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当然真的。”小白菜听出因头,急急问说,“陈二嫂,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子?”
“嗳!我有个好法子。不过,不晓得你肯不肯稍微受点委屈?”
“你说!”
“这趟到杭州去烧香,我本来要去看老东家的。到时候我就说,我娘家有个堂房妹子,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烧香,那一来,你不就好逛夜湖了?”
“是啊!这个法子好!”小白菜欣悦之中有忧虑,“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没有不肯的道理。不过,既然跟了去,少不得要倒茶倒水,叫老太太、少奶奶、孙少爷、孙小姐。你肯不肯受委屈?”
“我道啥?这叫啥个委屈!”
“既然你肯,就一定逛得成功了。不过,”陈二嫂放低了声音说,“大家一起来,自己管自己走了,不好意思,对王家夫妇两个,要有一套话说。”
“你教我。”
于是,陈二嫂秘密教了她一套话,附带作了一些约定,小白菜心领神会,不断点头。
船到杭州,绕城而过,停泊在东城以外的护城河中。那里河面宽阔,地势空旷,最好的是,沿岸尽是枝长拂水的垂柳,香船泊在柳荫之下,是以避暑。
系好船缆,搭好跳板,香客不曾上岸以前,王心培击一击掌招呼大家静了下来,开口说道:“今天是六月十七,大家进了城,看亲戚的看亲戚,买东西的买东西,早点回来。住的地方我再说一遍,是东街上的庆成茧行,哪个有不认识的,等下跟我一起进城,认一认路。这是第一件……”
他一共宣布了三件事。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第二件是开饭的时刻,午餐十二点,晚餐六点,四菜一汤的素饭。早餐自备。第三件是烧香的行程,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八夜里九点钟,由庆成茧行出发,大概六月十九子时,就可以到灵隐,正好赶上烧头香。然后在飞来峰下的茶座中休息,天亮再上三天竺。
等他说完,少不得有人发问,七嘴八舌,扯了半天才扯清楚,方始相将登岸。小白菜肩背上写“朝山进香”的黄布袋,左手挽个香篮,右手提个包裹,与陈二嫂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心培夫妇,进了庆春门,不远就是庆成茧行。收茧做丝的时期已过,铺了地板的堆茧子的仓房空着,每人一领草席打地铺。陈二嫂与小白菜找了北窗下一块地方,略略安顿,商量出游。
“我们先到哪里去逛逛?”
“我带你去逛城隍山,吃油蓑饼。”陈二嫂说。
“逛完下山就是清和坊,你要买孔凤春的香粉、宓大昌的皮丝烟、舒莲记的扇子、翁隆盛的茶叶,都在那一带。”
“那倒方便!”小白菜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陈二嫂,我话先说在前面,等下吃饭、吃点心,都是我请你。你不要跟我抢会账,难看相!”
“我不跟你抢。要好姐妹,不在乎这个上头。是不是!”
“说得一点不错。我们走!”
“明晚上的事,你要不要跟他们先说一说?”
所谓“他们”,是指王心培夫妇。小白菜点点头,去找王心培的妻子,叫一声:“王干娘!”她说,“我从前有个邻舍要好的姐妹,嫁在下城竹竿巷,开机坊的,几次叫人带信来,要找我到杭州来玩。她家自己在西湖里有只船,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后天一早赶到灵隐来会齐。你看好不好?”
做妻子的还未答言,丈夫先作了决绝的答复,“不好,不好!”王心培说,“你来的时候,你家小大,你娘,都一再关照,千万不可以让你乱走。你人生路不熟,杭州地方又大,万一出了啥纰漏,我们夫妇这个责任担不起。你要看要好姐妹,日里也可以去看,在外头过夜,无论如何不可以!”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是这样道理十足,小白菜一句争辩的话都出不了口,唯有哭丧着脸,回陈二嫂身边。
一看她的表情,陈二嫂不必等她开口,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急忙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夜湖逛不成,日里也好逛的。”她停了一下又说:“索性这样,我先到我东家那里去转一转,你在这里打个中觉,等我回来。那时候我就没事了,出空身体一直陪你!你要逛湖,逛湖;你要逛城隍山,逛城隍山,都随你的便。”
这样情意殷勤,与王心培的毫无通融,两照比较,越发令人心感。小白菜只有驯顺地答应:“我就打个中觉,等你回来,你要快!”
“我东家住得很远,不过,我尽快赶回来就是。”
出了庆成茧行,陈二嫂雇了顶小轿,说明多加酒钱,只是要快,急着去看她的那位“东家”。
这一去去了两个时辰,照自鸣钟上看,由一点到五点,方见陈二嫂汗水淋漓地走了进来。
小白菜本来等得很不耐烦,心里在想,等她回来,一定要埋怨她几句。这时看她如此狼狈,大为不忍,赶紧倒杯凉茶送到她手里,一面替她打扇,一面问道:“见过你东家了?”
“见过了!我东家要留我吃饭,说有好些旧衣服,叫我拣穿得着的拿。我怕你等得心急,只好赶回来。”
“真正对不起!”小白菜大感歉然,“你明天再去,明天我不要你陪。”
“明天再说。等我凉快一息,太阳也快下山了,逛城隍山正好!”
小白菜点点头说:“总要打扮打扮吧?”
“我是老太婆了!还打扮点啥?你呢,不打扮也漂亮了,能打扮更好。不过,”陈二嫂看着空荡荡的仓房,不由得紧皱双眉,“这个地方,想抹个身都不成功!我看,我要住到我东家那里去了,不然,一身的汗,湿搭搭,黏滋滋,怎么得过?”
“抹身的地方有,热水要请人到老虎灶去拎。”小白菜说,“老虎灶倒不远,巷口就是。”
“那就赶快!热水我去拎。”
于是陈二嫂借了一把铜铫子,迈开一双大脚,到老虎灶去拎了热水来,小白菜已经在仓房后面一间很严密的空屋中,准备好了木盆冷水,两人关起房门,相互帮忙,抹身更衣。然后小白菜在廊檐上打开镜箱拢一拢头发,不擦胭脂不擦粉,就一张红里透白的清水脸,已如陈二嫂所说的,“不打扮也够漂亮了”!
出得庆成茧行,西下的残阳,炎威犹烈。陈二嫂认为一笔轿钱省不得,小白菜也觉得既然路远迢迢到杭州来玩,当然不能太打算盘,所以索性摸了块二两多的碎银子,硬塞在陈二嫂手里,一切都请她开销。
坐上轿子,不辨南北,等轿子一停,掀开轿帘一看,小白菜不由得一愣,两块金字招牌八个字,认得四个,猜出四个,心想:“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这两方金字招牌,是招揽的幌子,一方写的是“绅商客寓”,一方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白菜一共只认得“商客”“行台”四字,不过,她在跟杨乃武用《再生缘》做课本认字的时候,听他谈过,识一半,详一半,知道就是“绅商客寓”“仕宦行台”,凡是像样的客栈,都有这么两块牌子。
小白菜惊疑不止,不由得便有些退缩,正待发问时,陈二嫂抛过来一个重重的眼色。小白菜姑且将顺,且等她开发了轿钱再说。
“怎么来到这里?”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这里是啥地方?”
对于她的明知故问,陈二嫂听而不闻,只摇摇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一双眼只是四处搜索,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
她不曾有收获,而小白菜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发现兴儿在这里,正端着一碗凉粉,从外面走进来。
“兴儿!”
听得这一声,陈二嫂倏地转过脸来,眼中发出异样柔和的光芒,但慈爱欣慰的眼神中,也有些怨恨。这种复杂的表情,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不过,她不用多想,马上就明白了。
“娘!”兴儿在喊。
“你看你,说定了叫你在门口等,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呀——”陈二嫂伸食指在儿子额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就是嘴馋!”
兴儿笑嘻嘻地不答,仰起头,将一碗凉粉灌了下去,放下碗,在衣服上抹抹手说:“跟我来!”
小白菜满心意外的喜悦,不由自主地跟在陈二嫂的身后,一直往里走——这家客栈很大,共有七进屋子,到了第五进,往左一折,单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只见杨乃武笑盈盈地站着在等了。
“大爷!”陈二嫂福一福说,“总算带到了。”
“辛苦、辛苦!你请坐。”杨乃武视线越过陈二嫂,落在小白菜身上。
四目相接,虽只一瞥,已胜万言。小白菜这时才发觉自己该有句话说。
“陈二嫂,你好会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兴儿的娘。”
“说实在的,我早就告诉你了。”陈二嫂努努嘴,“你请进去啊!”
“请,请!”杨乃武回身进屋。
小白菜默默地跟了进去,北屋三间,中间是客堂;左首一间,垂着门帘;右首一间,只有一张小床,想来是兴儿的宿处。
“兴儿,你先去倒盆脸水来。”
“我来,我来!”陈二嫂问她儿子,“脸盆在哪里?”
于是母子俩打洗脸水、倒茶、递扇子,忙着张罗,小白菜既不便自居为客,更不便自居为女主人,颇有尴尬之感。
忙过一阵,陈二嫂向小白菜笑道:“你坐一坐,我跟我儿子有几句话说。等下就回来。”
等陈二嫂母子一走,杨乃武微笑着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陈二嫂带兴儿上城隍山吃茶吃点心,总要九点过后,才会回来。”
心中有着太多新奇之感的小白菜,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眯着眼不断打量杨乃武,期待着还有更新奇有趣的事出现。
“你没有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又见面。”
“真是,”到此时,小白菜才能确实把握自己的感想,“到现在我还不大相信,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陈二嫂就是兴儿的娘?”
“怎么,陈二嫂很能干吧?”
“太能干了!不过,也太——”
“怎么不说下去?”
“我有点怕她!她要把我骗了去卖掉,我都不会知道。”
杨乃武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一路来怎么样?路上很辛苦吧?”
“路上倒还好,跟陈二嫂谈谈讲讲,并不觉得气闷。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敞豁豁的一间大厅,大家打地铺,虽说都是女人,到底不大方便。天气又这么热,要想抹抹身子,只有一间小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用,真正苦恼!”
“那,你索性搬到这里来住。”
“不成功!王心培发话了,也不能在外面过夜。”
“陈二嫂告诉我了!可惜逛不成夜湖,白白费心费力去弄了一条船。”
小白菜诧异,“她告诉你了!”她问,“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下午。”
小白菜恍然大悟,“原来她说去看老东家是假话!其实是去看你。”她问,“你原先就住在这里?”
“不是。我住在清波门外化度寺,那里不方便,所以临时移到这里。”说着,杨乃武的一双手不老实了。
小白菜将身子一闪,满脸正经地说:“不要动手动脚!我是来烧香的。”
杨乃武一听这话,不免怏怏。烧香需要斋戒,夫妇尚且不能同房,何况露水姻缘。看来软玉温香的一番温存,是要落空了。
“那么,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不好!叫人撞见了,我回去的日子不好过。”说着,她的神色忧郁了。
这可以想象得到,从迁居王家以后,她的生活不如意。杨乃武很关切地说:“小大跟你吵架了?”
“吵倒没有吵!不过脸色比吵架还难看。”
“你忍耐一时,到年底就好了。”
小白菜不作声,垂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的心事,突然一挺腰,将头仰着,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或者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的神气。
“大爷,有句话本来不该说,实在是我的日子过不下去,非说不可了!”
话虽如此,仍旧有着顾忌,未往下说。杨乃武知道,她此时需要有所鼓励才能毕其词。
于是他说:“阿梅,我知道你要说的这句话,一定有什么顾忌。不要紧,我们难得见一次面,你有话尽管说,省得回去了懊悔。”
“那我就说。大爷,万一你考不中,我再要等三年!那时候恐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圈发红,是自己都不忍再说了。
杨乃武心里也难过,略略想了一下答道:“决不会让你等三年!几个月是要等的。到时候我来想法子。”他加重了语气补一句,“我一定想得出法子,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不相信你?不过没有个准日子,也没有地方去问,没有人好问,一天到晚牵肠挂肚,那样的日子,只怕几个月都等不到。”
“这样,”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我跟你说定规,考中了,年底下办喜事;考不中,就要延到明年,至迟端午,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
听得这话,小白菜长长地吐了口气,眉目顿时舒展了,“你一定高中。不过,”她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是不是?”
“现在你一万也有了,万一也有了,可以放心了吧?”
“不是放心,是开心。”
小白菜甜甜地笑着,风致嫣然。杨乃武看一看四下无人,一把拿她拖了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容他长长地亲了个嘴。
“该吃饭了!”杨乃武说,“杭州的‘皇饭儿’有名的。我请你吃‘木榔豆腐’‘你儿肉’‘响铃儿’。”
“好了,好了!谢谢你。我心领。”小白菜合掌当胸,“你不怕罪过,我怕罪过。”
“噢,噢!”杨乃武歉然地笑着,“我忘记掉了,你来烧香,要吃素。”
“不来烧香,也要吃素。‘观音素’年年要吃的。”
“那我请你去吃素斋,顺便到街上逛一逛。”
小白菜实在很想去观观光,只是深怕撞见同船来的香客。尤其是在素菜馆子中,一定会遇见。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口气说:“算了!算了!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好了。”
“这也可以,我叫人去叫来吃。”
于是从素菜馆中叫来四菜一汤,假鸡假鱼,做得很像。小白菜觉得好玩,竟不忍下箸。杨乃武却拿筷子一阵乱戳,不免令人皱眉。
“你看戳得乱七八糟!鸡不像鸡,鱼不像鱼。”
“不是戳得乱七八糟,你怎么舍得吃?”
原来如此!小白菜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眼光,感激他的体贴。
两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一到就住进公馆,照例要“封门”,为的是考官关防严密。不过此例久成具文,所谓“封门”,只是门口竖一块大篾牌,上贴盖用巡抚衙门印,写有“封门”二字的白纸而已。
封条要用巡抚的大印,是因为各省乡试,照例派本省巡抚充任“监临”,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试务。这时的浙江巡抚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而为曾国藩小同乡的杨昌濬,他以军功起家,但功名只是一个“附生”——秀才的正式衔名,叫作“生员”,其中有廪生、增生、附生等等区别。附生是个起码的秀才。因此,对翰林出身的正主考徐致祥、副主考宝廷,相当尊敬。不过监临与主考在入闱之前是不见面的,只是每天派人送菜、送酒、送水果,以表敬意而已。
到了八月初六该入闱了,前一天,监临派人送了一份红柬帖来,上面只有一行字:“愚弟昌濬载拜。”这是促驾的意思,名为“头道帖”。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二道帖”到,于是徐致祥与宝廷吃了早饭,换好公服,各人的听差亦都收拾好了随带入闱的衣物,等到正中光景,“三道帖”到,随即动身。
这时杨昌濬已派来两顶绿呢大轿,连同他本人的全副仪仗,鸣锣喝道,将两位主考运到地名梅花碑的巡抚衙门,在大堂滴水檐前下轿。
杨昌濬降阶相迎,上堂行礼,少不得有一番寒暄。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说话,副主考宝廷是肃亲王豪格之后,腰间系一根天皇贵胄表征的黄带子,高视阔步,神采飞扬,格外显得神气。不过,此人虽是宗室,却不像一般“旗下大爷”那样,纯然纨绔,他是个满洲名士,平时议论侃侃,颇见风骨。此时对浙江的政务、民风有许多话问。好不容易三道茶罢,徐致祥起身道谢。这才真的开始入闱了。
入闱便是移住贡院。贡院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收掌、誊录、供给等官员办公之处,这里只办事务,不管考试的官员,称为外帘官;主考及分房阅卷的同考官,只管出题、阅卷,不管其他,称为内帘官。内外帘之间,有一道门,称为“内龙门”,等主考一到内帘,随即由监临封“内龙门”。从此主考须在里面住一个月方能出闱。
一入内帘,主考先要拜客,第一个是拜监试,由杭州府知府陈鲁奉委充任;第二个拜收掌,是个举人出身的候补知县;再下来拜同考官,是进士,或者举人出身的现任州县官,其中有一个就是余杭县知县刘锡彤。
接着是监试、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同考官一共十位,因为刘锡彤年纪最大,科名最早,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两位主考寒暄,亦从刘锡彤开始。
“贵甲子是?”徐致祥问。
这是问年龄,刘锡彤微微折腰答说:“今年六十有六。”
“刘大哥六十六了!”徐致祥向宝廷说,“真看不出。”
“是啊!精神矍铄得很。”宝廷也问,“刘大哥乡榜是哪一科?”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跟宝中堂同榜吗?”徐致祥问。
官场的规矩,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叫作“中堂”。宝中堂就是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宝鋆,提到这位靠山,刘锡彤低着头说:“是!分隔云泥,惭愧之至。”
“这也不然!”宝廷的名士派头流露,说话一无顾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
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诸多不便,随即乱以他语,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这样一圈问下来,最后又落到刘锡彤身上。
“贵县文风如何?”徐致祥问。
“文风犹可。只是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平时不好生念书,遇事生风,包揽是非,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
“这得要好好整顿。”徐致祥说,“此辈如果中了举人,如虎添翼,麻烦更多。”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退回本房,独坐深思。心想照杨乃武的笔下,一名举人,十拿九稳。而照陈湖所知,杨乃武似乎不打算进京会试,而是想顶着个举人的衔头,回本县来做土豪劣绅。果尔如此,后患方长,如何得了?
为此,刘锡彤闷闷不乐。随带入闱的老仆刘升,便即问道:“老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唉!心里气闷。”
“老爷,”刘升劝道,“桂花蒸的天气,老爷年纪又大了,不要闷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请老爷看开些。”
“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接着,刘锡彤将自己所感到的隐忧,约略说了与刘升听。
对于杨乃武的一切,刘升平日亦有所闻,他的见识其实比主人高明,认为要收“帮手”就该收杨乃武那样的人。像陈湖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应该疏远才是。
这个想法,平时没有机会说,而此时是机会:“老爷,小的倒是有个拙见,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老爷索性收他做门生,以后见了老爷磕头称老师,哪还敢不听话。”
“嗳!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刘锡彤皱着眉说,“他肯来拜我的门吗?”
“碰得巧,老爷荐他的卷,老师门生的身份就定了,他敢不来拜老师?”
原来乡会试的规矩,举子缴了卷,由“誊录所”用朱笔照抄一份,称为朱卷;经“封读所”用黄笔校对无误,然后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评阅。认为文章可取,向堂上保荐,某卷可取,即称为“荐卷”。如果同考官不荐,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所以论师门的恩义,“房师”实过于“座师”。
然而,杨乃武的卷子,不见得就能分到本房,“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刘锡彤问。
刘锡彤久任州县,每逢大比之年,常被派充房官,入闱亦总是刘升跟了进去伺候,所以刘升对闱中的一切程序及奥妙,相当熟悉,对于主人所提疑问,自然先就想过,当下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他说,凡是乡试通关节,本无绝对的把握,主考那里说好了,房官不荐卷,亦复枉然;房官的关节达到了,荐取不取,又奈之何?话虽如此,仍有人试图侥幸一逞。如今向杨乃武送关节,与卖关节不同。卖关节是在发榜以后收酬劳,榜上无名,酬劳落空;而送关节的作用是在示惠,即或无用,是他的运气不好,卷子落入别房,可是人情总做到了,杨乃武自知感激,说不定会来递帖子拜门生。即或不然,有此香火因缘,以后遇事他亦会客气三分。
刘锡彤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此事于己无损,不妨一试。不过,人已入闱,虽然可通家信,着人去跟杨乃武接头,但这封信如果落入外人手中,便是舞弊的铁证。科场弊案,是脑袋可以搬家的大罪,岂可不慎。
“回老爷的话,题目未出,关防还比较松。就说我突然生了重病,要送到外头去医。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
“言之有理!你就装起病来,我跟主考去说。”
当下,刘锡彤衣冠上堂,编造了一套假话。诚如刘升所预料,题目未出,没有什么可以泄露的东西;主考怕闱中有人病故,亦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立即传鼓叫门,与综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缘由,用块门板将头上蒙了帕子的刘升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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