便是一座庄严精致府邸,而那满脸笑的老鸨,和大户人家家中的嬷嬷也没两样。
便羞答答点一点头,跟着老鸨进门,沈谧上前两步,老鸨袖子一抖,一包银子就到了他掌心。
沈谧捏了捏银子,一时心情复杂。并不明白何以忽然就上了贼船,连人牙子都干上了。
他跟随着羽姑娘进了门,转过回廊,趁着人不注意,转身就走。
然后听着身后门户一扇扇关上,有杂沓脚步声奔来守住一层层门,便知道今晚,这位羽姑娘插翅也难飞了。
不管她是否想算计那位主儿,那主儿一转手就把她给卖进了青楼。
真不知道谁更缺德。
他一脸迷幻地捏着银子走了。那边,门户一层层关上的那一刻,顺从地走着的羽姑娘忽然停了脚步。
老鸨心想这是察觉了,马上是上鞭子好呢还是先吓唬?
羽姑娘转身刹那,穿廊风过,白布孝帽飘落,满头拢起的黑发散开,刹那间众人都屏了呼吸。
老鸨直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这下发财了啊,遇上绝色了啊,却见羽姑娘一忽然一抬手。
那双纤纤素手刚才还在她袖子里,一眨眼就到了老鸨脖子上,老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巨力猛地勒紧了喉咙,她甚至瞬间便听见自己喉骨,发出一声瘆人的嘎吱声。
这一手突然又狠绝,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娇弱美人招呼不打就下杀手,都愣在当地。老鸨连一句求饶都发不出,一双手拼命抓挠,喉间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响。
美人睫毛都不眨,指尖微收,格格声便越发清晰。所有人如堕噩梦,盯着那双手大汗淋漓,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拔刀就要扑上,美人衣袖一拂,那刀忽然就缠上她袖端,软软的袖子成了刀,坚钢的短刀成了布,寒光如鳞,瞬间就无声无息碎落在那白布裙角。
失了刀的那人怔怔地看着那碎了一地的刀片,半晌发一声喊,众人齐齐四散奔逃。
却听那美人懒洋洋道:“每走一步,去一肢。”
众人猛地定住。
美人这才松手,老鸨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下。
美人斜斜往廊边栏杆上一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懒洋洋地磕着,一边招呼道:“乖,来坐。”
众人哪敢坐,但又不敢不坐,都远远地蹭着廊边栏杆坐半个屁股,老鸨从地上挣扎起来,咬牙道:“……你……你想做什么……你知道我们楼……背后都有谁……么……”
“辽东密线,是么?”美人懒懒道。
老鸨猛地僵住,硬撑出的底气轰然溃散,惨白的脸上眼神惊疑不定。
“你……你要做什么……”
美人噗地吐出一颗瓜子壳,轻飘飘黏在她脸上。
“来做妓女呀。”
老鸨:“……”
美人头也不抬地磕着瓜子:“等会你们从这廊中出去,就一切如常。之后若有人打听,你们就说,楼中新收了个姑娘,姑娘却烈性,宁死不从,你们整治过程中,把人弄死了,就一卷芦苇席卷了城外乱葬岗上扔了。”
老鸨眼神闪烁地听着,支支吾吾哑着嗓子道:“这……这传出去……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老二手下的人,不是经常玩出这结果么?”
老鸨这下彻底闭嘴。半晌试探地道:“那姑娘您……”
“我啊?”美人喜笑颜开地道,“我来做您的头牌呀。您看我这姿色,打几分?”
老鸨满嘴苦涩地道:“姑娘……天姿国色……咳咳……岂是我等配评判?”
美人笑开,弯下腰,用袖角奖赏般地拍了拍老鸨的脸,说起来是拍,倒像是抽,老鸨连躲避都不敢。
美人笑吟吟道:“既然如此,可见我来了,你便得了摇钱树,必然财源滚滚啊。那得了钱,咱们是不是应该分一分?”
老鸨麻木地点头。
“好极,击掌为誓!”
老鸨伸出手掌,美人抬手相迎,两手相交那一刻,她忽然长指一扣一压!
咔嚓一声,老鸨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小指猛地向后拗倒过去,已经断了。
惨叫声里,美人笑道:“忘记讨论怎么分成了。我九你一?”手指慢慢扣住老鸨无名指,作势再次下压,“要么,我八你二?”
老鸨惨叫:“不不不,您九我一!您九!您九!”
美人一笑,收手,顺手撕了老鸨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擦手,一边擦一边向后一倒,笑道:“那么,现在,就把燕窝竹叶三蒸酒炸鹌鹑煎花鱼小牛腰羊羔子三海鲜四山珍五色细点……都送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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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天骄 第二十八章 仵作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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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慈逛街回去的时候,宿舍已经焕然一新了。
地面整平,铺了花砖,再铺一层木板。床上叠了厚厚的被褥。新买的一套柜子桌椅是本城能找到的最新的式样。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挂了几幅画。都是名家手笔,赝品比正品还多的那种。书案上已经摆满了本地县志,地理志,各种杂记,流行话本……一尊洁白光润的玉瓶儿阳雕双鱼,盛着新开的粉色杏花。
铁慈看东西熟悉,问了才知道,自己遗落在盛都行风码头的行李,已经被师傅派人送过来了。
铁慈笑一声道好,看赤雪并没有把过于尊贵的东西拿出来,便点点头。坐下来的时候却想,自己决定来滋阳是临时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师傅的人却这么快就将行李送来,师傅的能量……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紧,随即便抛开。
左右师傅不会害她,救她助她都不止一次,没有师傅就没有她的今天。
丹霜端了几样小菜过来,她向来有易牙妙手,铁慈吃惯了她做的菜。此时沈谧也回来了,铁慈便邀他一起吃,沈谧这个油滑精乖的,却并没有立即凑过来,只笑着站在一边道:“谢公子赐。我已经吃过了。如果公子不介意,能否将这盘拔丝山楂赏给小人?家母最近胃气不适,正想些甜酸开胃的东西吃。家里执炊的婆子技艺又不精,做不来这般精致食物。”
铁慈筷子一停。
沈谧穷得衣服都盖不住脚,家里却请了仆人?
她心中起了恶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丹霜把菜用盒子装了给沈谧,沈谧脸上向来都挂着笑,只是那笑总像刻在脸上般弧度变化不大,此刻这笑容却带了几分灿烂,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丹霜便目视铁慈,意思是是否要跟踪,铁慈摇了摇头。
她并不会轻易予谁以信任,自然暂时也不用担心会被背叛。
吃完休息一会,天也黑了,铁慈练功,调息,洗漱,准时在亥时上床。两侍女在隔壁的小间合住。铁慈向来不要人守夜。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敲门声,门外灯火晃动,有人粗声粗气地道:“起来!起来了!”
铁慈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刘老头,举着个火把,衣着整齐,背着个包袱,里头隐约露出锯子的尖头。
“起来干活了!”
铁慈看看天,月明星稀,绝对不超过丑时。
滋阳县工作如此努力,半夜就上班打卡了吗?
“你不是说要随我学技艺的吗?”老刘头皱眉道,“学艺这事,自然要日夜不休,别的不说,老夫还急着回乡呢!”
“那,师傅稍等。”
刘老头皱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点起一杆烟,心想京中娇贵公子哥儿,洗漱穿衣梳头抹小白脸,怕不得半个时辰,说不定一时犯懒,直接回床上躺尸也未可知。若是等不着,便去回报县丞,说教不得,发作一顿,想必县丞届时也不好意思再强留自己。到时候便是怪那小白脸,又于他何干?
他盘算着,美滋滋抽一口,想着等也无用不如回去睡大觉,正要起身,却见门开了,铁慈一身清爽走出来。
刘老头愣在当地。
看见眼前这娇贵人儿,扎束得整齐也罢了,甚至背后也背好了包袱,包袱里居然也有锯子。
看他不动,铁慈还走在前面,催他:“师傅快点。”
刘老头站着不动,半晌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哪里?”
“城外乱葬岗。”老头笑得不怀好意,“去寻那些无主尸首,学学如何剖尸。那边有个野林子,人迹罕至,白骨遍地,剖起来方便。”
说完便觑着她表情。
哭吧哭吧不是罪,赶紧尖叫回家睡。
铁慈果然转身回房。
老头终于满意地笑了,磕磕烟灰,一转头看铁慈又出来了,这回她拎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往包袱里一塞,道:“师傅走啊!再磨蹭天要亮了!”
老刘头:“……”
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头被铁慈拎了上马,快马去了城西人迹罕至的风波山,风波山下有风波林,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深夜里那一片林子黑黝黝的,从林子边缘看出去,滋阳县的屋脊连绵鳞次栉比,都笼罩在无垠的暗色下,隐在云后的月色给黑色天际镀了一层油腻腻的亮,看上去像是大地上那座高耸的建筑物上的灯火在反光。
铁慈目光向下,看见了一座高塔,塔上灯火微光,像漂浮在空中的星。
那想必就是元檀寺中的苍生塔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苍生塔中有人住那?”
老刘头正在拖骨扒坟,头也不回地道:“说什么呢。苍生塔闭塔多年。便是年节开放,也不允许人上去的。”
“那不是……”铁慈指那灯火叫他看,一回头,却发现那点微光没了。
老刘头抬起头来,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没好气地翻一白眼,咕哝:“撞鬼了你!”
这话没吓到铁慈,倒惊到他自己,打了个寒噤,将一具东西往铁慈脚下一拖,道:“终于找到一具新鲜的!来,看看,这具因何而死?”
山林中夜鸟咕咕低叫,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不知名物体俱同腐朽的气味,风过叶片唰唰作响如鬼拍手,月光一线如弯刀割过一座座残破的坟茔。
铁慈转头,死人狰狞的脸猛地撞入眼帘,刘老头等待听见一声惊叫,结果铁慈对尸首摆摆手,道:“嗨,老兄,夜半惊扰,莫怪莫怪。回头送你一副好棺材。”
刘老头失望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平和了许多。
不管怎样,能遇见一个尊敬他的行业和技艺,也尊敬逝者的人,总是一件好事。
坟茔前两个人头碰头,嘀咕声幽幽如呓语。
“……这人已经起了尸斑,周身青黑,看不清伤口是吧……拿点水来。来,滴一滴……停滞不流的是伤口,完好的肌肤比较松软,会流走……”
“这万一是不新鲜尸首,如何查看?”
“备些醋、葱、椒、盐。用水湿润皮肤,把葱白捣碎敷一敷,再用纸浸醋覆盖一个时辰。再用水洗净,伤口就能看见了……”
“如果是骨伤呢?”
“醋洗全身,抬至亮处,以新油过的雨伞或者丝绸对光查看,则能查骨伤。没有日光,炭火之光隔照也可。”
“若以上法子都不成呢?”
“你这娃娃忒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白梅与葱并椒和盐捣碎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炙烤,要验看的地方贴上纸,白梅饼隔着纸来回熨……这具是腿骨折了后失调养而死……看看这具,自缢而亡,舌出,遗矢,腿上有血印,微焦黑,看上去像火烧的一样,腹下部分青黑色……啧啧,再迟一步咱们也看不出来了,肠子都烂穿了……”
铁慈忽然摸了摸肚子,伸手去包袱里掏东西。
刘老头:“怕了?恶心了?我就说你个公子哥儿……”
他对公子哥儿的吐槽还没完,就见铁慈掏出那个油腻腻的纸包,摊开,里头一大堆肉和饼子。
刘老头顿住。
目光缓缓从地上烂出肠子的尸首,转到那一堆肉里的五花肉和内脏,好几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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