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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嗯,嗯!”詹善政点点头,“请你说下去。”
“刘知府说,如今只有请杨某人去劝一劝,或者能够挽回。如果杨某人都劝不醒,那就只好听其自然了。为此,刘老太太特要我来跟你接头,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得到。不过,怎么劝法?”
“这一层,刘老太太跟刘知府都说了,最好是能够劝得她打消出家的念头。如果真的要出家修行,也不必在京里,先跟刘老太太回去,哪怕替她造一座‘家庵’,也是办得到的事。”
“这——”詹善政问,“如果能劝她打消出家的念头,那么,以后呢?”
“以后再说。”赵司事想起来了,紧接着又说,“刘老太太不是原就有安排的吗?”
“那个安排,还在舍亲考虑之中。”詹善政又说,“如果愿意领受刘老太太的好意,当然没有疑问,倘或事实上办不到,舍亲就不便去劝她了。”
“怎么呢?”
“你想,如果小白菜说:好!你叫我不要出家,我就不出家。可是,将来怎么办?那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
“你先不管它!”赵司事说,“事情很急。请你先跟令亲去商量了再说。”
“好!”
“那么,我下午等你的回音。”
辞出仁钱会馆,詹善政一面走,一面将整个事件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认为很难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
因为她之想出家,蓄志已久,而此番又并非受了什么外界的刺激使然,而是真的一心想忏悔宿业!她自己觉得过去受苦,是因为发誓出家,口不应心,欺骗了菩萨所得的报应,然而,又何敢一骗再骗?
回到客栈,自然是先跟他姐姐说知其事。
杨太太当然很惊讶。不过脸色有很明显的变化,先是困惑,继而平静,终于为难地久久不语。这使得詹善政很奇怪,怎么样也想不出她为难的原因。
“有句话我很难出口。”杨太太说,“我要说了,人家一定以为我是私心。”
“跟我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倒觉得她既然有了这个一了百了的打算,就不应该再去打动她的凡心。”
对这个说法,詹善政大出意外,“到现在为止,只有姐姐你一个人赞成她出家。”他说。
“一个人的话不见得错,大家都说的话不见得对。”杨太太冷冷地说,“我自己觉得旁观者清,并没有什么私心在内。”
“姐姐你不必多心!我知道的。”
“你知道,别人不知道,所以我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这使得詹善政很困扰,怔怔地望着姐姐,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过问这件事,你自己去问你姐夫,随他自己意思做好了。”
名为不过问,实际上已经过问了,而且做了决定:不赞成这件事。詹善政知道又遭遇了麻烦,心里非常烦恼。
“怎么?”杨太太见他不开口,反而问他,“你有啥为难的地方?”
“我当然很为难。”詹善政懒得再用心思,实话实说,“第一,你明明不赞成去劝小白菜的,我不好多事;第二,就算我多事,跟姐夫去说了,他一定会问我,先跟你说过没有,我没有办法回答他。”
“你用不着为难,我跟你说明白好了!第一,是我叫你去跟他说的,这件事不与我相干;第二,他问到我,你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你的同意,姐夫不敢去的。”
“如果他真是这么说,你再来告诉我。”杨太太说,“我自有办法让他去。”
“这样说,我就更不必多事了。”
这姐弟俩心思都很深。在詹善政想,杨乃武之不敢到大悲庵,能不能劝小白菜,关键都在他姐姐身上,既然如此,何不她直接采取行动?
意会这一层,杨太太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弟弟的话很有道理,便毫不含糊地说:“好!这件事交给我。”
詹善政得此承诺,有着如释重负之感。不过,赵司事那面还有交代,因而问说:“我怎么去回报人家?”
“不是说下午给他们回音?”杨太太说,“你多带点零用钱在身上,出去逛逛散散心。过两个钟头回来,我就有回话给你了。”
“好的。”詹善政起身就走。
“慢慢!”杨太太又拦住他,“大悲庵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说离刘家不远,要请赵司事带了去。”詹善政又问,“姐姐,你自己要去劝她?”
“不一定。”
詹善政不再多问,扬长而去。
杨太太先得静静地想一想,她有把握可以促使丈夫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刘家。不过,对于这件事的后果,她要考虑,不能只为自己博个贤惠的名声,强作解人,将不可能的事,很勉强地变成可能,为将来留下很多麻烦与痛苦,那就太不理智了。
在诸般考虑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丈夫对自己怀着歉疚之心,只要一谈到小白菜,先就惊慌失措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但无法让他说心里的话,甚至平静地交谈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则就可想而知,要丈夫听从自己的劝告,到大悲庵去走一遭,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想到弟弟的话,问她是不是打算亲自到大悲庵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家。当时以为他的想法有点怪,此刻思量,倒不失为办法之一。
此外,还有一个办法,直接上刘家去看刘老太太与沈媒婆,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能有让小白菜回心转意的法子,她乐于出力。这样做法,光明磊落,十分正派,她觉得很可以一试。
不过,她很冷静,并不钻牛角尖似的,只朝这一条路去想,各种可行的主意,如何进行,一个一个在心里提出来考量。最后得到了两点结论:第一,自己要插手管这件事,少不了用沈妈做助手;第二,不管怎么做,先得跟弟弟商量好。
于是,等吃过午饭,杨乃武休息时,她先将沈妈带到詹善政那间屋子里,把这件“新闻”告诉她,顺便听听她的意见。
对于小白菜的一切,沈妈仅知道她与她婆婆已为刘家所收容,不久带回浙江。至于刘老太太的那番好意,以及詹善政在私下安排她跟杨乃武见面等等情形,丝毫不知。此刻,杨太太告诉她这件“新闻”时,仍然是有所保留的。
“我听说,小白菜在大悲庵自己剪了短发,一定要在那里出家,多少人都劝不听,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沈妈自然感到惊愕,不过很快地变成早在意料中的表情,“她早就想要出家了!不过,”她说,“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你看,”杨太太问,“她是出家好,还是不出家的好?”
“很难说。”沈妈摇摇头,“花花世界也不是容易看得破的,出家容易还俗难,将来只怕有懊悔的日子。”
这两句话,颇为杨太太所重视。小白菜的过去与未来,她都替她想过,唯独这一点没有想到。照此看来,劝她先离庵回刘家,并不错。同时她也得到一个启发,已想到有几句很有力的话,可以劝得小白菜不能不听从。
因为觉得沈妈并非毫无见识,她认为多告诉她一点内情,亦不要紧,因而又说:“刘老太太为这件事很着急,好意收容人家,结果搞成这个样子,岂非没趣?更怕外头说闲话,以为小白菜在刘家受了多少委屈,所以赖在大悲庵不肯回去。这不是天大的冤枉?”
“是啊!不过,顶着急的,一定是她婆婆。”
沈妈对她的这位干姐姐沈媒婆,既无好感,亦无恶感,只是就事论事,将沈媒婆在小白菜身上所寄托的希望,就她所知细细讲给女主人听。不过,最后有句话,却颇具警惕的意味。
“她媳妇是个麻烦,最好少招惹!”沈妈说,“媳妇跟婆婆的想法不同,帮了媳妇招婆婆的怨,犯不着!”
这使得杨太太有了新的了解。像刘太太最初的那番好意,要为杨乃武置个不须有任何负担的外室,事实上怕也办不通,因为沈媒婆摆脱不掉,终日纠缠,迟早会酿出风波来!
“太太,”沈妈问道,“小白菜要做尼姑的事,是不是舅少爷去打听来的?”
“不是他去打听,刘家请了他去,告诉他的。”
“为什么呢?跟舅少爷啥相干?”
杨太太到这时候,不能不多透露一些了:“刘家的意思,要我们这面去劝一劝小白菜,也许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那么,哪个去劝呢?”
这话问得杨太太一愣,迫不得已只好答说:“请少爷去劝!”
沈妈大感惊愕,“去不得!”她说,“太太,这件事,你要拿定主意!好人乱做不得,乱做好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
杨太太对沈妈的忠心,颇为欣慰。不过,害了自己,可以理解,“怎么说害了人家呢?”她问。
“太太倒想,她能不能进杨家的门?不能进杨家的门,害她牵肠挂肚,何苦?”
这是句非常扼要的话。杨太太心里在想,沈妈真是旁观者清,一语破的!如今自己要考虑的是,到底愿不愿意让小白菜姓杨?如果愿意,不妨切切实实去劝一劝,否则还是不必管此闲事为妙。
这是件大事,要考虑的地方很多,绝非一天半天所能决定的,而赵司事在等着回话,詹善政也快回来了。杨太太觉得遭遇了极大的难题。
“我也奇怪!”沈妈又说,“要做尼姑,回余杭也好去做,为啥一定要在这里做?莫非——”
“莫非什么?”杨太太立即追问。
“莫非就为的想少爷去劝她一劝?”
这是个很新的想法,新得离奇!但仔细想一想,人心难测,尤其是用情到了深处,常有人所不测的举动出现。所以沈妈的猜测,亦不能说是荒诞不经。
不管怎么样,她有这样的想法,证明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村妇!杨太太从此刻起,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沈妈,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现在很为难,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出主意,我不敢说。”沈妈答道,“我也不晓得太太的为难在什么地方。”
于是杨太太吐露腑肺,倾怀以告。她的难处是重重矛盾,一方面要博个贤惠的名声,一方面又怕小白菜进门,会影响家庭的和睦。说实在的,照她的原意,最好跟小白菜离得远远的,从此永无瓜葛!可是事与愿违,各种机缘凑集,都是朝向杨乃武与小白菜的距离接近这条路上在走。如果硬一硬心肠,做出严正的表示,当然可以阻绝他们,永不见面,但是,这一个,很可能在亲戚朋友之中留下一个印象:杨太太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所谓“贤惠”,不过是驾驭丈夫的手段而已!
同时,她也疑心杨乃武仍旧不能忘情于小白菜,眼前的一提起来就紧张的神情,不过是内疚于心,深怕引起误会。倘或有机会让他能够如愿,而不给他这个机会,日久天长,渐渐生怨,亦是可虑之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杨太太说,“我吃尽千辛万苦,修来的一点‘道行’,不能坏在这件事上!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大方,过去的种种好处,就一笔勾销了!”
“太太,你太多心了!”沈妈不以为然,“凡事只要自己心安就是!管不得那许多。”
“我就是不晓得怎么才能心安!”
“那容易!跟大爷说明白就是。”
“就是说不明白。”
“怎么呢?”沈妈困惑地,“大爷脑筋这么好的人,不会说不明白。”
“他心里有病,一提起就头脸涨得通红,不容我说下去。”
“那,请舅少爷跟他说。”
这一点,杨太太觉得很值得考虑,点点头说:“过去舅少爷跟大爷谈到小白菜,总瞒着大爷说我不晓得,为的是一说我也晓得,怕大爷不肯说心里的话。照现在看来,这样子也不一定对,索性让舅少爷跟他说明白,看他怎样!”
杨乃武会怎样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杨太太与沈妈都不知道隔墙有耳,她们所谈的一切,几乎只字不遗地都落在无意间走了来的杨乃武的耳中了。
听得里面的谈话快将结束,他怕撞破了彼此不便,趁早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屋中,想静静地从头到底想一想,又恐怕妻子来了,看出他神色不对,会得追问。因此,决定出门,找个清静地方去思量。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刚走出房门,便发现妻子与沈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他只好站住脚,搭讪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在善政屋里,替他理一理东西。”杨太太看他穿了马褂,便即问道,“你要出去?”
“我想去看看侯勋。”杨乃武指着他的腿说,“倒像好得多了。大夫关照,应该稍微走动走动,活络筋骨,好得才快。”
一套谎话,编得天衣无缝。不过杨太太总不大放心,“顶好有人陪着你去!”她不由分说地关照沈妈,“你到柜上去看看,找个打杂的来,陪大爷一起出门。”
“不必!不必!”杨乃武摇手阻止,“我自己到柜台去找好了。”
于是,他自己走到柜房里,有个常为他们跑腿的小伙计铁柱在,正好做伴。他跟掌柜的关照一声,带着铁柱出了客栈。
说去看侯勋是托词,要找清静的地方却一时想不起,便问铁柱:“咱们上哪里逛逛去?”
“杨大爷喜欢逛什么?”铁柱问,“是听戏,还是杂耍?要不逛庙会?今儿三月初九,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得很。”
杨乃武就是不愿意到热闹的地方,而看铁柱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免歉然,想一想说:“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坐。领我到了那里,你逛你的去,我给你零花钱,回头来接我。你看好不好?”
给零钱让他自由自在地去逛,哪有不好之理?铁柱随即答说:“要清静只有道观和尚庙。”
“对!”杨乃武突然想起,“都说法源寺的丁香花好。在哪里?”
“法源寺?不远,不远。”铁柱说,“由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过菜市口,进半截胡同往西就是。”
“你得陪我去。”
“当然。”
铁柱雇了一辆车,说明地址,一直往南而去。车中,铁柱告诉杨乃武,这法源寺是京中第一名刹,本名悯忠寺,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因为哀悼东征高丽阵亡的将士,特建此寺荐福。寺中清规极严,游客载酒看花,不得有荤腥携入。
“你倒知道得这么多,连唐太宗的年号都记得清清楚楚!”杨乃武惊异地说。
“还不是听来的。”铁柱说,“我不知道陪南边来的老爷们逛过多少次了,每次都听他们谈法源寺的古记,耳朵里都听得长茧子了。”
“那么,法源寺到底有什么好逛的呢?”
“杨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铁柱说,“去得正是时候,这几天丁香花开得正热闹。”
不一会儿,到了法源寺,但见游人如云,而山门的正门不开,由侧门而入,甬路两旁,高松罗列,气象森森;进了二门,满眼繁花如雪,东面更盛。广庭中有一座高台,原名悯忠阁,大概是当时悯念东征阵亡将士,登高招魂之用。有好些游客,登台眺望。杨乃武因为腿不方便,只好在台下徘徊。
“杨大爷,我给你找个地方坐,弄茶来喝。”
寺中并不卖茶,但铁柱因为常陪客人来逛,跟管殿的和尚很熟,去弄了一张板凳一壶茶来,将杨乃武安顿好了,说明傍晚来接,然后从他手中接过几十个制钱,欢然而去。
杨乃武的坐处,正在回廊转角,身形隐蔽而视界宽广,是个极好的位置。可是人是静下来了,一想到小白菜,心却静不下来。
恩恩怨怨萦绕心头,如今更增添了几许关切、困惑与好奇,而内心迫切要解答的一个疑团,就算她情天历劫,看破尘缘,何以一定非在这里出家不可?莫非真的如沈妈所猜测的,只为引起他的关怀,或者说是耸动听闻,将他吸引了去见一面?
这也许是无根的猜测,然而事实是很明显的,除非能将她自心底抛却,从此不想,否则,就应该不顾一切跟她去见一面,问一问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倘或不然,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或者午夜梦回,或者对月怀人,这一个横亘在胸中的疑团,将会凝结成一个永难消释的痞块,折磨自己一生。
于是,他突然之间浮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最好即时能与小白菜面对面地将心掏出来,彼此看个明白。
不过,这个强烈的冲动,在他一想到妻子时,就自然而然地被压制了。
喝一口茶,看一看花,让历乱的心情作个短暂的休息,重新再想时,就比较有头绪可理了。首先他发现,他实在不必那样戒慎恐惧地唯恐妻子有所误会!诚然妻子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要博贤惠的名声,并且唯恐他因为不让他跟小白菜见面而对她不谅解;而一方面却又确确实实在害怕他跟小白菜见了面,会发生她所无法控制的情况。就前一点来说,他觉得她对他是很宽容的,而就后一点来说,关键是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能够控制,她就无须有所畏惧。
总之,他认为他跟小白菜见面,即使引起妻子的疑惧,也只是一时的;疑惧的不是见面的本身,而是见面以后会发生不测的结果。如果只是见一面,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她又何疑惧之有?
现在很明白了,自己必须要问的是:见了小白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想,一种是真个看破红尘,提起往事,如梦似烟,淡然置之;一种是触动沉哀,痛哭流涕。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发泄了哀怨,便抛却了往事,重新做人;一种是旧情断而复续,另生新的纠缠。
他觉得要考虑的是最后一种。如果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从此多事,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自己。倘或自己心有主宰,可以不理她的纠缠,甚至用手腕使她根本就不能纠缠。
那样做法,当然会大伤她的心,而于自己,徒然增加良心的不安,则又何苦来哉?
可是,这只是许多可能情况之一。除此之外,能见一面将这段恩怨作彻底的清理分解,于己于人都是有益的事。
然而这一切冷静的考虑,经不起一个突然而起的、强烈意愿的冲击。这个意愿就是想看一看小白菜的眼睛,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个意愿蓄积了好些日子,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去压制。其中最有力量的,就是对妻子的顾忌,只要一想到妻子这几年的苦楚,以及整个家庭可能因为他所表示的,不能忘情于小白菜这一事实而破裂,他就会颓然冷心,轻易地将小白菜的形象与声音,逐出记忆之外。
可是,此刻不同了,妻子并不在乎他跟小白菜见一面,甚至还希望他能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抛弃出家的念头,助成她的贤惠名声。这一来,最大的压制力量消失了,就如在天平上移去了最重的一块砝码,那蓄积已久的意愿自然高昂难下了。
“去走一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自己把握得住就行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能把握得住呢?他自觉这是不会有疑问的。也许日久天长,旧情会复炽到难以分解的地步,至于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决不会把握不住,做出任何难以办到的承诺。而况,小白菜决意出家,当然是万念俱灰的缘故,一颗极冷的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热得起来,一见面就会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
念头转到这里,等于已下了决心。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去法。第一步,当然是要打听大悲庵的地点。
正好与铁柱相熟,为他安排座位的和尚经过,他叫住他说:“师父,请等等!”
“施主是要添茶?”
“茶够了!”他摸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莫嫌少!”
和尚倒很规矩,不肯接他的钱,“施主请等一下,我去拿缘簿。”说完,掉身就走了。
很快,和尚取来一本黄封皮的册子,上写“随缘乐助”四字,另外有支水笔,一起递到杨乃武的手里。
这一来不能太寒酸,至少也得捐个整数。提笔写道:“无名氏助银一两。”接着,又添一块碎银子,估计一两只多不少,连缘簿一起交了回去。
“施主先收着,回头到柜房去交。”
“就拜托你代交。不过,”杨乃武紧接着说,“不必忙!我先跟你打听一个地方,大悲庵在哪里?”
“就在寺前,一出门,往西走几步,白帽胡同口儿上,就是大悲院。”
“大悲院?”杨乃武听得很仔细,重新说一遍。“我是问的大悲庵,有尼姑的庵!”
“噢,那就不对了。”
“那么,大悲庵在哪里呢?”
“听到过有这么一座庵,在哪里可就说不上来了。等我替施主去问一问。”
“问我好了!”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接口,“大悲庵在花儿市中四条胡同。”
杨乃武转脸去看,邻座有位六十来岁的老者,穿一身灰布褂裤,一副花白胡子,腰板挺得笔直,手里盘弄着两枚晶光闪亮的铁丸,精神矍铄,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人。
“对了,这位施主说得不错,我想起来了,”和尚欣然说道,“大悲庵在花儿市那一带。”
“噢,”杨乃武先向老者颔首为礼,表示得承指点的谢忱,然后又问,“花儿市在哪里?”
“在东面。”
那老者紧接着和尚的话问杨乃武:“尊驾如果要到大悲庵,跟我走好了,我家就住大悲庵对面。”
“是,是!”杨乃武问道,“贵姓?”
“敝姓段。”他说,“京里的寺院,名叫‘大悲’的很多,像这里的大悲院,还有大悲阁、大悲寺。
这大悲庵,可是有姑子的噢!”
意思很明白,你一个男人,打听尼姑庵为什么?杨乃武直觉地想,不宜骗他,但亦不便就说实话,尤其是有一个不相干的和尚在。因而先搪塞一下,“说来话长!”又问,“段爷行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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