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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桂金姐,好久不见。”小白菜看她四十岁的人,还学小姑娘梳两个丫髻,搽一脸怪粉,胭脂涂得像猴儿屁股一般,不由得笑着打趣,“你是越来越俏,越来越年轻了!”
“不要寻我老太婆开心。”桂金一伸手摸着她的左臂问道,“穿这么一件薄棉袄,冷不冷?”
“不冷!”
“还说不冷,看你脸都冻得发青了,真是,‘若要俏,冻得跳’。不过,”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俏归俏,瘦倒不瘦,雪白粉嫩的肉,馋杀多少男人!”
小白菜脸一红,“桂金姐,”她白了她一眼,“你酒吃醉了?”
“我中上难得吃酒的。小大嫂,”桂金急转直下地说,“走,走,到我家去坐,我有好些东西给你看。”
这话是第二次说了。第一次是半个月之前,说有个阔少爷,从上海带来好些洋广杂货,不为做生意,只是好玩而已。那些杂货中,有衣料,有胭脂花粉,也有新奇实用之物,譬如可以折叠的梳子,打开来有十来格,贮放各种杂物的皮夹子之类。如果小白菜喜爱,先拿来用,价款以后再说。
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小白菜霍霍心动,而终于辞谢了她的好意,怕用时痛快,将来讨账还不起,吵将起来,面子上不好看。
此时旧事重提,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问的话:“桂金姐,你说的那位阔少爷是哪个?”
“你不认识的。是我的老东家。”
“老东家也不至于把那许多值钱的东西,随随便便交给你,连本钱都不要。”
“哪个说本钱都不要?我又不发疯!”桂金大声答说,“我还靠它好好挣一票,替我儿子讨老婆呢!”
“那,”小白菜很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又说,我先拿来用,该多少钱,以后再算?”
“你当然不同啰!其中有个道理在内。”桂金沉吟了一下,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气,“说实话,我是拿你当个活招牌。你小白菜走出去,哪一个男人不盯你两眼?看你戴的、穿的,都跟别人不大一样,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一问起来,是桂金那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我的生意不就来了?大户人家我也走动得好几家,不过那些小姐、少奶奶难得出门,就是出门,轿帘遮得风雨不透,人家也看不到。我说,张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发油梳的头,又亮又黑,人家不晓得是啥样子?如果说:喏,你看小白菜梳的头多俏括,一半靠我的生发油。人家想一想,就要买了。”
叽叽呱呱一大堆话,无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听得浑身轻松,好生得意!
“桂金姐,你也是!”她是其词有憾的语气,“什么活招牌不活招牌,难听不难听?”
“我这个人说话最直,你不要生气。话又说回来,我认识的年轻姐妹也不少,除非你这分人才,别人要想替我当活招牌,我还嫌不好呢!”
“好了,好了,承你的情,不要捧我了。”
“那就走吧!”桂金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真的,像你的相貌、身材,穿这种毛蓝布的袄儿,用这种黄杨木的簪子,真正委屈到头了。”
听得这话,小白菜心里又难过,又感激,是千肯万肯要跟着她去了,只是有一层顾虑,“天不早了,”她说,“那里又远,一去一来,怕赶不上替小大烧饭。”
“那容易!我有法子。”
桂金说完,掉头就走了。走得极快,以至于小白菜想拉住她问一声都不能够。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且先预备起来再说。
于是,擦把脸拉开镜箱,细细扑粉,轻染胭脂,用刨花水将头发抹光,在毛蓝布薄棉袄上,加上一件直贡呢的罩衫。正在换鞋,听得外面有声响,是桂金去而复回了。
“你看,不必替小大烧饭了。”桂金将采办来的食物都放在桌上,“荷叶包的猪头肉,熏肠子,六个烧饼,还有四两烧酒。”
“费心,费心!”小白菜问道,“多少钱啊?”
“不要管它!我请你家小大。”桂金问道,“平时你出去,总要托人照应门户吧?”
“托隔壁孙大妈。”
“那好,你把钥匙交给她,叫她告诉小大,说你有要紧事回娘家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小白菜听她的摆布,一一照办。到了桂金家,第一件大事,便是看她的“洋广杂货”,衣料、洋胰子、粉盒、“咕咕”会叫的洋娃娃,见所未见,样样可爱,真个目迷五色了。
“挑啊!”桂金催促着,“怎么不动手?”
“不知道从哪里挑起?”小白菜腼腆地笑,“说实话,有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我也有些不识货,只好先拣识货的挑。你看,这块玄色印度绸,好不好?”
“自然好,又软又滑。”
“还不容易打皱。”说着,桂金捏起绸子一角,使劲揉搓了一会儿,一松手放开,绸子上的皱痕似有若无。
“真好!”小白菜不胜艳羡地,“比杭州的纺绸还好。只怕不便宜。”
“管它呢!这种货色也只配你穿。”
桂金一面说,一面将那块印度绸放在一边,接着又拈起另一块衣料,征询小白菜的观感,只要她说一声“好”,桂金随手就拣出。
“好了,好了!”小白菜突然警觉,“我哪里买得起。”
于是桂金歇下手来,端张椅子,倒杯茶来,与小白菜谈论怎么穿、怎么戴,什么料子该镶什么花边,什么衣服该配什么首饰。一个说,一个想,片刻之间,小白菜饱享了一段梦想不到的风光。
白日梦毕竟醒了!“我可怎么穿呀?”她伤心地问,“就凭我们那种人家,穿这种衣服,不都要奇怪吗?”
桂金心想,她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有脑筋的人,胡哄瞎骗没有用!得要有句话,直刺到她心里。
于是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你不是嫁的小大,嫁到有身份的人家,穿罗着缎、戴金佩玉,哪个敢说你不配?”
这两句话就像兜胸一拳,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心里只有恨!第一个恨她再醮的母亲,不该为了贪图六十块银洋的聘礼,拿她嫁给葛小大。第二个恨她丈夫,有六十块银洋,一半用来开爿豆腐店,自己做老板,一半用来娶房平头整脸的妻室,也都够了!何苦自不量力,娶个漂亮老婆却又供养不起,自己起早落夜,做人家豆腐店的伙计,苦得要命,又能苦出什么名堂来?
她在心潮起伏,默默地自怨自艾,桂金冷眼旁观,却从她脸上看到心里,拉着她的手,用那种为了关切特深,什么都不顾忌的语气,悄悄说道:“我是三嫁过的人,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不过,我还是要说,哪个叫我从心里喜欢你呢?人生在世,总有一样贪图,你嫁了小大,贪图点啥?如果生得麻皮瞎眼,那也没有话说,偏偏又是这样的人才!或者有个一儿半女,日后享享儿女的福,虽然渺渺茫茫,总也是一个想头。而你又没有!那么,你说,你是为了啥要受委屈?”
这番话说得小白菜傻了!咀嚼着她的话,只觉得每一句都是自己隐隐然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如今居然有个人替自己说了出来,正像一下子搔着了痒处那样,痛快得想流眼泪。
“人家都说,凡事都是命。我就不大相信!人活在世界上,受苦还是享福,都是自己找的。我跟你说个笑话,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替我请城隍庙的张瞎子算命,他道我命里有座贞节牌坊,你说,是不是瞎子说瞎话,去贪那么座贞节牌坊,到现在还在受苦。年纪轻轻,不过几天快活日子,就算老来有福享,牙齿掉了,想吃吃不动,有啥意思?”
“是啊!”小白菜心动了,想了想,试探着说,“快活日子也要有啊!不能说‘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
桂金无端一笑,“别人,我不敢说,只要是你,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她随手取起一块玫瑰紫暗花的洋缎,拉起小白菜,拿衣料在她身上比试,“你看,这块料子做夹袄,好不好?”
小白菜要待自己看了,才能答复,谁知窗外有个男人接口:“好!太好了。”
小白菜吓一跳,脸都白了,不住拍着胸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门口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华丽的男人,脸极白,看上去长得很清秀,一双眼睛很活,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望而知是个花花公子。
“唷!”桂金急忙起身招呼,“大少爷,你怎么这个时候跑了来?”
“路过顺便进来看看。”话是对桂金说,眼只盯着小白菜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便待躲避,却为桂金一把拉住。
“这位,”她指着花花公子说,“就是刘大老爷的大少爷。刘大老爷就这么一位少爷,四十开外才生的,宝贝得要命。”
原来这就是余杭县的第一阔少爷!小白菜久已闻名,却未见过,不想竟会在此识面,不由得又惊又喜,红着脸福了福,叫一声:“大少爷!”
“不敢当,不敢当!”刘大少爷甩一甩手,将雪白纺绸小桂袖口放了下来,连连作揖,同时问桂金:“这位是?”
“这位,”桂金故意诡秘地一笑,“大少爷,你倒猜一猜看!”
“我只会看,不会猜。”
“那么你看我这个妹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刘少爷跷起拇指说,“只知道是余杭县第一美人!”
“一点不错。”桂金笑道,“小白菜不是余杭县第一美人,哪个是?”
“啊!”刘大少爷的一双眼睛,越发亮了,“怪不得,今天总算让我遇到了。”说着,恣意平视,像赏鉴一件久想得到手的古玩那样,笑得合不拢口。
小白菜又得意,又心慌,打了桂金一下,埋怨她说:“什么小白菜不小白菜?不管有人没人乱说!”
“你要我叫你——”桂金忽又改口,“算了!算了!我宁愿改称呼。”然后又对刘大少爷说:“我这个妹子,娘家姓毕。”
“呃,是毕家姐姐!”
“不敢当。大少爷,不敢当你这个称呼。”
“我亦不敢当。我号叫海升,四海升平的海升。你叫我的号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大少爷本来是大少爷,不过,我这个妹子,大少爷叫她姐姐就不对了!大少爷,你跟着我叫好了。”桂金又说,“大少爷,你请坐。我晓得你喜欢吃好茶,我去烧开水。”
“好!费心,费心。”
“妹妹!”桂金真的改了称呼,不叫她“小大嫂”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少爷的。你替我陪陪,我马上就来。”
说完,桂金起身便走。小白菜愣了一愣,有些心慌,赶紧喊道:“桂金姐,桂金姐!”
她越喊,桂金走得越快,小白菜急急赶出房门。桂金听得人声,方始停步相待。
“桂金姐,我要走了。”
“要走?”桂金故意问道,“为什么?”
孤男寡女,单独相处,自然不便。这个理由莫非桂金不知道?小白菜正在迟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说实话时,刘海升也跟着出来了。
“桂金,”他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还是我走吧!”
桂金一听这话,便微有不耐烦的神色,“好了,好了,大少爷!”她动手去推他,“你替我请到里面去坐着。”
一面说,一面真的使劲去推,刘海升苦笑着,不肯往里走,但又似乎不便与妇人拉拉扯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而最后终于被她推回房中。
桂金走回来,将小白菜拉到一边,埋怨她说:“你看,刘大少爷生气了!回头说一句:我的东西不想卖了,要拿回去。你说怎么办?”
小白菜大惊,“桂金姐,”急急辩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又没有得罪他。”
“这还叫‘没有得罪他’?好了,现在也不必去说它了,你算帮我的忙,替我陪一陪。”
小白菜心想,如果自己一定要走,当然就是得罪了刘海升,那一大包至少值一二百两银子的洋广杂货,说不定就不会在桂金手里。这一来不是得罪刘海升,而是得罪了桂金,未免说不过去,并且于自己也没有好处。
见她沉吟不语,桂金故意激她:“我也不勉强,你要走就走,啥叫要好姐妹,连这点忙都不肯帮!算了,算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桂金姐,桂金姐,”小白菜大为不安,“我替你陪他就是,我是怕有人来,见了不便。”
“有哪个来?老阮下乡催租去了,要后天才回得来,如果,”桂金沉吟了一下说,“你怕有闲人来,我弄把锁在外面锁上,倘有人叫门,你在里面不要响,哪个知道有人在?”
“这——!”小白菜一下子想到很远了!
桂金偷觑着她的脸,见她脸上倏地飞红,知道她是想到了与刘海升被锁在一间屋子里的情形。心里在说:成功了!索性再交代几句话。
于是她扳着她的肩,悄悄说道:“这刘大少爷嘴很紧,人又爽气,事情做过就算,决不会拉拉扯扯。你放心好了!”
“桂金姐,”小白菜红着脸说,“你在说啥?啥叫放心好了?我不懂。”
“你不懂去问他!”桂金指一指卧室,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锁,“我总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说完,她向小白菜看一眼,笑一笑,迈动一双鲇鱼脚,拉开大门一条缝,挨身而去,接着“咔嗒”一声,把大门锁上了。
小白菜心里七上八下,就像小孩想玩火那样,既兴奋,又害怕,几番踌躇,不敢下手。那件直贡呢的罩衫小了些,压紧了里面的一件薄棉衫,也压紧了胸前面的两堆肉,只觉得胀得难过,而且,头上发晕,口中发干,喉头发声,“咕咕”地不住干咽着。
这时候,突然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小白菜惊得一阵抖!等她一转身想闪避时,刘海升已趁势将她一拉,双手环抱,胸前两堆肉紧紧贴住人家的身子,而灼热的红唇,已为另一张温润的嘴压住了。
这个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挣扎无用,想咬又不忍,要喊更不敢,为刘海升一面亲嘴一面拖,拖到桂金床上。
回到家已经起更了,葛小大当然早已上床,再一个更次,他就得起身上工,去磨豆腐,不能不早睡。
推一推门,应手而启,小白菜大大地松了口气。一路上她就在担心,倘或门在里面闩住,拍门将丈夫惊醒了来拔闩,一定会挨顿骂,现在,这顿骂可以豁免了。
蹑手蹑脚提着包裹进入客房,一灯如豆,照出乱七八糟的一张饭桌,猪头肉、酒、烧饼都已吃得光光。小白菜又松了口气,葛小大只要一顿晚饭吃得舒服,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二更多天起身出门,她就有个清清静静的一夜。否则,往往突然醒来,拖手拖脚地纠缠不休。她一想起他那臃肿蠢笨的身子,一口黄板牙,还有经常因“流火”发肿的那条右腿,心里就腻烦了。
尤其是这天,她连上床挨着他睡都不愿。一个人坐在那里,思前想后,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断线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流湿了衣襟一大片,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哭将葛小大哭醒了,翻个身撩开帐子,怔怔地往外看了一会儿,大声问道:“喂,是你在哭?”
小白菜是他翻身撩帐子时,听见帐钩响动就知道他醒了,所以听得他发问,并不觉得意外,也不回头答话,只取一方手绢,悄悄拭干了眼泪。
“你哭什么?”葛小大问,“回一趟娘家哭一趟,何苦?哭坏眼睛,自己晦气。”
回一趟娘家哭一趟,自然是因为所适非人,自伤命薄,平常如果听见他这样说,会起反感,而这天却觉得有点对不起丈夫,却又不便作何表示,唯有依旧保持沉默。
“啥辰光了?”
小白菜看一看那只旧自鸣钟说:“十二点!”
这只钟经常要快半个钟头,十二点就是十一点半,二更早过,三更将到,葛小大颇为惊慌,急急起身,口中连连说道:“迟了,迟了!豪燥,豪燥!”
“豪燥”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通常是用来催促脚步加快些。小白菜便起身为他递衣服,冲盐汤——据说可以消火消滞。
葛小大口中的“豪燥”,也是一种自我催促,无奈腿短而肥,又登“流火”,七颠八冲地,样子笨拙得丑陋了。小白菜看在眼里,将她刚才内心中因为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而起的疚歉之意,冲得干干净净。
送走丈夫关上门,依然是独倚孤灯。那件“对不起丈夫的事”,虽然浮上心头,却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是没有什么余味。就像饿了时随便找点东西塞肚子那样,饱了就丢开了,不会去多想它。
可想的还是杨秀才。说要搬了来,怎的又不搬?挑定的好日子,早已过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骗人的话。
哼!男人,尤其是这种油头光棍,没有一个好东西!小白菜想想气了起来,咬着牙咕噜咕噜在骂:看你再来了,会不会理你?
“大爷,你看!”兴儿指着对面檐下说,“小白菜,穿得好漂亮。”
杨乃武抬眼看时,只能摄取到一个背影。身段苗条,像是小白菜,可是别的就全不像了。她穿一件洋缎的夹袄,下面是玄色料子滚花边的散脚裤,那种料子似绸非绸,似缎非缎,虽叫不出名堂,但一望而知是洋货。头上梳个玲珑俏括的堕马髻,簪一根玳瑁簪子,上方插一柄高背细齿的小牙梳,光看形状就知道又是洋货。
“瞎说八道!”杨乃武心想,她身上这几样洋货,就在省城里,也是很少见的东西,凭葛小大起早落夜磨豆腐,就能替他老婆备办得来?“不是的!”那么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了,是北门有名的土娼“一夜红”。
兴儿却不承认是瞎说。“是啦,是啦!大爷,”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
“如果不是呢?”
“大爷请我吃个‘栗爆’。”
“好!”杨乃武勾起食中两指,在兴儿额上比画出要凿栗爆的样子,“如果不是,看我饶你?”
“大爷,”兴儿反问一句,“如果是呢?”
“买块栗糕你吃。”
说了这一句,杨乃武加快脚步,赶过小白菜的头,在一家丝线店门口停了下来,装作看丝线,慢慢回过头,看得清清楚楚,输了东道了!
“阿嫂!”他脱口叫了出来。
小白菜本是低着头在走,闻声抬眼,想不理他却办不到,不过脸上并没有笑容。“我道是哪个?”她说,“原来是贵人!”
语气不大对劲,杨乃武愣了一下问:“阿嫂,多时不见,一见就挖苦我,说我是什么贵人?”
“不是贵人,自己说过的事情怎么会忘记?”
杨乃武诧异,是许了她什么事忘掉了?在这思索未答之际,只见小白菜已经翩然进了丝线店。
他不知道她本就要来买丝线呢,还是借此延挨辰光?如果是借此延挨辰光,又不知她是打算等他过去了再走,摆脱纠缠,还是因为路边相语,惹人注目,暂且避一避。
当然,他宁愿认为她是暂避。好在男人买丝线,亦是常有之事,所以接踵她的脚步,踏入店内。掌柜吴老头是素识,要过来招呼,他伸手一拦:“不忙,不忙!你先做完你那笔生意!”
看样子小白菜是特意来买丝线,只听她在关照,要哪种颜色,怎样粗细,一共几绞,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来的。因此,这笔生意做得很快。等吴老头将丝线配齐,在拨算盘结账时,杨乃武终于明白了,小白菜所说的“贵人多忘事”是指什么。
就这时,店堂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是吴老头的续弦妻子,远远先叫一声:“杨大爷!好久不来了,是不是杨太太要丝线?”
“是啊。”
“来,来,阿毛娘!”吴老头已经结好账,对他妻子说道,“一共一两二钱四分银子,零头抹掉好了。你来包丝线,我去招呼杨大爷。”
“要绣一对枕头送人,是鸳鸯戏水的花样,请你配点丝线。”杨乃武口耳两用,一面跟吴老头说话,一面在听老板娘跟小白菜说什么。
“你这种料子倒没有见过。”老板娘移开包丝线的手,摸一摸小白菜的衣袖,“好细,好滑,是来路货?”
“嗯,来路货。”
“很贵吧?”
“我也不晓得,是人家送的。”
“你这件袄儿,要配洋花边才好看,我们店里有批货色,是人家来寄卖的,要不要看看?”
“好嘛。”
于是老板娘将一盒洋花边取了出来,一捧到面前,小白菜就知道了,摇手示意,不必打开。
“你这盒花边,我看过。”
“看过?”老板娘愕然。
“是不是桂金来寄卖的?”
“不错,是桂金。”
“那就对了!”小白菜矜持地微笑着,“桂金先给我看过。”
“噢,那就不必看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乃武说一句:“丝线挑好了。派个人送到我家!”随即扬长出去。
他是去找何春芳,找何春芳是为了打听桂金手里的货色,何春芳在杨乃武面前不敢说假话:“东西是有一批,刘大少爷从上海带来的。先说叫桂金卖,后来又说不卖了。”又说:“送了桂金一盒洋花边,现在放在丝线店里寄卖。”
这就不必再问了!杨乃武心里在想,如果像兴儿所说的,小白菜与葛小大,就像潘金莲与武大郎,那么西门庆也有了,是刘海升,而桂金,无疑是王婆。再想下来,就要问问自己了,扮个什么角色?
无亲无故自然不必扮武松,想起西门庆曾求何九:“一床锦被遮盖这个!”突然会意,自己什么都不必扮,只躲在旁边看,刘海升与小白菜少不得仍旧明来暗往,拿情形看明白了,布置一番教“刘大少爷”落入机关,那时拿住了他的把柄,看他不受自己摆布?或者同为入幕之宾,双演西门庆,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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