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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慢来,慢来!”杨乃武打断她的话问,“是你的话错了,还是我听错了?要退婚的是男家?”
“对,男家,没有错。”
“我当是女家嫌贫爱富要退婚。”
“不是,不是!”沈媒婆说,“女家有钱,小姐看上了男家的小倌;偏偏男家小倌倒有骨气,不愿娶富家小姐,我做了半年的媒才做成功,就是天天劝男家,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家写了庚帖。”
“既已送了庚帖,为什么又要退婚呢?”
因为男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女家小姐不规矩,不愿意做这头亲。当然,这话不好乱说,男家只推境况不好,没有钱办喜事;岳家有话:钱有的是,一切都是女家包办,另外还陪嫁两百亩田,一家典当。世界上有这样人财两得的好事?哪晓得男家小倌是个‘书踱头’,硬说不要!”
“这倒是新闻!”杨乃武想了想说,“不过,这也与你做媒的无关,何必要你伤脑筋?”
这是杨乃武不愿管闲事而说的风凉话,果有其事,沈媒婆当然脱不得关系,女家三天两头催问,做媒人的总得有个应付的法子。
“杨大爷,我想来请教你,能不能拿男家告一状?”
“哪个去告?你媒人,还是女家?”杨乃武大摇其头,“这种官司打不赢的。”
“这就难了!连你杨大爷都说打不赢,官司一定打不赢了。”
“只有另想别法。”杨乃武说,“世界上好的新郎官也多得很,女家何必非要结这头亲不可?”
“是呀!只好这样劝人家。”
这件事到此就算丢开了。沈媒婆叨扰了一顿便饭,抹抹嘴,道个谢,向小白菜说道:“我到你们那里去坐坐。”
小白菜当然要带路,而且一定要走近路。沈媒婆是有心人,经过中门,细看了一下,不免起疑,到后面坐定,便有话要问了。
“你每天到杨家,是走那道中门?”
“是的。”
“他前面锁上了怎么办?”
这是有意套她的话,如果小白菜回答一句:“锁上了可以叫他们开。”那就是个绝大的破绽,因为前面并无搭攀,光秃秃的两扇门,从何下锁?幸好,小白菜虽不知她别有用心,话却答得老实:“前面从来不锁的。”
“那,”沈媒婆说,“你进进出出倒方便!”
这句皮里阳秋的话,小白菜听懂了装作不懂,搭讪着说:“娘,要不要吃杯凉茶。”
一面说,一面去找茶杯倒凉茶。沈媒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当初做错了!像她这样的人才,应该替她觅一家有钱人家,让她去做姨太太享福;自己挣个几十块洋钱的媒礼,另外老老实实讨一房的儿媳妇,规规矩矩做人家。如今儿子像武大郎,媳妇像潘金莲,偏偏“西门庆”就住在前面!看起来,不至于人财两空,说不定小大的一条命都会送在他们手中。
想到这里,沈媒婆不寒而栗,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非管不可了!然而,是如何个管法呢?
“娘,吃凉茶!”
一杯凉茶下肚,脑筋清醒了。自己是媒婆,何不替儿媳妇做个媒?杨乃武弄了不少造孽钱,既然喜欢她,索性就“卖”了给他好了。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沈媒婆便和颜悦色地问道:“杨大爷我跟他不熟,你看他为人好不好?”
这话很难回答,小白菜又是存着戒心的,便闪避着说:“我看不出来。”
“天天在一起,而且一桌吃饭,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一逼,逼得小白菜无法,只好答道:“人家都说他为人厉害,我看倒还好!到底是读书的人,很讲道理的。他待小大也不错,像我去帮忙,他还先送了银子来。”
“既然你说得他那么好——”沈媒婆话说半句,沉吟片刻,看着儿媳笑一笑,“再说吧!”
小白菜惊疑不止,等婆婆一走,翻身又回到前面,细说其事。杨乃武一面听,一面打主意,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哪里是有什么事来请教我,无非来看看我们的情形而已。”
“你看,她看出来什么没有?”
“做媒婆的人,与众不同。”
这意思是,沈媒婆已有所察觉。小白菜便问:“那么,以后怎么办呢?”
“不要把这件事摆在心上!”杨乃武安慰她说,“我们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
话是如此,心中另有打算,杨乃武决定搬回老家。所踌躇的是,他不愿小白菜有这么个印象,以为他怕事逃避。所以一时不肯说破,只在思索,如何能找个适当的借口。
第二天下午喻师母来看女儿。一进门的态度很奇怪,东张西望,里里外外到处注意,小白菜终于忍不住发问:“娘,你在看啥!”
“我看你家有多少东西,搬过去够住不够住?”
“搬过去!”小白菜大为诧异,“搬到哪里?”
“你听我说——”
原来葛小大去找过喻敬添,打算迁居,恰好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有两间余屋要出租,一说便成。但迁居之事,葛小大自己不愿跟妻子来说,特意拜托岳母,这就是喻师母此刻的来意。
小白菜听完,心里很不是味道,沉着脸问:“为啥他自己不跟我来说?”
“想来总是有难言之隐。”
“啥叫难言之隐!”她愤愤地说,“大热天突然要搬家,苦不苦?要搬他自己来搬!”
“这是没法子的事,你就辛苦一点吧!”喻师母劝女儿,“外面飞短流长,话也很难听。”
这是小白菜第二次听她母亲引用“飞短流长”这句成语,涨红了脸骂道:“我真不懂,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嚼舌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什么!”小白菜大声打断,“娘,你也这样说!从你起始就先疑心我,那就难怪人家要造我的谣言了!我没有见过,有你这样做娘的,拿堆臭狗屎抹在自己女儿头上!”说着,便哭了起来。
喻师母说溜了嘴,自知出语有欠检点,只好再三赔小心,将女儿劝得住了眼泪。搬家的事,当然也就不往下谈了。
“我要走了!”喻师母说,“等小大回来,你们好好商量着。不要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小白菜没有理她,送她出了门,随即转到前面去跟杨乃武商量。
有这样机缘凑巧的事,杨乃武正中下怀,但看到小白菜那种凄楚难舍的表情,回想到夜夜枕边的无限恩情,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一时怔怔相看,无语可答。
“你倒是说句话呀!”小白菜怨怼地说。
“阿梅,”杨乃武想了一下答说,“这样反倒好!你真用不着难过的。”
“好?好什么?”
“眼前当然不便。不过对我们的将来,大有好处:第一,你一搬,闲言闲语就少得多。第二,说实话,索性不见你的面,我倒死心塌地,只有拼命读书做文章,才能把想你的心思收拾起来,这样,八月里进考场,我就更有把握了。第三,暂时分开,将来谈到我们在一起过日子的事,比较好说话。”
在小白菜听来,这些理由都嫌牵强。不过转念一想,搬家是自己的事,如果不愿意搬,只是跟小大去商量,杨乃武又怎能强行出头,阻止小大搬家?
“阿梅,”杨乃武又说,“这是没法子的事,既然你还姓葛,就只有嫁鸡随鸡,到了年底下姓了杨,日子就好了。至于眼前,我们终归还是有一段分手的日子,不过提早了个把月,你不要当自己搬家,只当我已经带了兴儿,背了考篮,上省城去了!”
这番劝慰,很有效验,小白菜照他的话,一念之转,心里果然觉得好过得多。点点头说:“好!我就搬。不过,我不动手,要搬他自己搬!这样热的天气,坐在那里不动都是一身汗,倒说把个家彻底翻一翻,真是气数!”
“事情呢,你是躲不了的!还是高高兴兴搬家的好。那一来,旁人看你毫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就会想:看样子她跟姓杨的不见得有什么花头,不然哪里舍得?”
“这话倒也是!”小白菜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强打精神地说,“好吧!为了你的名声,我就苦一点,高高兴兴搬家。”
“这才是!吃一时之苦,享久长之福!”
小白菜点点头,将他那两句话默念了一遍,陡觉精神一振,“你呢?”她问,“我一搬,哪个替你烧饭?”
“那你就不用管了!”杨乃武答说,“等你们一搬,我早点动身,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凉快的地方去临阵磨枪。”
“对!你早点到杭州的好!”小白菜又问,“你的好消息,我怎么才能听得到?”
“你是说我中举的消息?”杨乃武想了想答说,“大概总在重阳前后发榜,一发了榜自有报子来报喜,满街的锣声,你当然听得到。到时候你到我家门口去看,有簇新的红纸条贴在那里,就是中了,如果冷冷清清——”
“不会的!”小白菜不愿他说扫兴的话,抢着打断,“你一定高中!”
“但愿如此!”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爷,”小白菜又问到她最关切的大事,“将来你预备怎么开口谈呢?”
夺人之妻为妾,是一件很遭人议论的事。杨乃武本有改邪归正、力图上进的打算,将来中了举人更不能不顾士林清议,所以这件事虽想过几次,迄无善策。不过,眼前的情形,他又不能不有句确实的话,如在平时,不妨老实告诉她,还没有筹划好,过些日子再谈;此刻分手在即,说不定一两天内,葛小大夫妇就会搬家,那时跟小白菜见面不易,没有句着实的话,害她悬念不已,于心何忍?
于是,他凝神静虑,想了一会儿答道:“伤阴骘的事,我以后不会做了!只有大家好好商量,总不能让小大吃亏。我想,一笔聘金总要送得好看些。”
所谓“聘金”是句好听的话,说穿了无非买一棵小白菜而已。不过,她倒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侮辱,只担心着她那婆婆不好惹。
“将来我自己当然不便出面,想托个人去谈。”他问,“你看应该跟哪个去谈?是小大,还是你婆婆?”
“我不知道。”小白菜答说,“我婆婆做什么的,你总知道!她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没理也变得有理,没有几个人说得过她。”
“那倒不要紧!”杨乃武说,“世上都是一物克一物,听说你婆婆怕你干爹,我在你干爹身上下点工夫,不怕你婆婆不听话。”
这下倒提醒小白菜了,很高兴地答说:“我干爹,”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体仁,“就喜欢酒,哪个跟他一顿老酒一吃,马上就好得亲兄弟一样。”
“好!我杭州回来,带两罐绍兴花雕送他。”杨乃武也很高兴,无意间谈出来一个极好的办法,“一定可以成功了!你尽管放心。不过半年工夫,你仍旧在这个地方。”他指指地上。
小白菜又惊又喜,“怎么?”她问,“你打算让我单独住,就住在这里?”
杨乃武倒有些懊悔了!真所谓“言多必失”,最后的那句话,大可不说。自己的原意是,等葛家一搬走,后面的屋子就不必再出租,全家一起住在这里。不想小白菜误会了,以为会替她别购金屋。看她那兴奋的神态,如果说破了,岂不等于兜头泼她一盆冷水?
“如果让我住,我要住前面。后面仍旧租出去,不过房客要我挑过。”
“要你挑过?”杨乃武问,“你要挑怎样的房客?”
她本来想说:“要挑老实人,油头滑脑,惯于勾引良家妇女的房客,敬谢不敏。”但话到口边,自觉不妥,便改口说道:“伢儿多的人家不要,吵死了!”
“那当然。”杨乃武含含糊糊地说,“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好了。”
葛家终于搬走了。头一天葛小大来说,要退租,杨乃武一口答应,还退了他半个月的房租。第二天有事出门,到晚回家,后面已经搬空了。
“葛小大夫妻两个搬走了!”兴儿报告,“交出来的钥匙在我这里。”
“你收好。”杨乃武有着惘惘不甘之情,“搬的时候怎么样?”
兴儿懂主人的意思,是问他们迁移时的表情,“夫妻两个都高兴得很!”他愤愤地说,“一点都没有难过的样子。”
孩子的想法比较单纯,总以为彼此邻居,一旦分手,应有依依不舍的情况。特别是小白菜,更不应如此!在兴儿看,无疑认为她太寡情薄义了。其实,另有道理在内,只是不必跟兴儿细说。杨乃武心想,小白菜临走时,内心如何难过,只以听自己的话要假撇清,才那样勉为欢笑。旁人看她寡情薄义,却不知正是情深义重的表示。
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兴儿见此光景,有句话不敢出口,但饿火中烧,迫得他不能不说:“大爷!今天夜饭还不着杠!”
“不着杠”就是无着落。杨乃武这才想起,执炊无人,自己又出去了一天,兴儿的中饭不知道怎么样?因而歉然问说:“中午你吃的什么?”
“买了碗凉粉吃!”
“那早该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
于是杨乃武带着兴儿上街,找了家字号,叫作顺兴馆的面店,挑了临河的一处座头落座。兴儿吃面他喝酒,吃到一半,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是个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陈湖。
陈湖字竹山,也是个秀才。两下叫应了,陈湖问道:“杨兄怎的今天有兴来独酌?”
头一句话便不大好回答,偶尔上馆子小酌一番,要什么理由?或者他问这话,就有缘故。杨乃武这样一想,便存着戒心,淡淡地答说:“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
“天热!家里坐不住,这里还凉快些!”陈湖仿佛在为他找理由似的,接着又换个话题说,“今天省里有人来,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
每逢大比之年,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称为“放主考”。大致边远省份最先放,以便早早起程,如期到达。江浙两省的主考,虽在六月间放,而今年有个闰六月,照规矩亦须延到闰月才有消息,不想仍然早放了。
此事自然关心,杨乃武急急问道:“放的什么人?”
“正主考是侍读徐政祥,江苏嘉定人。副主考是一位宗室,名叫宝廷,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
“这两位都没有听说过。”杨乃武问道,“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下场。不知道预备什么时候进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点走。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也未免太早了吧?”
杨乃武不愿实告,提早进省,是想挹西湖灵秀之气,助长自己的文思,假托了一个理由:“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内人想去烧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试期过后再回来。”
“老兄才大如海,一名举人,已是囊中之物。”陈湖很关切地问,“今年高中之后,当然要打点进京?”
“打点进京”是去赴会试。乡试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会试必是下一年辰、戌、丑、未年的春天,所以乡试称“秋闱”、会试称“春闱”。秋闱得意,紧接着下春闱,两榜及第,不过半年工夫,名为“联捷”,是读书人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杨乃武当然亦有此打算,但因与陈湖不睦,话就不肯说真的了!
“如果秋闱得售,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镜子,不像个进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这话是故意讽刺。陈湖的那名秀才,来路不正,他本人只读过本“汤头歌诀”,以儒医自命,其实一窍不通,所以杨乃武这样讥刺。而陈湖却另有想法。
他关切杨乃武,本非出于希望朋友上进的爱护之心,只为他凭两张滋阴补阳的秘方,结交了刘锡彤,进而为刘锡彤打探消息,说合官司,捞到不义之财,县官得大份,他分小份,彼此如鱼得水,勾得很紧。但有杨乃武在,如俗语所说的,“金鱼缸里来了条黑 头”,搅得一缸水浑,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巴不得杨乃武联捷,春风得意,远离余杭去做官,便好让他一个人包揽讼事。
谁知听杨乃武的意思,竟是丢不下家乡,这个木头!不两立之势已成,而以举人的身份,与县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见绌,更非对手。这个心腹隐患,非及早消除不可。
杨乃武万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口舌之快,已启人杀机,犹自望着陈湖那种沮丧的脸色,暗暗得意。
杨乃武自觉万想不到的是,兴儿带来的一个消息,说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
“不会吧?”他说,“她搬家不久,怎么会到杭州去烧香?小大肯放她去吗?”
“我在小菜场遇见她,她亲口告诉我的。”兴儿答说,“就因为搬了家的缘故,不搬家还不会去烧香。”
“怎么呢?”
“就因为她家房东的缘故——”
原来葛家的房东,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是关帝庙的庙祝,平时常借迎神赛会之事敛财。洪杨之乱已平了快十年,地方上元气渐复,朝山进香的盛举,又复见于升平之世。王心培去年就办过一次杭州三天竺烧香,很弄了几文;今年如法炮制,想再捞一票。而小白菜恰好有杨乃武替她弄来的一笔私房钱,平时没有机会,如今遇到烧香祈福这个好题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杨乃武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样人,自能恍然,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本是件近水楼台,顺理成章的事。
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跟小白菜在杭州有无见面幽会的可能?见面容易,余杭去的香船,何日开行,泊舟何处,打听到了,只要在灵隐、天竺道上随喜守候,一定可以遇见,但女伴众多,不能单独行动,而且年轻貌美的单身妇女,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独自行动,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话虽如此,杨乃武却不肯死心。一时虽还想不出如何安排幽期密约,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决不可公然与小白菜见面,否则一定会惹起同伴注目,甚至生出许多是非。那一来不但与小白菜难期缱绻,而且会替她招来无数烦恼。
从余杭到杭州,水陆两途,皆是朝发夕至。进香船当然由水路走,这条河叫作南苕溪,沿途风景很好,但流火铄金的天气,谁也无心欣赏,一面挥扇,一面念佛,只盼早早到达杭州。
小白菜亦复如此,不过她的心急,倒不是因为热不可耐,为是向往杭州的繁荣热闹,渴望见识。尤其是一路上听陈二嫂天花乱坠般形容,更觉心痒痒的,恨不得身插双翅,一飞即到。
“陈二嫂,”小白菜向这个在船上新交的朋友问道,“听说六月十八夜里,杭州的城门是不关的。有没有这话?”
“怎么没有?有!”陈二嫂答说,“西湖边上就是旗下营,平时逛西湖,要穿过旗营,一到黄昏,营门就关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所以六月十八夜里各城门都不关,好让大家赶早去烧头香,要逛夜湖,也就在这天,杭州人终年到头,夜里能够逛西湖,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观世音菩萨的福。”
“夜里的西湖,好耍子不好耍子?”
“前半夜不好,后半夜就好了!啥道理呢,前半夜湖水还是烫的,有风也是热风,吹在身上不舒服;后半夜水凉了,月亮也出来了,湖面上一照,密密麻麻的银光。船开到荷花当中,香气扑鼻,只听见东也‘卜’,西也‘卜’的声音,红白荷花一朵一朵开开来。你说好耍不好耍子?”
“荷花开开来,会有声音?”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第一次听见。”
“我原来也不相信,后来亲眼见到、听到才知道真的有这样的事。”
“陈二嫂,”小白菜愣了一会儿说道,“怎么样能让我去逛一逛才好。”
“那不容易!”陈二嫂摇摇头。
“怎么呢?”小白菜问,“你不也去逛过?”
“我是跟主人家去的。”陈二嫂自报经历,“我从前在杭州‘帮人家’,东家是大官。”
接下来,陈二嫂便谈她随主人逛夜湖的情形。逛湖自然用船,西湖中的游船有两种,一种是瓜皮艇,通称“划子”,可容六人,分两排隔一张小圆几相向而坐,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打桨,如果游客有兴,自己亦可操舟。西湖波平如镜,绝少风涛覆舟的惨剧发生。
另一种是画舫,中舱宽大,可坐可卧。若是请客,也容得下一桌酒筵。行驶时用竹篙轻点,极其平稳。杭州的仕宦富商,多备有这样的一艘画舫,加意装修,赐以佳名,春秋佳日,载酒出游,足尽一日之欢。陈二嫂以前“帮人家”,主人是告老回乡的大绅士,就自置有这样一艘画舫,每年六月十八夜里,老太太率同儿媳到三天竺烧香,都是坐了画舫去,顺便也就逛了夜湖。
“船就一直撑到三天竺?”
“不是,不是!三天竺在上山路上,船到不了的,船到茅家埠上岸,再换自家的轿子,抬上三天竺。”
“没有轿子呢?”
“生了两只脚做啥用的?”陈二嫂拍拍自己的一双腿,笑着加了一句,“呆话!”
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陈二嫂,我是这么在想,我们那天夜里可以雇一条划子,划到茅家埠,再转三天竺。”她说,“自家没有轿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所以问一声。”
“到了茅家埠,有轿雇轿,没轿子走路,这倒没有啥。只怕雇划子不容易。”
“不容易?”
“是啊!人家老早都定好了,临时哪里有?”
“看起来,逛不成了!”小白菜停了一下又说,“白来一趟!”
怏怏之色,溢于言表,陈二嫂似乎大为不忍,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浮起惊喜的笑容,“葛家阿嫂,”她问,“你真的想逛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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