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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金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楚剑吴钩
“哦?”
“你知道的,风城也不是靠着一家之力立身于中原与塞北商界,族中嫡系与稍近些的庶系女子,可不就成了姻娅结盟的道具了?”风茗撇了撇嘴,继续说着。
沈砚卿接过她的话,反问,语气之中虽是没有平日里的笑意,却也仍旧平和随性,并无肃然之意:“你说的确实不错。可如果你是个无来处无牵挂的人,又该往何处而去呢?”
“……”风茗微微阖眼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不算是坏事,来日方长。”沈砚卿牵起嘴角笑了笑,仍是以一副闲谈时无所谓的神情看向平静的流水,“更何况,它们也算不得是自由,谁知岸上会不会早有人织网以待、就像你现在这样呢?”
“唔……”风茗一时答不上来,她隐约地觉得沈砚卿并非是在闲谈或是说教什么,倒更像是真的有所体会有感而发一般。
这也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一直被她所忽略的疑问:这位风氏商会如今最年轻的分会总管,他三年前接手洛都分会,六年前来到洛都,那么更早的时候,他又在何处、有过怎样的见闻呢?
“怎么又走神了?”沈砚卿伸手在风茗的眼前轻轻地晃了晃,风茗回偏过头,正看见阳光下他琥珀色的双眸光华熠熠如星,而鬓边散下的几缕发丝被日光打亮,泛着柔和的淡金色。见风茗回神,他笑了笑:“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钓竿有半点动静?”
“或许是饵料放的不够多?或许也可以换个地方试试?”风茗眨了眨眼,胡乱猜测道。
沈砚卿瞥了一眼水面,似是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你用什么做的饵料?”
“柳叶儿团啊。”
“……”沈砚卿闻言挑了挑眉,抬手作势轻咳了一声,但并未能掩去此刻他忍俊不禁的神色,“幸而我方才在宴会上带了些酒糟黄米……勉强试试吧。”
“这样啊……”风茗几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唇,略带几分赧然地笑了笑将钓竿收回,正要取下上面的饵料之时,却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抬眼正见几名装束简朴的中年人搬着些什么,从不远处的小径匆匆地走过。
她沉吟片刻,略有几分疑惑地喃喃:“这些人腰间佩着石氏家仆的腰牌,打扮得却和之前在园中所见的仆役很是不同……他们是什么人?”
“石斐豢养于此的仆役大多衣裳锦绣,这些人应当是商铺中为他打点货物之人,看他们裤脚隐有水渍……从洛水码头来的?”沈砚卿循声望去,蹙着眉推断道,声音渐沉。
“先生似是有什么担心之处?”风茗察觉到了他语气之中微妙的变化,问道,“是这些货?”
“……尚不能定论,也许是我多心了。”沈砚卿轻轻地摇了摇头,“今日宴会盛大,或许他们只是前来为此补充些珍馐玉馔吧?”
“石斐今日的排场……确实不小,如此下去,也不怕蹈了前人的覆辙。”见沈砚卿不曾多言,风茗便也识趣地说起了其他。
“你想说谢家?”沈砚卿语调散漫地说着,毫不避讳这个让许多人颇为忌惮的名号,“石斐如今虽是巨富,但尚未有一干影响朝局的名士知交,只是铺张宴饮的话,未必会触了长秋宫的逆鳞。”
“听闻当年是二十四位颇有才名的文士以二十四节气为号,常于谢家意园诗酒唱和,久而久之才有了‘二十四友’的名号?听来倒是有趣。”风茗回想着这个只在商会情报案卷边角见过的名号,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不错,譬如廷尉寺的陆寺卿当年雅号‘霜降’,前任的少卿应岚雅号‘惊蛰’,慕容临雅号‘谷雨’,”沈砚卿一面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面放眼望着流向远处的溪水,“这些人皆是当时的杰出文士,但更多的还是在借谢家的势力,试图影响新政政局,故而终为先帝所忌惮。”
“这样比起来,石斐邀请的多为京中巨贾,偶有文士也并非居于高位,看起来确实不足以为惧。”风茗听罢,沉思道,“但要说完全不觊觎他手中的财富,也未必吧?他的家产,似乎来的并不简单。”
“是,而且或许比你所想的要更复杂一些……”沈砚卿话音未落,便骤然又道,“有鱼咬钩了,不收竿么?”
“呀!”风茗只顾着闲谈,这才发现柳枝上确有轻微的拉动,她立即起身收竿,却不知是不是用错了方法,柳枝剧烈地弯曲着抖动了几番,便倏忽折断。
“呵……”沈砚卿好整以暇地袖手目睹了全过程,他轻笑一声,起身,“罢了罢了,我们在这儿也消磨了好些时候,你可打算回席?”
风茗侧耳听了听远远传来的喧闹声:“曲水流觞似乎尚未开始……我在附近再走走吧——那些人怎么还在这儿?”
她抬眼环视之时,正看见先前打扮简朴的几人聚在不远处,似是在交谈着什么。沈砚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对他们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注意。
只是毕竟离得远了些,风茗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了些不真切的只言片语:“……这批货……潮了……还能用……谢家……谢徵……”
她凝神侧耳,只是尚未多听几句,便被沈砚卿轻手轻脚地拉到了一旁的花架之下,避开了对方可能看到的范围:“小心些,看他们的神色举止,不像是寻常的仆役,倒更接近于……江湖人。”
“石斐在江湖上也有纠葛?不过他早些年走南闯北,倒也正常。”风茗略有几分疑惑,犹豫再三,仍是问道,“不过他们说什么货有些潮了……”
“说的是醉生散,想必是因近来洛都多雨,连累他们自港口偷运的醉生散受了些潮。”沈砚卿说着复又向那些人的方向瞥了一眼,蹙眉,转而向着设宴之处缓步地走着,“还真是明目张胆。”
风茗举步跟随着他,语调之中仍有些踟躇:“他们似乎还提到了谢家?但如今谢家支脉大多已经避居陈郡……”
“既然说到了谢家,那么依你这三年所见案卷来看,”沈砚卿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风茗,你觉得谢家当真是存有反心么?”
风茗似是被问住了,沉思了片刻,道:“听闻镇北将军素来忠勇,所谓通敌恐怕另有隐情。”
沈砚卿微微颔首:“我原以为只是寻常的朝堂倾轧,想不到……还牵扯到了江湖势力,也不知这又是否会和醉生散有关。”
风茗听着他的这一番话,心下似有什么推测一闪而过,她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先生似乎对这桩旧案很有些在意?”
“好奇罢了,这在九年前,也算是惊天大案,毕竟谢家早在前梁建国之时便已兴起,百年以来,未见颓势。”沈砚卿散漫地带过一句,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而当年谢景行为镇北将军,胞弟谢行止自绣衣使统领迁为侍中,夫人玉氏之妹玉宛嵘为先帝昭阳宫夫人,谢家祠堂里的牌位可以摆出一个小朝堂。”
“木秀于林,这确实是个问题。”风茗沉思片刻,秀眉微蹙,“可惜了如此着锦烹油的世家,竟然一夕败落。”
“不,这最后一句,你却是猜错了。”沈砚卿听罢,很有几分慵懒地笑了笑,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觉有几分悚然,“案发之后,绣衣使给含章殿递上了谢家自元帝起结党敛财的证据,除却立国初尚无绣衣使时记录有所缺失,其他的无不完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既然绣衣使知道、先帝知道,那么元帝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风茗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缓缓道,“先生想说的是,谢家即便是倒了,也绝不是这一朝一夕、一人两人莫须有的告密?”
沈砚卿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风茗顿了顿,有几分疑惑:“可……先生让我知道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虽是如此发问,风茗心中却也隐隐知道几分,依着沈砚卿平日里的性子,恐怕多半仍旧是一副莫测的神情让她猜测一番。
不出她所料,沈砚卿果然慵然一笑,意味深长道:“你猜?”
“这些人出现的有几分蹊跷……先生是觉得怀秀园中会有什么异动么?而且会与醉生散和谢氏有关?”风茗颇有些苦恼地思索了片刻,道,“不过,木秀于林与积重难返……先生想说风城?”
风城发迹于中原战乱无暇北顾之时,经过先代多年的经营,其势力俨然已足以令人侧目,而今内有争权暗流,外有他人环视……虽与谢家的处境多有不同,但若无所作为,假以时日必是殊途同归。
“这后半句,可是你自己说的。”沈砚卿略略挑眉,不置可否。
“……若有机会,我会尽力。”鬼使神差地,素来对此有几分逃避之心的风茗这样答了一句,待到她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时,已然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
所幸沈砚卿也从来不喜深究什么,他的目光轻轻地掠过风茗此刻的神色,略略压低了语调,却仍是从容不惊:“我也只是怀疑……不过石斐设宴素来喜好邀人留宿园中以示其豪奢,今晚不妨来看个究竟。”
“依先生的意思,是要静观其变?”风茗反问,“只是若是如此行事,又如何能查明他们与……西坊之事的关联?”
“因为,我想他们很快就要图穷匕见了。”沈砚卿似乎已有几分把握,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宴席的方向,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制造出西坊之变的,想来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一方势力。”
风茗暗自思量着沈砚卿这一番话的深意,不止一方与图穷匕见……看来他们中间出了不小的嫌隙?
两人已行近设宴之地,不待风茗再想出些什么,她便骤然看见了与此刻园中本应有的言笑晏晏的景象全然相反之事。
宴席之外的不远处,几名怀秀园中的家丁正蹑手蹑脚忙碌着搬弄些什么。风茗略微驻足远远地看了片刻,便骇然地发觉,那并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事,而竟是几具鲜血淋漓不辨面目的尸体。





洛城金粉 第二十二章 太平令第三折上
事情发生在两人离席之后的不久,彼时席间觥筹交错,仍是一派祥和风雅的景象。
虽是白日,庭下仍旧是燃着儿臂粗的金丝蜜烛,烛身雕镂着精细繁复的花纹,尽显豪奢,迷离的火光微微摇曳,更显得莲池之中几朵一人高的玉制莲台亦真亦幻,有如仙境。
清风徐来,红光一闪,数匹红绡拂过池上几朵邻近的硕大莲花,席间名士们不及惊呼,便见忽有数名舞姬自这数座莲台之上飞舞而起。她们衣袂翻飘,配以靡丽的丝竹与曼妙渺远的歌声,似能挑动每个人心底的每一丝情绪,已有不少在座之人一面轻轻摇晃着酒觞,一面叫起了好来。
“素闻怀秀园豪奢非常人可想,今日得见才知并非妄言。”一片绮丽奢华之中,苏敬则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优雅斯文地笑了笑,微微垂下的眼睫宛如鸦羽轻覆。
“洛都繁盛,自然不是江南所能企及,何况石斐此人喜好铺张,故而如此。”慕容临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中的云雷纹酒觞,眉目丰神俊朗,行止如日月入怀,“这样看来,他与太原王氏斗富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
“如先生所言。”苏敬则仍是带着几分笑意,语调温和而恭敬。
石斐与太原王氏斗富事出先帝一朝,先帝之舅父王氏以台澳釜,石斐便以蜡代薪;王氏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石斐便作锦步障五十里。
又传闻王氏曾得先帝暗助,获赐一株二尺珊瑚树,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王氏便以之炫耀于石斐。岂知石斐当场便以铁如意击之,珊瑚树应声而碎,不待王氏发怒,便道“不足多恨,今可还于卿”,命左右皆取珊瑚树,有六七株竟是高达三四尺,且条干绝俗,光彩曜日,王氏也唯有怳然自失。
“也亏得先帝与那王大人都是宽厚之辈,”慕容临却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颇有几分讥诮之意,“盛极者易衰,虚美者多败……石斐最好能明白这些。”
苏敬则微微颔首,声音中带着几分闲然的温柔笑意:“先生所言极是,局中人若尽能如此自处,又岂会有诸多风流云散?”
慕容临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番座中诸人,也不作深入之言,只是轻飘飘地接过:“我与你也不过乘兴一言罢了,到底是冷暖自知。”
两人闲谈之间,庭下恰已一曲终了,莲台上有落花徐徐飘扬,歌姬与舞姬向着客席微微一福,次第站到一边,而客席之上的名士们纷纷交口称赞。
“此女歌喉犹如天籁,着实醉人。”
“这几名舞姬亦是身姿曼妙,石大人这个月选来的女子可真是一绝……”
“大人向来眼光独到,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观那舞姬容色姝丽,举手投足间亦有豪情,‘红颜傲骨’,想来便是如此啊……”
“这个月?”苏敬则了了地听过那些名士对石斐的奉承,似是觉察出了什么奇怪之处。
“看来石斐宴请宾客时的另一个嗜好,你还不甚了解。”慕容临微一挑眉,抬手饮尽了杯中琼浆,正掩过了他此刻的神色。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一声突如其来脆响,庭中之人止了笑语,微微一愣。原来是一名新来的美姬往来之间不慎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正慌张得不知所措。
“那边是怎么回事?”石斐声调冷冷,全然不似方才与诸名士攀谈时的热络模样,循着声看了过去。
“大人,不过是一个侍婢没拿好酒盏,这等小事自然……”怀秀园的管事趋步上前,恭谨地低声说着,似有小事化了之意。
“大人饶命,婢子不是有意的,婢子愿意将功补过,只求……”那名犯了错的美姬神色惊惶,深深地跪伏在地。
“拖下去,换一个。”石斐微微阖眼,语气平淡微冷,没有任何情感变化,“连这点东西都拿不稳,还能在我手底下做什么?平白地叫贵人们看了笑话。”
管事似乎不曾料到石斐如此动怒,一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欠了欠身行礼以示遵从。
而客席上的名士们听得石斐此言,忽而长久地停止了谈笑之声,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都看向了那个方向。寂静的酒席之上只听得远远传来那名美姬的哀求:“大人饶命!婢子知道错了!婢子……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便有一声极轻的液体喷溅之声让她永远地沉默了下去。
“新来的侍婢不懂规矩,让诸位贵客见笑了。”石斐听罢这一番动静,若无其事地向着诸位名士拱手笑了笑,又冷下脸看向了其他几名歌舞姬,“愣着做什么?奏乐。那边的,你替她去敬酒。”
端坐于帷幔后鼓瑟的乐伶愣怔片刻,重新抬手弹奏起了乐曲,席间的名士们也颇有几分勉强地重又谈笑起来。一切都似乎恢复如常,只除了那名被石斐选来代替敬酒的侍女。
石斐瞥了一眼接过杯盘犹自在原地踟躇的侍女,道:“如果还是伺候不周就去与她作伴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唯,婢子这便去。”被点了名的美貌侍女声音仍旧娇媚,却透着深深的绝望。
美姬行至席中一人近前,规整地跪下,双手举杯过头顶,声音却是微微发颤:“婢子……婢子请王大人品……品酒。”
她口中的那名“王大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美姬慌了神,向前膝行几步,声音带了哭腔:“求求大人了……大人只喝一口、一口也好啊……大人……救救婢子吧……”
那人冷冷地端详着眼前的美姬,神色明明是一片清明,却道:“本官已经醉了。”
那名美姬仍旧在挣扎着哀求,石斐却是有些不耐,冷冷地剜了侍女一眼,厉声道,“拖下去——换人!”
“大人饶命……婢子还没说完,再给婢子一次机会啊……大人……”
又是那种极轻的、血肉喷溅的声音终结了美姬的哭喊声。
难怪怀秀园每月都会新选入一批乐伶侍女……苏敬则无意识地微微扣住了手中的茶盏。园中美姬不过奴仆之类,即便再杀多少,依照大宁律法,只需及时去衙门报备在案,官府便不会追究。
而正在这名侍女被园中家丁拖出去之时,帷幔后原本勉力维持的乐声随着一声清脆的琴弦崩断之声猝然停止。
石斐果然转过头看了过来:“如此重要的宴会,怎么连个琴弦都不知要调好?说出去平白让人见笑——你来,继续替她敬酒。”
乐伶在惊惧之余又很有些讶异,然而石斐命令在前,她自然也无从辩驳,只得起身一拜,自帷幔后接过杯盘走出,而帷幔之后,立时便有另一名乐伶顶替了上去。
“真是可惜。”慕容临忽而轻声感叹了一句,而后才转而瞥了一眼苏敬则的神色,道,“石斐近来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了,如今即便是园中常客,也不免会有几分不忍。”
“但这毕竟仍在律法之中,廷尉寺又能将他如何?”苏敬则敛了几分笑意,语气依旧温和,“而且,学生明白您的意思。”
“哦?”慕容临略有几分惊讶。
“石斐特意将今日宴饮之中的南北名士分席而座,想来本是为了避免素来的争执。”苏敬则神色之中因笑意的敛去而带上了几分疏淡,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盏中的针芽在碧色之中沉浮,乍一看来竟有几分与语调全然相反的悲悯之意,“但那名侍女只是徘徊于北士席间,纵然先生有意相救,又能如何?”
“话虽是如此……”慕容临并未说完,便偏过头看向了那名敬酒的乐伶,她已在北士席间一一地膝行问过,此刻踌躇了片刻,便似乎要向着南士席而来。
然而不待她有所动作,便听得石斐骤然阴沉沉地开口道:“不会奏乐,不能劝酒……怀秀园可不养这样的闲人——拖下去。”
苏敬则没有去看那名就这样被拖出去的乐伶,他顺着石斐的目光看去,正见得帷幔后替上的那一名乐伶端坐在锦瑟前,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到犹如是幻觉一般。
不待他深入想些什么,便听得一阵窸窣的锦缎之声,慕容临执杯起身向着石斐的方向微微一举,语调从容而自然:“今日席间俱是风流倜傥之士,石兄又何必为这等下人坏了心情?何况她们皆是新选入园中的侍者,诸位皆是宽宏大度,想来也不会斤斤计较这些情有可原之事。石兄意下如何?”
石斐闻言轻咳一声,便也陪笑取过酒觞,顺着慕容临的话说道:“慕容家主所言极是,倒是石某过于严苛,坏了诸位的兴致,当自罚三杯。”
他颇为爽快地饮过了三杯酒,又笑道:“时候不早,不如且撤去酒席,由诸位临怀秀之水,各展文思,凭流觞而接诗赋,各位意下如何?”




洛城金粉 第二十三章 太平令第三折下
风茗随着沈砚卿返回坐席之时,恰听得石斐邀请诸位名士赴曲水流觞之宴。她仍有几分惊疑地瞥了一眼方才家丁抬走尸体的方向,征询地向着沈砚卿眨了眨眼,对方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直至两人随着其他宾客行至溪水之畔,又拣了一处僻静些的坐席入座,沈砚卿这才开口道:“素闻石斐好以美人劝酒,不成便斩之,今日这场面恐怕已是寻常。”
风茗微微蹙眉,似乎很有些不平:“在洛都如此明目张胆……难不成无人能管么?”
“风茗小姐,这里毕竟不是你们风城。”面对她的这一问,沈砚卿的笑意中似乎很有些无奈,“主人处置奴仆本就在律法之内,廷尉寺能如何处置呢?更何况他白手起家做到这等巨富,背后岂能没有朝堂中人撑腰?”
风茗一时默然,而那一边石斐复又朗笑着道:“曲水流觞本是雅事,只是园中新来的乐伶粗鄙,难免嘲哳扰人。故而石某特请来洛都秦风馆的头牌,前来奏乐助兴。”
“你倒也不必丧气,作恶却又毫无破绽的人可不算多……至少他绝对不是。”沈砚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看向了石斐所在的方向,明明是来追查石斐与醉生散的下落,却好似完全置身事外,“开始了。”
帷幔后的乐伶不知何时已由园中新来的乐伶换做了秦风馆的头牌,柔美的乐音泠泠流淌而出。众人沿着溪流席地而坐,依次有端着笔墨、酒盏的侍女走来,在每个席位之后的不远处站定。
容色姝丽的侍女伸出纤纤玉指,将酒觞轻轻地搁入溪水之中,由秦风馆的头牌鼓瑟为号,酒觞停到谁的面前,谁便要自占四言诗句,以此组成此次曲水流觞宴的长诗。
彼时春日融融,日光倾泻,粼粼溪水之中酒觞浮沉,一派盛世风雅。
“哦?第一个便是东道主?”第一次乐音终止之时,酒觞停在了石斐座前,他微微惊讶了片刻,便就着园中景致自占道,“泛泛流水,磷磷中石。苹生其涯,华叶纷溺。采之宗庙,以馐嘉客。岂无园葵,懿出深泽。”
既是东道主所作,众人自然也不会苛求太多,纷纷赞了一番意境后,鼓瑟之声重又响起,诸位来客也纷纷依着酒觞漂过的次序作诗相和。风茗自是不必参与其中,故而也有了些打量诸位宾客的机会。
“东望畴野,顾览园庭。嘉木生叶,芳草纤英。骋哉日月,年何以倾。建功不及,钟鼎何铭。”接过第二阕诗的男子身姿清举,举手投足间是雍容高华的气度,任是风茗只是远远地见过一眼,也能认出这便是执掌着江南第一望族的慕容临。
“芙蓉散华,菡萏溢塘。琼馆流波,仁兽飞梁。辇车素盖,乐以未央。投翰长息,歌之能详。”不必再看便能知道,如此绮丽繁复的句子,自然是出自孟琅书这样的世家风流子弟。
其后又有几位宾客相继赋诗,其间有随意占过便罢之人,亦有虽作谦词却博得宾客喝彩之人。只是风茗与他们终不相熟,也只能大致地猜上几分。
琴瑟之声又一次地徐徐而止,这一次,酒觞则是好巧不巧地停在了沈砚卿的座前。
不曾想沈砚卿却似乎没有半分思索,便取过了侍女托着的酒盏,向着主位的方向一揖,闲然笑道:“诸位皆是风雅之士,可惜沈某不才,唯有一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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