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他如今已经受到惩罚。或许那些惩罚对他这样的罪人尚不足够。他在情事上,的确是罪孽深重,脱无可脱的。他的旧孽并无法依靠一个女人的纯真来解脱。
他端详着她的睡颜。她的睫毛整齐地合着,细小的鼻梁子上有一点柔腻的光。她无疑是很美丽的,这是当初他乐于接受安排的原因。他所拥有过的女人里,或许只有一二可以与之相比。然而如今牵动他的并不是美丽的皮相。
他道不明原因。他只是在意她。她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友人。还有些时候,她就像他幼年时从未有过的姊妹。他拂开她额头上的几丝碎发,她却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他。
“还早。”他坐起身来。
“不行。”她有些嗔怪的语气。她在半梦半醒中,似是比平时要任性些。“你说还早,你要去寻谁?”
外人或许是以为那是女子在展示适度的妒忌和在意,许多男人喜欢这样无伤大雅的娇嗔。而他知道,那并非乔装,只是她迷蒙间真性情的流露。这样的言语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卑俗。
“你睡糊涂了,这里哪有旁人。”他笑她 。
“哪里!……”她有些生气,却死死挽着他的手臂又睡着了。他只好在她身旁继续自己的无眠。此刻她是全然依恋他的。她的心性,她的身体都曾因他而变化。她蜷在他身旁,呼吸像是幼兽绒绒的毛羽。这是一种只能在女人身上体会的亲密。他颇理解为何先人有惑溺于女子者。人心不是顽石,他也不过如此。
他研究着她的手。手指是细长的,而每个指肚却像孩子一样圆鼓鼓的,手指和手掌之间,还有微微的凹陷。他此前从未这般仔细观察过女人的手。其他人是否也有这样既像女人,又像孩子的手?他并不清楚。
他的安宁是她的安宁,他的耻辱是她的耻辱。他不想去思索将来事。他只需要活过眼下。他在这杯弓蛇影的宫廷中活了多久?凌晨的黑暗里,他听得到更漏断断落下的声响。
而他当真是为了活命才走到这一步?去交好宫廷中得宠的妃子和内侍,去结识不得志的朝臣,去娶手握重兵的权臣的女儿。早先赵王不愿为门阀所左右,拒绝了陇右李氏的邀约。他在长夜之中诘问自己:他可曾因五哥的拒绝而庆幸过?他可曾希望过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他去做门阀的傀儡,就会有安宁。
这样可爱温软的小女子,身后也会有历代高傲跋扈的将军王侯们的影子。
他本可以十分客气而冷酷地对待她。他的心原本是很冷的。比清高而自持的五哥要冷,甚至比他高座朝堂的叔父也要冷。他本可以挥霍掉自己不知何处终结的人生,然而如今,他却总不免想到他同她的将来。只因他同她之间,在重重的安排与计算下,总还有一分心意是真的。
眼下边疆群龙无首,海内惊惶,卫正风新死,而凉国公告病不出,朝廷更暗昧不明。国库空虚日久,若不仰赖封疆诸侯,更无树防之力。摄政死后,北境王廷在飘摇十数年后,终于有了新王。北境诸藩之力归于一人。若他所知非假,北境的新王曾是李瑽青梅竹马的恋人。
她从不同他言及此事。如今她尽心地做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而他知晓,她是常常归宁与父亲晤谈的。她绝少与他提及与父亲的会面,却也没有刻意隐瞒。
然而,只因那一分心,他永远可以原谅她。
“六哥。”她见他专注出神,轻轻唤了声。
他沉湎在思绪之中,却未注意到她已经醒来。“你怎的醒了。”他转过头,她正盯着他,似是在细细研读他的情绪。
“有一个醒着的人在旁,就像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她笑,“怎么也让人不能安眠。”
“那明日我便独自睡好了。”
“随你去哪,我不管你的。”
“你先前还不许我走。”他笑她。
她被他揭了短处,待要反驳却寻不出言语来,面上只顾红透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句:“你在这儿,我觉得好些。不然——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总是想起——”她挣扎着想将心头的话拽出来,这样努力着,眼泪却比话语先落下。 “先前我总是想,我若是多提防些,也不会……还有,阿恕都要不认得我了,我对他也那样不好……可他也总让我想起来——”
那本是一次她重新尝试做母亲的机会。“我不该提这些。”她遏住眼泪,背过身去低声说。
二人于此事各有心结。而女人对待子女,常常背负比男子更深的负疚感。后者绝少能体悟到此处。
“那不是你的错。”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像是童年时把破碎的瓷偶拼合起来放在枕边。“为人父母,总是要有些机缘。阿恕和你是有缘分的。只是缘分未到时,你我本不应强求。况且——”他想了想,又说,“我并不乐意你再受一次苦。”
她听得了,只是默默把面颊埋在他臂弯里。她许久才说:“我想过许多次。可曾有这般的人——他生在这世上,不是因父母的恩德,全凭男女相悦的机缘。两亲对他除了平安喜乐,一无所求。家中富贵,却终世白衣。一生无甚抱负,恬然自足,少壮时有知己伴侣,老时有儿孙绕膝。”
“这般的人,大约有十世善德。”元澈闻言微笑,如此至乐,他无缘拥有。
她说完亦笑。她幼年时,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般的人。到如今诸事皆不由自主,年少时的骄矜自满,都显得多余好笑了。“后来我有了阿恕,就常常为他这般设想。”
他笑过,却更多了一重怅惘。“他日若得太平无虞,瑽儿,你此刻所想,我自为你做到。”
他同她,一个尽力弥补着幼年的失落,一个却困守于近年的蹉跎。各自身处刀枪剑戟之中,只有寸心相映,如寒江之上的两点渔火。
西京梦闻录 六十三.三五明月夜
没有北疆的虎骑,也没有人事的更替,乾安元年的年尾静悄悄地过去了。往年大节前后的十日内,总是暂停宵禁、灯火不忌的。而这一年来,或许是幼子和宠妃接连离世的缘故,天子似是无心游乐,连例循的宫宴也未出席。于是西京之中自王侯至百姓,无人敢肆意娱乐,皆噤若寒蝉、冷灯暗火地捱过了除夕。蹉跎到了初十,皇帝却突然传了旨意令造办筹备上元。热爱节庆的西京黎庶就此得了恩典,直如朽木逢春一般,纷纷将一腔心血全数用在上元节上。因此这一年的上元,反倒是比往年都更热闹些。
有女子乘七宝香车自长街中过,高歌“中庭生桂树”,一时观者如堵,更有人以酥果、铜钱等物纷纷投掷。那正是如今城中炙手可热的赵绿绮。她原是迟紫陌生前结拜的姊妹。自旧年里紫陌死后,她就接了风头,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风格,比之紫陌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瑽凭栏观赏着热闹的街市。宁王今日循例入宫拜贺,她虽已身体平复,却并不随行,只是安顿好了家事,像市井寻常女子携仆婢观游灯会。说是游灯会,她却只占据了长街之上小小的一方楼阁,并不打算亲自游历。从人中年轻爱热闹的,此时早已找了百般借口,希望早些去尽享灯火不夜,李瑽一一准许,只留下素日服侍身边的几人与她一道在高处雾里看花。
“夫人就这般放她们去了?”殊儿忧心满怀,“倘若婢子私约淫奔,那又该如何?”
“真要如此,就随她去。”李瑽并不在意。 “别去自是好天地。她们若自寻得了姻缘,我为何要拦她?”
“可——”殊儿还欲劝诫。李瑽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这样治家疏慢、纵容婢子淫奔,自是不利声名。可她在城中声名狼藉早非一两日,到如今,她已是真心不在乎了。
“只是她们若哪日被人典卖了,也不要来求我赎命。”她仍是自顾自垂手向下观望着,手钏轻轻磕打在栏杆上。
此时绿绮献歌毕,于车前露面酬谢,街中更是沸声如浪。李瑽在高处看不真切,只觉其衣饰辉煌而容光耀目,那样工丽的妆扮下,分不清是人的光彩还是锦绣珠玉的光彩。观者忘情投目,如痴如醉,竟纷纷萦手将绿绮的车驾挡在当中不令其离去。
李瑽忽然笑,有这样一位娘子在此,此时若得观音降世,大约也无人理会。西京原是如此——这座城对欢乐那样敏锐,却对悲苦与慈悲置若罔闻。她看得久了,索性令殊儿布下赏钱去。殊儿备下的是新铸的太平四方制钱,同节庆的果子一并抛洒下去,霎时引得路人纷纷抢夺。场面更加混乱而热闹,绿绮的车马却终于得以走动。
绿绮感激李瑽助其脱身,又有些被驳了风头的不快。她自楼下过,着意抬头刮了李瑽一眼,知是高门贵眷,又花枝摇曳地致意道谢。
李瑽不以为意,于楼上凭栏观赏片刻,自转下去了。街底翘首的众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当中有一人,频频回首张望李瑽方才所在之处,却终于是被涌动的人流挟裹着向前去了。
城中的女子无论贫富,今夜皆各尽其力细心妆饰,携手于西京坊市街巷中漫游,不到天光大亮时绝不归家。而她却早在街后吩咐好了迎接的车马。如此良夜,她并无心消受。
幼年时,她的一整年里,每一日都比别家女子的上元夜还自在热闹。即使这般,她仍是喜欢又憎恶上元夜。依北地风俗,上元夜一过,大节就算终了。为了郑重告别这一年仅一度的盛事,凉州的灯节比除夕还要热闹。母亲的侍女持香在前引道,而她高高坐在昆仑奴的肩膀上笑闹着,比行街的寻常男子都要高。阖城的百姓都知道那是公侯的夫人和小女儿,见了她们满心满眼都是笑意。
母亲早些年还带着她一道出门玩赏,后来病一年重过一年,就再不出门了。每年当她父亲的侧夫人们相偕同游时,她总是在家中陪伴母亲。她的上元夜变作嵌在窗扉之中明若清霜的剪影。
“我的小麑不爱热闹吗?”
“耍猴儿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她爬上窗前,剪过蜡烛,又给母亲念诗唱曲作出百般热闹。“……叁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她那时年龄尚小,且并不早慧,只喜欢念起来顺口好听的诗句,从不细究当中意旨。
她把母亲念得落了泪。“母亲怎的哭了?”她惊慌失措,而母亲见她那样冥顽不开的样子,反是笑了。“小麑可懂其中的意思?”
“不懂。”她十分诚实。
“那你便一世都不懂才好。”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置书怀袖中,叁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她坐在车中,在心头默念出之后的诗句。那样寒夜里独守心意的凄苦,她竟然唱曲一般地读给母亲听。幼年的她何其蠢笨,竟然在上元夜给母亲念那样的诗。
那样爱她的母亲,如今已是抛洒于荒原之中的灰烬。母亲希望她一生不懂这般的情苦,她却终于是懂得了。
上元夜游人如织,城中的道路很不好走。到了出城时,已是子时了。城门的士兵前来盘诘,殊儿自前低声交涉,士兵一知晓是王府的车驾,就执礼放行了。
明月一离了城,颜色似也清冷了几分。殊儿在旁不说话,然而满面都是忧惧。她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炉掖在殊儿手里,殊儿才发现她满面都是通红的,手也颤抖着。
“娘子?”殊儿开口问她,把她的手揣在怀里。
“不妨事。”李瑽回答,默默将手抽回来,更将车帘也撩开。“方才等得久了,我不过是一时心焦。”凉风打在她面上,她面颊却是更烫了。
车驾到得西山,一个小沙弥为她打开了山门。城中那样喧闹,西山却幽静得如同化外之地。唯有皓月当空,照得松间地上泠泠如水。
此处不过是一个托名李璘的无名兵士的埋葬之所。她知晓他已大愿得偿,却仍是来祭他。叁五明月夜,连山间也几乎明朗如白昼。在清霜一样的月光下,只有她的面容因升起的火光而有一丝暖色。
她展开手中的短书。那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写在孤城危急之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他只有在离开她时才变得诚实。
她将那封信递在火里。那封辗转自边城而来的书信,只一眨眼间就在明亮的火光中卷曲成了灰烬。她垂首默想旧事,思念那些纷纷离她而去的人。她鼓起勇气去回忆他,却只能记起他在西山憔悴支离的样子。那时她还怀着阿恕,如今她的阿恕已经是咿呀学语的幼儿。湍流而下的岁月何其急迫,她甚至都无暇回首。
他从不曾有一刻属于她。而如今,世上再无陇右李璘。她是再寻不到他的了。
“娘子可是将军的故人?”
她听得有人探问,转过身去,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那人看起来文雅得像待诏翰林,面貌上却有些行伍中人的风度。他手中提着酒食,显也是想要来此设祭。
他有些迷惑而好奇地注视着她,一时忽略了与陌生女子相遇时的礼数。面对他的寒暄,她并不回答。连她身旁的侍女也是一样的沉默。她站在霜雪一样的月色中,裙服上也是雪一般的冷光。
“我曾是将军的属下。”那年轻人又解释道,“清河崔樾之。”
她终于稍稍注目他,却并不道出姓名,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娘子可收到过鸣州来的信?”他问。
“未曾。”她回答。她转过身去,要同殊儿离开。
“那是他未曾寄出的信!”他在她背后急迫地喊道,“是我寄来的!那时战事危急,我不忍心见他独守那样的心意——我不知晓他同娘子有何过往,可他在战场上,是一直惦念着你的。”樾之急于剖白,又忽觉不妥。李璘固然是他的友人,而如今两人已阴阳相隔,他难道要眼前这陌生的女子为旧情殉葬?
她的背影顿了顿,却终是一言未发。 “劳驾。”她身旁的侍女低声开口,示意要他让行。
樾之怔怔地望着。那个如雪光一样冰冷美丽的女子自他身边离去,周遭只留下有些青苦的冷香。命运弄人!他揣想,若是李璘当年自战场上平安归来,有那样的情分,两人想必亦是神仙眷侣。樾之呆望着,思索着故友恋情的终结。
乾安二年初,朝中重新查问凉国公私卖陇右军籍、容留关内逃户一事。神府军所有籍册均由朝廷收缴筛查,陇右军务被迫停摆。正当此时,北境再袭鸣州。鸣州卫氏连发五道急信,求朝廷增援。朝廷令信州太守卫启驰援,而后者尚未开至鸣州,就传来了城破的消息。自惠帝朝百年以来,鸣州和瀚海南滨第一次回到了北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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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是两汉时无名氏所作五言诗,录于《昭明文选》和《玉台新咏》
孟冬寒气至 北风何惨慄
愁多知夜长 仰观众星列
叁五明月满 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 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 叁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 惧君不识察
西京梦闻录 六十四.池塘生春草
自惠帝朝秦人夺得瀚海南滨、设立鸣州城起,位于河阳的连城关就不再作为边隘使用,而是成了钞关。除了前朝诸王兵乱时曾整肃过防务,其实盐铁上的税官和差役远比驻军要多。如今北疆危急,连城亦不得不增防。
如今,卫氏大半于鸣州殉国,神府军又远在西凉,北疆边防实已到了左支右绌的地步。西京人未曾想过,年前虎骑压境尚能无恙,如今鸣州竟在不足两月之内落入敌手。一时间国朝上下人心惊惶。不久前,中书舍人裴说在为皇帝草拟诏令时,建议起复陇右军以平乱,皇帝似有所动。而殿内少监费安古忽在一旁提起了京城士庶常说的“流水的宰辅,铁打的柱国”。皇帝闻言怒问裴说:“汝泰山自诩清贵,亦与李氏勾连?”
裴说其人,是尚书仆射魏国公崔彦之婿,李璟的连襟。崔彦的几个女儿皆以容德知名,先后嫁与阀阅之家。本朝的宰相向来更迭频繁,而崔彦身居宰辅要位,如今已满叁年。
数日后朝廷就颁下诏令,严禁陇右李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等士族相互缔结婚姻。而诏令颁布不久,博陵崔氏的某位夫人,为了不令女儿“屈事于卑下之家”,竟然出资修建道观令女儿出家。这又成了乾安二年西京于风雨飘摇之间的一点笑谈。
“我非崔卢王郑,你嫁我可后悔?”元澈忽然自书案前回过头来,笑问李瑽。
她在旁帮他抄写琴书,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又埋首继续抄写,许久才说:“若我不是被你坏了声名,是断不会嫁给你的。”
他闻言又笑,侧过头看她写字。她垂着头写得极认真,每个字都方正得像个叉手持礼的拘谨朝臣。他看得久了,忽然在她耳旁吹了口气,她一躲痒,一笔墨迹便污了纸面。她功亏一篑,气得正待开口骂他,他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她索性也把笔墨抛开。
“又不是要传世的,无非是你我两人看,你何苦誊得如此认真?”他翻看她的成果,皱眉议论。
她自他手中将书稿夺回来,恼道:“你这个人当真没有道理。哪有这般劳动了别人还要嫌弃别人认真的!”
他知晓她并非当真恼他,转而扣着她的腰把她抱在自己膝上。“小麑。”他的鼻尖碰到她颈后的肌肤。
“她们要笑我的。”她讷讷道。
“你何曾怕过这些?”
她闻言轻声埋怨:“你自是不怕的。”
他默然不语,低头解她的衣衫。她今天妆扮得如同七夕时供的女儿人偶一样整齐,此时全成了他的阻碍,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按在书案前解她的裙带。
她轻轻吸了口气,不知是疼还是惊讶,却没有拒绝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头稍有不安。而随后她的不安就渐渐融在温暖的麻木之中。她的思绪亦随之变得轻飘而茫然。他的身体是很温暖的,她的想必也是一样。
人的肉体脆弱且受制于无常,然而人却能在其中求得安慰。
他非常沉默,她只听到身后他深重的呼吸声。她的一只手堪堪抓住书案的一角,另一只手却啮在唇边,止住将逸出口的呻吟。
“你喜欢这样?”他问她。
她不作声,而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热烈地回答他。
他的手停在她肩头,却又自后握住她的一双手,使她不得遮掩。她被他这样挟制着,颇有些受不住。他却缓和下来,把她抱在怀中,她面颊微微侧着,眼睛也合着。
“小麑?”他轻轻唤她。
“嗯。”她懒怠着以气声回答。她落在他怀中,一双手环着他的颈项,耳畔明珠轻轻摇荡。
这种时刻,是波折屈曲中的一点安宁。
她若在此时杀了他就好了。温存之中,她忽然生出这样可怖的念头。她睁开眼去看他。他向来独有一种澄明却沉郁的眼神。那其实是种孤独自毁的人才有的神情,却总被女人误识作情思深重。
他此刻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她。有这样眼神的人,应有千尺寒潭一样的心。她没有去躲避他的注视。她落在他眼里,仿佛也成了潭水之中缥缈的一点影子。
她在他的注视中,像只点水的雀儿那般吻他。他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也湿濡着缠在一处。
他自她的颈后向下慢慢抚弄着她。妙龄女子温软的肌肤令人意乱而神迷。他琢磨着她的反应。
她同他的身体密合于一处。他握着她的腰略略将她提起来,她的脚原是垂在两旁,堪堪够得到地的,经他这般提弄,却是绷紧了脚尖也只能倚在他身上。她为此发出些微不满的呜咽,肌肤却是烧得更热了。
她的手攀住他的肩膀,自颠簸中尽力维持着平衡。他自她颈侧吻到胸前,她为此微微仰过头去。
西京的天气远未和暖。窗外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雪未等得落在地上,便无声无息没了踪影。而在千里之外,那雪却纷纷如幕,落在关城之上,落在踏动的战马身上,落在仰首望着城头的兵士面上。
她的爱那样不合时宜,是清晨时的灯火,是夏末空庭中的荼蘼架,是荒园池畔寂寂萌发的春草。
西京梦闻录 六十五.报偿
上元节之后,皇帝并没有复朝,所有朝臣上呈的奏疏皆留中不发。关于帝王健康状况的流言终于在皇城中渐渐传起。边关战事并不因此稍有和缓。鸣州失落后,翼州亦被围困。先前驰援鸣州的兵马被阻隔在鸣州与翼州的驿道之间,而信州向两处的粮道已经被截断。
“父亲,”她怀抱着阿恕,直跪在凉国公面前,后者并不因女儿的恳求而动容。阿恕为母亲和外祖之间的争执睁大了眼睛,却并不哭泣。“父亲韬晦至今,所求何物?”
“瑽儿,起来。”
今上状况不明,宁王入内承召,如今内外断绝消息,已有半月之久。近来的深夜,她于王府门前,常常听到兵士披甲执锐于长街行走的声音。
凉国公见女儿仍是不言不动,忽叹息道:“我知你忧心宁王。然而不到十分危急时,他日后只会忌惮你,不会为一时的恩德感激你。”她仍是太过年轻,不愿相信男子怀有的虎狼之心。
她仰首望着父亲。“他是阿恕的父亲。”
“阿恕是我的女儿十月苦楚生下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父亲的意思。比起羽翼已丰的亲王,自己的外孙显是更为亲近。即使宁王死于禁中,这结果对陇右李氏也并非不可接受。
她自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却仍不免有寻常女子的心肠。“父亲,今上恐已病笃,左右御林将军都是您的门生——”
“瑽儿,你可是要你自己的父亲引兵作乱?”
“您曾做过一次。”她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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