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其时距离举子进场,还有两天的工夫,刘升打听到了杨乃武的寓所,悄然登门。主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颇感惊讶,也想到必有缘故,所以存着几分戒心。
“杨大爷,我想借一步说话。”
“好!好!你请进来。”杨乃武将他引入卧室。
“敝上特意叫我来跟杨大爷说,杨大爷的才情,早就佩服了。本县应考的十来位秀才、监生,照敝上看,只有杨大爷是应该得意的;不过‘场中莫论文’,深怕错过了,想送杨大爷一个关节。”
此言一出,杨乃武颇有做梦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一时不知如何,只点点头,应一声:“哦!”
“喏!”刘升用食指沾一沾茶水,一面在茶几上写,一面低声说道:“请杨大爷拿这两个字,嵌在‘破题’的第二个字,跟第八个字上。”
他写的是“人”“天”二字。这就是说,在八股的“破题”这一节上,拿“人”字嵌入第二字,“天”字嵌入第八字,刘锡彤一见就会知道是杨乃武的卷子。这就是所谓“关节”。
“当然,卷子希望顺顺利利分到敝上那里。万一分不到,敝上也会到别房去摸索,想法子找出来,记一记人情。”刘升加强了语气说,“总而言之,敝上是一番敬重杨大爷的意思,决不是什么空头人情。”
尽管刘升一再强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疑忌亦重,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刘升所说的是真话。当然,表面上是不露声色的,除了致谢以外,还包了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硬塞到刘升的手里。在刘升看,杨秀才是已经接受好意的了。
送走了客人,杨乃武才能凝神思想。首先想到的是刘锡彤此举是个圈套,关节不用不妨,用上了等于在卷面上写明了名字,刘锡彤一见就会打下去,文章再好,亦必埋没!
这是个在情理中的想法,但刘升的态度似乎很诚恳,却不像做圈套来害人的模样。究竟真相为何,倒费猜疑了。
不过,他决定不用那个关节,是毫无游移的事。第一,怕中圈套;第二,他有自信,凭笔下就可以中举。所要思量的是,怎么能试出刘锡彤的本意,看他是真的想修好,还是如自己所意料的,是他布置着一个陷阱。
这得找个人来试验一下。念头转到这里,立刻有了主意,随即换一身出客的衣服,带着兴儿去访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是余杭的富户,家里开着酱园、油坊。富而不贵,极力想巴结一个举人,无奈肚子里货色有限,已经考过两次,皆是名落孙山。杨乃武知道他想找门路,正好拿关节卖给他。
他这个朋友叫赵仲文,杨乃武一向叫他“赵二哥”,他悄悄问道,“有条路子,要看你运气,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怎的不愿?凡有路子都要试。”赵仲文问,“是怎么一条路子?”
“有个房官卖关节,如果你的卷子分到他那一房,就十拿九稳了!”
“也好!试一试。”赵仲文又问,“什么价钱?”
杨乃武叉开五指,伸一伸手,这当然不会是五十两,也不会是五千两,赵仲文想了一下答应了。不过,有句话要问:“如果撞木钟呢?”
木钟是撞不响的。赵仲文意思是问:关节不灵,又将如何?杨乃武笑笑答道:“那还用说吗?当然分文不取。”
“好!我来写笔据给你。”
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借据:“兹借到杨乃武兄名下库平五百两整。准定十二月初一奉还。立据为凭。”下面具名是“新科举人赵仲文”,再写上年月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一日立”。
这是相沿的规矩,凡是买关节、买枪手都写这样一张借据。一定要写明“新科举人”,也一定要写发榜以后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举人”,借据显属“伪造”;而未曾发榜,又如何得知为“新科举人”,所以立借据的日期,必在榜后。
接着,杨乃武又将关节嵌字的方法,教了给赵仲文,多方举例,反复譬解,直到赵仲文完全领悟,方始住口。
再隔两天,举子入场——乡试分三场,每场首尾三日,照例第一场,八月初八进场,半夜里发题纸,初九一日一夜做文章,如果一切顺利,初十上午就可以放出场。出场是一批一批地放,称为“放排”。杨乃武是赶在“头排”中放出来的,回到寓所,不过午前十一点,放下考篮,就倒在床上,睡到上灯醒来,饱餐一顿,重新再睡。这一醒来,马上又要赶第二场了。
第二场十一进场,十三出场;第三场是十四进场。这一场考策问五道,不论乡试、会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到了第三场的策问,不过敷衍故事,只要格式不错,文章好坏,没有多大关系。而且,每道策问不过三数百字,五道合计,只有一千五百字上下,尽一日之功,足可完卷。到晚来皓月当空,清风徐来,闱规亦不似前两场的严厉,举子们彼此邀约,饮酒赏月,所谈的不脱自己的得意文字,高吟朗诵,热闹非凡,总要到后半夜,才稍微清静下来。
杨乃武是跟赵仲文在一起,还有七八个同乡,席地而坐,团团一圈。中间堆满了各人带入闱中的食物,当然以赵仲文所携最为精美。杨乃武口中嚼着金华火腿,脑中自然而然浮起第一次与小白菜幽会夜饮的情景,不由得悠然神往了。
“老杨!”赵仲文问道,“你一直不开口,在想什么?问你话,你也不回答。”
“噢,噢,对不起!”杨乃武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们在商量,出场以后是回余杭,还是在杭州候榜?”
“你呢?”杨乃武问。
“我想在杭州候榜,好好玩一玩。”赵仲文说,“如果中了,拜老师,会同年,总归还是要来的,何必又多跑一趟?不中呢,也没有脸回余杭,索性再到上海玩到年下再回家。”
“你的打算倒不错。不过,这一来又要多花些盘缠。”
“那怕什么!”赵仲文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赵二哥,”杨乃武问,“乡试中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进京会试?”
“当然越早越好。”赵仲文停了一下又说,“讲实话,如果能够中举,我的功名到头了,哪里还会再想中进士?不过,趁此机会到京里玩一玩而已。”
赵仲文完全纨绔作风,开口闭口,不脱一个“玩”字。而别人功名念切,却跟他不一样,所以杨乃武提到会试,发言的人很踊跃。他们关心的是,千里长途,江湖险巇,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处处会受此辈欺侮,应该结帮同行,彼此方有个照应。
“那是不消说得的,要走自然一起走。”赵仲文说,“有老杨在,不会受人欺侮。”
“对,对!”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
“老杨,那你就不必回余杭了!”赵仲文很恳切地,“跟我一起在杭州候榜。”
杨乃武本就有留下来候榜的打算,如今同辈推崇,而又有赵仲文做东道主,何乐不为?因而决定,暂不回余杭,出场以后与赵仲文住在一起,每日里不是载酒看山,便是涉猎花丛,好不逍遥自在!
在余杭,小白菜却似害了相思。原以为八月十六考完,至多二十左右,就会回来,透过陈二嫂的安排,要好好与杨乃武补述在杭州未了的情缘。谁知一遍、两遍去探问,竟是消息沉沉,因而镇日价茶饭无心,更谈不到照料丈夫。
见此光景,葛小大可有些忍不住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事起于腌菜。杭州府的风俗,每逢秋天,不论穷富都要腌一缸大白菜,多么极累人的事。先要切蒂,逐棵洗净晾干,然后擦盐入缸用力揿紧,搬些重物如磨盘、捣臼之类的大石块压住。到冬天开缸,一直要吃到明年初夏。腌菜好坏,可卜一年的家运,所以也是一件大事。
葛小大最重视其事,一过中秋就催妻子动手,小白菜总是答以“还早”。这天,葛小大自作主张,买了一担菜,叫人挑了来;到晚回家,进门看到那担菜原封不动摆在廊下,不由得就冒火了。
“你一天到晚,在家做点啥?”他大声吼着。
小白菜见他无缘无故发脾气,好没道理,也就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答道:“你管我呢!”
“我怎么不要管?”葛小大越发气急,“我不管哪个管?”
“哼!”小白菜冷笑,“你也配!”
“什么?我不配,你这个好吃懒做,不要脸的贱货!”说着,一掌摔过去,正打在小白菜脸上。
她从出娘胎以来,真是没有挨过打。所以这一掌打在她脸上,不是气,而是惊,目瞪口呆地望着葛小大,竟愣住了。
做丈夫的看见她的脸色,知道闯了祸。吵既吵不下去,打也打不起来,气是出了,所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泄气。自觉好没意思,一转身出门,回到店里就没有再回来。
小白菜由惊转悲,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眼泪不曾干过。到得天明,狠一狠心,“咔嚓”一剪刀,将头发绞了下来,噙着眼泪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决定要去削发为尼了。
就这时候,王心培的妻子来借针线,一看她那一头不知羡煞多少人的长发,剪成那样子,不由得大惊失色。
“咦,咦!怎么回事!”
小白菜闻声转面,双泪交流,说得一声:“我好命苦!”随即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王心培亦惊动了,赶来探视,细问缘由。等小白菜且哭且诉地说说经过,王家夫妇俩,都派葛小大的不是。
话虽如此,并不能改变小白菜逃家遁入空门的坚决态度。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想出家,任何一个尼姑庵的当家,也不会冒昧为她祝发。不过,夫妇吵架吵到做妻子的要离家去做尼姑,而且已剪下自己珍惜的一头青丝,可以想见她所感到的委屈,那就不管有理无理,非让她消气不可。否则,就会成为僵局,逼得她只好去出家,或者更坏的是,寻了短见。
王心培感到事态严重,自己是房东,出了命案脱不得干系,因此,一面叮嘱妻子绊住小白菜,一面急急去走告表兄、表嫂——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
喻先生有蒙童要教,自然是喻师母到场。赶到王家,只见沈媒婆也在。两亲家见了面,态度当然不同,喻师母扬着脸不理,沈媒婆自知儿子理亏,神色不免尴尬。
“我叫人去叫小大了!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何至于弄得头发都剪掉了?”
喻师母常听丈夫教训蒙童有句话,总没有机会用,此时恰好派得上用场,随即大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如果不是小大太没有道理,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孝的事来?”
刚说到这里,只见葛小大蹒跚而来,自然一脸忸怩不安的表情,一一招呼过了,将双手放在作裙后面,只言不发。
“你说,你怎么言语伤人,动手就打,气得人家要做尼姑?”沈媒婆大声责问。
“她好吃懒做!大家看,”葛小大指着走廊说,“一担菜摆在那里,也不动手腌。”
语声未落,小白菜就接口了,“现在是腌菜的时候?”她双眼中还含着泪水,声音敢是嘶哑的,“你道腌菜容易?哪家腌菜,不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买了菜来要我腌,你道你多少阔气,男男女女有一班佣人在那里,只要我说一声,马上有人来做?你做梦!做事颠三倒四,没有经过霜的白菜,买了来做腌菜,只有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才想得出!”
这一顿抢白,词锋犀利,葛小大当然不是对手。恼羞成怒,却以当着岳母,不敢再动手打人,只“嘿、嘿”地冷笑着,表示不屑与言。
“这也是小事!就算耽误了你的腌菜,哪里可以出手伤人?”喻师母向沈媒婆说,“亲家母,女儿是我的,不过嫁到你家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不好说啥。你家的家务,你自己去调停,只要我女儿肯受委屈,我没有话说。”
沈媒婆见她是不合作的态度,觉得事情棘手,心想错是错在小大,但要他赔礼,只怕也难。事出无奈,只有自己想法子来消她们母女的气了!
这场夫妻的勃谿,喻师母是站在女儿这一边的,沈媒婆却无法站在儿子这一边。相反地,还要为儿媳妇说公道话,方能平息风波。于是她将葛小大又打又骂,虽然打既不痛,骂亦无伤,总算是给了小白菜十足的面子,做尼姑的念头,自然已丢到九霄云外,心里想想,倒在痛惜她那一头好发了。
谁知就这雨过天晴之际,葛小大突然响亮地冒出一句话来,“我早就要打她了!”他说,“她跟杨乃武狗屁倒灶,莫非当我是死人,会不晓得?以后她再敢跟姓杨的见面,我还要打她!”说完,衣袖一甩,扬长出门。
包括小白菜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莫名,猥琐的葛小大,居然有此乾纲一振的表现,实在想不到。当然,小白菜的感觉更为复杂,惊异之外还有羞惭惶恐,等定一定神想到应该有激烈的反应,力表清白时,却是时机已错过了。
喻师母的感受,亦与女儿大致相同,内疚在心,话就说不响了。沈媒婆看着她们母女,微微冷笑。“寒天吃冰水,点点在心头!”她说,“亲家母,你亦不要怪我们小大了,你女儿心里自己明白。”说完,掉身而去。
剩下王心培夫妇,与门外探头探脑在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视线都落在小白菜脸上,这就逼得她非唱一出独角戏不可了。
“冤枉啊!娘,你听小大这样子冤枉我!”她拉住喻师母,拍手顿足地放声长号。
九月十二日发榜,其实,九月十一日就有消息了。这天正午一过,内外帘官齐集至公堂,在主考主持之下,开始揭晓写榜。榜从第六名写起,每揭晓一名,立刻就有一张写上名次姓名的纸条从门缝塞出来,“报房”接到随即飞快地去报喜领赏。
候榜的举子,自然个个焦灼不安;而考官的心情却各各不同。没有至亲好友赴考的考官,此时责任已了,唯感轻松,否则就不免关切,但却不至于紧张。唯有刘锡彤是例外。
事情巧得很,通了关节的那一卷,恰好分到他那一房。文章不好,却无差错,荐了上去,主考徐致祥看在他的年纪分上,勉强取了。但事后越想越奇怪,照杨乃武的才情,决不至于做出那样蹩脚的文章。此是何等大事?即令有关节,文章做得好,岂不更有把握!依杨乃武的性格,决不会这么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晓杨乃武的名字——他所荐的有关节的那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要拆开原卷的弥封,是杨乃武三字,他才能放心。
“第七十二名,”书吏高声唱道,“杨乃武,余杭县。”
刘锡彤大惊!明明是第九十八名,怎么会变了第七十二名?是名次改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倘或名次未改,那么第九十八名又是谁呢?
弥封拆到第九十八名时,刘锡彤不但屏住呼吸,并且遮掌耳后,自觉年纪大了,不这样听不清楚。其实,那是多余的,写榜之时,堂下执事官员、各类杂役、管号舍照料举子的号军,以及内外帘官随带入闱的家人听差,总有上千人之多,却都肃静无哗,纵使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但唱名的声音,响彻内外,无所不闻。刘锡彤那样做,只是过于关切紧张而已。
“第九十八名,赵仲文,余杭县。”
一共十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刘锡彤惊愕之余,突然省悟,旋即浮起浓重的喜悦。赵仲文家是余杭县最殷实的富户,不想无意间收得这样一个阔门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笔丰盛的贽敬,以后“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生日,照例是地方官公然收属下孝敬的时候,赵仲文受了栽植之恩,必有重礼。
他很见杨乃武的情。心想,杨乃武必是自恃笔下来得,赤手空拳亦能中得这名举人。而关节不用可惜,又何以报答自己关顾之情,所以转赠赵仲文,等于为自己介绍了一个阔门生。等出闱之后相见,倒要好好抚慰他一番。
出了闱,刘锡彤借一个做候补道的朋友家暂住。满心以为杨乃武会来谒见,谁知毫无踪影,就连赵仲文亦是第二天才上门的。门生帖子连贽敬一起送进来,拆开红包一看,只得二十四两银子一张银票,刘锡彤顿时变色。
“挡驾!”他将帖子、红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告诉他不见!我没有这样的门生。”
刘升听主人谈过,已知道赵仲文这个举人是怎么来的。当下走近刘锡彤,在他耳际低声说道:“门生的贽敬,是有例规的,不便多送,送得太多了,不合情理。”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贽敬多得出乎情理之外,当然会引起外间的猜疑,于老师及门生双方皆有不便。赵仲文为感恩而有所孝敬,当然是相见以后,当面奉上,此又何疑?
“也罢!”他一时还抹不下脸来,只好用姑且宽恕的口吻对司阍说,“就见他一见。”
一见之下,满面堆欢。赵仲文的礼数虽周到,神情却冷淡,更无当面另有孝敬之事。刘锡彤有些沉不住气了,特意点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于第一场第一篇文章的那个破题做得好!”
这一点,点得很明白,但也是点在赵仲文的疮疤上。他心里在想:你卖关节,我买关节,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还要用讥讽的口吻,丑表功一番?
只为心里有此反感,赵仲文发了“大少爷脾气”,冷冷地答道:“是!老师的吩咐,门生也照办了!”
这话令人诧异,“我,”刘锡彤说,“我吩咐过什么?府上虽在我辖下,我跟老弟却是初次谋面,从未通过音问。何来‘吩咐’二字?”
听得这话,赵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他是生意人的脑筋,而这件事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为。做生意讲究一手接一手,在他未曾跟刘锡彤直接有过联络,就没有必要来认这笔账。譬如进货,自己只要出足了价钱,而又有卖主可找,哪怕这笔货是贼赃,亦无责任。事主如来理论,不必招揽在自己身上,否则就变成自找麻烦,岂不是太傻了?
何况,他花五百两银子买这名举人,就像捐笔银子为祖宗三代请个诰封一样,完全是面子虚好看的事,并无将本求利的打算,想在举人这个身份上有所生发。因为如此,越发觉得无所谓,便即轻轻松松地答道:“这话,老板该问原经手才是!”
听得是这样的回答,刘锡彤气得说不出话,那种态度不像门生对老师,却似什么行号的大老板对待上门索讨货款的小客商。“原经手”那三字尤其难听,竟是明指他在出卖关节。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他还是忍下来了!想想既不能寻根问底去追索杨乃武对他说了些什么,更不能对这个新门生大发脾气。因为说到头来,“人、天”二字不管是送、是卖,关节总是真的。闹将起来,咸丰八年的往事可鉴——那一年戊午,顺天乡试出发弊案,主考大学士柏葰处斩,此外考官,还杀了三个;更有瘐死狱中的、充军的、革职的。这是他当年在京中亲眼所见,一想起来,不寒而栗,只有忍气吞声。
“好,好!老弟见教得是!”说着,刘锡彤用抖颤的手端一端茶碗。
这是官场中请客人告辞的暗示。赵仲文不懂这套规矩,犹然端坐不动。于是刘升高喊一声:“送客!”硬将赵仲文撵走。
“你看,”刘锡彤气急败坏地对刘升说,“姓杨的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刘升亦颇不安,因为送关节的主意是他出,跟杨乃武的交道又是他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要负完全责任。因而忿忿然地说:“我去问他。一定要他拿句话出来!”
“他有什么话给你?无非自讨一场没趣。你不要做梦了!”
刘升不敢答声,逡巡退下。刘锡彤却越想越不安,杨乃武的心狠手辣,阴险百出,由此一事,已经可以充分证明。这件送关节的事,在别人手里不要紧,在杨乃武就可能捏住了一个把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出来,惹起极大的麻烦。真正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恼,刘锡彤唯有暗暗咬牙,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将这条“赤链蛇”的七寸上,狠狠砸它一下!
小白菜想做尼姑的心思,自是早就消失,跟丈夫吵架的那回事,却未忘怀,不过只要到杨家门口去望一眼,内心便有无限的安慰。
因为一中了举人,第一桩荣耀之事,就是由省城里的“报子”来报喜。“头报”之后有“二报”,富贵人家还有“三报”,甚至四报,目的无非希冀赏钱,但每报一次,锣声,当当响遍通衢,亦是多增一分荣耀。报到中举人家,门上高贴尺许宽,五尺长的报条。杨家门口便有这么鲜艳夺目的梅红笺,浓墨大书:“捷报贵府老爷讳乃武应本科浙江乡试高中第七十二名举人。”小白菜每到烦闷之时,只要对这张报条看一眼,心境立刻就开朗了。
遗憾的是,却还不能分享杨家的热闹——举子到一发榜,荣枯立判,炎凉各殊:落第的黯然无泪,及第的神采飞扬。首先是由监临、主司下帖子,参加“鹿鸣宴”,照例在学宫明伦堂上举行。当然,这只是一种夸耀身份的仪式,谁也无心饮食,所以久而久之,一切肴馔果饵,不过捏泥象形而已。宴中主要的是认一认同年,平时山岭海隅,漠不相关,此时一榜同登,休戚相关,特感亲切。至于素所相习,又增年谊,在得意轻松的心情之下,嘲谑笑乐,亦是可想而知的事。通家之好,玩笑还会开到内眷身上:平时问讯叫“大嫂”的,此时改称“同年嫂”。这个称呼在浙江另有含义:原来富春江上的船妓,只准九姓执业,相传此九姓皆为陈友谅部曲的后裔,有明三世,遵照太祖的意旨,不准他们陆居。长年浮泛,生计短绌,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来。这九姓之船,名为“江山船”,或称“茭白船”;船妓有夫的叫“同年嫂”,未嫁的叫“同年妹”。其实,船妓多为富春江上胜处严子陵钓台附近的桐庐、严州人,“同年”,乃是“桐严”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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