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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鹿鸣宴中,不尽是新科举人,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辈,早成进士,名列翰苑,入阁拜相,而且已告老回乡的大老,花甲重周,再与盛举,名为“重宴鹿鸣”。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上推六十年,嘉庆十八年癸酉的举人而仍在世,便得重宴鹿鸣。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报,特颁恩旨,并有赏赍。至期,监临与主司执后辈之礼,同应唯谨。有时祖孙同时与宴,更为佳话。
鹿鸣宴后,在乾嘉年间,各送银杯一只,以为来年春闱得意,一醉杏林的预兆。总之鹿鸣宴中,多彩多姿,种种风光,有诗为证:
明伦堂上鹿鸣宾,都是名场得意身。
压帽金花夸早贵, 筵泥果比天珍。
同年漫拟江山嫂,再宴时逢馆阁人。
留得银杯传故事,明年应醉杏林春。
接下来,便是拜老师,会同年,送闱星,好忙的连日应酬,总得半个月才能了事,然后衣锦还乡,另有一番荣耀。
一中了举人,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件是竖立旗杆牌匾。旗杆讲对,住宅门前一对是必有的,祠堂门外大致亦要竖立;如果愿意夸耀,祖坟上亦可以竖一对。
第二件祭祖,家祭以外还要祭祠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子弟上进,在公产中专门提出一笔款子,作为中举、中进士的奖金。杨乃武家人丁单薄,祖先也没有出过什么煊赫的人家,尚未起造祠堂。这桩荣宗耀祖的事,是没法做的了。
第三件最现实,也最重要,设筵宴客,名为“开贺”。开贺的规模,视家境与交游而定。像赵仲文家,因为生意往来的同行与客户众多,又蓄意想摆一摆排场,所以宴客五天。杨乃武的亲戚朋友也不少,要分三天请,头一天请衣冠中人,也就是所谓“有功名”的官绅,首席上宾不是县太爷,是“汪大少爷”,他家故世的老太爷名叫汪元方,做过军机大臣。汪大少爷本人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好请假回籍扫墓,杨乃武照科名高下来算将他列入请客“知单”之首。刘锡彤一看屈居人下,毫不考虑地提笔在知单上写下“公出敬谢”四字,还怕到时候杨家又会来请,那天一早便坐轿下乡勘荒去了。
三日宴罢,杨乃武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这当然是从至亲起头,所以首先到南乡岳家。这天是十月初五,也是杨太太的生日,双喜临门,格外热闹。到得夜阑人散,夫妇俩退归杨太太做小姐时候的绣房,都觉得精神亢奋,还不想上床。
“乃武!”杨太太说,“有句话,我老早想问你。外面风言风语很多,到底有那回事没有?”
杨乃武心里明白,知道是指小白菜。虽然妻子贤惠,但这样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认,便装佯地问:“是哪回事?”
“你也不必假撇清了!”杨太太说,“我不是吃醋,我是担心你闯出祸来!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
“如果闯祸,早就闯了,到现在没有闯祸,就决不会闯了。”
“噢,你倒说个道理看。”
“我跟她暂时断了!再没有把柄让人捉到,怎么会闯祸。”
“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太太,”杨乃武乘机说道,“你从前答应过我一句话,想来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这趟中了,我答应替你弄个人。不过,俗语说的是,‘若要家不和,弄个小老婆。’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家里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欢吃醋,小的那个不安分,你不吵她要跟你吵!所以,这件事我答应你做,不过有三个条件。”
杨乃武猜到妻子要说的是什么话,赶紧先发制人,“别说三个条件,三十个也依你。然而,”他说,“先要依我一个条件。”
“那么,你先说。”
“别人我不要。”他很率真地,“我喜欢葛家的女人。”
杨太太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你真厉害,抢在前面封住我的嘴。不过,我们是结发夫妻,祸福同当,我还是要说。我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是要黄花闺女,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妇——”
“那不要紧!”杨乃武打断她的话说,“当然先要托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断掉了,才能接她进门。”
“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乃武,你还要进京赶考,伤阴骘的事情不要做!”
“你话正好说反了。我这样做,不是伤阴骘,只是阴功积德。”
杨乃武从容不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他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不但小白菜自觉所适非人,日夕以泪洗面,就是葛小大亦复痛苦不堪,虽有娇妻,并无艳福。如果送一笔“聘礼”让葛小大能另外娶个老实体贴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则迎入杨家,必能恪守妇道,尽礼于大妇,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这番话将杨太太说得哑口无言,而心中终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祸水。”她说,“不是我伤口德,听说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个。”
“对!还有一个,不过不是相好,是人家缠她。”
“哪个缠她?”
“县官的大儿子。”
这是杨乃武失言了,恰好给了妻子一个反对的借口,“乃武,”她凛然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一来县官的大少爷恨死你!有道是‘灭门县令’,你何苦结这么一个冤家?”
“怕啥!我现在的身份,县官就无奈我何;明年春闱得意,起码也是个‘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县官。官职跟刘锡彤一样,科名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请我上座。再说,一中了进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当县官,人都不在余杭了,他拿我有什么办法?”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杨太太心想,全家离开家乡,脱却刘锡彤的管辖范围,自然不必再怕他。可是,会试落第呢?不仍旧得回余杭吗?
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说:“好!你如果一定喜欢她,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再说。倘或你现在就想弄个人,那得由我来替你挑,相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两个办法,请你自己挑一个。”
杨乃武听她的口气坚决,道理亦无可驳,只好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懊悔,明明已经说服了妻子,只为提了一句“县官的大儿子”,上风变下风,真个言多必失!
当然,事情不是不可挽回的,不过,不宜操之过急。他默默地在盘算,目前不妨先秘密进行,很可以托陈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谈判,谈成功了,拿小白菜先接出来另住。等会试以后,不管两榜及第,还是名落孙山,反正金屋藏娇,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事,以妻子的贤惠,亦绝不至于不肯成全。
葛小大的流火又发了。这一次旧疾复发,比以前哪一次发病都来得厉害,发冷发热,双膝红肿,走路都很困难。
“请个替工好了!”小白菜于心不忍,劝她丈夫,“你的病好像更重了,另外换个医生看看。”
“死不了的!”葛小大这样回答她。
一片好心,换来的是恶声相向!小白菜气得掉头就走,暗暗咬牙,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不要再理他。
葛小大心里也懊悔,不过硬话已说出去了,自己无法转圜,只有勉强撑持着,照常去上工。
这样硬撑了两天,实在支持不住了。这天提早回家,一步挨一步走过大桥下的茶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道:“小大。”
抬头看时,是沈体仁,便叫一声:“干爷!”
“听说你发流火了,好点没有?”沈体仁说,“看你好像在发冷?”
“还好!”葛小大挺一挺腰,装得没事人似的,“肚皮饿了,我要去弄点儿点心吃。”
一半是在沈体仁面前有意要强,一半也是真的饿了,葛小大一路走,一路看,急于要找爿点心店,弄点儿什么吃食将胸腹之间的一团虚火压一压。
走到学宫附近,才有家年糕店,兼卖一种豆沙馅的糯米粉团。葛小大喜爱甜食,随即买了两个,一手付钱,一手已将粉团送入口中,哪知一个还未吃完,身子作怪了,只觉得胸中翻腾搅动,一张口就把刚吃下去的粉团吐了出来。
在人家点心店门口来这一下,虽出无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葛小大连剩下的一个粉团都顾不得拿,急忙避开。而胸中起伏不适如故,走到学宫纸炉前,再一次大呕大吐。
吐完了,胸中觉得舒服得多,可是身上却冷得更厉害。走到家,正好王心培的妻子在门口,看他脸色发青,双手环抱着肩头,牙齿一阵阵地格格作响,知道他又发病了,赶紧招呼小白菜,将他扶上楼去。
一上楼就睡,十月小阳春,中午燠热,连夹袄都穿不住,而葛小大盖了两床厚棉被,犹自喊冷。而且胸口又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想吐。
“这一次发病,跟往常不同。”葛小大终于不再充好汉了,有气无力地向妻子说,“身子发软,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走在地上虚飘飘地不着实。大概是气太虚的缘故,我看要补一补才会好。”
“怎么补法呢?”
“顶好桂圆炖洋参。前两天吃就好了。唉!”葛小大叹口气。
小白菜不知道他这一声叹惜是自伤贫贱,还是懊悔不听她的话,应该在家服药休养,否则,不至于有这样要生大病的模样。只觉得他这么说,就当赶快替他去办,开了箱子,伸手到衣服下面,悄悄摸了块碎银子,掂一掂约莫二两多重,估计买药足够,随即便往外走。
“要托人去买,你不识货,会买到假的!”
“晓得了!”小白菜决定托喻敬添去买。
到得喻家,喻敬添夫妇正在谈论葛小大,因为他家的邻居在学宫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呕大吐,回家顺便来告知这个消息。喻师母很不放心,此时看到小白菜神色仓皇地奔了来,一颗心先就往下一沉,拉住女儿问道:“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
“也不算急病,不过这一趟发得很厉害,也很奇怪,好像打摆子的样子。”接着,将钱交了给喻敬添,托他去买洋参桂圆。
喻敬添也略懂医道,叮嘱妻子先去探视病情,问清楚了来回报,如果真的是打摆子,他有一张现成的验方可用。于是三个人分成两路,喻敬添上大街去买补药,喻师母随着女儿去探女婿的病。
“冷噢!”葛小大缩在被窝中发抖,震得棕棚床格格作响,“不像打摆子,如果是打摆子,现在该热过来了。而且——”
一句话未完,又要呕了!小白菜急忙拿个脸盆接住。等他呕过一阵,仰面朝天,脸如白纸,话都说不动了。
“看起来病是不轻,耽误不得!我先回去一趟,马上就来。”喻师母急急下楼,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要不要延医诊治?
小白菜六神无主,唯有茫然坐待;过不多久,发觉有异声出现,“呼噜、呼噜”地仿佛在拉风箱,定定神细听才发觉异声出自床头。急忙奔过去看,葛小大喉头起痰了!
“小大、小大!”她大声喊着。
葛小大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口中接连不断在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了!
小白菜大惊,不由自主地奔到楼梯口,向下狂喊:“你们来啊!”
其声凄厉,将王心培夫妇喊得毛骨悚然,双双赶上楼去,只见小白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王心培说,“我来看!”
一看之下,王心培立即建议,应该赶紧通知葛小大的生母。说完下楼,义不容辞地去代为奔走。
不久,沈媒婆到了,接着喻敬添夫妇带着医生也到了。这个医生是所谓“乌花郎中”,手段不甚高明,略看一看,料病人得的是痧症,关照取万年青与萝卜子来,捣烂挤汁,撬开葛小大的牙关,灌了下去。
灌是灌下去了,但不见有何反应。医生把一把脉,摇摇头说:“另请高明吧!”说完,提起药囊,掉头就走。
“先生,先生!”喻师母拉住他问,“到底是啥毛病?”
“痧症。”
喻师母还待再问时,哭声大起,葛小大已经咽气了。于是哭的哭,劝的劝,左邻右舍,闻声赶到,帮忙料理丧事。先卸帐子,将葛小大的尸体摆正,脸上盖一块白绸子,双足套一只量米用的斗。一面请来两个和尚,念一卷“倒头经”,一面商量买棺盛殓。
买棺材要钱,哪里来?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却不便公开,只拿出来约莫十两银子,说是葛小大的积蓄,尽在于此。王心培常替人料理丧事,约略估计,最省也得三十两银子,还缺三分之二,如何筹措,沈体仁、喻敬添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两人的境况都不好,不过,总算是“亲人”,尤其沈体仁分属继父,责任无可旁贷,僵了半天,不能不硬起头皮说:“一口棺材总要买的,只好大家去想法子。”
喻敬添到底读过两句书,比较有主张,见沈体仁有此表示,便即说道:“停尸在床,不比别样事情,可以等钱到了手再办,我们要认一个数目,算一算一共多少钱,量入为出,能赊的赊,能欠的欠,心培也好放手办事。”
“我看,我只能凑五两银子。”
“那还差一半。怎么行?”
“实在没法子了。”沈体仁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比你老兄,你有两个学生子的家境很好,还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喻敬添想了想说,“这样,我们一人一半,每人凑十两银子。”
沈体仁无奈,只得允承。将妻子唤到一边,悄悄问道:“你替小大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看出点啥来?”
夫妇俩是一样的心思,都觉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所以沈媒婆在为死者抹身换内衣时,细细看过,此时摇摇头答说:“没有!没有啥中毒的样子,皮肤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体仁有种难以究诘缘故的失望,叹口气说:“买棺材我摊十两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喻二家都还没有回话,王心培就不敢动手。棺材是看好了,十二两银子的一口“什合儿”——十根杉木镶制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坏,以葛小大的身份,能有这样一口棺材伴他入土,算是不错的了。但买棺材的钱是不能欠的,如果凑不足,王心培还得另换次等货色。
这一来,入殓的日子就没法决定了。向来的规矩,入殓之日,一定逢单,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殓最好,只为棺材尚无着落,只好改在十一的子时,实际上就是初十的半夜,一过晚上十一点钟,交进子时,就算第二天的日子了。
到得黄昏,来了个中年妇人,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其实是无泪的干号,且哭且喊:“小大啊,一个月不见,怎么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
这个中年妇人是葛小大的义母,姓冯,葛小大的亲族都叫她“冯干娘”,是个三姑六婆之一,专门在大户人家穿房入户,兜卖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卖婆”。当时奔到棺材旁边,对着已经小殓,放在棺材盖上的尸首,放声哭了一场。哭完一看,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一副惊恐莫名的表情,沈媒婆倒奇怪了!
“亲家,”她递了块手巾过去,“你擦把脸。”
将手巾接在手里,冯卖婆顾不得擦脸,指着尸首说:“你看,哪里来的血?”
沈媒婆仔细一看,陡觉一天趋云笼罩:尸身的口鼻之中,果然血水在流;再细看时,脸色发青,亦跟平常的尸首不一样。
“你不要喊!”冯卖婆将手一按,又问,“你媳妇呢?”
“在楼上。”
在楼上就不要紧了。“我昨天才从绍兴回来,一到就听说小大死掉了,说是连头到尾,不过半天的工夫,怎么会死得这么快?”她紧接着说,“现在一看,果不其然!亲家,我这个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你做亲娘的,一句话没有?”
言下颇有责备之意,使得沈媒婆更为不安,“我亦是听你喊了,才看见有血流出来。”她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起去问她!”
“我不便出面。”冯卖婆说,“你一个人上楼去,好好问她,我在楼下等你。”
于是沈媒婆一个人上了楼。披麻戴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笼,发现婆婆的脸色有异,便停了下来,静等她发话。
“你晓不晓得,尸首现原形了!”
“现原形?”
“鼻孔里、嘴里,都是血。”
一听这话,小白菜愣住了,“怎么会呢?”她问。
“怎么不会?你自己去看!脸色还发青在那里。”沈媒婆坐了下来,“你倒说,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白菜恍然大悟,怪不得婆婆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又气又急,神态语言便都失了常度了。
“你道我谋杀亲夫,小大是我毒死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天王上头,这种话可以冤枉人的,不怕犯雷打?”
越是这样,越令人生疑。沈媒婆冷笑一声:“真是真、假是假,你也犯不着这样子对我!真正‘恶人先做大!’”一说完,就下楼去了。
小白菜悔恨莫名,知道自己表现了最不聪明的态度,当然,更多的是焦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洗刷冤枉。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楼梯又响。这次上来了两个人,一个仍是婆婆,一个是她亲娘喻师母。
“女儿!”喻师母是气愤的神色,“你如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到底你有没有下毒?”
听得亲娘亦是如此的口气,小白菜顿觉满腔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有啥用!清者清,浊者浊,你只要直言无隐,做娘的自然替你做主。”
喻师母滥用成语,词不达意,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说些什么,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你要我说些啥?”她哭着说。
沈媒婆忍不住了,“媳妇,”她说,“并不是我冤枉你!这种事不好乱说的,不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流血,现摆在那里,你娘自己也看见的!难怪大家疑心。我再说句难听的话,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不是一天了。有人说你这趟到杭州去烧香,也是另外有花样的,啥的花样,你自己肚子里明白!”
听得这几句话,小白菜几乎昏厥!心里在说:坏了!坏了!前世冤孽!杨乃武恶名在外,偏偏出了这种尸首流血的怪事,谁都会认定杨乃武教唆下毒,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连喻师母都怀疑了,“女儿啊女儿,”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紧扼着左腕的脉息,“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小白菜大惊!这一惊是惊醒了,双眼睁得好大,瞪着她母亲口不择言地说:“娘,你在瞎说八道点啥!我做了什么糊涂事情?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跟我什么相干?”
“你没有,没有——”喻师母惊喜,而仍不免将信将疑地问,“你没有下毒?”
“下什么毒?是砒霜还是啥?”小白菜恶狠狠地问,“你交给我的?”
这种完全不像女儿对母亲说话的恶劣态度,对喻师母来说,反倒是一种安慰,“女儿!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她说,“你倒拿当时的情形说一说,不要着急!平心静气,细细道来!”
小白菜何能保持从容?“那天,”她指着楼下高声说,“回家的时候,两个肩膀扛个头,冷得瑟瑟发抖,是王师母看见的;一上楼就上床,说要买西洋参炖桂圆,我赶到娘那里;回来人就不对了,起痰了!当时大家都在这里看到的,郎中也来过,说是痧症。莫非你们都没有听见郎中的话?”
“亲家!”喻师母说,“你听见了!”
“那个郎中是‘乌花郎中’!”
一听这话,小白菜心里有气,正待抢白婆婆两句,喻师母先开了口,“乌花郎中莫非连下毒还是痧症都看不出来?”她摇摇头,“我不相信。”
“亲家,换了我,当然也是相信女儿的话!”沈媒婆起身说道,“我看今天尸首不能落棺!”
楼下阴阳生、红黑帽、和尚、棺材店的伙计、漆匠都到齐了,时辰将到,不见丧家有何动静,少不得来问。
要问只有王心培。他虽抓总料理丧事,到底不是丧家,还得问沈媒婆,沈媒婆又得问沈体仁。沈体仁心里非常矛盾,很想打这一场官司,却又怕一时打不出结果,拖在那里,会受“讼累”,而“讼累”是可以倾家荡产的!
“时辰到了,不能再拖了!”王心培看看他拿不出一句确实的话,用很认真的声音说,“到底殓还是不殓,请你说一声!”
“喻先生,”沈体仁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不便说,你们要报官相验,自然以不殓为宜,省得多费一番手脚;如果觉得确是死在痧症上头,就该盛殓,天气热,尸首变坏了,对不起死者。”
“这样子糊里糊涂盛殓,冤枉带到棺材里,也是对不起死人的!”
听沈媒婆这样说法,喻师母勃然变色,“报官,报官!”她大声嚷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哪个。亲家母,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是我女儿谋杀亲夫,该杀该剐,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验出来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女儿,又怎么说?”
沈媒婆也很厉害,随即答道:“我没有冤枉你女儿,更没有说你女儿谋杀亲夫,事情摆在那里,我儿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别人的暗算,哪个也不晓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
只这番话振振有词,喻师母固无话相驳,喻老师亦只好劝他妻子,“验一验也好!”他说,“不验无以洗刷清白。”
倒是王心培,这几个月以来,与小白菜朝夕相见,深知与杨乃武并无往来,而且葛小大这次发病,来势甚重,更是亲见。事虽可疑,但与妻子反复推究,找不出有小白菜毒杀亲夫的迹象,因而忍不住想劝一劝沈体仁夫妇。
他招招手将他们唤到一边,平静地说:“我跟喻家亲戚,不过我不会帮喻家说话,只觉得这件事要慎重!人命官司不好乱打的,验出来没有别样花样,不但闹笑话,还有两件事,你们要想到:第一,今天不殓,明天验完尸再殓,多请一次阴阳生、红黑帽,多花一笔钱。这笔钱,喻家不会认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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