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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小白菜的本心善良,听得这番指摘,自然觉得有道理,尤其是生身之母,没有尽过孝道,于心不安,于理有亏,所以沉默着不答。
“我也不是劝你一定不要出家,”杨乃武乘机又说,“不过出家总要没有什么牵挂,才能一心念佛。
不然身在世外,心在俗家,毫无意思。你想,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小白菜点点头,“我婆婆倒不要紧,”她说,“刘老太太人很好,一定会照应她的,就是我亲娘,好像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啰!”杨乃武这时的思路敏锐,说了一层比较深的道理,“讲孝道,倒也不一定说是要怎么样奉养,境况不同,是勉强不来的事,最要紧的是勿伤亲心!穷家小户,日子过得很苦,但只要有亲人在,就是一个安慰,苦中有乐。如果说,你出了家,就等于死了一半了,你娘还有什么希望?”
“就不出家,也没有什么希望的!”
“这话不然!在你自己,看破一切,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做父母的不同!父母对儿女总是痴心的。她总会这么想:女儿年纪还轻,人品也出色,将来另外嫁一份好好的人家,后福无穷。这不是她想享你的福,完全是为你的下半辈子着想。”
小白菜不作声。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内心有着深深的困扰,对于她所做的决定,是在动摇了。
于是杨乃武毫不放松地又加了一句:“你没有生过儿女,不知道做父母的心!”
虽无经验,可以体会,小白菜想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来:“那么,我现在怎么办呢?”
“很容易,你先收起出家的心,跟刘老太太回去了再说!”
“不!”小白菜回答的这个字,短促有力,显示了极大的决心。
这一来杨乃武倒愣住了。谈得好好的,快将听从劝告了,何以一下子又断然拒绝?
“你还是要出家?”
小白菜摇摇头不作声。这就更奇怪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疑惑之际,小白菜幽幽地叹口气说:“唉,做人难!我还是出家的好。”
话中有话,杨乃武格外注意了。静静地想着,突然发现一件可疑的事,觉得有提出来的必要。
“听说刘老太太跟净慧师太,后来变了主意,赞成你出家了,那是为什么?”
“不必去提了!”
“不!”杨乃武坚持着,“你有什么话,不该瞒我。”
于是小白菜透露了一个秘密,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刘家的孙少爷,小名福官的,竟然对小白菜一见钟情了。
听这一说,杨乃武大为惊奇,心里立刻浮起很复杂的感想,有些不信,有些好笑,也还有些酸酸的味道,瞪大了眼睛问道:“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
从小白菜初到刘家的那一天,福官的视线便为她吸引住了!只要见到她,一双眼睛总是不时瞟了过来,而见不到她时,他会来找——小白菜是在刘老太太屋子里的时候居多,他常是借故来找祖母,而且常是一坐下来就不走,为的好多看一看她。
福官二十岁不到,尽管书念得很好,有资格去应考了,可是在刘老太太及他母亲姐姐眼中,还是个孩子,所以对他的行动,并不在意。可是,小白菜却觉得一屋子的女人,夹一个大男孩在那里,十分刺眼。
有几次视线相接,发现他惊惶地避了开去,而脸上又有忸怩的神色,这才知道福官是对自己“另眼相看”
了。
“有一天,刘家一家很近的亲戚家办喜事,全家都去吃喜酒了,福官说是肚子疼,不去。丫头老妈,有的跟了老太太去了,有的正好躲懒,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我婆婆跟刘家的一个老奶妈结了伴去烧香,只有我一个人在刘老太太后房,哪知道福官悄悄溜了进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进来了以后怎么样呢?”杨乃武催问着。
小白菜是一种烦恼而无可奈何的神色,“他一见了面就叫我‘姐姐’,说了好些话,又——”
“他说了些什么话?”杨乃武追根究底地问。
“都是些书呆子的话,我也学不像。”
“姑且学一两句看!”杨乃武极力怂恿着,“总记得起一两句吧!”
小白菜想了一下答道:“譬如,他说,他听我讲当时受刑罚的苦楚,心里只恨不得能够替我。大爷,你说,是不是书呆子的话?”
杨乃武一惊!这哪里是书呆子的话?非用情极深,不能道此语。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问:
“后来呢?”
“后来就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我啰,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跟我说,可是见了面又都忘记掉啰!疯疯癫癫地真不像一个官人家少爷的样子。”
“那么你呢?你怎么跟他说?”
“我能说什么?我吓得要命,只求他赶快离开。他不肯。后来,”小白菜突然叹口气,“唉!我说错一句话!”
为了摆脱福官的纠缠,小白菜说了句:“以后的日子还长。”其实这也不算太错,迢递水程,同舟南下,有个把月在一起,日子也不算短了,谁知福官错会了意,以为小白菜对他做了什么承诺,欢然而去,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他对她抱着无穷的希望。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话说错了!可是已经说不明白了,而且也没有机会跟他细细说明白,我只有处处躲他。过了一天,听到刘家的丫头在说:福官有点神魂颠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心里想,这缘故我知道,不过不能跟你们说。大爷,”小白菜神色黯然地,“我心里很怕!已经害了一个人,莫非还要害一个人?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就在小白菜内心困惑不安之时,听得净慧大谈因果,触发了已存在的一个念头:削发出家!原来还只是为了今生受苦,修修来世;如今则更加发现,唯有佛门清净之地,才是躲避一切烦恼的乐土。所以毅然决然地将受之父母的一头长发,付之利剪,表示割断尘缘的决心。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杨乃武心潮起伏,久久无语,对于小白菜的处境,当然能够充分了解。如果她还在刘家,惹得“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福官疯魔了,当然是件很严重的事,她必得设法避开,这想法亦完全不错。但是不是非出家不可呢?
这是一个疑问!是杨乃武无法解答的疑问。他在想,既不让她出家,又不能让她再回到刘家,那就必得为她作一个妥善的安排。倘无此安排,则在青灯黄卷中讨生活,实在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说:“现在我才明白,怪不得净慧师太那样子答复我!”
“答复你?”小白菜惊奇地问,“大爷,你跟老师太见过面了?”
“没有见过面,”杨乃武答说,“我托段二奶奶跟净慧老师太去商量,想到大悲庵跟你见个面。她说——”他突然顿住,觉得转述的话很关键,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说出来。
这样的态度,当然会引起小白菜的疑惑,但她没有开口,只看一看他,将头低了下去。
杨乃武却是考虑停当了,认为转述净慧师太的话,正好作为一个试探,便即说道:“她跟段二奶奶说,如果我肯带你回南边最好,光是见一面就不必了。妹妹,你觉得她的话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白菜依然低着头,“不过,我们不还是见了面吗?”
“是的。”杨乃武黯然说道,“过去的事,大家总算说清楚了,未来的一切,都还不知道怎么样!”
“这,”小白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就不必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我能狠得下心,看你出家?”
小白菜不答,杨乃武亦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想了好一会儿问道:“刘老太太始终不知道福官对你那一片心?”
“现在也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你自己跟她说的?”
“不!”小白菜说,“老师太一直逼着我问,为什么一定非要在这里出家不可?她说,如果真的要出家,她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杭州云栖的一位老师太,是净慧老师太的师兄。此刻不妨先回刘家。我说,就因为不能回刘家,我把福官的事告诉了她,刘老太太是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刘老太太也赞成你出家。”
“不是赞成!”小白菜是为人分辩的语气,“她老人家也是没法子。”
“是的!教我成了刘老太太心里也觉得不过意。妹妹,这件事,我看你还是要仔细想一想。不要任一时的性子,过后觉得犯不着,再要还俗,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话说得很率直,而小白菜似乎很冷静,很有把握,“不会的!”她说,“出了家就再不会还俗了!”
这也就等于提醒杨乃武,要挽救这个局面,唯有此刻;一错过了这个时机,局面就定了。而杨乃武始终不敢说一句,只要她不出家,将来她的归宿着落在自己身上,因此,情势到了推车撞壁,不转变就说不下去的地步。
所幸的是,小白菜今夜可以不回去!自己有一夜的工夫,或者可以筹划出一条善策。
于是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说:“你坐一会儿!把这碗面吃掉,我等一下就来。”
小白菜扶了他一把,同时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想跟善政去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总而言之,不能看着你无路可走!”
小白菜不即答话,漆黑的一双眼珠,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闪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挽着他右臂的一只手,松了开来。
这是已回心转意的鲜明表示,只要有个妥善的安排,遁世之念,可以打消。意会到这一点,杨乃武陡觉双肩沉重,现在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了!小白菜未来的大半辈子,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只看自己能不能为她尽心尽力,作个很适当的安顿。
本来是在局外,劝得听也罢,劝不听也罢,毕竟没有任何责任;如今不同了,身在局中,她的难题就是自己的难题,非往前冲,找出一条路子来不可!
这一转念间,想象反倒飞扬了!杨乃武心里在想,既然情势逼得人非往前冲不可,那就只有开步走了再说。第一步当然是不让她再回大悲庵,而刘家又不能回去,这就很明白了,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让她暂住一住。
灵机一动,这不是现成的地方?于是杨乃武站住脚,在黑头里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是不能开口的事,而且照段二的为人来看,这件事很有成功的希望。
想通了为之心怀一畅,摸黑穿出角门,声响已经惊动了段二与詹善政,一起迎了出来。
拿灯一照,只有杨乃武一个人,段、詹二人都觉意外。詹善政问:“她呢?”
“在里面。”杨乃武说,“我有点事,想跟段二爷商量。”
“好,好!请进来。”
等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入屋内坐下,他看着段二问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出家,段二爷想来已经知道缘故了?”
“是的。我听内人谈起,好像为了避开刘家的孙少爷?”
“是!”杨乃武说道,“这是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段二爷,我倒也不是自己感情上有什么丢不开的,只觉得像她这样,年轻轻的出了家,未免残忍。你老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本用不着如此。”
“我现在把她劝得意思活动了。不过,眼前就有难题,刘家既不能回去,也不宜把她一个人摆在客栈,或者什么陌生的地方,得找个稳妥可靠的地方安顿她!”
“这倒是难题。北京城里什么坏人都有,凭她的模样儿,一落到坏人手里可不得了!”
“正是这话!”杨乃武掌握住机会,开门见山地说,“你老能不能行个善,先留她住下来?当然,房饭钱是要奉送的,这归我完全负责。”
此言一出,段二与詹善政相顾愕然。他们俩的想法差不多,在段家暂住是件小事,但住下来以后又如何呢?
“杨爷,”段二表示了态度,“‘行善’的话,言重了!我能帮忙一定帮忙,就怕越帮越忙,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办,那样子,我可是不敢多事。”
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杨乃武夫妇转眼南下了,如果小白菜没有个安排,莫非就一直住在段家?
“姐夫!”詹善政喊了这一句,向段二说道,“段二爷,对不起,我想跟我姐夫说一两句话,你老别见气。”
“哪里!哪里。”段二站起身来,欲待回避。
“不!”詹善政抢上去捺着他坐下,“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我是跟你老先请个罪,我跟我姐夫到院子里去谈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在这里谈比较方便。我亦正好跟内人去说几句话。”
听这样说,詹善政不便坚辞,只不断地道歉。等段二的影子消失了,他才挨着杨乃武坐下,低声动问。
“姐夫,你们到底是怎么谈的,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这两个“到底”将杨乃武问得发愣。想了一会儿,只好这样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如今最要紧的是劝得她把出家的念头打消。以后是以后的事,‘萝卜吃一节,剥一节’,不是吗?”
“话不错,是的!不过这个萝卜,不得让人家来剥啊!”
“当然!”杨乃武转而问道,“你看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问你了!你定了主见,我才好替你筹划。”
杨乃武又动心了!詹善政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愿意促成好事。如果自己有了承诺,便是小白菜有了归宿,在回南以前,借段家暂住,自无不可。
可是,妻子的态度到底怎么样呢?家境大不如昔,创业之议,渺渺茫茫,哪里能容许自己再立一个门户?何况沈媒婆贪得无厌,是个很难缠的人。
这样一想,刚热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没有打算。”他摇摇头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办不到的。”
“照此说来,段二爷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说不下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劝得小白菜初步意回,而前功似乎也不能不尽弃了,想想实在不能甘心。
“你总不能看她年纪轻轻的,剃光了头去吃素念经吧!”
詹善政有些好笑!话说得无理,吃素念经又何尝不好?只要她本人乐意这么去做。不过,唯其话这样无理,更显得其情无奈。詹善政觉得不能不为他想法子打开困境。
“如今只有一个说法,或许能跟段家商量得通,那就是自己定个限期,而且日子不能太长,至多半个月。可是,半个月以后呢?”
杨乃武只求眼前能过去,随即如释重负地答说:“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得出法子来!就这样跟段二爷说好了。”
“不然!此刻就要想停当,因为段二爷一定会问。没有确实的办法,人家不肯管这桩闲事的。”詹善政放低了声音说,“姐夫,你不要忘记,到底跟人家是萍水相逢的初交。”
杨乃武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她是有婆婆的,先要看沈媒婆如何说法?归根结底一句话,只要她不出家,什么事都好商量。”杨乃武歉然说道,“善政,到那时候,又要麻烦你了。”
“麻烦我?”
“我想只有麻烦你。到那时候请你送他们婆媳回余杭,一回去了,她是另外嫁人,还是出家,都随她自己。我们这方面的责任,就算是尽到了。”
詹善政点点头,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如果这是姐夫心里的话,我照办就是。”
这意味着他不太相信杨乃武不愿纳小白菜为外室。弦外之音,虽然了解,杨乃武却装作不知,因为这是不必办也很不容易办的一件事。
果然,段二认为暂住一些日子,他很欢迎。他又转述了他妻子的意思,他们有个儿子,是个把总,现在山东当差,小武官的饷银,不足以赡养家口,并未接眷。儿媳不孝顺,经常带着孩子住在娘家,所以段二奶奶倒也愿意接纳小白菜这样的人,朝夕有伴。不过,他们也怕开头是好意,结果搞得无以善其后,说不定还会惹出许多麻烦,不能不言明在先。
“这一层,请段二爷放心。”是詹善政开口,“最多住半个月,我会送她回南。”
“噢!”段二心想,既然如此,何不带她一起住在客栈里?转念一想,必是杨太太不容,便点点头说: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的房客要下个月才进屋,就那面几间屋子,可以让她暂住。不过,这要写个租约,因为最近坊里的老爷们查得很严,若说收容来路不明的妇女,怕会费口舌。”
“是,是!这好办。”詹善政向杨乃武看一看说,“该跟本人先说一声。”
“是的。”
于是,杨乃武起身,詹善政拿灯照着,送他到角门。里面小白菜看见灯光,迎了出来,发现詹善政的影子,便缩在门背后不肯露面。
杨乃武到了门口却踌躇了,他心里在想,这是极有关系的一刻,只要话说出口,小白菜答应了,以后她的一切,便都得由自己负责。
同时,他也发现小白菜眼中的神色,与他离去以前大不相同了。本来是静穆多于一切,略有些洞彻大千、心如止水的意味;而此刻的剪水双瞳中,流露出一种似乎期待已久的渴望,双颊隐隐透出霞光——这就是所谓“春色”,最能泄露年轻妇女的心事。
这使得杨乃武更踟蹰,更动心,也更感到双肩沉重。他警告自己:世上的男子,常有许多事前想得很妥当、很有把握的事,到了这样的时刻,就会心不由主!自己要记着这一点。
就是这一念警惕,使得他跳荡不定的心,比较能够自我约束了。慢慢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先看一看小白菜的面碗,没有动过什么,便即问道:“你怎么不吃?”
小白菜摇摇头没有作声,却将一杯冷茶端了起来,喝了一大口。
“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你去了好久。”她在他侧面坐了下来,“只怕一个钟头都不止。”
“总归你今天是不回去了,晚一点也不要紧。”
小白菜想说什么,而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扰段家,真过意不去。”
“以后打扰他们的地方还多。妹妹,”杨乃武说,“我跟段二爷说好了,你在他家暂时住一住再说。”
这当然是使她大感意外的事,一双眼睁得很大,睫毛乱闪,是那种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必得先好好想一想的神气。
见此光景,杨乃武知道,第一步劝她放弃在大悲庵出家的念头,确已做到了,此刻要准备回答她因此而生的疑问。
“大爷,”小白菜问,“这好像不太好吧?”
“怎么呢?”
“对净慧老师太不好交代。”
原来顾虑是这一点。“你错了!”他说,“净慧老师太巴不得你回心转意,她也少些麻烦。你想,她不是曾经极力劝你不要出家吗?”
“我是觉得我自己对她不好交代。”
“你以为出尔反尔,说话不当话,自觉不好意思是不是?”杨乃武停了一下说,“当然,谈起来好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样的大事,而且一步走错,懊悔终身的事,不能因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勉强去做!那不太傻了。”
小白菜低下头去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说到了她心里。不过,以下的话,在杨乃武也觉得很难说了,因而出现了令人感到沉重的沉默。
“你说暂时住一住,住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半个月。”
“以后呢?”
“让善政送你们婆媳回去。”
“你呢?”
一句接一句地问,越来越快,越来越短促,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杨乃武有点招架不住了。
而且,他也发现他与她的一段情,很快地又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境界。这一次可真是作茧自缚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悔恨懊丧,口中当然也就更讷讷然说不出什么来。
他的心情都表现在脸上,小白菜看在眼里,一样地也又悔又恨。恨的是自己太把握不住,悔的是话不该轻易出口,稍微多想一想,就知道这样说法,伤害了人家,而对自己并无一点好处。
等稍微冷静下来,她用歉疚的语气说:“大爷,我的命不好,哪个都应该避得我远一点。我自己也认了命,你不必再为我多费心!”
这可以说是由衷之言,而在杨乃武听来,是以退为进的说法,眼前对她既不能作任何承诺,亦不能撒手不管,唯有照原先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
“妹妹,所谓‘急脉缓受’‘船到桥头自会直’,你现在什么都不必想,先在段家住几天,我让善政安排你们回去。你就是要出家,也不必一定要在这里,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说得太急了,听起来是带着责备的意味,小白菜的心一沉,极力忍着眼泪,但眼圈已有些红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杨乃武敲钉转脚地钉一句。
不住段家怎么办?小白菜心里在想,错就错在起先不该默许,甚至于错在根本不该跟段二奶奶离开大悲庵!如今再要想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妹妹,”杨乃武见她不作声,因又问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能说什么?”小白菜凄然答说,“我现在只希望菩萨保佑,能让我不要再牵累哪一个。”
杨乃武不能了解她这话的意思,但亦无从深诘。想了一下,试探着问:“我去请段二爷、段二奶奶过来,把你当面交代给他们,好不好?”
小白菜不作声。杨乃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对的表示,便又瘸着腿走了。
小白菜只觉得他可怜!而想想自己,漂泊无依,前途茫茫,自己要想做自己的主,亦竟不知主意在哪里。这样子做人,也太无味,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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