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这张借据,字面上毫无毛病,刘海升心想,这笔钱暂时可以不还,就打官司,至多欠债还钱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一挥而就。又取一百两的银票,一起交到杨乃武面前,说一声:“可以提我的长衫给我了!”
“对不起,请稍后。我要取现银来给人家,不然,你会疑心我设圈套叫你来上当。”杨乃武喊道,“兴儿,你把我的枕箱去取来。”
枕箱是一个福建漆的皮枕头,一端有扇可以上锁的小门。杨乃武取随身携带的钥匙,开枕箱,当着刘海升的面点了四百两的银票,唤兴儿去敲房门,将刘海升的半截衫“赎”了来。
大钱花了,小钱还不能省,刘海升取二两银子塞到兴儿手里,名为赏赐,其实是买他的口。兴儿这一阵经过杨乃武的教导,很懂了,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多谢大少爷!今天这件事,我马上就忘记掉了!”
刘海升唯有苦笑,向杨乃武说道:“名师高徒,佩服!佩服!”
杨乃武笑笑不答,自觉占尽上风,在踌躇满志之余,气量也变得大了。
“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刘公子,”杨乃武对这句话不能不辩,“你失言了!我并没有留你在这里的意思,就谈不到放走不放走。而况,我亦没有资格留你在别人家。”
一面说,一面去拔那道活络门闩,在“呀”的一声开门时,蓦然意会,悔不可言,然而已经晚了!
刘海升勃然变色——杨乃武从头到底都做得不算错,唯独从内向外开门这一着,走得大错特错!因为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镜,所谓已经从外面上了锁的话,无非虚诈而已。
“哼!”刘海升冷笑了一声,探头向外,看清了没有人,扬长而去。
“嫂子!”杨乃武大声关照,“大门没有关。”
这是故意做给刘海升看的,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其实,绕道由前门回家,立刻又开了中门,到了小白菜那里。
“真是!”小白菜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想,只似笑非笑地说,“亏你想得出!一步一步好像牵着人家在走,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可惜最后大意了!”
“最后一步?”小白菜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不对啊!”
“不!”杨乃武将说过外面上锁,便不应从内向外开门的道理说了给她听。
“那怎么办?”小白菜亦大为不安,“这一来,整套把戏他不都知道了吗?”
“当然。”
“那——”
“其实也无所谓,就没有这件事,他也会看得出来。一切有我,你不必怕。”
杨乃武的手段,她从这天的一套花样中,了解更多,信赖更深,当即答应说:“我不怕!不过,我在担心,他既然知道了,当然心里不甘,会不会赖那笔钱?”
“不会!”杨乃武说,“我在笔据上已下了埋伏,他敢不认账,我另有法子制他。”
“噢,”小白菜很有兴味地说,“怎么下了埋伏?”
杨乃武口念刘海升亲书的那张借据,“本县”与“彼此至好”这两处眼上有文章。既然“至好”,无须写明“本县生员”。就算写亦不妨,应该写“余杭县生员”。所谓“本县”是何县?这不就是刘海升在无意中露了马脚,他是以余杭县知县之子的身份,写下这张借据?进一步看,就不妨视作仗势勒索,或者受贿的证据。杨乃武的打算,本就是准备刘海升倘或翻悔,可以弄件什么官司架在他身上,说他勒逼索贿,进省上控。只要风声一传,刘锡彤怕出事,就会硬逼他儿子将银子送来。
这些舞文弄墨的刀笔,小白菜不会懂,说也是白说,所以杨乃武笑笑答道:“其中的奥妙,只有我自己知道。总之,你放心好了。”
小白菜自然不必再问。一转身从抽斗中取出一沓银票,兴奋异常地说:“我自出娘胎,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大爷,我们怎么分?”
“我不来分你的,不过‘谩藏诲盗’,刘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气,随便跟捕快说一声,弄个手段高强的贼骨头来偷你一记,搞得你一场空,那就太犯不上了。所以,你最好早一点安置。”
“是的,是的!亏得你提醒。”小白菜不胜庆幸,也不胜负荷似的说,“大爷,怎么处置?你说!”
“你打算给你娘的钱,今天就送去;小大要吃西洋参、桂圆补身子,多买点摆在家里;此外该添什么、买什么,一次都弄齐它。余下的钱,放到钱庄里,动利不动本,按月补家用。”
小白菜怔怔地听着,并无表示——她是沉醉在这几句话中了!一下子将绝大的难题,尽皆解消,而且以后过日子也不再会艰窘,安排得如此妥当,想想都是有趣的!
“怎么?”杨乃武对她的神情,略感困惑,“你自己有啥打算?”
“我哪里能打算得这么好?大爷,”小白菜将一沓银票推了过去,“请你替我理一理。一百两银子给我娘,留下五十两,其余的请大爷替我存在钱庄里!”
“好!”杨乃武将银票清理了一下,分成三笔,交代清楚,将最大的一笔三百五十两捏在手中问道:
“存折上要个户名,用啥名义?”
“我不晓得。大爷替我做主。”
杨乃武点点头,“我马上替你去办。”他说,“你晚上来拿存折。”
午夜过后,杨乃武还在院子里纳凉,小白菜悄然而至。手里提着一个瓦罐,是冰糖百合绿豆汤,用井水浸得冰凉。杨乃武一口气吃了三碗,顿觉宿汗一收,浑身轻快。
“你到里面来!”为防隔墙有耳,杨乃武的声音极低,小白菜亦不作声,只跟着他走。
到了书房里,杨乃武取出来一个存折,一枚新刻的牙章,朱文“华福记”三字。
“我替你起的户名叫作‘华福记’,只认存折图章不认人,你要收好,最好两样东西分开来放。”
“嗯!”小白菜问,“是哪个钱庄?”
“裕丰钱庄。这家钱庄是‘胡财神’阜康钱庄的联号,招牌硬得不得了,不过,利息低一点,只有七厘;三百五十两就是二两四钱五,每个月初十去收。不收就拿它滚到本钱里去了。”
“有二两多银子贴补家用,日子就好过了。大爷!”
小白菜叫了这一声,却不往下说,灯下凝睇,盈盈欲泪。杨乃武倒不免奇怪,握着她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说?”
“你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跟你说过的话很多,不知道你指哪一句?”
“你答应过我的那句话!”
杨乃武允许过她好几件事,已经践诺,就像为她母亲开一笔钱之类,话出即行的,固然不少;而有些事,或者没有工夫去办,或者要等机会,一时办不到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听了小白菜的话,他仍复茫然不知所答。
见此光景,小白菜误会了,“是不是,我晓得你是骗我的!罢,罢!”她转过脸去说,“我这一辈子苦不出头了!”
原来是她的“终身大事”!杨乃武总算摸到她的意思了。这是件大事,他当然不会置诸脑后,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同时要看运气。如果秋闱能够侥幸,他那詹氏夫人已经露过口风,“杨举人”想筑金屋,犹可商量,“杨秀才”想纳小星,断断不能。
于是他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有三件没有办,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现在算是懂了!”
“懂了怎么样呢?”
“这件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可以成其好事的。”
这番话要分两段来听,后半段她懂,意思是即令他有心,但她是有夫之妇,倘如本夫不肯离异,又如之奈何?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障碍,却并非不可克服。不过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话,“怎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问。
“远在天边,就要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杨乃武说,“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赶考,运气怎么样。运气好,金榜题名下来,就是洞房花烛。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问,“是杨太太的意思?”
“对!是杨太太的意思。这是很正当的道理,不能不听。”
小白菜不作声,坐下来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杨太太的要求不算过分,或者还有奖励他上进的用意在内,如果他巴结上进,中了举人,她就是他该得的奖品。
“照此说来,倒是要看我的运气。”小白菜幽幽地说,“从小瞎子替我算命,说我有帮夫运,这话我以前不大小心,嫁了那么个人,再好的帮夫运,能帮出什么名堂来?现在看起来,倒像有些道理了。”
“你是说,你的帮夫运,会应在我身上?”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说:“不应在你身上,应在哪个身上?”
“对,对!”杨乃武很高兴地说,“你是这样的八字,话就更容易说了。把你的八字抄给我,我有用处。”
“八字我记不得了。”
“出生年月日总记得的!你属牛,今年应该二十四岁,是咸丰三年癸丑出生的。月份、日子、时辰呢?”
“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二。”小白菜说,“时辰想不起了,要问我娘。”
“那就不要忘记,替你娘送钱去的时候,就问一问。”
“不会,不会!”小白菜很高兴地,接着,屈起手指,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你说八月里到杭州赶考,今天六月初四,下个月是闰月,算起来还有三个月的工夫。”
“三个月不到,七月二十几就该进省了。临阵磨枪,这个夏天非拼命不可。”
所谓“拼命”是拼命用功。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为了好事得谐,一定要考中一名举人,所以要拼命用功。这样静静坐着都会出汗的夏天,还要关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真正是一大苦事。转念到此,兴起无限的爱惜怜痛,脱口说道:“我来此陪你。”
“你来陪我?”杨乃武大感意外,亦觉茫然,“怎么陪法?”
这一问,将她问住了。原是未经思考的一句话,不过既已出口,她亦不愿说了不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办不到的事,于是定定神细作思考,越想越有道理,很快地筹划停当了。
“我在想,我们是房东、房客,又是邻舍,而你杨大爷赶考是件大事,应该要帮忙。我就跟小大这么说:杨大爷一个人在这里用功,种种不便。今年夏天又长,家里送了饭菜来,天气热,都馊了,吃了不但不落胃,说不定还要坏肚皮。杨大爷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烧饭。我们自己就不必开伙食了,他还说要算工钱给我。帮了人家的忙,又得实惠,我也有事可做,不会闲在家里发闷。你看,怎么样?”
她的话没有完,杨乃武已笑容满面,等她说完,连声夸赞:“你这个办法好,你这个办法好!这样做法,冠冕堂皇,哪个都不会说闲话。我想,你家小大一定也会答应。”
“一定会,我有把握。”
果然,一说就成功。得到通知,杨乃武这天傍晚时分,特地来向葛小大夫妇致谢,递过来圆鼓鼓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簇新的十块鹰银,同时表示,这是从此刻到他七月下旬进省这两个多月的“工钱”。
于是,第二天开始,小白菜开始上工。新买的盘碗锅灶动用家具,又有兴儿做她的下手,兴兴头头地跟杨乃武做起人家来了。
头一顿中饭上桌,将杨乃武从书房请了出来,朝桌上一看,葫芦塞肉、鳓鲞烧豆腐、葱焖小鲫鱼、麻酱油拌茄子、一大碗冬瓜排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不由得腹中咕噜噜一阵响。
“要不要吃酒?”
“中午不吃!”杨乃武说,“你也坐下来吃。”
“不要,不要!”小白菜双手乱摇。
“不要紧的!我说个道理你听,你的身份是管理,不是老妈子,一起吃有啥关系?”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小白菜自无须坚拒。打横相陪,布菜添饭,更便于照料。杨乃武的这顿饭,自然吃得胃口大开。
睡过午觉起身,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着一个海宁“三白”西瓜,唤兴儿捞了起来,剖开吃过。杨乃武觉得精神十足,文思泉涌,本来预定的功课是温“四书”,特意改为做文章——做的是八股。自己在“四书”中定了一个题目,照功令限制,在五百五十字以内完篇,平时“窗课”,总要半天的工夫,这天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脱稿。自己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觉得笔酣意畅,不由得脱口自赞:“真不坏!”
话刚出口,听得“扑哧”一声,抬头看时,才发觉小白菜坐在旁边椅子上在绣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原来你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我在这里好半天。还端酸梅汤你吃,莫非你忘记了?”
书桌上果然有半盏吃残的酸梅汤,杨乃武想一想,仿佛记得有这回事,歉然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头,听而不见,视而不闻,你不要怪我没有理你!”
“我哪里会怪你,高兴都来不及。”
“为啥呢?”
“大爷,”小白菜放下手里的绣件,正色说道,“我看你一定要中了!”
“何以见得?”
“只看你专心一志的样子就晓得了!”小白菜又说,“我看你摇头簸脑,不断在笑的神气,心里一直在想:读书做文章,一定有点儿乐趣。不然,你不会这样子。”
“说得不错。读书做文章当然有乐趣,乐趣大得很呢!”
“倒说给我听听看!”
“这,”杨乃武搔搔头,“这就难了!这里头的乐趣,只有自己去寻,才会知道。”
“怎么寻法?”
“自己去读书做文章啊!”
“做文章是不要谈了。谈读书也许能够。”小白菜说,“大爷,你教我读书好不好?”
“好啊!”杨乃武很高兴地说,“我收你做学生,不过,”他忽然踌躇了,“教你读什么书呢?《三字经》《千字文》,没意思;要么拿《唐诗三百首》做你的课本?”
“我也不想学什么诗,只要看得懂唱本儿就好了。”
“对!我就教你念唱本儿。”杨乃武想了一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叫《再生缘》,是本很有趣的书。”
“啊!《再生缘》!”小白菜曼声唱道,“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未转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原来小白菜娘家的左邻,是一座“家庵”,庵中带发修行的住持,本是年轻居孀而知书识字的富家小姐,闲来喜欢唱“宝卷”“弹词”之类的唱本。这部《再生缘》出于乾隆年间杭州一位才女陈端生的手笔,一百多年来,在浙江极其风行,大家闺阁,随处可见,但以词句比较雅驯,在小家碧玉之间,却不甚知名。因此,小白菜能唱这部《再生缘》,在杨乃武不免惊喜,便少不得动问缘故。
等她说知究竟,杨乃武很高兴地说:“这一来就省事得多了!所谓‘举一反三’,譬如一句之中,你只认识两个字,想一想那句怎么唱,其余五个字就容易记得。来,来,我马上教。”
从这天起,左右邻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动态了!只听杨家有人在唱《再生缘》,便知她与杨乃武在一起。于是,有关他俩的流言,亦就更盛了。
这是可想而知的,杨乃武心里很明白,第一个刘海升就饶他不过。自己能玩那套帮作撞破奸情的把戏,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很乖觉地做了一个打算。
“阿梅!”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他嫌她的小名“阿毛”太俗气,一音之转,改毛为梅,而梅与妹相近,等于在叫阿妹,“我们俩好,已经瞒不过人了!别的都不在乎,只怕刘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来,抓着我们的把柄。那时候,事情很麻烦。”
情热如火,意乱神迷的小白菜,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惶急地问道:“那,那怎么办呢?”
“你不要慌!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不要紧,我绝不会有把柄让人家抓到。你在这里帮我烧饭,你家小大是知道的。我教你识字,也是冠冕堂皇,没有啥好批评的。只有一段辰光,我们绝不能在一起,你懂吧?”
小白菜听他这番话,将心定了下来,多想一想,自然能懂他的意思,只有平时幽会的那段辰光,不能在一起。否则,刘海升煽动丈夫,在后半夜逾墙而回,再由中门到前面,一下堵住了,由于套房别无出路,想逃都逃不掉。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拍拍胸说:“还好!就从今天起,我晚上再不来了!”
“对!你懂了。”杨乃武安慰她说,“好在只有几个月的工夫,等我赶考发榜回来,立刻就办我们那件大事。”
幸亏见机得早,就在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动。他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向他提出警告的,不是别人,是他的那已经改嫁的生母。说是外面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要他自己作个决断,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杨家,或者索性搬家。
葛小大心里当然很难过,也还希望谣言只是谣言,所以决定先亲自来探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这天晚上出门时,故意不落门闩。在店里做豆腐做到后半夜,找个借口回家,悄悄推开大门,蹑手蹑脚走到卧房窗下。天热不曾关窗,就着斜照的月光往里窥看,夏布帐子中隐绰绰的人影,自然是妻子在熟睡。葛小大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他正待转身离去,忽然心中一动,妻子虽然在家,杨乃武说不定移樽就教!隔着帐子,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条还是两条。不过也不要紧,杨乃武总不能赤脚走了来,这么热的天,也不至于穿了小褂裤睡觉。只看床前有没有这些东西,立见分明。
定睛一看,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双青布鞋,床脚骨牌凳上空空的,什么衣衫亦没有。这可以确确实实断定,床上只有妻子一个人。
就这时,一阵风起,而且很大,直卷入屋,掀起了帐门,但见小白菜下身黑短裤,上身猩红肚兜,映得肌肤白如雪、润如脂。葛小大就算看惯了的,这时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想推门进去,紧紧抱住了她。而一念未毕,“砰”然大响,将他想好合的念头,一下子吓了回去。定定神看,才知道是狂风撼窗,碰撞出来的响声。
这一下,当然也将小白菜惊醒了。一翻身而起,脸正对着窗户。葛小大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蹲,避开了她的视线,心里一面怦怦地跳,一面在想,倘或妻子发觉,便会质问:半夜里回自己家来,为什么要这样子鬼鬼祟祟的像个贼骨头?倒说个道理出来听听!
这有什么道理好说?没道理就要打饥荒了!因此,葛小大越发谨慎,伏身窗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直等小白菜关上窗户,重新上床,又等了一会,毫无动静,估量她已再续好梦,方始悄悄溜了出门,重回店里。
这样一连三夜,小白菜毕竟发觉了。先是发觉丈夫晚上出门,不曾下闩,心里已经起疑,到了第三天,半夜醒来,由帐子里往外看,窗前直挺挺一条人影!这一吓,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平时闲谈,她听杨乃武教导过,若遇到这种情形,千万不可出声,应该静以观变,若是鬼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倘或是贼,只有沉着镇静,才能想得出妥当的应付办法——杨乃武教过她一个办法,就地取材,是唾盂,便拿唾盂掷过去;是椅子,便拿椅子推倒,总而言之要突然之间弄出很大的响声,就可以将贼吓跑。
屏息注视,终于看出,既非鬼,亦非贼,是自己的丈夫,小白菜大为诧异,而旋即了然,由衷地佩服杨乃武有先见之明。心想:正好!原是要你自己来看看,才不会听信外面的那些闲言闲语!
于是,她拿扇子扇了两下,翻个身朝里而卧,调匀呼吸,故意发出微微的鼾声。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翻身张眼朝外看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窗下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秘密的发现,小白菜当然要告诉杨乃武。见机得早,未到悬崖,先自勒马,固然值得庆幸,但不幸而言中,更值得警惕!杨乃武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在嘀咕,他并不怕事,只是乡试期近,惹上麻烦,总要工夫去料理,那一来会影响心境,耽误用功。
而就在这天中午,正当饭菜上桌,相将落座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使得小白菜大为尴尬——这个不速之客是葛小大的生母,也就是她的婆婆。
“娘!”她赶紧站起来说,“你老人家今天怎么来了?”
杨乃武当然不必起身相迎,而且照平常一样,叫她:“沈媒婆,你来找你媳妇,还是看我?”
“我来拜托杨大爷一点事。”沈媒婆一面斜睨着儿媳,一面说道,“来得不巧,打搅杨大爷用午饭。”
“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来,来!便菜便饭,一起吃!”
小白菜便不待她婆婆有何表示,赶紧去添了一双碗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移坐下方。沈媒婆道个谢坐下来,少不得先有几句寒暄。
“我早就想来了!听我儿子说,杨大爷很照应他们小夫妻,小大老实无用,有杨大爷照应,我就可以放心了。真正感激不尽。”
“房东房客,又是邻居,应该互相照应。”杨乃武不愿多谈他们“小夫妻”,急转直下地问,“沈媒婆,你有事托我,我一定是那个‘舂梅浆’了!”
“舂梅浆”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为人说媒,其中有一造悔婚,或者有所不满,引起纠纷,唯媒人是问,叫作“舂梅浆”。沈媒婆皱着眉答说:“是呀!一个媒做了半年才做成功,哪知道做不成功还好,一做成功,苦字当头,真叫悔不当初。”
接着便讲缘由,男女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女家富、男家穷,弄到头来,男家要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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