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噢,”杨乃武很注意地问,“她说些什么?”
“她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后来我问她:年轻轻的为什么要出家?她叹口气说:
一言难尽!这时候我冒出来一句话:是不是为了跟杨举人不能团圆,看破红尘?她这才大吃一惊,问我:
你怎么知道这回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段二奶奶有些累了,略停一停,而杨乃武已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老怎么回答她呢?”
“我说了一半实话——”
所谓“一半实话”是,段二奶奶告诉小白菜,杨乃武是她“当家”的朋友,却没有说破杨乃武此刻就在她家。段二奶奶不讳言来意,说是想跟净慧要求,让她跟杨乃武见一面,问小白菜的意思如何。
听得段二奶奶的话,小白菜颇感诧异,但她初入大悲庵,也是初次见段二奶奶,一切都还不甚了解,对段二奶奶多少还持存疑的态度;同时这也是颇费踌躇的一件事,所以当时摇摇头,默不作声。
“这不是她不愿意。”段二听妻子详细谈过,明了小白菜的意思,怕他妻子词不达意,因而特作补充,“是说,一时还打不定准主意。”
“不错!是这个意思。”段二奶奶接着说,“我听她的口气,她人在大悲庵,自然一切都得听当家师太的。那时我跟净慧还没有见面,也还不知道她跟刘老太太在谈什么,所以我也没有再谈下去。”
“那么,以后呢?”杨乃武问,“跟她见了面没有?”
“见!是她来找我的。”
“噢!”詹善政失声说道,“那一定是愿意见面了?”
“这位猜得不错。”段二奶奶点点头,“她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她倒是愿意跟你见一面,不过,倘或你是劝她别出家,那就不见了。”
“为什么?”杨乃武问。
“她跟净慧、刘老太太的意思正好相反——”
据段二奶奶说,净慧与刘老太太的意思,如果杨乃武愿将小白菜接出去,无论是娶到家或者另立门户,作为外室,她们都愿竭力成全。但光是跟小白菜见一见面,诉一诉旧情,那就大可不必,大悲庵不容陌生男子进山门。
小白菜则愿见杨乃武,但祝发之志已决,如果杨乃武想娶她,则必定是失望,所以不见的好。
“我细问了内人了,净慧是为了清规。若说她庵里收容了什么堂客,又有陌生男人到她庵里私下相会,这名声传出去不大好。但如果是劝她回了家,接她出庵,这倒是有些人家闹家务,年轻少奶奶什么的,哭着闹着要出家,最后是把她从庵里接出去,乃是常有的事,不至于惹出许多闲话。”段二停了一下又说,“内人跟净慧老师太很谈得来,不能坏了她庵里的清规。所以,这件事,杨爷,你请多包涵,效劳不周!”
说着,他站起身来,抱拳作揖。
这不仅是致歉,且有逐客之意。但杨乃武却认为事情非无可为,只看段二肯不肯帮忙到底,所以一面惶恐地还礼,一面说道:“段二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杨乃武认为净慧之所以不愿让他跟小白菜见面,无非因为有男子进入大悲庵,于清规有碍,如果小白菜不是在庵里跟他见面,而又在削发以前,尚无比丘尼的身份,那就是跟大悲庵毫不相干,谈不到破坏了大悲庵的清规。
不在大悲庵相会,在哪里见面呢?“段二爷,”他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能不能让我在府上跟她见一见?”
听到这个要求,包括詹善政在内,无不感觉意外,段二奶奶更是吃惊,“这,这行吗?”她望一望杨乃武,又转脸去望段二。
“我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荒唐。”杨乃武以退为进地软逼段二,“如果有难处,那就作为罢论,段二爷不必勉强。”
“勉强谈不到!是我的家,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管不着。”
“那可是感激不尽了!”杨乃武长揖致谢。
“别这么着,别这么着!咱们再商量。”段二发出疑问,“她会肯来吗?”
“一定肯来。”杨乃武说,“如果净慧师太答应了,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来。”
“就怕净慧不答应。”
这是个关键,杨乃武只好这样说:“那就得看段二奶奶跟净慧师太的交情了!”
段二是外场人物,极好面子,心里在想,自己在杨乃武面前夸过口,说妻子跟净慧的交情是怎么样地深,如果连这么一件事都说不通,那算什么交情?不就显得自己在胡吹吗?
因此,他毫不考虑地说:“交情是够的,事情也一定办得到。不过,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一套合道理的说法才行。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杨乃武连连点头,“至于跟净慧的说法,我想有两种,第一种是实话直说,一方面是为了我跟她,都想见面,请老师太成全;一方面又顾虑到大悲庵相会,怕有人说闲话,所以在段府上见面是两全之计。”
“嗯!嗯!”段二又问,“第二种说法呢?”
“第二种说法要撒谎——”
“那不行!”段二奶奶脱口说道,“佛家不打诳语,我在菩萨面前祝告过,从不说谎话!”
“噢,”杨乃武肃然起敬地表示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没有什么!我看,”段二对妻子说,“我看说实话也很动听。你就再走一趟吧!如果当时就能把小白菜约来,了掉一件事,对朋友有了交代,那是再好不过。”
段二奶奶点点头,使个眼色将老伴儿招呼到里屋,又商量了一会儿,方始出门。
“我想,事情可以成功。”段二说,“多半也就在今天,能让你们见面。”
“那多亏二爷、二奶奶成全。”
“好说,好说!杨爷,咱们先布置布置。”段二看一看詹善政问,“令亲是一块儿跟她见面?”
“不,不!”詹善政抢着说,“那不便!我在窗子外面听听好了。”
“我说呢!这种场合怎么容得下第三者?请过来!”
段二引路,从西面角门进去,南屋三间,北屋两间,北屋之西,开出门去就是胡同。段二为客人解释,这也是他的产业,置来专为放租的。正好以前的房客搬走,后赁的房客尚未入屋,用来供杨乃武与小白菜会面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拔掉北面通胡同那道门的门闩。“内人如果能把她带来,就从这道门进来。”段二说道,“我看用南面的屋子好了。”
“是!”杨乃武说,“我们用中间那一间。”
“随你方便。杨爷,”段二神色郑重地叮嘱,“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屋子浅窄,这里有什么动静,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
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希望杨乃武跟小白菜见面谈话,声音不可太大。“是!是!”杨乃武连连应声,“我知道,我知道!”
“不光是杨爷心里有数,说话声音大一点也不要紧,就怕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惊动了街坊,那可不大合适。”
这一点杨乃武不能不警觉。彼此的哀痛,只有自己知道,与小白菜经过这一番浩劫而重新相见,得有倾诉衷曲的机会,只怕自己都忍不住要掉泪,更何能阻止小白菜放声一恸!
“段二爷,”他很不安地说,“这可得请段二奶奶先告诉她,倘或她克制不住自己,那,那还是别见面的好!”
“也不能说为这一点,能见面而不见。内人当然会告诉她,我的意思,请杨爷别多说让她伤心的话,勾起她的眼泪。”
“好!我一定照段二爷的话做。”
“那我就放心了!两位请坐。”
段二转身而去。等去而复回时,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一壶茶,一具烛台,都放了在桌上,然后提着空篮子又走了。
詹善政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在间壁屋子里偷听,是件很不光明也很尴尬的事,便即说道:“姐夫,我就不必在这里了,到外面陪段二爷聊天去。”
“怎么呢?”杨乃武微感诧异地问。
“人家是一面之交,这么帮忙,真够义气。我如果在这里偷听,倒像不放心你似的,这会让段二爷看不起我!”
“话是不错。不过——”杨乃武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詹善政当然不必等他有何答复,站起身来就走了。杨乃武目送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渐暗的天色,环视初到的地方,回想两天的经历,忽然兴起浓重的感慨!
他在想,说什么浮生若梦,真实的遭遇,有时比梦更离奇。梦境固然莫测,但再荒诞不经的梦中遭遇,总是出于熟悉事物的组合,而眼前的所见所想,是梦中也不可能有的!
不说在家乡,就是出狱以后,又何尝想得到会邂逅段二这样一个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么一处地方,而居然有可能与将要削发的小白菜晤面?
一想到将能见面交谈的小白菜,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了!倏忽千里,落在他乡试中举那年,暮春到盛夏,读书的地方——与葛小大夫妇住前后院,夜夜温存的光景。
那时候的种种情形,在狱中也常常回忆到,但总是以忏悔的心情,自恨行止欠检点,才招致这样一场大祸!可是这时候的回忆不同,所想到的只是小白菜的轻颦浅笑,蜜意柔情。他仿佛闻得见她发际的腻人的香味,触摸到她那滑不留手的肌肤,甚至听见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心跳与枕边的娇喘。那种温馨与兴奋的感觉,是他从出事以来所从未有过的。
快要见面了!他自己对自己说,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住她,一解相思之渴。然而他想:她会怎么样?
是挣拒,还是驯从?是冷漠,还是热烈?
这很费猜疑。想来想去,正反两方面的反应,都似可能,也都似不可能,始终不能下一个判断。
“怎么?一个人在黑头里?”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让杨乃武吓一跳。等惊觉到有人在说话,一时还不辨身在何处!定定神才弄清楚是什么人。
“啊,段二爷!”
“怎么不把蜡烛点起来?”
“噢,噢!”杨乃武胡乱答说,“我来点。”
话虽如此,他并不知道何方可以将蜡烛点燃,只影绰绰地看到段二取了根纸煤,把放在几上一直燃着的盘香中点燃吹旺,接着,室中出现了一片红艳艳的光芒。
“杨爷,你饿了吧!”
“不饿,不饿!”
“我想你大概也吃不下。”段二说道,“内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噢,再等等。”
“不错!再等等。”段二说,“没有消息不是没有希望。”
“是的。如果不行,段二奶奶应该回来了。”
段二周旋了一会儿又走了,剩下杨乃武一个人,对着烨烨的红烛,勾起多少旖旎的回忆,有着中酒似的情味,沉溺在虚幻飘浮的感觉之中,很快地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忽然,杨乃武发觉所见到的小白菜换了一个样子——笑靥消失,脂粉已净,花洋布的短衫变成了灰布棉袄,最触目的是那一头如云如锦的黑发,齐项剪断,披不及肩。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里想起,这已脱离想象,不是夏夜偷情的饥渴少妇,而是将皈依佛门,但犹有一点凡心未净的薄命佳人!
“妹妹!”杨乃武喊得这一声,起身奔了过去,却忘了他的一条腿不方便,整个身子扑倒在地。
“大爷,大爷!你怎么了?”小白菜急急弯身来搀扶。
这一跤摔得不轻。不过股骨的疼痛,此时当然是易于忍受的。疼痛反有促使他清醒的作用,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在奇怪,小白菜进门时,何以声息全无。
等扶他坐到椅子上,他不肯再松开她的手了。四目凝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有太多的话壅塞在喉头,相持不下,无法出声。
好久,杨乃武挤出一句话来:“妹妹,你好!”
心中不辨是何滋味,只觉得头昏昏的小白菜,茫然地回话答话:“大爷,你好!”
“妹妹!”杨乃武找到一句一直在心里盘旋的话,“你恨不恨我?”
就这一句话,使得小白菜心里一酸,眼眶立刻发热!想起段二奶奶的叮嘱,不可哭泣,免得惊动街坊,极力想忍住,但视线已经模糊,只忍住哭声,却堵不住泪水。
无声的热泪,流得满脸。杨乃武既痛且惊,“妹妹,你一定在恨我!”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懊悔得恨不得去死!”
小白菜没有回答。她想说:大爷这话该我来说,我害得你这么惨,你恨不恨我?可是她说不出口,又想问一句:你悔些什么?可是喉头哽阻,也是说不出口。
“如果,我跟你的事,在我到杭州赶考以前就先跟你婆婆提一提;如果刘锡彤那里,我肯稍微委屈自己一点;如果我平常做事不是那样狠,明知道会得罪好些人,仍旧毫不在乎,又何致会出这么一场大祸?”
杨乃武确是出于衷心的痛悔,自恨自责,声音越来越大,小白菜不由得有些着急,一伸手就来掩他的口。
于是他也惊觉了,悲愤由声音转化为眼泪,看着小白菜,不自觉地念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沉哀浮涌,唯有从眼泪中才能宣泄。两人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彼此湿润了对方的肩头,心境比较平静了。
“妹妹,”杨乃武松开了手,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我真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能相见的一天。”
“这是因为——”小白菜说,“因为苦还没有受够!”
这是说,活着还要受苦。杨乃武又觉得心如刀绞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即刻为她提出一个保证,保证即使不能让她免除痛苦,至少可以分担她的痛苦——长相厮守,忧乐相共。可是,在此冲动的同时,有一股同样强烈的抑制的力量,相应而起,使得他瞠目结舌,无从置一词。
“大爷,”相形之下,反是小白菜显得比较冷静,“我想见一见你,只有两句话要说,一句是,当时我实在做错了,不该拿你咬出来——”
“不,不!”杨乃武急急说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连我自己都咬了自己,何况别人?如果我换了你,当时也只能这样说。我一点都不怪你!”
“真的?”小白菜问。
“自然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罚咒。”
“不要乱罚咒!”小白菜欣慰地,“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心里当然会好过得多。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又转为忧郁了,叹口无声的气,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不过’怎么样?”
“不过,我心里总是对你有亏欠的,只好来生报答了。”
“咳!说这种话做什么?”杨乃武又问,“你还有句要跟我说的话呢?”
“还有一句是,请你跟杨太太说,我害了她!也不敢说请她宽恕我的话,以后只好多念几卷经,求菩萨保佑她多福多寿!”
“你这样说,她一定很高兴。不过,说实话,从我大姐跟你见面以后,回来跟我太太一说,她也知道你是事出无奈,对你并不恨!”
“那是她贤德,气量大。在我,总是不安的。”
“你不必如此!”杨乃武突然变得话接不下去了。
“你这条腿怎么样了?”
这一问使得杨乃武记起痛楚,揉一揉股骨答说:“不过行动不大方便,别的没有什么。”
“好在大爷你是坐在那里写字的人,如果换了个人,行动不大方便,多少事做不来,那就——唉!”
小白菜摇摇头,“命是逃出来,只怕一个家也毁光了!”
杨乃武了解她是为他破家而忧虑,便安慰她说:“那没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接着,杨乃武将准备接受侯勋的邀约,到上海去开创事业,以及杨太太仍回余杭守住老家的计划,说了一遍。小白菜很仔细地听着,关怀之情,溢于形色,让杨乃武自然而然地又回想到当年深夜灯下,娓娓清谈的情景。
这一番畅顺的谈话过后,又趋向于沉默了。两人都有极要紧的话说,但在杨乃武是盘算尚未停当,而小白菜则是不忍出口。就在这时候,听得角门声响,随即出现了灯火。杨乃武起身往外望去,是段二夫妇一个掌灯,一个捧着托盘,为他们送食物来了。
“自己拉的面,不好吃,不过比外面的干净!”段二放下托盘,里面是两大碗“把儿条”,一碟烧羊肉,一碟芝麻酱,另外还有掐菜、青蒜、烧羊肉的卤子等作料。
“芝麻酱是给姑娘预备的。”段二奶奶说,“这会儿可没法子预备素菜,将就着吧!”
这话是对小白菜说的。她为了双眼红肿,羞于见人,有意背灯闪在暗处,此时不能不现身了。
“多谢段二奶奶,真正过意不去。”
“是啊!”杨乃武微蹙着眉说,“二爷、二奶奶这么费心,真是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说这些话干什么?请坐下吃罢!”段二一面说,一面将托盘放在一边,捧着灯就走。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送了出来,段二没有理会,段二奶奶却握住了小白菜的手,低声说道:“你们尽管多谈谈,晚了也不要紧。我跟老师太说过,就歇在我这里,明天再回来。”
说完,段二奶奶匆匆而去,顺手带上了角门。两人回到屋里,小白菜先就动手,将烧羊肉卤子倒在面上,又夹了些青葱跟掐菜在碗里,拿筷子拌匀了放在杨乃武面前,然后拌她自己的麻酱面。
这使得杨乃武想到妻子一直在顾虑的,他一个人在上海该有个人照料起居,如眼前的光景,实在是很好的一件事!杨乃武又心动了。
“刘老太太为人怎么样?她好像很热心!”
杨乃武自己都不知道,何以突然会提到刘老太太,不过,既然话已出口,不妨就此谈下去,所以很注意地看着小白菜。
“天下世界哪里都有好人!不过有些好意,是做不到的事。”
“怎么呢?”杨乃武想了想说,“你说,是哪件事做不到?”
听这一问,小白菜倏地抬眼,脸上有着诧异的神色,“莫非你不知道?”她问。
这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杨乃武感受到威胁,将视线避了开去,保持平静的声音答说:“是预备替你安置在湖州那件事?”
“就是!”小白菜说,“我倒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说做不到?”
这就等于劝她接受刘老太太的安排,成为他的外室,亦就等于表示愿意跟她长相厮守,而其实并非此意,杨乃武觉得自己的话说错了!平时颇善说理,偏偏要紧关头词不达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小白菜看,这是他无可奈何,然而自己的处境跟心境,又有谁知道?因而报以同样的喟叹,黯然说道:“以前办不到,现在更办不到了!”
“现在?”杨乃武不自觉地看她剪短的头发,痛苦地说,“妹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忽然要出家?”
“就是想开了,才要出家。”
杨乃武语塞,出家是看破红尘,斩断情缘的结果,当然是一切都想得开,抛得下的明证。他觉得话又错了!
记得自己的责任,应该劝小白菜打消出家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刘老太太与净慧都已同意她祝发。这是个矛盾,必有特殊的缘故在内,同时照净慧的意向去猜测,似乎她之出家是为了免除一项很大的麻烦,如果这个麻烦能够解消,就无出家的必要。
这是他在此沉默的片刻中才想通了的一件事。如果开门见山地问小白菜是何麻烦,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会怕他为她的麻烦而生忧虑。事到如今,机会亦可能不再,相知一场,同难三载,只有撇开自己的一切,专为她的一生尽些绵薄了!
这样一想,自觉胸怀开朗得多了,思路也敏锐得多了。杨乃武定一定神,从容问道:“妹妹,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小白菜点点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你吃你的面!一面吃,一面谈。”
“我不饿,你说好了。”
“出狱之后,你总有打算吧?”
“没有!”小白菜答说,“心灰意懒,只想到庵堂里过日子。”
第一句话就有些格格不入。杨乃武觉得要想理由驳她,话才能说得下去。“这不是看破红尘,是走投无路,暂时找个地方躲一躲。”他说,“好比走长路,在半山凉亭上歇一歇脚。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没有!”小白菜说,“这一层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样说,你的想出家,不过一时的念头,事过境迁,想法不同,自己就会觉得好笑。妹妹,庵堂到底不是凉亭,头发剃光了,要重新长起来也不容易。你要仔细想一想!”
“我常想过,不过,大爷,我的想法跟你不同。”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是修来世,不管今生。”小白菜说,“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
“你是说想出家的念头?”
“是的。”
“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乃武说,“前世因,今生果,我也常在想,莫非前世作了孽,今生来受这样的苦。可是,我如果想跟你一样,去做和尚,就办不到,因为舍下一家大小不管,就是件作孽的事!”
“大爷跟我不同。一个人一个人的境况,比不来的。”
“你也不能说,要撒手就撒手。”杨乃武以责备的语气说,“就算你婆婆跟你没有啥感情,在余杭的亲娘,到底不能不顾。何况,你婆婆跟你也还是有名分的,她的境况不好,你也应该帮帮她。哪里说是只管自己去修来世,就可以不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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