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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这么迫不及待,是小白菜不曾料到的。因为如此,不免心慌;而也因为如此,备感兴奋,脸红气促,想挣扎又不想挣扎,变成只在他怀中揉来揉去了。
“好了!”她说。
杨乃武却还是不放,从她头上闻起,一直闻到脖子上。小白菜怕痒想笑,却又不敢,这样硬憋住了一口气,非常难受,只使劲在他下巴上推了一把,才得脱身。
“你这个人真是惹不得!”她撂着微微散乱的鬓发,白了他一眼,“清清静静吃吃酒,谈谈天,倒不好?”
“哪个说不好?”杨乃武四面看了看,书房里只有书桌、茶几,独酌犹可,对饮就太局促了,因而提起食盒说道,“到里面来!”
一进套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大床,小白菜心中好笑,暂且不言,接过食盒,揭开盖子说门面话。
“晚上请王木匠吃酒,小大说,请你也一起坐坐。我想,王木匠是什么身份,哪里好委屈你去做陪客?倒不如弄几样菜,送来请你。”她又说道,“四样菜都凑不齐,真不好意思。”
菜只有三样,一碟色如胭脂的火腿,一碟形似象牙的拌春笋,另外一碗就是她说被野猫偷吃的炒鲈鱼。
“可惜冷了!不知道会不会腥气?”小白菜指着碗说,“想热一热,又怕半夜里动锅铲,惊动邻舍,只好请你将就将就了。”
“就是冷的好!我不怕腥气。”杨乃武答道,“猫儿怕腥气就不敢偷嘴了。”
小白菜将脸一沉,“你把我当啥?”她说,“你嫌腥气,少来惹我。”
说着,夺门要走。杨乃武大吃一惊,急忙拦住说好话:“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说错了,饶我头一回。”
小白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倒不是她有意装作,只是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而已。
杨乃武透了一口气,拍拍自己胸口,学大人抚慰小儿的口吻说:“不怕,不怕!”
小白菜不觉得意,“原来你杨大爷也有怕的时候!”她说。
杨乃武笑笑不响,转身出了套房。小白菜侧耳静听,外面是橱门响动的声音,不知在取什么东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去而复转,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有两副杯筷,一个白瓷罐子,罐口扎着红布,但仍能隐隐闻得酒香。
“是杨梅烧?”小白菜问。
“对!”杨乃武一面开封,一面答说,“我泡的杨梅烧与众不同,补中益气,能治百病。”
“杨梅烧治痢疾,是大家晓得的;能治百病,从没有听说过。”
“好就好在这里,酒里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功效自然不同。还有一样好处,常吃我的杨梅烧,皮肤白,光滑,你要不要试试?”
“好啊!”小白菜欣然色喜,“你抄张方子给我,我也要泡它一罐。”
“我泡好送你就是。”杨乃武倒出一杯来,“你先尝一尝。”
小白菜尝了一口,甜甜的,带着些杨梅的香味,与一般的杨梅烧一样,颇易上口,却无他异。
他从她的脸色中,察知她的感觉,便即说道:“要吃杨梅,才有功效。”
杨梅烧,向来有酒量好的吃杨梅,酒量不好的喝酒,因为酒精都为杨梅所吸收了。小白菜量浅,畏缩地笑道:“我不敢!”
“吃一颗!”杨乃武夹一粒杨梅直送到小白菜唇边,“吃一颗不会醉的,只会觉得舒服。”
小白菜受了鼓励,张开口来,一咬之下,便觉舌头发烫,一股辛辣之味,直冲鼻脑。只为相信他所说的,吃下去会觉得舒服这句话,勉强吞下肚去。顿觉火辣辣的一线,自咽喉直贯小腹,心里在说:上了他的当了!
“怎么样?”杨乃武问。
“我要醉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拿你灌醉?”杨乃武说,“我也舍不得捉弄你。”
本来不醉,听得这句话却飘飘然大有醉意了,一颗心晃荡晃荡地,只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按捺得它安静下来。
“你好像心跳得很厉害?”
“是啊!”小白菜用眼梢看着他,似怨非怨地说,“都是你害的!”
“不要紧!我有一样本事,专医心跳。”说着,身子凑了过来,一只手伸到她喉头下面,轻轻地抹着。
听起来像是戏谑,不过他的动作倒像煞一本正经,只用食中两指,一下又一下地抹,快慢轻重,始终如一,而且只沿着喉头以下那两三寸的地位抹,手指很谨慎地,绝不去碰她胸前隆起的两堆肉。
小白菜有些迷惑了,真的当他在医她的心跳,她不知道这种心跳是不是一种病,有没有医治的必要?更不知道他用这种手法能不能使得她不心跳?
说也奇怪,这样几个念头一转,自己确确实实觉得心跳得慢了,呼吸也比较畅通了。杨乃武当然也能觉察得到,温柔地说道:“好得多了!你不要说话,拿眼睛闭上。”
“唔,”小白菜闭着嘴哼了一下,听他的话,将眼睛闭上。
“女人容易心跳,因为胆子比较小。”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左手在她项背之间托住,让她微微向后仰,然后又说,“要练胆子,先要练得不容易心跳。这话好像不通,其实有道理的。不容易心跳,心就不会乱,遇到什么意外,该怎么样应付就怎么样应付,不会出错。这样一来,胆子慢慢就大了。”
小白菜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想:如果这个时候丈夫突然闯了进来,怎么应付?话很难说!如果心不跳,脸就不会红,脸不红就表示跟杨乃武到底没有做啥事情。只要丈夫有这样的想法,话总好说了。
正这样想着,发觉最上面的一个纽子已被解开,正在疑惑想发问时,一下子都明白了!心跳当然也更快了!
回到自己那里,天蒙蒙亮,残焰微明,什么都看不真切,那些似有若无的影子,越发为小白菜增添了如梦似幻的感觉。
她倦得很,而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兴奋,头上昏昏的像喝醉了酒,可是并不想睡,一看到那张床,她就厌恶了,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张床。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她立刻驱逐那种厌恶的感觉。
“你不要怕!”耳际响起杨乃武在枕上跟她说的话,“我们这样子往来,人不知,鬼不觉!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要紧,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有那道活络门闩在那里,怎么捉得到?”
接下来是自己的回答:“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一桩事!我怕迟早会闯祸。”
“闯祸决不会!你说长此以往,不是一桩事,这话倒实在的。我太太很贤惠!”
“贤惠又怎么样呢?”
“问你啊!你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过日子?”
现在要想的就是这件事!小白菜静下心来开始考虑这件“终身大事”。
刚转到这个念头,只听有人敲门,隐隐在喊:“开门、开门!”
是丈夫的声音!小白菜不由得有些心跳,但马上就想起杨乃武的教导,自己对自己说:“不要慌!随他多敲一会儿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要检点。”
这样一想,随即伸手到脑后,拔去簪子,一下就将头发拉散,取梳子时,顺便照一照脸,残脂剩粉犹在,一望而知是“隔夜面孔”。打水洗脸来不及了,只能取块湿手巾,使劲擦一擦,然后一手持梳,一手握发,走去开门,临出房门还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被褥凌乱,恰是刚起来的样子,越发觉得一无破绽,胆也就更大了。
开开门来,葛小大口发怨言:“怎么叫了半天的门不开?”
“我在上马桶。”小白菜问,“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后街上,从杭州来了一个做好事的医生,看病不要钱。店里劝我去看,我想把以前的几张方子带去。”葛小大一面说,一面走进房,忽然声音变粗了,“大白天亮还点灯,你当油不要钱买,是偷来的?”
小白菜这才发觉,百密一疏,到底还留下一个漏洞,不过,只要觉得不在乎就不要紧,“油灯脏得那样子,要擦了!剩下一点点灯油让它点光了,擦起来好擦。”她自觉这几句辩解天衣无缝,得理不让人,便又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气急败坏地做啥?”
葛小大自觉理亏,不敢作声,开抽斗找到了药方,随又转身出门。
“慢点!”小白菜追在后面问道,“你看完病回来不回来?”
“自然要回来!”葛小大答说,“带药回来煎。”
小白菜无奈,只好不睡,一夜缱绻,双腿发软,眼皮涩重,勉强支持着,实在是苦楚。于是,又想起杨乃武的话,决定跟杨太太一起去“过日子”。
幸好,葛小大很快地就回来了。可是进门的脸色不对,阴沉沉地,一言不发只坐在堂屋里发怔。
“看了怎么说?”小白菜问,“为啥这副样子?”
“说我的流火,是因为身子亏,开了张方子,到药店里一问,”葛小大伤心地摇摇头,“吃不起!”
“开的什么贵重药?”小白菜说,“有病总要医!只要方子好,吃一帖胜十帖,贵点还是划算的。”
这几句话鼓舞了葛小大,脸色开朗了些,“也就是两味药贵,”他说,“一味是西洋参,一味是桂圆。”
“要多少钱呢?”
“光是这两味药,就要一千铜钱。”
一千铜钱差不多要一两半银子,是半个月的开销,小白菜一时无从开口了。
“随它去!”葛小大将药方往桌上一丢,“死不了的!”说完起身出门,自然是到店里去了。
小白菜心想,他倒是死不了,自己可受了活罪,这件事得跟杨乃武好好商量。
到晚来又是情热如火,吃完夜饭,巴不得丈夫早早上床,上了床又巴不得他早早起床去上工。好不容易鼓打三更,听得葛小大出门,“吧嗒”一声活络门闩落槽,小白菜翻身坐了起来,摸索下床,剔亮油灯,擦把脸,扑点粉,倒些杨乃武所送的玫瑰生发油在手心里,抹在头发上略略一梳,照一照镜子,忽然心里凄凄恻恻地自己可怜自己了。
坐了好一会儿,直待那阵感觉过去,她才起身出门。这一次有早晨的教训在,临走之前,“噗”的一声,索性将油灯吹灭,在星月微茫中,扶墙摸壁地去开中门。
门一开便为杨乃武抱住了。小白菜猝不及防,吓得几乎喊出声来,恨不过在他腰上使劲拧了一把。
这一来,杨乃武不能不松开手,扶着她进了书房,歉然地说:“对不起,吓你一跳。”
“吓得魂都没有了!”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人吓人,吓死人,不作兴这个样子的。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我摸摸看。”
一只手伸到胸前,“啪”的一声,挨了一下,杨乃武嘻嘻地笑了。
“犯贱!”小白菜说,“你先不要啰唆,我有件事跟你谈。”
谈的就是葛小大因为药太贵而生的烦恼。杨乃武很认真地听完,随即问道:“那么,你看,这帖药算不算贵呢?”
“药不管贵还是贱,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一点不错!”杨乃武接口,“人来得不管早还是迟,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小白菜一听皱眉,“你说的啥怪话?”她大为摇头,“我不懂!”
“你不懂就不去说它了,我们谈小大的药。这副药要吃几帖?”
“不晓得!要问他自己。”
“你去问明了来告诉我。”
“告诉了你又怎么样呢?”小白菜正色说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不是要你替小大买桂圆、西洋参。”
“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去管它。”
小白菜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我就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那句话啥意思?”
“哪句话?”
“咦,你自己忘记了?什么早不早,病不病的!”
“我是说我自己。”杨乃武一把揽着她的腰,低声说,“你不来,医不好我的相思病。”
“啐!我就晓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着,脸微微向后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斜着往上看,嘴角似笑非笑地——到了医相思病的时候了。
“你今天的头发格外漂亮,又黑、又亮、又香。”
“那要谢谢你的生发水。真香!”
“别人闻见了怎么说?”杨乃武口中的“别人”,当然是指她的亲人。
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答非所问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笑话——”
所讲的“笑话”就是天亮忘记熄灯,为葛小大质问的那回事。直到此时,她还觉得好笑,也很得意,自诩有急智,不过老实承认,是由于杨乃武的教导。
“好极,好极!”杨乃武也很高兴,“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越来越快活。”
一面说一面已揽着她的腰,扶向套房。春宵一刻,蜜爱轻怜,苦的是好梦初圆,晨鸡已唱,不能不强舍温馨的衾枕,带着涩重的双眼,拖着虚软的双腿,开中门回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不过个把月的工夫,左邻右舍都觉察到了。左邻赵大妈,右邻钱二嫂,还有对门的三干娘,在河埠头洗衣服,偶然谈了起来,都有很奇怪的经验。
“你们看出来没有,小白菜这一向神色不对!”三干娘说,“大天白亮,门关得实腾腾,且不去说它,不知道为什么,上半天看到她,总是懒洋洋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夜里没有睡,在做啥?”
“哪晓得是在做啥?”钱二嫂说,“我起码听见两次了,半夜里动锅铲,有时候还闻得到香味。不信你问我们那个‘死鬼’,有天半夜里他推醒了问我:‘你在蒸火腿?’我骂他说梦话,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好香、好香!馋得我们那个死鬼流口水。”
“这不是新鲜话把戏?”三干娘问,“小大又不在家,半夜里蒸火腿给哪个吃?我再说一句,豆腐店里做帮工,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
“不要说,不要说!”赵大妈为人谨慎,摇着手警告,“闲言闲语惹是非,我们惹不起人家。”
三干娘与钱二嫂对看了一眼,都知她指的是谁,不过她们俩都不似赵大妈那么胆小,不约而同地撇一撇嘴,发一声冷笑。
“哼!怕他点啥?”钱二嫂说,“他有钱有势,也不能横行霸道。”
“不是这么说。”赵大妈又劝,“小白菜为人还不错,不要去说她,万一她也提了一篮衣裳来洗,听见我们在背后说她,难为情不难为情?”
“啊!”三干娘突然想起,“怎么好久不见小白菜来洗衣裳?”
“我问过她,”赵大妈答说,“从杨秀才搬来了,中门就打开了,前面天井有口井,用不着再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三干娘看着钱二嫂,“原来有这样一道门在那里!”
“我再告诉你,她家的门,本来通夜不关的,现在也上了门闩了。”
“这是防贼骨头!”三干娘接着钱二嫂的话,皮里阳秋地说,“可惜葛小大不晓得,家贼难防!雪白粉嫩的小白菜,菜心已经叫人偷吃掉了。”说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认识小白菜的人,像赵大妈那样忠厚的,少而又少。因此,她的这段秘密,自经钱二嫂与三干娘印证以后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葛小大,一个是葛小大的已经改嫁的生母沈媒婆。
不久又传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她也是一个再醮妇人,后夫名叫喻敬添,算是个读书人,在西关土地庙设了一个蒙馆,大家都叫他“喻先生”。小白菜的生母“妻以夫贵”,为人尊称为“喻师母”。虽然只字不识,但听得多了,四个字一句的成语,居然也能朗朗上口,不愧为“师母”之名,只是她的居心行事,却全无半点书香的味道。
听得女儿的艳闻,喻师母决定去问个明白。这天上午上门,只见小白菜眼泡微肿,是刚起身不久的样子,心知外面的传闻不假。
“娘,你怎么两三个月不来?”
“你倒不说,你两三个月不来看我。”喻师母一面说,一面打量女儿。天正热的时候,她穿一件玄色布衫,看上去又软又薄,好像很凉快,便摸着她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料子?”
“洋纱。桂金卖给我的。”
“你倒今非昔比,越来越阔气了。”
小白菜脸一红,“价钱不贵。”她说,“贵了我也穿不起。”
“这个呢?”喻师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打开盖子闻一闻,“也不贵?”
这是大家小姐、少奶奶的恩物,在蓬门之中,何能说不贵?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人家送的。”
喻师母紧接着问:“哪个?”
“你不认识的。”
“对!我不认识。”喻师母唤着女儿的小名说,“阿毛,你晓得不晓得,外面飞短流长,话难听得很呢!”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飞短流长”,将一双眼睛睁得圆鼓鼓地问:“外面说点啥?”
“说你们的房东杨秀才搬了来了!半夜里陈仓暗度——”
“娘,”小白菜又气又急,“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好不好?”
喻师母的话被截断,有些不大高兴,不过不便为此发作,愣了一愣答道:“好!我也说得难听一点,外面都说你跟杨秀才‘有花头’,到底有没有?”
那疾言厉色、一本正经的神态,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她心里在想:别样事情你做娘的教训我,只好受你的;唯这件事,开口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不要说的好。
因为如此,便不想否认,但要诉诉委屈,发发牢骚,“你还要说,当初都是你跟他那个做媒婆的娘,害得我好苦!”想起往事,她的眼圈红了,“一个贪,一个骗,贪图她六十块洋钱的聘礼,拿我骗了来活受罪!你的女儿你自己卖掉了,有花头,没花头,你老人家又何苦去操心?”
“我也不过随便说得一句,你又何必大发雷霆?”喻师母嘴一瘪,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你有啥好哭的?”小白菜越发不悦。
做娘的那副眼泪,一半做作,一半却是真的伤心,“你苦命,娘难道不是苦?”她说,“我难道不晓得抚孤守节有面子,可是贞节牌坊不能啃来当饭吃!当初也是没有法子,巴望到了喻家,有口苦饭好吃,能够拿你弟弟抚养成人。哪知道——”说到这里哽噎难言,终于放声大哭。
小白菜慌了手脚,“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使劲推她母亲,“有话好说!”
喻师母且哭且诉,无非境况艰难。喻敬添本来只教得五个学生,其中只靠一个,是一家油坊的独子,书读得极好,油坊老板敬重老师,按季有束脩,送得比其余四个学生加起来的还多。哪知初夏嬉水,竟致灭顶夭亡,油坊老板夫妇痛不欲生,认为老师失于管教,学生才会逃学嬉戏,致生意外。因而对喻敬添颇为不谅,上门来大吵一场,一份恃以养家活口的束脩,当然也就此失去了。
“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从遭到这场祸——”
“他”是指喻敬添,既失养命之源,又痛高足之殇,不堪此双重打击,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复发,呕血盈盂。喻师母用了一句“贫病交加”的成语形容他的不幸。说到这里,又复号啕,害得小白菜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女婿是半子之靠,小大又是这个样子,从哪里靠起?想想是我当年一时糊涂,如果不是你弟弟还没有成人,真不如一头栽在河里,一了百了的好!”
“娘,你这个念头,可千万动不得!”
小白菜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她母亲在未改嫁前,确曾自杀过一次,是刮下一盒“洋火”头上的药,吞入腹中,幸亏发觉得早,费了好大的事,才能救活。如今又说想自尽,不见得是故意吓人的话。
然而小白菜也知道,空言慰藉,无济于事,想一想,找了两件衣服包一包,放在她娘手边。不必多话,喻师母就明白,是女儿借给她的“当头”。
那是两件好衣服,也是小白菜心爱的衣服,所以她终于还是叮嘱了一句:“只好当,不好卖!你先拿回去,另外我再想办法。”
喻师母揩眼泪问道:“你到哪里去想办法?”
“我劝你不要问了。”小白菜微微冷笑,“只要少听人家背后的闲话,少来管我的闲事!”
喻师母懂得言外之意,其实这也就是她此来的本意——杨秀才有势有财,找他去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那我就走了!家里一颗米都没有,大小四张嘴,都张开了在等我。”
等喻师母一走,小白菜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做,心里乱糟糟的,亦无法集中思虑去想,怎么样才能让杨乃武心甘情愿地拿一笔钱出来给她娘?只是里里外外,茫然地打转。
这天天气格外热,心情烦躁,更易出汗,浑身湿腻腻的非常难受,非得洗个浴不可。于是她烧了一大壶水,将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关好大门,解衣入浴。洗到一半,有人敲门,心里不由得发恨,咬一咬牙骂道:“死鬼,早不回来,迟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但细听敲门声,却不似丈夫回来。葛小大敲门总是重重地三四下,然后有一段时间休止,是在等待她去开门,倘或她手头有事放不开,门外等得久了,便会不耐烦地擂门如鼓。可是此刻敲门,却是“咚咚、咚咚”,节奏分明,而声音不大,是怕惊扰主人,很有礼貌的一种敲法。
那会是谁呢?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出,若是熟人,敲门敲不开会出声大喊,却又没有喊声。由此亦可想象得到,是位生客,不妨先问一问,有事隔门相谈,不一定开门。
想停当了,她便湿淋淋地从浴盆中起身,略略擦一擦身子,拿换下来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裤套在身上,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纽子,一面盘头发,一面走出堂屋,向门外高声问道:“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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