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备了一桌盛筵,将杨乃武请了来。酒到一半,吴老大吐露本意。杨乃武却是面有难色。
“真个整条辫子都剪掉了,反倒好办。”
“怎么呢?”吴老大急急探问,“杨大哥,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整条辫子剪掉了,就索性去做和尚,过些日子再还俗,有何不可?”
吴老大啼笑皆非,“杨大哥!”他怨怼地说,“我心里像油煎火烧一样,你还跟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怎么样?事情实在很难。”杨乃武说着,意态悠闲地干了一杯酒。
“杨大哥,没有事难得倒你的。”
“你不要急!”杨乃武复又悠然引杯,“事缓则圆。”
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吴老大心里有数,告个罪离席。不一会儿,领着两个下人,端了两个红托盘出来,盘中堆着耀眼生光的大元宝——藩库所铸,名为“官宝”,每个五十两,共是二十个。
“杨大哥,这一千两银子,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你慢慢喝酒动脑筋。”
“也好!”杨乃武作个孺子可教的表情,“等我慢慢喝酒动脑筋。”
喝不多久,杨乃武的书童小喜悄悄掩了进来,四目相接,见他点一点头,知道一千两银子妥收无误了。
于是他问:“小喜,城隍庙演神戏是哪一天?”
“后天起,一连三天。”
“好,你下去。”说完,杨乃武向吴老大努一努嘴。
吴老大会意,向左右吩咐:“你们也下去!”
等言不入六耳了,杨乃武方始开口:“后天你带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庙去看戏。等小宝顺的‘三本铁公鸡’上场,一定挤得水泄不通,你就剪人家的辫子,剪得跟你一样,只剩半条。剪个四五个人,拿剪刀跟辫子都丢掉。”他停了一下问,“你懂了吧?”
吴老大想了一下说:“还不大懂,以后呢?”
“以后?你当然摸一摸脑袋瓜,喊将起来,说是辫子叫人偷剪了。”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吴老大很高兴地,但一转念间,又有疑问,“可是,我自己的半条辫子,还在人家手里,那个人来找我怎么办?”
“那个人怎么还敢来找你?如果敢来找,正好!你劈脸先打他两个大嘴巴,扭他到县衙门里,要他赔你的辫子。”
吴老大离席而起,长揖到地,起身跷一跷拇指说:“杨大哥,我服了你了。”
“吴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
“是这样的——”
吴老大吞吞吐吐地,有着难言之隐的模样,不过等他说完,大致已可了解。吴家未发财之前曾借过金寡妇一笔钱,总数不过一百两银子,金寡妇本是富孀,亦不在乎此戋戋之数,一直没有追索过本金,连利钱都没有讨过。这几年,金寡妇的儿子不成材,吃喝嫖赌,把好好一份人家败得光光,自己远走他乡,去向不明,丢下老娘,苦得就快要讨饭了。
这天卖破烂,金寡妇无意间发现吴家的借据,才想起还有这样一笔财富。一百两银子当初挥手即忘,如今却成了养命之源,便喜滋滋地上门索欠,说明不计利息,只要本金。吴家为富不仁,不肯认这笔账,却又怕吵将起来,面子不好看,好言安着,将借据骗到手中,托词缺少现银,约金寡妇第二天去取。
到了第二天,吴家翻脸不认,金寡妇才知上了大当,无奈凭据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泪而回。到了黄昏,悄悄来到吴家位在僻巷中的后门,一索子吊死了。
发现金寡妇上吊的是地保王林,戒慎恐惧地伸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已经发硬了。他心里在想,这件事如果出在别家,上门报信,代为料理,多少有几两银子谢礼可得,吴家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必生此妄想,且顾公事要紧。
于是,王林走出僻巷,绕到吴家前门,大声嚷道:“你家后门有人上吊了!尸首不要动,等我报案回来再说。”
说完,拔脚便走,自然是直奔县衙门。
吴家可大起恐慌了!金寡妇因何自尽?哑子吃馄饨,自己肚子里有数。虽说死者索债,已无证据,但吴家早年跟金寡妇借过钱,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而这几天金寡妇两次上门,亦有邻居得见。如果县官从这些事实上去追究死者自尽的原因,岂能脱得了干系?
有道是“灭门县令”!老百姓遇着这样的命案,足以倾家荡产。因此,吴老大亲自去求教杨乃武时,一见面便双膝下跪,磕了一个响头。
“杨大哥,”他说,“凭空遭一场飞来横祸,无论如何要求你解救。”
“起来,起来!什么事,这样子着慌?”
“金寡妇在我家后门吊死了——”
听吴老大约略说知经过,杨乃武毫无表情,只说:“等我去看了再说。”
陪着到家,恰好王林亦从县衙门报了案,折回来通知:“县大老爷明天一早来相验。”又说,“巷子太狭,摆不下公案,只好在你家大门口相验了!”
等王林一走,杨乃武说出一句话来,是吴老大再也想不到的:“找两个人来打牌。”
此时何有打牌的工夫,更何有打牌的兴致?吴老大心想,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因而赔笑说道:“杨大哥,这时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
“你家里总有人吧?”
吴老大不敢再作声了。自己上桌,再找了米店里的两个伙计来陪杨乃武打牌。心里在想,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闲豫的作用。对左右邻居来说,倒是显示问心无愧的好办法。无奈故作镇静,并不能渡过难关,因此牌声噼啪,惊得他更加心神不宁。
十二圈打完,时近午夜,杨乃武将筹码一推:“吴老大,烦你结一结账,看我输了多少?”
吴老大如逢皇恩大赦,一迭连声地说:“小事,小事!杨大哥,你不必管了,请来吃宵夜。”
这该谈正事了吧?他在心中自语。谁知杨乃武依旧绝口不谈命案。直到宵夜吃完,才悄悄跟吴老大说:“我们俩看看去。”
“是!”
吴老大带两个男佣,打着灯笼,出大门往东,便是那条僻巷。杨乃武关照佣人,守住巷子两头,见有路人行近,举灯为号。
安排已毕,方与吴老大来到金寡妇尸首前面,他向两头看了看,很清楚地说:“你把尸首抱下来!”
“尸首抱下来?”
“不要多问!”杨乃武很不客气地,近乎呵斥地说,“照我的话做。快!”
吴老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抱住金寡妇的尸体,往上一耸,刚将披头散发的一个脑袋从圈套中卸出来,杨乃武却又开口了。
“再吊上去!越快越好!”
于是,吴老大匆匆将金寡妇的头又往圈套中一挂,迅速地退后两步,望着摇荡的尸体喘气发愣。
“走吧!”杨乃武拉着他说,“回家说去。”
“回老爷的话,门上去打听过了,金寡妇确是到吴家讨过债。去了两次,据看见的人说,头一天去,出来的时候笑嘻嘻很高兴;第二天就完全不对了,两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听得亲信门丁沈彩泉的话,刘锡彤拈着两撇灰黄的、形如鼠须的八字胡子笑了,“那姓吴的,好不知趣!”他说,“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里时候。”
“是啊!”沈彩泉说,“大少爷的喜事,照他的身家,起码也要送个一百两银子的贺礼,哪知道只要八两头!”
这一下,刘锡彤在想,就送八百两银子来,也未见得能许他安然无事。这样想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这可是一桩大案,你不要随便答应人家什么!”
“老爷请放心!”沈彩泉很快地答说,“门上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好大一块肥肉,哪舍得一顿就吃光?”
“你知道就好。”刘锡彤看一看自鸣钟吩咐,“传轿!”
轿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应带的人亦已伺候多时——县官验尸,律有明文,只准带四个人:刑房书办、仵作、两名差役。刑房书办简称“刑书”,权柄极大,花样极多,在哪一个州县,都是提起来令人畏惮的人物,唯独余杭县的这个刑书张士镇例外,为人极其老实无用,一切都听沈彩泉的指使。
刑书尚且如此,仵作更不在话下,一见沈彩泉从角门中出现,两人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招呼一声:“二爷!”
“今天这一案,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张士镇答说,“吴家太刻薄,报应!”
“也不见得。”沈彩泉淡淡地说,“一切都要看案情说话。”
“是!是!看案情说话。”张士镇说,“我听二爷的招呼。”
沈彩泉点点头,将嘴一努,等张士镇跟着他到了走廊另一头,轻声问道:“吴家有人来过没有?”
“没有!”张士镇很明确地回答,“什么人也没有。”
这就是怪事了!像这样的命案,事主不论是理屈或者受累,一定会赶紧托人来打点,哪怕是空口白话,也总有一句。吴家竟然视为无事,理不可解。
“那,”沈彩泉问,“吴家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懂。听他们邻居说,昨天晚上还打了半夜的牌,三更过了,才送客出门。”
“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
“只知道有个杨乃武。”
“怪不得了!”沈彩泉停了一会儿,冷笑说道,“事情摆明了在那里,神仙也救不得他这场官司。老张,这件案子顶要紧的是,要有尸亲出头。金寡妇是绝户,她娘家总有人啰?”
“有个侄儿,今天会到场。”
“那就好了!”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说,“杨乃武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我们的财路。”
吴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尽管鸣锣喝道,老远就知道县官驾到,却没有人愿意让路。直到差役扬起皮鞭子要抽了,方始从人丛中闪出一条路来,勉强容轿子通过。
层层叠叠的人墙,圈出四五丈方圆一块地朝南摆一张系着红桌围的方桌,是县官的公案,旁边斜放一张半桌,供录供填尸格之用。公案右前方一扇门板,上覆草荐,草荐之下就挺着金寡妇的尸首。
刘锡彤一下轿便升公堂,大声问道:“地保呢?”
王林闻声闪了出来,跪在地上报名:“地保王林,给大老爷磕头。”
“这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金寡妇。昨天黄昏时分,即死在吴家后门口。地保一面通知吴家,关照他们不准动尸首,等大老爷来相验,一面到衙门里报了案。”
“你第一个看见的?”
“是!”
“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呢?”
“地保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肉都发硬了。”
“嗯,嗯!”刘锡彤吩咐,“验吧!”
于是刑书张士镇就位,取出“尸格”,濡笔以待,仵作沈祥上前揭开草荐细看了一会儿,又拿软尺比画了一会儿,走回来单腿跪在公案前面。
大家都有些奇怪。向来验尸的规矩是,仵作照“尸格”上规定的项目,一项一项检验,一面验,一面大声报告结果,称为“喝报”,不许有丝毫含糊。如今沈祥不照规矩办,却去跪在县官面前干什么?
念头都还不曾转完,只听沈祥在说:“回大老爷,这金寡妇是上吊死的,舌头拖出来三寸三分长。”
刘锡彤见他当差这样子马虎,大为不悦,板着脸问道:“你这么看了一下,就敢断定是上吊死的?作兴身上有伤呢!”
“身上没有验。”沈祥嗫嚅着说,“是女尸,不便动手。”
这下将刘锡彤惹恼了,“知道是女尸,为什么不带‘官媒’来?”他拍着醒木喝道,“当差如此颟顸。来啊!赏他二十板子!”
“喳!”差役刘声答应,身子却都不动。
“大老爷!”张士镇起身为他求情,“沈祥糊涂,该打!不过,在这里打了他屁股,就不能当差了,耽误大老爷的工夫。请大老爷饶他一回。”
“也罢!拿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刘锡彤说,“快传官媒。”
“是!”张士镇向沈祥喝道,“还不马上去找马二娘!”
马二娘就是“官媒”,在她未传唤到场以前,无法进一步验尸。刘锡彤便先传讯事主与苦主两造。苦主是金寡妇的远房侄子,名叫夏本江,平时不务正业,与金寡妇早就绝了往来。这天是为刑房的差役寻到,心知打这场官司,赢了有很大的好处,就输了,吴家至少要替死者买棺盛殓,经一经手亦有几文可以捞摸,便乐得出头了。
供词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过的,他说:“吴家从前很穷,欠我姑妈的钱,是大家都知道的。前两天她跟我说,要到吴家讨债,我就劝她,吴家做人刻薄,未见得肯还。不要讨债讨不到,讨一肚子气回来。我姑妈说:‘我穷得没饭吃了!你做侄儿的境况不好,又不能养我,我不向吴家讨债,难道活活饿死?’哪知道饿都没有饿死,让吴家气死、逼死了!”说到这里,大声干号,硬挤出两滴眼泪。
“夏本江!”刘锡彤问道,“你说你姑妈是给吴家气死、逼死的,有什么证据?”
“大老爷明鉴万里,我姑妈要寻死,哪里不好寻,偏偏要到他吴家去上吊?明明是怨气不出,做了鬼都要跟吴家算账,请大老爷做主申冤!”夏本江磕着响头说,“大老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
“果然是吴家气死你姑妈,本县自然替你做主。”刘锡彤接着传问事主,“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吴治。”吴老大答说。
“金寡妇可是在你们后门口上吊死的?”
“小的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刘锡彤拍着桌子说,“在你家出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吴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地保来通知,说金寡妇吊死在我家后门口,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后门口上的吊,小的没有看见,不敢瞎说。”
“那么,金寡妇的尸首,怎么会吊在你家后门口的呢?”
吴老大仍然是一句:“小的不知道。”
“哼!”刘锡彤冷笑着说,“问下去你就知道了。我问你,你家可曾跟金寡妇借过钱?”
“借过。”吴老大答说,“是多年前,小的父亲经手借的。”
这下提醒了刘锡彤,“对了!”他问,“你父亲怎么不到案?”
“小的父亲病在床上——”
“咄!”刘锡彤将醒木一拍,“为什么早不禀明,等我问到才说?”
“大老爷明鉴,小的还来不及说,绝不敢故意欺瞒。请大老爷饶恕。”
“也罢,下次不饶!”刘锡彤问,“当初借了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
“可曾还清?”
“早就还清了!”
“借钱的时候,有没有中保、笔据?”
“有的。”吴老大答说,“是东街上张裁缝做的中,也立了笔据。张裁缝前年亡故了。”
“这样说,原中已经不在。”刘锡彤问,“你还钱的时候,可有见证?”
“没有!”吴老大又加了一句,“早知有今天这种麻烦,当初倒应该请一位见证。”
“你好利口!”刘锡彤问,“我再问你,借钱时候所立的笔据,可曾收回?”
“自然收回了!”
“在哪里?”
“在——”
刚说了一个字,只听有人大嚷:“不要挤,不要挤!”
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县官问案,骤然听得这一喊,无不一惊,也无不循声去望,只见是杨乃武在向一个乡人呵斥。
刘锡彤很生气,正想发作,而杨乃武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大老爷在这里,这里就是公堂。”他向那乡人告诫,“扰乱公堂,当心大老爷动怒,一顿板子打得你求饶都来不及。”接着,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刘锡彤一揖,“乡愚无知,求老父母宽恕他一遭。”
明明是他自己扰乱公堂,却故意栽在别人身上,只是一番做作,煞有介事,于父母官的尊严,丝毫无损,既然丝毫无损,刘锡彤也就不便再计较了。
而就在这个小小的波折中,杨乃武已向吴老大递了眼色——从金寡妇那里骗来的笔据,不宜呈堂,因为作废的借据,不会保存多年,一交出来,便是破绽。他怕吴老大一时想不明白,说一句“在家里”,事情就糟不可言了,因而故意惊扰,阻断了吴老大的口供。
于是当刘锡彤重新询问,吴老大很从容地答道:“在收回笔据的时候,就把它撕掉了!”
答得不错,错在话刚说完,向杨乃武遥遥望了一眼,仿佛在问,可是应该这样回答?这个眼色为刘锡彤所见,越发了解,果然是杨乃武在捣鬼。
因此,他不肯放松,紧接着又问:“这两天金寡妇到你家来讨过债没有?”
“来过。”吴老大答说,“来过几次,都是无理取闹。”
“怎么样的无理取闹?”
“无非纠缠不清。一会儿说有借据,一会儿说有人证。结果一样都没有,只赖着不走。”
“你家里怎么样呢?”刘锡彤问,“把她撵了出去?”
这是所谓“套问”,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吴老大是受过教育的,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家没有撵她。她自己看看没有意思,只好走了。”
“这是第一次的事?”
“是!”
“第二次呢?”刘锡彤紧接着问,“既然金寡妇自己觉得没意思,何以又来吵闹?”
“那就不知道了。想来是穷极无聊的缘故。”
“金寡妇虽穷,当初到底也曾借过钱给你家,莫非你家就一点不念以前的情分,周济周济她?”
这似乎是题外之话,其实是问在要害上,吴老大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这时候,官媒马二娘到了。
刘锡彤先不理她,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
“喳!”左右差役齐声答应。
“把姓吴的押起来,带回衙门慢慢儿问。”刘锡彤又指着吴老大说,“你家为富不仁,受过人家的好处,如今翻脸无情,看起来金寡妇是怨气不出,所以吊死在你家后门口。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大老爷,冤枉!大老爷,冤枉!”
任凭吴老大极口喊冤,差役们却不由分说,上前拖起他来,加上一副手铐,前曳后推,押到一边。
等马二娘上前行过了礼,刘锡彤吩咐:“你要好生验,看尸首身上有伤无伤,不可马虎!”
“是!”马二娘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女尸不便在这里验。”
“是啊!这里怎么可以验女尸!”刘锡彤问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老爷!”沈彩泉低下头,在刘锡彤耳际说了两个字,“吴家。”
这提醒了刘锡彤,大声说道:“就在事主家找间屋子,把尸首抬进去验。”
这是大干禁例的事。《大清会典》载明县官相验准带的人数,用意即在防止骚扰事主,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验尸,那就不止于骚扰,直是有意与事主为仇——从来尸首只能抬出门,不能抬进门。甚至一二品大员病故任上,盘灵回乡,灵柩进城,亦须奉旨特许。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郑重,而刘锡彤不顾律令,不恤人情,如有言官参上一本,包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此时在场的百姓,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吴家当然更为不满,心知这是刘锡彤为门丁胥吏开了条捞钱的路子,只好央出人来跟沈彩泉打交道,说好说歹,讲定六十两银子免了在他家验尸。
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处败落人家的废园,将金寡妇的尸首抬到那里。马二娘婆媳俩上前动手。身上倒没有验出什么伤痕,却在喉头验出两道缢痕。
消息一传出来,已被收押的吴老大,扯开嗓子喊:“明明是金寡妇家移尸来敲诈!请大老爷申冤!”
“不要闹!”刘锡彤喝道,“等本县亲自来验。”
未验之前,先要看一本书,这本书名叫《洗冤录》,是研究验尸的专著,县官相验必携之书。刘锡彤叫人从轿子里将《洗冤录》取了来,翻到第三卷“自缢”这一门,其中有一条讲移尸:“多有人家女使人力,或外人于家中自缢,其人不晓法,避见臭秽及避检验,遂移尸出外,吊挂旧痕移动,致有两痕。旧痕紫赤有血荫,移动痕只白色无血荫。移尸事理甚分明。”
看完书再去看尸首,果然有两条缢痕,虽都勒到肉里,但新旧痕迹,极其分明。一条从喉头过耳后,皮下瘀血,所以色呈深紫,是致命的缢痕;另一条只是一道白印子,自是死后移动吊挂的新痕。
其事可疑,但刘锡彤只能疑在心里,众目昭彰之下,不能不因为那道白印子而释放吴老大,否则往上一告,后患无穷。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后,方闻噩耗,绝无移尸诈索情事,亦是他听沈彩泉说过的,因而亦不便如吴老大的指控,反过来收禁夏本江。
“两造都交保释放!”他只能这样处置,“改天候审。金寡妇的尸首,发交尸亲殓葬。”
吴老大自然没话说,夏本江却不甘于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有捞摸到,还赔上一具棺材。所以当堂表示,家无隔宿之粮,无法为金寡妇来买棺材盛殓。
“吴治!”刘锡彤反要向被告说好话了,“行善得福,你拿几两银子出来给人买棺材。”
“是!大老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遵。不过,金寡妇那面的人,移尸首想来害小的一家,倘或小的拿钱出来替金寡妇买棺材,事后说小的情虚,急于了事,小的反倒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这一层关系小的身家性命,要请大老爷做主。”
“不相干!不会因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
“是!”吴老大慨然答说,“小的遵大老爷吩咐,送夏本江十两银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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