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噢,姐姐,还有件事,”詹善政说,“我在路上遇见侯勋,他说上海的信已经来了,欢迎姐夫去帮忙,办他们的那张画报。侯勋本人也快要回去了,他问姐夫是跟他一起走,还是我们自己走,到上海再会面。”
“那要问你姐夫。”杨太太说,“最好请那位侯先生当面来谈一谈。”
“他本来也要来的,不过先顺便告诉我一声。”
于是姐弟俩回到屋里打算将侯勋的话,告诉杨乃武。两人的脚步都不重,而杨乃武却不知道想什么想出了神,以至竟不知有人入屋,直到詹善政招呼,方始一惊而起。
“路上遇见侯勋——”詹善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噢,噢!”杨乃武神思不属地答应着,等詹善政讲完侯勋的意见,他却久久没有表示。
“姐夫,”詹善政催问,“你是愿意跟侯先生一起走呢,还是我们单独走?都听你的!”
“一切都随你。”杨太太接口,“我们都无所谓。”
“噢,”杨乃武问,“你们看呢?”
杨太太姐弟相顾愕然,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一切都听他决定,何以还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啊!”杨乃武突然省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又说道,“我想跟侯先生一起走比较好,起码到上海有他带路,一切方便。善政请你去走一趟,看侯先生有空没有,请过来好好谈一谈。”
于是,午饭以后,詹善政又去访侯勋,很快地陪了他一起回来,跟杨乃武谈得很圆满。侯勋表示,杨乃武一个人住在上海,生活不致会有不便,因为申报馆的待遇很优厚,职位较高的,可以单独住一幢房子,起码有两个佣仆照料起居。如果杨乃武觉得行动不便,不必到馆,有事在家做亦无不可。
“这不很好?”杨乃武向他妻子笑着说,“不必你再操心了。”
杨太太自然也很欣慰,腼颜向侯勋说道:“一切都要请侯先生费心,真是全家感激。”
“言重,言重!杨大嫂请放心好了,杨大哥是我们礼聘了去的,决不敢怠慢。”
“就怕我无以报称。”杨乃武忽生感慨,“百劫余生,只要能让我清清静静过日子,于愿已足,何敢奢求?”
“杨大哥,你千万不可消沉。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话正就是为你说的。”
“老兄太恭维我了!”杨乃武笑道,“我能担当什么大任?”
“不然!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操笔政就是立言,亦是不朽之业。”
“‘立言’二字不敢当!不过,”杨乃武神色严肃中带着悲愤,“人情险巇,官场黑暗,我总算亲历过了,将来倒可以写点出来,聊当暮鼓晨钟。”
“就是这话!报馆所鉴于杨大哥的,也正是这一点。”侯勋又说,“至于刻画形容杨大哥本身的劫难,如果自己不愿动笔,不妨口述,我来执文字之役。”
这一点是侯勋道出了本意,想以杨乃武和小白菜这个题材,编为戏剧。这件事,他早就表示过,须等到了上海再研究,此时仍然维持原来的说法。
“杨大哥既然愿意跟我一起走,行装可以开始整理了。”侯勋又说,“我大约还有十天的逗留,今天我就托人去问船期,至迟后天有回音。”
“好!”杨乃武答说,“我们就作十天以后动身的打算。”
等侯勋告辞以后,杨乃武又陷入沉思之中。每当杨太太有话问他时,他总是闻声而惊,仿佛有什么不便跟她公开的心事,深怕被窥破似的。
这就使得杨太太不能不怀疑了!
不过,杨太太决不会操切从事,她觉得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存着成见,无中生有瞎疑心。庸人自扰的事,是决不肯做的。因此,她声色不动,非常小心地在观察。
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詹善政跟侯勋将一起回上海的细节都商量好了。船票由侯勋代购,到上海之后如何安顿,亦不劳杨家费心,他们现在所要做的一件事是,八天之后到达天津,因为太古公司的轮船,是这天进大沽口。
这是很顺利的一件事,詹善政兴冲冲地回来,细说了经过。杨太太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杨乃武口头上表示很满意,而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关心其事。
杨太太不但看出丈夫神情异样,而且也看出弟弟与她有同感。这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疑神疑鬼,丈夫确有心思,决不可漠视。
于是,等杨乃武在院子里闲步消食时,她向詹善政低声说道:“你有没有看出来,你姐夫的神气不大对?”
詹善政很快地向外看了一眼,急促地说:“我早就想问你了,从昨天我回来那时起,神气就不对了。”
昨日詹善政回来时,正是她跟丈夫谈过小白菜之后,然而神情有异,是何缘故?心事重重,关注何事?
亦就可想而知。从詹善政的话中,她已获得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
“别让他听见。”詹善政摇摇手,“回头到我那里去谈。”
詹善政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等杨乃武上了床,她说要跟弟弟去商量回南之事,避开丈夫,去谈丈夫的心事。
“他的心事跟我谈过,想跟小白菜见一面。”
“原来早就跟你谈过。”杨太太颇感意外,同时也对弟弟颇感不满,“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说了惹是非!我为什么要多嘴?现在纸包不住火,我不能不说了!姐姐,若说他还想跟小白菜在一起,倒不见得,姐夫到底不是脑筋糊涂、分不出事情轻重的人!这只要看他对你说的那句话,唯恐伤了患难夫妻的感情,就可以想到他的本心。不过,他有许多话要跟小白菜说一说,问一问,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倒不如索性让他们见个面,话说清楚了,心里的疙瘩也就消除了,雨过天晴,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段孽缘,反倒能让姐夫振作起来,重新做人。”
这一口气讲下来的一大段话,说服的力量很大,杨太太终于同意了。
如何安排他们见面,当然是詹善政的事,但要看杨太太的意思,詹善政觉得不宜乱出主意。
细想起来,这件事要顾虑的地方很多,联络也不见得容易。首先要决定的一点,对杨乃武如何说法?
坦率相告,还是作为詹善政私下的安排?
“话说得太直了,恐怕姐夫为了避嫌疑,不敢答应。姐姐,这件事只看你是不是完全信任姐夫。如果不信任,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这几句说得很直率,但也很透彻,杨太太毫不考虑地答说:“我怎么不信任他?”
“既然你信任,就不必说破,只当作我瞒着你,私下安排的好了。”
“好!我也赞成这么做。”杨太太又问,“第二,小白菜那里怎么联络?我想,她婆婆与刘老太太那里是瞒不住的。”
“要瞒也可以瞒得住,只看要不要瞒。”
“能瞒最好瞒住,人多口杂,乱出些主意,而且会跟在她左右。他们要想说的话没法说,反倒生出些枝节来。”
“这话不错,还是瞒住她们的好。”
“怎样瞒法呢?”
“有办法。”詹善政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沈妈!”
“对啊!我倒忘记这个人了。”杨太太说,“我明天叫她先到刘家去一趟,作为去探望她的干姐姐,得便就先悄悄告诉了小白菜。”
“不!慢一点,先要把他们会面的地方找好。”
这又是一个难题。杨太太想不出什么地方合适,詹善政却是胸有成竹,已想到了一个地方,不过行不行,却无把握。
“有个地方,”詹善政说,“仁钱会馆的空屋很多,而且都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隔开的,我想跟赵司事商量一下,临时借他的地方用一用,由边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甚好。”
“不见得!会馆里那么多人,得知消息,来看热闹,他们什么话都不用谈了。”
“这,姐姐你可以放心。我跟赵司事一见如故,交情很不错,请他保守秘密,他一定肯的。”
“好吧!你明天就先跟赵司事去联络了再说。”
有了这个结论,这晚上的谈话,告一段落。第二天上午,詹善政起身,刚刚在洗脸,杨太太却又来了。
“我昨天想了一夜,”她说,“我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詹善政一愣,心想,怎么又变了卦?“姐姐!”他的话说得很直,“我看这件事不如作罢!你既然不放心他们,就不必多事了。”
“不是!你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要听听他们心里的话,果然难舍难分,我就成全了他们。”
这使得詹善政更感意外,正色劝说:“姐姐,你要好好想一想!”
杨太太的想法是,她为丈夫费尽心血,对小白菜实在谈不上什么恶感。如果他们俩真是难舍难分,非得在一起过日子不可,她愿意接纳刘老太太的好意,成全他们的好事。
“这是为什么呢?”詹善政想不出姐姐改变态度的原因,“你是怎么想来的?”
“无非为你姐夫!”杨太太说,“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好比修行一样,快要功德圆满的时候,忽而松手,就会前功尽弃,太犯不着了。”
这就是说,她对丈夫一直都很好,唯有最后这件事,近乎自私,则以前对丈夫的种种好处,似乎都消折了。她这样做法,当然会在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可是只务虚名,不顾实际,是不是聪明的办法?
詹善政并不反对她的想法,不过他觉得有义务提醒至亲骨肉。“姐姐,”他说,“亲戚朋友称赞你贤惠,我亦有面子。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对人家看不顺眼,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懊悔做错了事,可就晚了。”
“不会的!”杨太太说,“我想过,人心是肉做的,我这样子对待他们,他们一定也会敬重我,决不会故意让我受气。”
“这也不一定,万一给你气受,你怎么样?”
“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决不悔!”
“这就没话说了。”詹善政点点头,“好的!等我来安排。”
安排在仁钱会馆见面这件事,接洽的结果,非常圆满。会馆中有一个偏在东北的院落,自成门户,进出可以不由大门,这个院落,专供家乡的达官,进京公干时暂住,平日关闭不用。现在借用个半天,自无不可。同时,赵司事亦接纳了詹善政的要求,对杨乃武、小白菜秘密相晤这件事,决不泄露。
“那地方我也看了。一个四合院子,两面有门,西面的门一关断,跟会馆就不通了。东面的门开出去是个偏僻的小胡同,进出不怕有人看见。”
“好!”杨太太说,“现在用得着沈妈了。”
“慢慢!”詹善政说,“我想与其找机会预先约好,不如想个法子直接把沈媒婆、小白菜约出来,然后耍个花枪,拿沈媒婆调开,小白菜送到会馆,岂不省事?”
“能这样当然最好,不过这个法子不好想!”
“总想得出来的。”詹善政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欣然说道,“容易得很!只说袁大老爷那里还有手续未了,叫沈妈到刘家去一趟,将沈媒婆、小白菜约了出来,这样就一定可以瞒过刘老太太了。”
“约出来以后呢?怎么样拿她们婆媳调开?”
“到时候再说,总有办法的。”詹善政说,“现在要定个日子。”
这实在是急不得的一件事,因为安排这样一个约会,就像编织花样精巧的网络那样,要按部就班,一点都错不得,否则就会节外生枝,搞得一团糟。同时又在丝毫不动声色的情况下进行,谋定后动,动必有成,更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因此,杨太太说:“这件事我帮不上你的忙,都交给你了,我听你的信息,你要怎样就怎样。”
“好!”詹善政说,“我马上就去办,怎么一个情形,我随时会告诉你。”
等杨太太走了,詹善政好好思索了一会儿,自己有两个帮手可找,一个是沈妈,一个是赵司事。就眼前来说,要找的是赵司事。
这一次是要重重拜托他,而且事情要从长计议,所以詹善政先写张条子,派客栈伙计送到仁钱会馆,约赵司事在陕西巷一家广东馆子吃晚饭,说明有“要事奉恳,务必赏光”;同时关照客栈伙计,要等回信。
回信是“准时奉扰”。约的是六点钟,詹善政五点钟就出发了。陕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销金窝。华灯初上,正是纸醉金迷方兴未艾之时,笙歌嗷嘈,人语喧哗,这里实在不是谈正经事的地方,心里倒不免懊悔,但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在约定的那家馆子坐等。
不一会儿,赵司事匆匆而至。跑堂的伺候了茶水与毛巾,随即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份菜单,一副笔砚,另外有一叠三寸宽,五寸长的笺纸。
“你老是先点菜,还是先叫条子?”跑堂哈着腰问。
“先点菜吧!”赵司事说。
点过菜,就得写局票子。赵司事执笔在手,看着詹善政,意思是等他报名字。
“我没有什么熟人,而且——”
赵司事会意了,“你先把菜关照下去。”他遣去了跑堂,问詹善政,“你要谈要紧事,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地方?”
“我一时想不起有什么馆子,”詹善政笑道,“记得经过这里,有这么一家广东馆子,就约了在这里。其实也无所谓,你有相好,尽管叫来。”
“那就索性等一下,等谈完了再说。”
于是叫局之事暂且搁下,等菜上齐了,跑堂的放下门帘,詹善政方始谈到正事。
“赵兄,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想把小白菜约出来,又要避开她婆婆,你看有什么办法?”
“这,法子很多。”赵司事先反问,“你总有打算吧?”
“我想冒用袁大老爷的名字——”
“袁来保?”赵司事打断他的话,“他回去了。”
“回去不要紧,不过冒个名而已。等把她约出来以后,再跟她说明白,也不要紧。”
“其实用不着这么费事!只要我去一趟,要她们婆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赵司事有这样的把握,詹善政自然大为高兴,替他斟满一杯酒,笑嘻嘻地说:“老赵,那就郑重拜托了!不过——”
“你不要忙!”赵司事抢着说,“其中的道理,我当然会告诉你。”
他慢条斯理地一面喝酒,一面告诉詹善政,说葛品莲埋葬在会馆的义冢以后,小白菜尚未去上过坟,就用这个理由招邀,绝无不从之理。
一提到这点,詹善政脑中很快地浮起记忆——小寡妇上新坟,在江南也是一景,清明前后,绿野青山处处可以发现一身缟素的年轻寡妇,在一抔黄土面前,焚着纸钱,哀哀痛哭。这种用“梨花带雨”来形容的凄艳,确能动人心魄,常是不期而然地会寄予关怀。年纪轻轻,成了孤鸾寡鹄,一生的日子正长,怎么打发得完?若是正在求偶的男子,更易逗起绮思,一颗心热辣辣地,别有一番滋味。
詹善政的妻子,未过门就因暴疾去世,接着因为杨乃武这件冤狱,为至亲奔走营救,没有心思也没有工夫去想到早应成家。因此,此刻一想到小白菜上新坟的光景,心头不免有异样之感,等他定定神重新注意到赵司事所说的话时,已经漏了一大段了。
“我们就这么办,”赵司事问,“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茫然不知,他只知道从话中去想,赵司事已经定了一个办法,而自己没有听见。倘若追问,会引起人家的诧异: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就这迟疑之际,已使得赵司事困惑了。詹善政有些慌张,不由得连声答道:“好,好!就这样!”话一出口,自己警觉,得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样能让赵司事把他所说的办法,再讲一遍。
赵司事当然不会猜得到他的心事,自己去掀开门帘,将跑堂的喊了进来,准备“叫条子”。
“你没有熟人,我保荐一个,如何?”赵司事提笔在手,向詹善政问说。
詹善政的脑中,还残余着小白菜的倩影,根本就没有召妓的兴趣,但有求于人,不能不凑人的兴,所以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赵司事挥笔写了两张局票,交给跑堂,同时吩咐,再添一斤“南酒”。
这是一个机会。詹善政心想,此时不问,回头姑娘一来,就问不成了。这样想着,便很谨慎地问:“老赵,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是不是很妥当?不妨再研究一下。”
原意是想他把他说过的办法再讲一遍,不道赵司事反问一句:“你说怎么不妥当?”
一次尝试不成,不能再作第二次尝试。詹善政此时想得了一个补救的法子:破功夫不着,明天起个早赶到仁钱会馆,只说头一天酒喝得多了,所谈的正事已记忆不清,要求赵司事再说一遍,不就完全弄清楚了。
想到这里,愁怀一宽,等叫来的姑娘一到,逢场作戏,放浪形骸,很有了些酒意,回到客栈,闷头大睡。
第二天红日满窗,方始醒来,回想昨夜的一切,居然记得应该及早去访赵司事这件事。伸头看一看钟,已快九点,不觉一惊,赶紧起身。
漱洗刚罢,杨太太来了:“我来过两回了。”她说,“昨天怎么喝那么多酒?”
“赵司事兴致好,不能不陪陪他。”
“你们谈得怎么样?”
“很好啊!”詹善政答说,“葛小大埋在义冢地之后,小白菜还没有去上过新坟,赵司事说,可以用这个理由,把她邀出来。”
“这倒也对!那么,”杨太太说,“要定个日子啰。”
“是啊!今天还要跟他碰头,等我回来再说。”
杨太太有些困惑,话好像不大接得上头。哪一天邀小白菜出来,应该看自己这面准备的情形而定,与赵司事的关系不大,何必再跟他联络以后,方才定夺。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得快去了。”
詹善政不容姐姐再问,匆匆而去。一到仁钱会馆,才知道赵司事已到刘家去了。心里不由得着急,显然的,他到刘家,就是替自己这面去接头,而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赵司事在那里谈好了,自己这方面却毫无准备,两下脱节,岂不荒唐。
因此,他必得在那里坐守。直到中午,方见赵司事回来,随即迎上去说:“老赵,昨天我酒喝得多了。
谈的那件事,竟有点记不太清楚,真正是笑话!”
赵司事一愣,“不说得明明白白的吗?”他说,“今天一早我先去一趟,告诉她要上坟,看她定在哪一天,我再回来告诉你。”
“是,是!”詹善政敲敲额角,装作完全想起来的神气,“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定在哪一天?”
“现在谈不到了!”赵司事说,“事情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的!小白菜此刻在大悲庵。”
“怎么?”詹善政问,“怎么到了尼姑庵里了呢?莫非做了尼姑?”
“那倒还没有!不过已不肯回刘家了。”
“那,那是怎么回事?跟刘家发生了什么冲突?”
“不是,不是!说起来也是碰巧了。”赵司事说,“等我先大略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如何挽救?”
原来大悲庵离刘家不远,只隔着两条胡同。庵中的当家老师太,法名净慧,与刘老太太很投缘,经常在刘家走动。小白菜在那里住了不多日子,已见过她三回了。
一遭生,两遭熟,到第三次见面,就无话不谈了。小白菜自感前路茫茫,向净慧求救,如何方是安身立命之方?净慧劝她忏悔宿业,因而说法,畅谈因果。
她说:有因必有果,生死轮回,而因果如影随形,万年不断。所以说:“欲问来生果,只看今世因。”
小白菜与葛品莲原有前世的恩怨,今生加上与杨乃武的孽缘,越发重重纠缠,来世仍须受苦。
这话说得小白菜毛骨悚然!问到闪避之道,净慧还是那句话:忏悔宿业。可是,宿业却又如何忏悔呢?
净慧一时口滑,说了句“唯有出家,斩断尘缘,方是一了百了”!小白菜就此深印入心,到晚来跟刘老太太说,要遁入空门。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只要迎头一拦,就不再往下说了。刘老太太只当她又是想到就说,不是认真的念头,所以笑笑不答。
哪知第二天上午,她悄悄出了刘家后门,寻到大悲庵,跪倒在菩萨面前,解开发髻,一剪,将长及腰际的一头黑发,齐项剪断。等知客的尼姑发觉,赶来抢救时,已是纷披满地,发断不可复续了。
这下子惊动了净慧,等她一出来,小白菜跪在她面前,只道“老师太慈悲”,要在大悲庵做尼姑!
净慧怎肯应承,赶紧派人到刘家通知。刘老太太大惊,而沈媒婆大哭,赶到大悲庵苦苦相劝,小白菜执意不从。她有个不易驳倒的理由,说是当年与死去的丈夫口角,发誓要削发出家,结果口不应心,就为了这个缘故,以后才吃了那许多死去活来的苦头。今番决不能再打诳语了!
这件事搞得很尴尬。净慧不想一句话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而刘老太太原是好心收容,谁知结果是小白菜出了家。这话传出去,只当刘家容不得她,方始出此下策,名声很不好听,所以觉得十分无趣。至于沈媒婆,后半世的日子都靠小白菜这个指望,一下子砸得粉碎,那份伤心自然更不用提了。
“这是昨天上午的事。”赵司事说,“小白菜至今还在大悲庵。刘家一筹莫展,不过等我一去,刘知府认为事有转机了。”
“刘知府?”
“是的,刘知府。他家老太太有了麻烦,刘知府当然要出来想办法。读书人到底不同,事情看得很透彻。”赵司事说,“他是因为看到我才触机想到的。他说,小白菜周围的人,都可以放得开,因为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有一个人放不开,就是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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