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门外是刘海升,正从门中张望,但见水汽熏蒸的小白菜,脸上又红又白,艳如朝阳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药,布衫的衣襟半搭下来,露出雪白一块胸脯,倒还不觉得怎么样,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双手高举在盘头发,两弯凝脂欺雪的浑圆手臂,衬着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蔚为平生未见的奇观。刘海升看得出火,直咽唾沫,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小白菜奇怪,怎么没有声音?正想再问时,突然警觉,又羞又气,急忙放下双手,环抱在胸,左手将大襟拉了起来。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好不老实,要想句恶毒的话来骂,才能消气。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门外有人在说:“咦!刘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入耳好熟,凝神一想,不由得又惊又喜,是杨乃武的声音。赶紧一闪身避开门外偷窥所及的视线,沿着走廊墙边,走到大门旁边去细听。
“啊,啊,是你!”果然是刘海升的声音,“府上怎么没有人?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回答。”
原来是来访杨乃武!小白菜的紧张消失了一大半,凝神再听:“刘公子你弄错了!舍间在前面。”杨乃武这样回答。
“这不是府上?”
“是我的产业,不过租出去了。”杨乃武问道,“贵人光临,有何见教?”
“有点小事。到府上去谈。”
“好,好!请这面走。”
小白菜又关切、又好奇,不知道刘海升有什么事跟杨乃武打交道,渴望着想弄明白。
门外已恢复平静,而小白菜心里却起了波澜,隐隐然有种大祸当头的感觉。于是,这个浴是白洗了,一阵一阵的汗,出个不停,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
坐着扇了好一会儿,心静了些,这时她才能细辨心中不安的根源,两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聚在一起,会谈些什么?杨乃武那双眼睛很厉害,只要多看一下,就能看到人心里,自己跟刘海升那段露水姻缘,很可能就在今天让他看穿——一想到此,满心烦躁,刚收住的汗,像黄梅天的砖地一样,又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了!
如果他看穿了来问,怎么回答他?小白菜心想,要瞒瞒不住他,要承认又怎能承认?设身处地替他想,自己也会在心里看不起人家,是个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贱货,为她大费手脚,还特地搬了来住,真正犯不着!
念头转到这里,小白菜大为伤心,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是委屈还是悔恨?两行眼泪,流个不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发觉有敲门的声音了!
不过敲的地方不同,这次是在敲中门,那也不是第一次,敲门的多半是兴儿,隔门传话,必是有事方敲,当然要去接应。
“是兴儿?”
“是我。”兴儿在门外回答,“你可要来洗衣服?”
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号。在平时,小白菜必是欣然乐从,此刻却有些怯意。转念一想,畏缩倒像自己情虚似的,还是该去。
不过,在到前面去以前,应该先问清楚:“你家的客人走了没有?”
“刚走。”
刚走就叫来,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件事发作了!她心里一沉,闭着嘴用鼻孔喘了两口气,毅然答道:“好,我就来!”
于是收拾浴盆,换了衣服,梳好头发,带把扇子摇着,开了中门,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走到书房窗外,向里张望。
杨乃武的神态也很闲逸,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砚台。小白菜对此还是初见,正好拿它做个掩饰尴尬的话题。
“这是做啥?”
杨乃武抬起眼来,先微笑着点一点头,等她轻摇着扇子,走了进来,直到他身边,方始掀起砚台一角,映光相示,“你看,”他说,“这块砚台的纹路,细得跟你的皮肤差不多,拿布去擦,都怕会伤了它。荷花瓣又软,又不像棉花会沾得丝丝缕缕,拿出来擦砚台,最妙不过。”
小白菜笑了,“亏你想得出,拿砚台来比人家的皮肤。”小白菜想想又觉得委屈,收敛笑容,撇一撇嘴说,“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宝贝砚台?”
“对不起,对不起,我比错了。你是活宝,再好的砚台也不能比!”
依然是平日那种欢愉调笑的神态,使得小白菜的紧张很快地缓和了,便矜持地笑一笑,站在杨乃武身旁,为的是风动满怀,让他也可沾光。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来二人凉……”
杨乃武在哼扬州小调,怪声怪气地,惹得小白菜大笑,一笑身体发软,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当然,他是一把抱住。
“身上好香!”他说,“怪不得有人馋。”
话中有话。小白菜倏地推开杨乃武往后退了两步,收起笑容问道:“你在说什么?”
杨乃武也换了副神色,是很深沉的样子,丢下手中的荷花瓣,“我们到里面来谈。”说完,他先进了套房,将窗户打开。
北窗之下,阴凉幽静,是谈心的好地方。小白菜每次进入这间套房,都会感到兴奋,而这天不同,觉得心中很静,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刚才刘大少爷敲你那里的门,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正在洗澡。”
就这句话,便证实了她与刘海升暧昧不假。杨乃武原是有意试探,倘或小白菜不认识刘海升,或者她为人厉害,有意否认,就会假作诧异地问:“哪个刘大少爷?他为什么来敲我的门?”而如今这样的回答,等于承认,她与刘海升是素识。
小白菜已经上当了!杨乃武心想,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上当,她才会合作。于是很谨慎地说:“你心里一定很急,人在澡盆里,不能去开门,他敲得又那样急,会惊动左右邻舍。”
“还好!”小白菜说,“我先不知道是他,正要开门的时候,听见你跟他说话,才知道是刘大少爷。”
“原来他跟我说的话,你已经听见了?”
“是的,听见了。”小白菜问,“他来看你什么事?”
“你真以为他来看我?”
问到这一句,小白菜才发觉自己说的话,完全不对,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脸红心跳一身汗!正要拿扇子扇,而杨乃武的手快,已先拾起大芭蕉扇,使劲为她扇了两下。
“你心里不要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们两个是啥情分?比顶亲的人还要亲。所以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等我来想办法。”
听到这样的一番抚慰,小白菜的感觉,不止于安慰,而是感激,红着眼圈深深点头,身子移一移,向杨乃武更靠近了。
“办法我很多。不要说这种小小的麻烦,再大的祸,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这话,你总能相信,我不是吹牛!”
“从来没有说你吹牛。”
“那好!”杨乃武欣慰地说,“不过,你要听我的话,事情才会做得圆满。”
“那当然。不听你的,听哪个的话?”
“不但要听,还要照我的话做。”
听他的话,当然照他的话做,何用特为叮嘱?这样一想,小白菜倒有些答应不下了,“我做不做得来?”她说,“我现在应承了你,到时候做不到,你不是要怪我?”
“不会,不会!”杨乃武说,“第一,你一定做得到;第二,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于是促膝相并,移肩相偎,两人低声密语,谈了好久。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话,也就不必再说,因为只要照他的话做,她母亲的困窘,亦可解消于一时,无须求助于杨乃武。
果然,杨乃武料事如神,不出十天,刘海升又来敲门了。
本在意中,要装得意外,“啊!”小白菜踌躇着说,“大少爷,是你!”
“是我!”刘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闪身而入,两手往后一推,双扉合拢,接着转身便下了门闩。
“不要!不要!大少爷,”小白菜低声哀求,“会有人来!”
“你不要骗我!”刘海升笑嘻嘻地,一双色眼只盯在她胸前,“我访过好几次了,一早你不出门,你家也没有人上门。挑这个辰光来陪你,最好不过。”
“大少爷,你不要这样说!我是有夫之妇。”
一面答话,一面假作退缩,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刘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口中说道:“那天我来过了,可惜好事多磨。”
“你来过了?”小白菜假作诧异地说,“几时?”
“等我想想。”刘海升进了客堂,便去拉她的手。
小白菜一面缩手躲开,“大少爷,你请坐。”她说,“我去倒茶。”
说着,便进了卧房,转入厨房。刘海升只听砰然大响,倒吓一大跳,赶紧起身,向卧室张望。恰好小白菜捧茶从厨房中出来,那就不劳她再端到客堂,刘海升一脚跨了进去。
“刚才什么声音?”
“在厨房里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铜铫子。”
“噢,”刘海升把心定了下来,“你家的厨房,与众不同,进入很不方便。”
“没有法子!租人家的房子,只好迁就,实在也不是厨房,只不过在走廊上摆个风炉,将就烧饭,先前好不便,久了也就惯了。”
“住这样的房子委屈了你。几时我替你找个宽敞一点的地方。”
小白菜看了他一眼,眼色中似感动、似感激。然后低下头去,抑郁地说:“宽敞的地方住不起。”
“怕什么?有我!”
话到手到,这次小白菜没有闪避,让他在胸前轻薄了去。然后捏住他的手说:“好了!大少爷,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规规矩矩跟我说说话。”
“好!我们规规矩矩说说话。”刘海升站起来说,“天气真热!”说着,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纺绸,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长衫。
他就不脱,小白菜也要劝他宽衣,见此光景,正中下怀,将他的“中截衫”接过来叠好,放在床前的方凳上。
“你今年几岁?”
“你猜呢!”
“二十。”刘海升说,“最多二十二。”
“二十四了。”
“‘二十四番花信风’。所谓‘花信年华’,女人这个年头,是最好的时候。”
“为什么?”
“你只要自己到镜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好比一朵花,正开到盛的时候。”
小白菜妩媚地笑了。嘴唇刚动,还未开口,忽然听得敲门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刘海升当然更为紧张。
“糟糕了!”小白菜说,“中门没有关。”
“什么中门?”
“通前面的中门,前面住的是杨秀才。”
一听这话,刘海升颜色大变,手足无措。而中门呀然开启,是少年的声音在喊:“小大嫂,小大嫂!”
“不要紧!”小白菜很快地说,“是杨秀才的书童,大概来借什么东西,你不要响,我去打发他走。”
等她一出房门,兴儿已走进堂屋,却不止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轻摇纸扇的杨乃武——这是做好的圈套,中门特意不上闩,而打翻那个铜铫子,是一声暗号,告诉前面,刘海升已经到了。
话虽如此,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她用发抖的声音喊道:“杨大爷!”
她是假发抖,躲在里面的刘海升听得她这一声,却真的发抖了。极力保持镇静,屏气侧耳,听得杨乃武说道:“嫂子,有人告诉我,说县官的大少爷在你这里,进来好一会儿了!”
“没有!没有这事。”
“没有最好。你家小大为人老实,又是我的房客,托我照看门户,我不能不尽责任。说是有男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去,这话我也不相信,不过,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这件事,只有小大有资格!我已经拿你家的门,在外面暂且锁一锁,现在我叫兴儿去请小大回来,让他自己来搜。”
“杨大爷,你好喜欢管闲事!”小白菜恶声指责,“管闲事也有个分寸,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门锁上?还瞎造谣言!女人的名节要紧,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来,你怎么说?”
“嫂子!你不要气急,我也晓得你冰清玉洁,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小白菜冷笑,“谢谢你杨秀才!”
“嫂子,我说个道理你听。我是为你洗刷,还你清白。外面沸沸扬扬,话很难听,你家小大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来搜一搜,就会知道,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话,无非瞎造谣言,那时候我就可以开导他了。你看,人家说得活龙活现,眼看刘大少爷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来,其实哪里有这回事?你家嫂子冰清玉洁,从今以后,那些乱嚼舌头的话,你只当它耳边风,再也不要去听它,不然,你就是自寻烦恼!”
“你这番话多说了的!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再说,杨大爷,我一个人在这里,你无缘无故闯了进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
“咦,咦,咦!”杨乃武变脸了,“嫂子,我一片好意,你反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妇人心!兴儿,你快去,叫小大回家,关照邀地保一起来。我倒不相信,我的眼睛会看错。”
“晓得!”兴儿很起劲地答应。
“慢着!你把钥匙带去,叫他自己开门进来。”
说着,将一把钥匙丢去。兴儿没有接住,“锵琅琅”好响亮的一声。等他从地上捡起,拔脚要走时,刘海升出现了。
“老杨,”他说,“有话好说,用不着逼人太甚。”
杨乃武装出大感意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朝小白菜去看;小白菜当然也要装出又羞又急,无限尴尬的模样。然后嗷然一声,掩面而遁,退到卧室去假哭。
“大爷,”是兴儿打破了沉默,“要不要去叫小大?”
“不要,不要!”刘海升先向兴儿说好话,“回头我赏你。”
“慢慢再说。”杨乃武也向兴儿摇一摇手,随即转脸问刘海升,“刘公子,你真是斯文扫地!就这么一副‘短打’来的?”
脱却长衫,谓之“短打”,读书人是不作兴这样子走出自家大门的。不过,杨乃武是明知故问,也是有意提醒他——等他想进去取那件“半截衫”时,小白菜已将房门闩上了,随他怎么敲,只报以嘤嘤啜泣之声。
事态严重了!刘海升知道中了圈套,自己的长衫,怎么会在人家的卧室之中?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释不清楚!而且堂堂县官的大少爷,一身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
他很机警,决定吃这个眼前亏,冷冷地问道:“老杨,你说好了!”
“我说什么?我没话好说。葛小大重托了我,看在房客的分上,不能不管闲事,我想,还是让葛小大自己跟你来说。”
“不必,不必!我看你可以做主,或者问问小白菜,看她有什么话说?”
语涉讥讽,杨乃武知道他已看破,这是生面别开的仙人跳。不过,这决不算意外,刘海升是帮他父亲搞钱的得力帮手,这些花样,当然也看得穿。杨乃武事先已经估计到此,早有安排,当即点点头,向屋内说道:“嫂子,你总听见了,你自己说吧!”
屋中不答,而且众声皆寂。杨乃武叫兴儿上前敲门,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刘海升倒困惑了。
“不好!恐怕出人命了!”杨乃武向刘海升说道,“莫非她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
听得这话,刘海升一惊,但念头一转,忽然面露狞笑,“那是你逼出来的人命!”他说,“这场官司够你打的。”
杨乃武正要他这句话,故意装得一愣,是自悔失计的样子,然后又摆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态,顿一顿足说:“好吧,事情只有闹开来了,我为好管闲事,惹来一场人命官司,大家一起打吧!兴儿,去叫地保,把她的房门打开来。”
“噢!”兴儿仍然是响亮地答应,脚下却未动。
看杨乃武真要打官司,尤其是听得“事情只有闹开来了”这句话,刘海升又慌了手脚,“慢慢,慢慢!”他摇着手说,“如果真的上了吊,我们救人要紧,唤地保就来不及了!”
说着,刘海升奔到房门口,觅缝张望,却无所见。杨乃武走了过去,敲敲糊得很严密、外面不易窥探的窗子喊道:“嫂子!嫂子!你请开门,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寻短见!”
情势一下子变得很微妙了!杨乃武与刘海升本来站在对立的地位,此刻一思而为祸福相连,休戚相关,都盼望小白菜能够听劝,当然亦都害怕她已经上了自己所结的圈套。
“再迟就来不及了!”刘海升此时已进一步想到事态的严重,不但会使自己身败名裂,而且会影响到他父亲的前程,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提起一只脚伸两伸,招呼杨乃武说:“来,踢开门进去看看。”
“这怕不大好吧!”
方在迟疑之间,房内又起了哭声,刘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气,从额上抹下一手心的汗。杨乃武照他的样子,亦露出轻松的表情。
侧耳听时,小白菜除了啜泣,还有诉说,断断续续,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自怨命苦,丈夫有病,医生开的方子,用的是西洋参这种贵重药,穷家小户,哪里去筹措这笔医药之费;母亲不谅,又来逼着要钱;而一失身于刘海升,得寸进尺,居然威胁逼奸!偏偏还有好管闲事的房东,替丈夫出头来撞破奸情。种种苦难,汇集一身,做人真无趣味,不如一死,倒是解脱。
这一下,将刘海升搞迷糊了,因为小白菜骂杨乃武管闲事的话,十分恶毒,有“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话,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出头干预,并没有什么阴谋在内。
当然,僵局必得打开,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但若无一个台阶可下,就会弄假成真,到头来还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
这样一想,便向杨乃武说道:“老杨,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事到如今,我只好认倒霉,你问问她看,她要多少钱!”
“是,是!帮她过了关,大家就都没事了。”杨乃武接着又向里说,“嫂子,你总听见了,刘大少爷愿意帮个忙,你就说个数目吧?”
里面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着急地哭了起来:“叫我怎么说,真难死人了!”
“不要紧!你说嘛!”
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复,只怨她母亲狮子大开口,又怨医生不通人情,明知穷家小户吃不起贵重药,偏偏不肯费心思换两样普通的药。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那样贵重的药,服了亦未必见效,这样一面埋怨,一面说数目,刘海升心里计算了一下,得要五百两银子才够。
“老杨,你来!”他将杨乃武拉到一边,铁青着脸说,“她的开价太离谱了!我五百两银子买个妾,比她要漂亮得多;如今不过替她遮遮羞,意思意思,她怎么好漫天要价?”
“刘公子,话不是这么说。五百两银子保住你的颜面,尊大人的前程,岂能说不值?”
刘海升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一身做事一身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做这种事,当然自己负责,与家父何干?老杨,”他凛然相责,“你的话太过分了。”
杨乃武的神色很平静,“我是就事论事,你不必生气。”他说,“忠言逆耳,听不听在你,肯不肯在她,与我何干?”
“我是说,”刘海升的态度又软了,“你能不能跟她商量,少要一点。”
“我不便去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杨乃武解释他不便去说的原因,“她如果不肯,我白白碰个钉子;她如果肯了,你会疑心,我跟她串通好的,所以她才肯听我的话。不行,不行,我决不去碰她的钉子,太犯不着。”
是这样坚决的表示,刘海升知道再说也无用,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声下气讲价钱,一则于心不甘,再则也抹不下面子。想了想,顿一顿只说:“好吧!我认倒霉。不过,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现银,你看怎么办?”
“那要问她。刘公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身上有百把两银子的银票,不足之数写张借据。我不会少她的!”
“这个办法不妥当。”杨乃武是为朋友设想,很负责任的态度,“你刘公子亲笔的借据,落在这样一个素有艳名的妇人手中,人家知道了会怎么想?对你刘公子的声名,当然有妨害。你想呢?”
这倒也不可不防!刘海升心想,眼前的杨乃武就可能会出花样,以不留笔迹为宜。可是,“此刻没有现银怎么办呢?”他问。
“这样吧,”杨乃武慨然说道,“我替你垫四百两银子,你写张借据给我好了!”
有借据落入杨乃武手中,还是不大妥当。但除了写借据以外,别无他法;而要写借据,写给杨乃武,总比写给“葛毕氏”冠冕得多。这样一想,便点点头说:“那就见你的情了。不知道怎么写法?”
杨乃武暂且不答,唤兴儿出中门去取来笔墨纸砚,安放在葛家堂屋中,请刘海升坐定,方始说道:“我念你写:‘兹收到杨乃武兄交来库平银四百两整。此据。’”
“怎么?”刘海升搁笔问道,“是收据。”
“对了!收据。”
“收据?”刘海升想了一下说,“收据不是借据,可以不还。”
“你不还也无所谓。”
刘海升心想,杨乃武在耍手腕,必是有什么官司,要托自己从中斡旋。这件官司不知大小,也许他有上千银子的好处,而自己不能不为他白白效劳,否则便拿这张收据作为自己曾经纳贿的证据,会惹起极大的麻烦。
了解到此,不敢贪这个便宜,拿起笔来说:“我还是写借据。”
“那也好!随你。”杨乃武接着又念,“兹借到本县生员杨乃武名下库平银四百两整,亲收无误。彼此至好,不需中保,不收利息,言明一个月内归还,此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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