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住多少日子?”沈媒婆打断她的话。
“住半个月。杨大爷请他的舅老爷送我回余杭。”
“光是你?”沈媒婆很注意地问,“光是送你一个人?”
“当然是我们娘儿两个。”
沈媒婆想了一下问:“送回去就不管了?”
“回去了再说。”
“怎么叫回去了再说?”
这一句紧一句的逼问,使得小白菜有难以招架之感,不由得打了个噎。沈媒婆也察觉到了,暂且放松一步,保持沉默。
“我再问你,你们谈了半夜,谈些啥?”
“他劝我不要出家。”
“就是这句话?”
“当然还有别的话。”小白菜说,“这么一场死去活来的官司下来,话一时哪里谈得完。”
“这样说,你们还要见面再谈啰?”
这话倒是提醒了小白菜,心里在想,杨乃武今天可能还会再来。来了应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自己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呢?说是除他不嫁,还是仍旧要出家,或者从此不理他?
看她神思不属的样子,沈媒婆知道这样谈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她心里在想,自己所知道的情形还不够多,照常理推测,杨乃武既然来劝小白菜不要出家,对于她的将来一定有个安排,不能说光送回余杭算数;而她肯听人家的劝,放弃削发的念头,一定也有个打算。中间又夹着突然冒出来的段家夫妇,情形更显得复杂。其中不尽不实之处,一定很多,真相到底如何?隐瞒的作用何在?莫非只是为了对付自己?
念头转到这里,沈媒婆怒气勃发,长久以来所郁积的牢骚与不满,再也压抑不住了!
“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个长辈看过!什么事都是自以为聪明,想做就做,不肯听一句劝,还不肯说实话!弄到头来,一塌糊涂,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哪个遇见你,哪个倒霉!想想经过这么一场官司,吃苦记苦,你的脾气会改改;哪晓得你仍旧这样子不安分!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做些说出去人家都不会相信的事。你啊,你将来还有得苦!”
这顿恶毒的排泄一发泄,沈媒婆胸怀倒为之一畅,可是小白菜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即时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双眼无泪,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沈媒婆。那种似乎吓傻了的神情,相当可怕。
沈媒婆这时不免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但唯其因为话说得太重,一时竟无法自己转圜,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去安慰她,只好索性绷着脸,装出气鼓鼓的样子不理她。
在僵硬如死的气氛中,小白菜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娘说得不错!哪个遇见我,哪个倒霉!”
“好了,好了!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沈媒婆突然有了主意,“我此刻就去看詹少爷,看他怎么说?”
小白菜的神智已有些恍惚了,没有能听清楚她的话,也无力去多想,她此时所渴盼的,是容她一个人躲在一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好好去想一想。
“我走了!”沈媒婆尽量将脸上的肌肉放松,微带歉意地说,“我实在是心里烦,用不着说的话,多说了几句,你也不必认真。”
小白菜茫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外便走,沈媒婆紧跟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一走出去,迎面遇见段二奶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怔怔地望着,脸涨得发红,却说不出话。
“怎么啦?葛嫂子!”段二奶奶惊疑地,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后的沈媒婆脸上。
“打搅,打搅!”沈媒婆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段二奶奶,我要走了。这几天惊搅你,真不晓该怎么说才好。”
她的意思是,这以后的几天,她少不得常常要来打搅。段二奶奶便很诚恳地说:“不要紧,不要紧,随时请过来。”
“要来,要来!”沈媒婆立定了又说闲话,称赞段家的房子,称赞段二奶奶老健,又问起段二爷。真是“媒婆的嘴”,仿佛永不厌倦似的。
小白菜则不但厌倦,甚至厌烦。好不容易等将喋喋不休的沈媒婆送出了门,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段二奶奶看她的脸色不佳,关切地问:“葛嫂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想强打精神掩饰,实在力不从心,小白菜只好答说:“有点头晕,心里空落落地想吐。”
“那,大悲庵今天就不必去了。你先躺一躺!”段二奶奶一摸到她的手,吃惊地说,“手冰凉!一定是受寒了,快睡去。我给你煮碗抻面,回头喝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凄然答说:“二奶奶!你老真像我的亲人一样。”
段二奶奶倒亦有此意,不过不便自居于长辈,随便认个干女儿,只说:“对了!你就当这里是你自己家里好了。”
回到卧室,小白菜在炕上和衣躺下,段二奶奶拉床被替她盖上,随即便去煎药。一静下来,小白菜觉得舒服得多,头脑亦比较清醒了。
于是不由得回想沈媒婆所说的一切,最使她忘不了的是这一句:“哪个遇见你,哪个倒霉!”想想也真不错。一颗心不自觉地一直往下沉,真个万念俱灰了。
这样子,为什么还要活在世界上呢?她突然浮起这样一个疑问。这对她是一个新奇的发现。她从来没有想过,人活在世界上,是为的什么?因此,对于自己所提的疑问,无从回答,不能不从头想起。
她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家境孤寒,生母起早落夜,辛苦一天,才得勉强糊口,而自己小时候不懂事,看见别家孩子穿新衣服,吃好东西,总是吵着要。彼时不了解母亲的心情,现在能够了解了,而那样受苦,何以能够忍受呢?只为期望女儿能够长大成人。这一个希望,使得天下做父母的,都甘于为儿女吃苦。
人,就是为了希望活在那里的!她恍然大悟了。自己会发出这样一个疑问,正因为自己感觉到没有什么希望的缘故。
然则倒仔细想一想,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希望呢?或者有一个希望在那里,自己一时忽略,不曾发现。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是什么!在监狱中是有希望的,希望昭雪沉冤,重见天日。及至这个希望实现,就不知道还要什么希望。一项一项细想下来,勉强可说有个希望,能够清清静静过一生,修修来世。
而如今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及至一想到杨乃武,小白菜只觉得遍体飕飕,生不如死。心里乱糟糟,好久才能略微定下来,而要想排除杨乃武的一切,却不能够。簇新的记忆,纷至沓来地奔赴心头。
她记得出狱那天,就有一个希望,能与杨乃武见一次面,表明心事,乞取谅解。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何以将入空门,而又忽然春心争发,旧情复炽?这是怪自己把持不住,还是要怪杨乃武的撩拨?此中缘故,实在很难分辨得清,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如果说,那是个能够让她觉得尘世还有可恋之处的希望,而这个希望亦已幻灭无余了。
如今,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自己去想的?一个是生母,但想起来心酸,并不觉得自己活下来,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此外,对自己好的人,固然也有,像刘老太太,像段二奶奶,可是,她们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希望!
想到这里,小白菜只觉得脑中空空落落的,什么都不会想了,只隐隐约约向往着一种虚无寂灭,与尘世完全隔绝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如其来地觉得有了新的感觉,望着模模糊糊一个形象,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谁?”她问。
“葛嫂子,是我呀!”段二奶奶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惶,“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
“你——!”小白菜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段二奶奶!”
“是啊!来,药煮好了,趁热服吧!”
为什么服药?服的什么药?小白菜又得多想一想,才能记得起。于是挣扎着起身,将温温的一碗抻面都喝了下去。
“你饿不饿?”
“不饿。”
“那就再睡吧!来,我帮你把衣服脱了,盖上被窝,好好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已变得非常迟钝,连说一声“谢谢”都想不起,听从段二奶奶的摆布,脱了夹袄与布裙,盖上厚厚的被子,茫然地听着段二奶奶的脚声,由近而远,终于消失。
等再听到段二奶奶的声音时,随即感到浑身湿热难受,意识到是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头上倒轻松得多了,而且耳朵很灵,听出在段二奶奶以外,还有段二爷的声音。
“这个样子不成!”段二爷在说,“会惹下极大的麻烦。”
“你别烦躁!”段二奶奶用安慰的声音说,“咱们慢慢商量。”
“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段二说,“我只找姓杨的,把这件事告诉他就是了。”
“姓杨的”自是指杨乃武。小白菜心里在想要告诉他的“这件事”是什么?这样转着念头,便忽略了段二夫妇的谈话,等想起来再凝神细听时,已漏去了一段,此时是段二奶奶谈到她身上了。
“到我送药给她的时候,竟连我都认不得了,神志恍惚,那样子叫人害怕。”段二奶奶叹口气说,“她也很可怜,种种不如意,还像有很重的心事。这时候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我看你先别跟杨大爷去说,等她好好儿息两天,再作道理。”
“息两天能没事了,当然最好。就怕她的病越来越重,我们的责任可担不起。”
“不会的。”段二奶奶说,“等她醒了看。”
谈到这里,没有声息了。似乎段二是在考虑,也就是他已经同意了妻子的主张。小白菜将段二奶奶的话回想了一遍,心里不免惊疑,原来自己神志恍惚得令人害怕,何以会弄成这个样子?自己倒要多想一想才好。
外面又有声音了,“噢,再有件事,透着奇怪!”段二是突然想起的口吻。
“什么?”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一进胡同,就看见有人在大悲庵面前左望右望,后来又在我家大门口,望着门牌发愣,一看见我,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倒像有意避着我似的。”
“这,”段二奶奶说,“可得留点儿神,莫非是什么坏人?”
“坏人?不像!”
“怎么呢?”
“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眉清目秀,不像做坏事的。”
听这一说,小白菜突然心中一动,赶紧从枕上抬起头,屏息着侧耳静听。
“像个大家子弟。”仍是段二的声音,“穿一件蓝绸的夹袍,戴一顶小帽,帽檐上镶一块碧玉——”
一听到这里,小白菜惊出一身冷汗,心跳得很厉害——段二所说的那个“孩子”,只怕是福官!
“这可真奇怪了!”段二奶奶是不甚相信的语气,“我想不是。大户人家的男孩都腼腆,胆儿很小,怎么敢上门来找?不怕他父亲知道了揍他?”
“那可说不定。”段二说道,“你倒问问她看。”
“不,不!这要一问她,不把她吓坏?”段二奶奶停了一下说,“到明天上午再看。”
“对!明天上午得好好看一看。如果再来,那就一定是这个人了。”
“唉!”段二奶奶的叹息声,清晰可闻,“但愿不是那位少爷,明天也别有那么一个人在咱们家门口晃荡!不然,这种日子,可真要把人逼疯了!”
听到最后一句,小白菜就像照了镜子,将自己看清楚了。段二奶奶的话不错,这种日子真会把人逼得发疯。想到小时候常见的,披头散发,满身垢泥,时哭时笑,身后老有一群小孩,不是乱扔泥土石块,就是大喊“疯婆子!疯婆子!”的景象,她顿觉不寒而栗。
不行!她对自己说,落到那个地步,可就错尽错绝了!今天下午神志恍惚,看来离那地步亦已不远,趁此刻自己还能作主张的时候,干干净净地做个了断!
这一夜很长,可也很短。思前想后,仿佛过完了一辈子,而时醒时睡,以为永远是在漫漫长夜之中,却终于天亮了。
非常奇怪地,她的精神却很好,有种异样的亢奋。在记忆中,七岁那年随母亲到上海去探望一家有钱的远亲,听说在那里有好东西吃,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当时心中向往之情,就与此刻相仿。
以她的处境来说,这多少是反常的现象。因此段二奶奶颇为疑惑,“葛嫂子,”她很谨慎地问,“你今天的兴致,好像很好?”
“是的。”她也很谨慎地回答,“多亏得二奶奶给我煮的药,出一身汗,睡过一晚,都好了。”
原来是病好了的缘故。段二奶奶释然了:“你昨天没有吃晚饭,中午也吃得不多,一定饿了。”她停了一下说,“葛嫂子,我说句话,你可不准驳我。”
“是!二奶奶,我听。”
“好!”段二奶奶很高兴地说,“我给你煮一碗肉汤面,卧上两个鸡子儿,你就算开荤了吧!”
小白菜本想辞谢,继而又想,事到如今,何必还认真?因而含笑答道:“多谢二奶奶,只怕我肠胃不受。”
“不会的!又不是肥腻的大荤。”
说着,转身就走。到厨房里用剩下的肉汤,下了一碗挂面,打了两个鸡蛋在面里。煮好了,亲自捧出来,招呼小白菜来吃。
“二奶奶,”小白菜忍泪说道,“你老人家待我这么好,怕只有来生才能够报答了!”
“说这些话干什么?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小白菜不觉得饿,但实在不忍辜负她的盛意,定一定神,将心静下来,像做一件很难但很要紧的事一样,整顿全神,用尽气力,慢慢将那碗面硬塞下肚去。
“好吃不好吃?”段二奶奶就像关怀儿女饮食似的那种神态问。
小白菜含笑点点头,心里却酸酸地,觉得人世间亦别有可供咀嚼的滋味。但此念刚起,随即消失,并不能动摇她已定的主意。
段二奶奶收去面碗,沏了茶来,兴致很好地说:“今天咱们该办正事了。”
“是上大悲庵?”小白菜问。
“是的。”
“那就走吧!”小白菜话刚出口,忽又变了主意,“二奶奶,我一个人去一趟好了。怕我婆婆要来,请二奶奶留她一留,我马上回来。”
“那倒也是!”段二奶奶点点头答应,“上门不见土地,也不大好,我就看家。”
谁知小白菜又变了主意,“我还是等一等。”她说,“等我婆婆来了再去。”
“那也随你。”
于是茗坐闲话。小白菜问道:“二奶奶,听说北京城里有一片大海,可有这话?”
这话问得段二奶奶一愣,想了一下方始笑道:“噢!我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大海,是一片湖,名叫什刹海。”
“在哪里?”
“远得很呢,在鼓楼西面。”
“好玩不好玩?”
“夏天才好玩,满是红白荷花。杨柳树下有卖茶的,你如不怕人看,就在那儿喝茶乘凉,听知了儿一递一声地唱。这,一想起来都会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段二奶奶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不是想去逛一逛?”
“不是夏天才好玩吗?”小白菜说,“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段二奶奶想说话而又踌躇,但终于说了出来:“葛嫂子,我倒是真巴望你能住在北京,咱们也好常常见面。”
小白菜笑了,不过嘴角有一丝凄苦的意味,“二奶奶,你待我真好!”她说,“但愿来生我做你的女儿!”
“当不起,当不起。葛嫂子,你这话可折我的福!”
于是彼此的感情像又深了一层。段二奶奶劝了她许多话,无非早早择人而事。小白菜驯顺地答应着,一直谈到沈媒婆来。
“我该走了!娘,我到大悲庵去跟菩萨磕个头就回来。你先跟段二奶奶谈谈。娘,”小白菜说,“段二奶奶待我,真像亲人一样!”
“段二奶奶心好,我看得出来的。”沈媒婆答说,“你快点回来,我有些话跟你说。”
小白菜答应着,回到段二奶奶卧室中,着上裙子,将唯一的一件首饰,一根分量很轻的金簪子塞在段二奶奶枕头下面,然后出门,一直往胡同口外走去,有三四辆散车在,车把式都围了上来,兜揽买卖。
小白菜挑了个老成些的,也不讲价,说一声:“鼓楼!”便即坐了上去。
到了鼓楼下车,小白菜取出仅有的一张两吊钱的钱票递了给车把式。
“多了!”车把式说,“我得去换开了,才能找补给你。”
“不要找了,多下的给你!不过我要托你件事,大悲庵对面的段家,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是段二爷家。”
“对了!”小白菜说,“请你跟段二奶奶说,我到什刹海,不到她家去了。”
“你到什刹海哪儿,我送你去。”
“不必!只请你把话带到就是了。”
说完,小白菜往鼓楼西面走去,望着明朝唤做净叶湖、土名南河的什刹海,南岸树荫夹峙,第宅相望,心里在想着二奶奶的话:夏天满是红白荷花,听知了儿一递一声地唱,想起来都会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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