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念头转到这里,陡觉双眼发热,看出去的烛焰,重叠成双,意识到眼泪夺眶而出,想要忍住,却是再也不能。
无声的热泪,流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发觉,在他人家这样哭哭啼啼,会遭人忌讳,于是赶紧拭一拭眼泪,擤一擤鼻子,极力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开始想到,见了段家老夫妇,应该怎么说几句客气话。
思虑尚未停当,窗外出现光亮,一支红烛冉冉而来,段家夫妇、杨乃武、詹善政都来了。
小白菜局局促促起身相迎。由于双眼红肿,有意背灯而立,段二奶奶一把拉着她坐下,含笑说道:“葛嫂子,你住在我家,可就像一家人一样,不许客气。”
“对了,我们也不拿你当外人。”段二爷也说,“有什么吃什么,你别嫌就是了。”
两老夫妇的这份情意,小白菜自然感激,想说两句客气话,却开不得口,唯有微笑示意而已。
“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杨乃武又向段二道谢,“多亏二爷帮忙,感激不尽。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告辞,明天再来。”
“你请放心好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们走了。”杨乃武终于作了一句交代,“一切都跟二爷、二奶奶说好了。有些话,回头二奶奶会告诉你。”
等杨乃武、詹善政告辞而去,段二奶奶先安排小白菜的住处,就跟她在一张炕上睡。叠好了被,段二奶奶盘腿在炕上,捧着杯茶出神,显然的,她是有话要跟小白菜说,在思索如何开口。
“葛嫂子!”她说,“杨大爷有些话,托我跟你说。我们虽然刚认识,但能住在一起,总算有缘。说实话,葛嫂子,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愿意兜揽这件事。话如果说得不中听,你可别生我的气。”
“哪里的话,二奶奶当我自己人,我怎么能不识抬举?”
“那就是了。”段二奶奶说,“杨大爷跟我们谈了很多。他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不过实在有难处,不能把你娶回去。他说,这一层,你得体谅他。”
小白菜听见这话,不由得又激动了,心里对杨乃武着实反感!像这样的话,何必托段二奶奶转告?因此,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见此光景,段二奶奶有些着慌了,“我不会说话。”她说,“葛嫂子,我早说过,话不中听,你别生气。”
“不,不!”小白菜大为不安,“跟二奶奶不相干,我哪里会生你老人家的气。”
“这样说,你是——”段二奶奶忽然发觉,自己又要说错话了,赶紧顿住。
“我也不是生杨大爷的气。”小白菜装出很豁达的神态说,“他的苦衷,我当然也知道,根本没有那种打算,他的话是多余的。”
语声虽和缓,却听得出来是负气的话,段二奶奶觉得话说不下去了,只怔怔地望着小白菜。
小白菜当然也已感觉到,交谈不甚投机,心里很失悔,很难过,极力想挽救这个局面,便堆着笑容说道:“二奶奶,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段二奶奶茫然地答说。
为了打破沉闷的局面,同时表示她将段二奶奶视作亲人,便又细诉往事。在大悲庵中,她们曾有过长谈,但所谈的是身陷缧绁的经过,对于她跟杨乃武的感情是有保留的,此时却倾囊倒筐而出,甚至于“刘大少爷”如何来勾引,都不隐瞒。
这当然是任何人都感兴趣的话题。而小白菜在不堪回首的叙述中,也由温馨的回忆而获得了安慰。可是最大的收获,却是对她自己的行为,自然而然地作了一次反省。
“我这个人就是没有主见。”她从一步一步的反省,提炼出一个结论,“一切都是开头没有好好拿个主意。当初我娘要把我嫁到葛家,其实也不是怎么样非逼着我答应不可,倘如我主意老,咬定牙关不肯松口,我娘还不是就算了。这一来,哪里还会有以后的种种事故。”
“是啊!做父母的,没有不想女婿能干、儿媳妇贤惠的。”段二奶奶问道,“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婆婆不在一起住。她是专门替人做媒的,后来也有点懊悔不该娶我做她的媳妇,而且,她心里的想法,我也有点知道。”
“什么想法?”
小白菜沉吟了一下答说:“她看我,相貌也还过得去,说句难听的话,还值几两银子。如果有人要我,只要聘金谈得拢,是肯放我的。”
“原来你婆婆有这种心思!”段二奶奶大感意外,“既然这样,杨大爷为什么不早办这件事呢?”
“就是因为我没有主见。”小白菜痛苦地说,“当初杨大爷说要等中了举以后,才跟我婆婆谈,这话决不是推托。杨太太很贤惠,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为杨大爷自己觉得中了举来谈这件事,话比较好说,倘使我一定要逼着他办,或者先跟我婆婆谈好了,等中了举再正式请客,进他家的门,就不会有这场官司了。”
段二奶奶将她的话细想了一下,“可不是吗?”她想通了,“如说跟你婆婆已经谈好,你已经是杨家的人了,杨大爷为什么还要给人下毒?那不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吗?”
“就是这话,如果是那样,我婆婆先就不会疑心到杨大爷,就报官也不会提到杨大爷的名字。”
“你这场官司,想来刘大少爷一定也在从中捣鬼?”
“我想免不了有他出坏主意。这件事也怪我没有主见,不答应他就是,不该去告诉杨大爷,以至于让他们成了冤家。”
“是啊!给人拴对儿,是最犯忌的事。”段二奶奶急转直下地说,“葛嫂子,你现在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你先跟我说说。”
如果小白菜能回答这个难题,烦恼就会解消一大半。而偏偏这又是非回答不可的难题,也是所有关心她的人,不断会提出的疑问。这就使得她想要抛开这份烦恼而不可得了。
“我不知道!本来——”
语声本来就慢,且又不曾说完,越显得其情无奈。段二奶奶因为受人之托,同时小白菜既已住在她家,那么也就等于是自己的事,不能不钉着问。
“葛嫂子,你有话尽管跟我说。”
“我在想,我这个人的八字,不但苦,而且硬。”她吃力地将声音压得很低,“不瞒二奶奶说,我一生有过三个男人,结果都不好,很不好!”
提到自己的“八字”,妇道人家十之八九是重视的,段二奶奶吃素念佛的人,更不例外,此时虽未开口,却睁大了眼睛在等待,比出声催促更显得关切。
“第一是嫁的男人,第二个就是他——”
“杨大爷?”段二奶奶打断她的话问。
“是的。”小白菜说,“二奶奶你想,一个死了,一个遭这么一场官司,真正死去活来,好好一份人家几乎拆散,至今还落个残疾!”
想想她的话很有道理,段二奶奶忽然对小白菜起了异样的感觉,隐隐然有着发现一条蛇的那种恐惧。
她咽口唾沫,定定神想了想又问:“还有一个呢?”
“还有,”小白菜满脸飞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刘大少爷。”
“谁?”段二奶奶实在没有听清楚,也无从猜测,所以提高了声音问。
“刘大少爷。”
这次是听清楚了,“就是县大老爷的大少爷?”她问。
小白菜点点头,又说:“这一个也死了,坐火轮船回北边,船沉在大海里头了。”
段二奶奶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失声说了句:“真有这样灵的事!”
小白菜一听这个“灵”字,颜色大变。一直在疑心的事,为旁人证实了,果然,自己的命不但苦,而且凶。
她脸上的神色,提醒了段二奶奶,顿时悔恨不安,急忙说道:“这也是一时碰巧,你不要自己瞎疑心。”
这掩饰的话,等于白说。小白菜容颜惨淡地摇摇头,“我自己知道,我这一生没有指望了。本来,唉,不必再提了。”
先就问“本来”什么?兜了一个圈子,仍是在这里顿住,段二奶奶当然还要追问。
“本来怎么样?”她说,“本来你是有打算的?”
她的打算——其实只是一个想法,一种希望,也真难于出口。原已自摒于尘世以外,黄卷青灯,了此一生的她,就在这晚上与杨乃武的重新聚首,倾诉恩怨之中,想起大悲庵中一位中年比丘尼的说法而放弃了她原来的决定。
“我听人说,已经妨过一个人,就不要紧了。”她吃力地说,“妨过杨大爷一次,害得他坐过牢,就不会再妨第二次了!”
她的话,骤听不可解,细想一想才明白,刑克之事,对杨乃武来说,已经“应”过,所以尽管亲近,不会再有妨害。这就是说,她只有杨乃武可嫁。
“这是谁说的?”段二奶奶问。
“大悲庵的妙真师太。”
“噢,是她!”段二奶奶踌躇了,如果不能驳倒妙真的说法,自己的话就说不下去,因而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她的话靠不住。”
“靠不住?”小白菜望着她,希望她提出解释。
“俗话说:‘修心补相。’只要好心行善,菩萨保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不过,”小白菜很快地接口,“命是注定的。”
段二奶奶又词穷了。窘迫之中,突然灵机一动,“你倒去算个命看!”她说,“也许你命中只不过克两个男人的,既然已经都应过,就不要紧了。再看看你的八字,应该嫁哪种八字的人?”
小白菜作个苦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你不要这样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看相算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段二奶奶憋不住了,刚才他们商量好的办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京里你们的同乡也很多,凭你的人才,不愁没有人来做媒!如果你肯委屈做小,很可以拣一拣,譬如说,有那大太太故世了的,或者大太太贤惠的,本人年纪亦不太长,嫁过去也着实有几年舒服日子过。只要你愿意这么做,托你们会馆里的那位赵先生放个风声出去,用不着多少个时候就会有结果。”
听得这话,小白菜不免有意外之感,但细想一想无需为奇。一身漂泊,总得有个归宿,既然劝她不要出家,就只有劝她出嫁,否则谁来供养她一辈子?
这样一想,小白菜才能心平气和地体认到段二奶奶是一番好意。可是,对杨乃武却有反感,认为他出这个主意,并不是为她想,只是为自己消除累赘,推开麻烦。
“葛嫂子,”段二奶奶以为她的意思活动了,所以催问着,“你倒说一句看看!”
就这时候,听得板壁上“笃笃”两下,接着是段二爷的声音:“不早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语声甫落,方桌上一架自鸣钟发声,共是三响。“了不得!”段二奶奶说,“从来都没有这么晚睡过。
葛嫂子该睡了。”
“都是为了我!”小白菜亦觉歉疚不安,“害得你们两位老人家觉都不能睡。”
“这倒没有什么!但愿你能好好找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也不枉了我们管这场闲事。”
小白菜没有作声。她已看得出来,段二奶奶对她的择人再嫁这件事,相当热心。年纪大而心好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如果她像刘老太太那样家道殷实,又能做一家之主,说不定会像对自己女儿一样,还贴一份嫁妆,也要把这件“好事”办理。
然而好心也罢,好事也罢,处境不同,就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难处。感情是丝毫勉强不得的!她自己回忆一下,在监狱中这三年多,梦见的常是杨乃武;而做过夫妻的葛小大,入梦只有一次,并且梦中作何光景,亦都记不得了。如今若说只凭媒人撮合,要去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而心里丢不下杨乃武的影子,忘不掉过去的一切经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因此,枕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合眼。段二夫妇的鼾声,递相呼应,入耳更觉恼人。好不容易到了曙色现时,方始蒙眬睡去。
等醒来时,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屋子里阴沉沉地毫无声息。她定定神才想起是在什么地方。细看一看,段二奶奶不在屋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看钟已是十一点了。
于是拢一拢头发,首先整理卧具。正叠被时,听得房门声响,回头一看,可以意料得到的,是段二奶奶。
“起来了!”她一面说,一面将窗帘拉开,屋子里立刻很明亮了。
“睡得失聪了!”小白菜说,“真对不起。”
“这是常有的事,我猜想到你一定是天亮才睡,所以不敢惊吵你。”说着,段二奶奶已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浑圆的手臂说,“你的皮肤可真好!”
小白菜是穿着一件短袖的紧身小夹袄,虽刚起身,而且在段二奶奶面前亦不必顾忌,而仍有衣衫不整,有欠礼貌的疚歉,所以急忙将一件灰布夹袄披在身上。
“今天的气色可好得多了!”段二奶奶眼中有惊喜的神情,“跟昨天一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昨天脸黄黄的,眼泡也肿着,今天脸上可是又红又白。怪不得——”
段二奶奶说得口滑,本要说,“怪不得闹出那么多风流事故”,话到口边,才发觉是极不妥的话,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
由此开始,段二奶奶一直跟小白菜在一起,两人像婆媳,更像母女,由梳头桌子到厨房,形影不离,亲热得很。
段二爷不在家,段二奶奶陪着她吃素。小白菜食欲不振,吃了两个素饺子,喝了半碗稀饭,便即搁着。
段二奶奶关切地问:“是不对胃口不是?你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做。”
“不,不!二奶奶,你不要费事,我本来吃得少。”
“这可不行!”段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吃斋原是好事,不过也要看人。你年轻轻的,何必吃长斋?清汤寡水的素菜不养人,明天就开荤吧!”
吃长斋是最近的事,也是出家的初步,开荤意味着仍旧“还俗”,是择人而事的初步。小白菜了解到段二奶奶的苦心,自然感动,但觉得不必这么认真。
“吃荤吃素,都无所谓!”她赔笑答说,“二奶奶你不必费心费事。”
“这话也是。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不替你弄素的了。”
“是的。有什么,吃什么。”小白菜说,“在二奶奶这里打搅,我本来就很过意不去,如果还要专为我费事,更叫我心不安了。”
“葛嫂子,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虽是昨天才见面,可是缘分深,我现在看你这样子,心里拴着老大一个疙瘩。多早晚你的境况变好了,我心里才会舒泰。”
听得这话,小白菜百感交集,一方面觉得安慰,一方面又觉得沉重,心酸酸地想哭,却怕段二奶奶更为她忧烦,强自忍住,而且要摆出笑脸。
“二奶奶,船到桥门自会直,你别替我着急。”
段二奶奶不知道这是安慰她的话,只以为经过这一夜,她已经想通了,愿意托赵司事为她做媒。
于是,她心里的疙瘩倒真的消除了一半。吃完饭,喝着茶,跟小白菜商量,该到大悲庵去走一遭。
“一早我到庵里去过了,把你的事,大略告诉了净慧师太,她也很高兴,说住在我这里,她很放心。
我想,你在她那里住过,她对你也不错,该当跟她道个谢,菩萨面前也该去磕个头。是不是呢?”
“是,是!”小白菜急忙答应,可是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见了净慧该怎么说。
“那么,我们息一息就走吧!先请一副香烛带了去。
一语未毕,有人叩门。段二奶奶开出门去,见是大悲庵的人带着一个中年妇人来。正待发问,小白菜已经赶出来了。
“娘!”小白菜喊。
“女儿!”沈媒婆答应。
小白菜一喊,段二奶奶心中明白,是她婆婆来了,但沈媒婆的答应,却又让她困惑,莫非是小白菜的亲娘?
“二奶奶,这是我婆婆。”
这是她婆婆!段二奶奶便含笑招呼。大悲庵的尼姑领到了地方,作别自去。沈媒婆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段家的一切。脸上堆满了笑意,眉目舒展,看得出来是真的内心欢喜,不是为了礼貌装出来的笑容。
“女儿,真是,”沈媒婆站在堂屋里拍手拍脚地说,“哪里遇不着好人?我一直在担心,从庵里出来,你不肯回刘家,到哪里去住?偏偏命中有救,会遇见段二爷、段二奶奶这样热心的好人。”接着转过身来,向段二奶奶深深致谢。
“请坐,请坐,别客气。”
等段二奶奶转身去张罗茶水时,沈媒婆轻声问小白菜说了句:“我都知道了!”接着,拍一拍小白菜的左臂,使个眼色。
这个动作不容易了解,仿佛是一切都已妥帖,不必心急,回头避开段二奶奶再细谈的意思。小白菜心想,婆婆好像带了什么好消息来了似的,细细一想,始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如此欣慰。
等段二奶奶端了茶来,主客坐定,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只见沈媒婆一个人在说,问东问西,是对段家很关切的样子。段二奶奶有问必答,偶尔,小白菜也插一两句嘴,谈得十分热闹,却都是不相干的话。
“你们婆媳谈谈吧!”到寒暄告一段落时,段二奶奶起身,手向角门一指,“请到这里面去坐,清静些。”
于是昨日杨乃武与小白菜相会之处,此刻便是她们婆媳深谈之地。沈媒婆未语先笑,拍拍胸口说:“好了,好了!这下总算了掉我一桩心事了!”
听这话,小白菜越觉诧异。由于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连问都不会问,只看着她发愣。
“昨天跟杨大爷都谈过了?”沈媒婆问。
什么叫都谈过了?小白菜想了想答说:“就在这里见的面,也没有谈什么。”
“没有谈什么?”沈媒婆的脸色变了,笑容化作疑惑。
“娘!”小白菜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要我跟他谈什么?”
“不是你跟他谈,他一定要跟你谈!你答应了,事情不就定局了吗?”
“什么事情?”小白菜大为困扰,而且也很不安,所以神态显得焦躁,“娘,你倒说明白,我一点也不懂!”
原来这天上午,净慧已派了庵中的知客,去通知刘老太太,说有段二奶奶来约了小白菜去会杨乃武,而且一夜未归,住在段家这回事。知客传话不甚清楚,以致发生误会——其实也不算误会,照刘老太太想,要出家的人,忽然出庵去会旧日情郎,自是动了凡心,愿以身相许;而杨乃武能来与小白菜相会,当然也是有意重续旧缘,所以喜滋滋地告诉了沈媒婆。
在沈媒婆,这是天大的喜事。因为刘老太太原有为小白菜置产,作为杨乃武外室的好意,如今由于知识初开的福官,突然有此片面的畸恋,便希望小白菜能够早获归宿,好绝了他的痴心妄想。为此,刘老太太特意作了承诺:只要小白菜嫁了杨乃武,她不但以前说过的话仍旧算数,而且另外可以送沈媒婆一笔盘缠,带着小白菜回南。改变顺路带她们婆媳归乡的原意,无非是为了要将小白菜与福官隔离开来。
沈媒婆在想,小白菜嫁了杨乃武,如果另立门户,当然要管她的日常用度,然则老太太为她所置的产业,就可慢慢设法移归自己名下。何况,回浙江这件事,杨乃武一定会有安排,刘老太太所送的一笔盘缠,是额外净得。
是这样打算得好好来的,所以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如今听小白菜的话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意算盘,完全落空,岂不令人着急?
因此,她拉长了脸问:“莫非杨大爷就没有一句话交代?”
“交代什么?”小白菜假装不懂。
“他倒不为你的后半辈子想一想,真的让你去出家?”
“他当然劝过我。”小白菜抑郁地说,“既然出了大悲庵,再要回去,是不能够了。”
这意思是说,她已放弃了出家的念头。沈媒婆略感安慰,便接下去问道:“他劝你不要出家,你也答应了,那么,以后呢?他没有说,要接你回去?”
提到这话,小白菜心如刀绞,痛悔莫名。可是在沈媒婆面前,她不肯透露真情,若说自己倒一度动过心,希望与杨乃武厮守终生,只是人家不肯,这会让人看不起。为了自己留身份,她必须换个说法。
“他提过的,是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沈媒婆大为诧异,“为点啥?”
“我都看破了!再说,我也不愿意做小。”
小白菜这话将她堵得好半晌作声不得,想来想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话来:“你要想人家明媒正娶做大太太,只怕难!”
“管他难不难呢,”小白菜的声音不好听了,“好在我也不想做人家的大太太。”
“又不想做大,又不愿做小,又做不成尼姑,那么,你到底要做啥?”
“啥也不做!”小白菜回答得极快。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来的。”沈媒婆忍着气说,“商量事情,为啥不平心静气说话?”
责备得在理上,小白菜不免歉然,笑一笑,不作声。不过那一笑,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实在是想装出笑容而力不从心。
沈媒婆这时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从头细想了一遍,发觉许多不可解之处,一一提出疑问:“这件事,我实在不大明白:第一,你跟段二奶奶以前不认识,居然她一说,你就跟她来了,而且就此不回大悲庵;
第二,你住在她家怎么办?人家也不能常年供养你;第三,你跟杨大爷谈了半夜,到底谈出来啥名堂?”
这三个疑问,确是情理上很容易明白的事。不过小白菜听出来,她婆婆似乎另有怀疑,应该解释得明明白白,才不至于使她对段家有误会。
于是她说:“段二爷是江湖上讲义气的人,杨大爷托了他,他请段二奶奶去邀我来的。至于在这里,当然只是暂住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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