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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王、王大爷!”尤三结结巴巴地说,“这件事,实在……”
“什么?”王狗子不容他说完,一声喝,“我看你是犯贱!一百二十六两银子,买你老婆这个破货,你还噜苏?”
“老天爷在上头,”尤三气急败坏地说,“原来只借了卫头儿二十两银子,利上滚利,滚成这个样子。做人要讲良心!”
“你说谁没有良心?”话落手起,王狗子一巴掌扫过去,把尤三打得跌跌冲冲,撞到了土墙上。
站定脚,捂着脸,尤三的眼都红了,但是,他还是没有那个胆量跟王狗子斗一斗。
“你他妈的,也不想想,你老子死了,睡的棺材,是哪里来的钱买的?利上滚利,你不会不叫它滚吗?废话少说,”王狗子走过来,当胸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瞪着眼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此刻再替卫头儿做个主,拿一百二十六两银子来,还你老婆的卖身契!”
嘴里在吼,手上也加了劲,抓住那个老实人的衣服,推来搡去,把尤三搞得头昏眼花,大声喊道:“放手,放手!”
越是这样喊,王狗子越不肯放,而且变本加厉了。他是开道神般的身坯,手往上一提,尤三顿时双足凌空,然后他使劲往墙上一推,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问道:“你说,你是舍不得老婆,还是舍不得命?”
尤三被王狗子推抵在墙上,丝毫动弹不得!毵毵一只大手压在胸前,连呼吸都觉困难,哪里还说得出话?唯有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拼命挣扎,但怎么样也逃不出王狗子的手掌。
一个不肯放手,一个已翻白眼,就在这快要出人命的当儿,听得一声凄厉的叱斥:“姓王的,你好狠的心!”
王狗子不由得就松了手,转脸看时,布帘掀处,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妇闪了出来,穿了一身青布裙,大概正要梳头,一头漆黑的长发,从肩上甩了过来,握在极白、极丰腴的手里。她有一张长圆的脸,生了一双丹凤眼,在此愤怒的时候,特别显得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王狗子不由得有些气馁。
“你逼死他也没用,有话跟我说。”
“尤三嫂,”王狗子想到半个月后,她的身份便大不相同,越发赔了笑脸,“我不过跟尤三闹着玩。转眼大家要结成亲戚了,应该客客气气的。喏,”他转过身来向正在喘气的尤三作了一个揖,“我赔礼,我赔礼!”
“哼!”尤三嫂冷笑道,“你少来这一套!说吧,你要干什么?”
“我是奉了卫头的差遣,来送个信,改了七月二十四的好日子。到那一天,尤三嫂,你就成了我们的卫大嫂了——金镶玉嵌,绫罗包裹,真正好风光!”说着,王狗子把眼斜瞄了过去,盯着尤三那件打了补丁的竹布衫。
尤三把个头低了下去,是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他妻子的神情。尤三嫂的脸却越发板起来了,胸脯起伏着,仿佛有句话,几次三番冲到喉头,又咽回腹中似的。
“怎么样?”王狗子看着她问,“有你一句话,我就好回去交差了。”
“好!”尤三嫂咬一咬牙,答道,“你们不是要人吗?到时候来抬好了。”
王狗子把大拇指一跷:“女中丈夫,有担当!这才真的配得上我们卫大哥。”说着,做了个告辞的姿势。
“且慢!”尤三嫂把他喊住了说,“当初原说再贴我一副妆奁,这话怎么说?”
“这话自然算数。不过——”
“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再叫卫家送二百两银子过来,妆奁我自己来办。还有把那张借契,明天一起给我送来。”
“明天?”
“你不放心?”尤三嫂冷笑说,“宿迁县里,谁不知道卫头儿?就算无凭无据,还怕人逃得出你们的掌心?”
“这倒是真话。”王狗子想了一会儿说,“明天可不行,过个几天,我一定给你送来,总让你还来得及办嫁妆就是了。”
王狗子算是做事扎实,防着万一到巡按御史“放告”时,尤三夫妇收回了借契,便好去控告卫虎强占霸娶,所以那张借契,还要暂留一留,等按院过境,才能给她。
按院刘天鸣就在王狗子离开尤家的那一刻,已经悄悄到了宿迁县。他预先派了从人安排,绕城而进,在东门外的鲁肃庙,借了两间空屋住下——明朝的制度,文臣武官,都可以自畜家将,作为护卫。刘天鸣有两个家将,一个叫李壮图,一个叫林鼎,都是四川人。等在鲁肃庙略略安顿好了,刘天鸣把他们两人找来,说要进城私访。
这套花样,他们在西南是见惯了的。自入江苏省境,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李壮图脸上略有踌躇之色。因为入境尚未问俗,而且地形不熟,口音不对,他们负有暗中保护的责任,干系甚重,不能不谨慎。
“大人此番是上任,”李壮图说,“等到了任上,细细询明各地情形,再出来私访,比较妥当。”
“妥当是妥当,”刘天鸣笑道,“只不过到那时候怕访不出什么来了。你们不必担心,快去改装。”
听得这样吩咐,那两人唯有遵命。林鼎扮一个“货郎儿”,挑一副南北杂货无所不有的担子;李壮图扮成身背药箱、手摇串铃的走方郎中;刘天鸣自己扮作会看相的游方道士,用竹竿撑起一条布幌子,捏在手里,幌子上七个大字:小纯阳相天下士。
李壮图摇着串铃开路,林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殿后,中间是刘天鸣,由林、李二人前后保护着,进了宿迁的东门。
大街小巷,一路吆喝,李壮图的买卖不错,林鼎也有人请教,只有刘天鸣还未开张。心里在想,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得要设法找人搭讪,才能从看相算命之中,访出此处地方官的政声来。
正在这样思量时,忽然看见有家人家,主人出门送客。那客人的态度却很奇怪,怒气冲冲,仿佛刚吵了架出来。做主人的一脸惶恐,不断地在说:“请回来、请回来,我还有下情奉商。”
那客人站定了脚,回过身来,断然拒绝:“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这个媒人,在你们两家当中,把个头都轧扁了。总而言之一句话:男家已经有话,七月二十四日非办喜事不可。男家也不发轿,也不来亲迎——这不是男家不讲道理,发了轿来,你们女家不肯让新娘子上轿,男家这个面子丢不起。到了那天,府上如何,男家不管,反正花轿不到,男家另有准备。言尽于此,尊驾自己斟酌吧!”说完作个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送走了大媒的那人,正待回身进宅,转脸之际,不由得站住了脚,心里喝声彩:走江湖的也有这么一副好清贵的相貌!他自然不知道“小纯阳”是按院大人,只觉得清癯秀逸,气度高华,特别是那双眼睛,神采奕奕,不怒而威,一接着他的眼光,心头自然而然浮起一种敬服信赖的感觉。
于是他很客气地问道:“尊驾也会合婚择日吗?”
刘天鸣原是有心兜揽,就不会也要说会,何况他本就懂些皮毛,所以点点头说:“星相合参,略知一二。”
“好极了!请里面待茶。”
主人领路,刘天鸣后随,一路走,一路打量。房子不甚华丽,但用的是上等材料,建得极其坚固,可知主人家是不尚表面的殷实人家。果然,等请教姓氏时,那人自道名叫朱建伯,并不讳言他是白洋河镇的首富,因为城里有好些买卖要照料,所以建了这所房子,作为歇脚之处,家还是住在镇上。
“舍间人丁单薄。”朱建伯说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小名青荷,今年整二十岁。不是自夸自赞,我这个小女,真正是才貌双全!要讲她的外场能干,敢说没有哪个小伙子赶得上。”
“二十岁早过了摽梅之期,何以至今不曾出阁?噢,噢,”刘天鸣说,“我明白了。大概是贤伉俪舍不得这颗掌上明珠?”
“倒也不是——”
是朱建伯夫妇太相信星相。青荷在七岁时就已许配了刘老涧的陈家。
陈家也是当地首富,他那长子名叫陈家骐,比青荷大四岁,颇肯读书上进,而且虽然生在富家,却无浮华习气,是个好子弟。
“敝处有句话:‘不会选的选高房,会选的选儿郎。’这头亲事,凭良心说一句,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唉!”朱建伯叹口气说,“偏偏好事多磨。”
这一说,刘天鸣格外注意了:“怎么好事多磨呢?”
“我那亲家年岁已高,自然巴望着早点抱孙子;就是愚夫妇,也何尝不想早早了掉这件大事。无奈前后送过三个日子,不是对小女不利,就是有妨家门。先生,你是行家,当然识得其中利害,请问,我怎么能答应得下?”
原来如此!刘天鸣指着拜匣中的那个四幅梅红全帖问道:“这是第四个日子?”
“对了!”朱建伯顺手把那全帖递了过来。
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谨詹正德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敬备彩舆,喜迓淑媛于归,谨求金诺。下面具名是:烟愚弟陈德成顿首拜。
“这又教我为难了!”朱建伯眉心上打了个极深的结,“今年是庚午年,与小女生肖相冲,只怕会有灾祸,怎么好办喜事?”
刘天鸣的幌子上写着他的“行当”,自然不能说星相之事渺焉无凭,只好这样回答:“既是亲家,总有个商量处。不妨婉言解释,就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挑个好日子办喜事,也不过迟了半年把的工夫。”
“我也是这么说,坏就坏在我那亲家闹意气,媒人也帮着男家说话——那言语实在厉害!”
“怎么说?”刘天鸣刚才已约略听到了,但为慎重起见,特意再问一声。
果然,朱建伯所说的与他所听到的一样。陈德成下定了决心,要在七月二十四为儿子完婚。如果朱家不发花轿,他们另外备了一位新娘子补青荷的缺。
这事严重。刘天鸣心想,倘或朱建伯固执己见,不但坏了一头婚姻,而且女家也担不起那个被退了婚的名声——
可想而知的,亲家变冤家,陈家一定会四处扬言:“朱家那个青荷是我们陈家不要的!”为何不要?不是不贞,就是命太硬,要克夫家。这一来不但青荷一辈子嫁不出去,说不定还会羞愤自杀,平白毁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这不正是自己代天子巡狩,化俗移风,为民造福,职司所在,不能不管的事吗?
打定了主意,他把梅红全帖合了起来,神情益发严肃:“我懂足下的意思,要我把这个日子与令爱的八字合参,可有化解之处?不过,我老实奉告,不用推算,就知必是个好日子。”
一听这话,朱建伯既惊且喜,张大了眼说:“倒要细细请教。”
“不瞒足下说,我这幌子上‘相天下士’的这个相字,只相善恶,不相吉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逢凶自能化吉;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似吉亦凶。这是我三十年间行过万里路的一点浅历。”
“嗯、嗯,高明之至。”
话是这么说,朱建伯脸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刘天鸣自然看得很清楚,不过他也不急,话还只开了一个头儿,说下去一定可以让他信服。
“至于合婚择日,世俗相沿如此,实在没有什么道理。足下请细想,古往今来,许多姻缘,成就于仓促之中,既来不及挑日子,更来不及排八字,可是那些都是好姻缘。远的不说,就说本朝,第一头好姻缘,请问是哪家?”
“这——”朱建伯嗫嚅着说,“这还要请教。”
刘天鸣先不答他的话,站起身来,理一理身上那领青绸道袍,整一整头上那顶黑纱纯阳巾,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一个揖。
这好像是向朱家祖先敬礼的表示。朱建伯慌忙站了起来,不知是还礼还是谦虚,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客人却是越显得从容,徐徐抬身,说道:“本朝第一头好姻缘,是太祖皇帝与马皇后的婚配。请问,可是?”
原来他的作揖是为此。“是,是。”朱建伯连连答应。
“太祖皇帝不曾得天下之前,投身滁阳王郭子兴帐下。马皇后是滁阳王故人之女,父母双亡,由滁阳王抚养。许配与太祖的时节,何尝合过八字?那时是在濠州军中,拣日不如撞日,仓促成礼,谁曾想到贵为帝后?”刘天鸣一口气说到这里,微笑着点点头,“尊驾难道记不得这段美谈?”
朱建伯怎会记不得?马皇后就是宿州人。刘天鸣拿这一双天字第一号的人物来作譬,因为来头太大,已经打动了朱建伯的心。
刘天鸣猜到了他的心思,越发不肯放松,紧接着又说了一番委曲求全的大道理——亲戚快要破脸了,就是有好日子,新媳妇过门,未见得能邀公婆的欢心;倒不如七月二十四日亲自送了亲去,那时陈德成自觉失礼,歉疚于心,一定会厚待儿媳妇,敬重新亲家,真正结成一门至亲,岂不甚妙?
这番话说得朱建伯拨云见日,既痛快,又佩服。他实在是把女儿当成命根子,唯恐她受委屈,所以一再要挑个一无瑕疵的黄道吉日。如今听刘天鸣一番开导,恰好利用此机会来达成有利于青荷的环境——不过是自己辛苦一趟,稍觉受屈,但女儿在夫家却是从此受公婆宽容喜爱,那又何乐不为?
于是他一揖到地,表示诚恳受教,随即吩咐备酒,要好好款待。刘天鸣也想借此因缘,从事私访,只是门外走方郎中的串铃和货郎担上的拨浪鼓,摇得十分起劲,这是催他的表示,不便耽搁,起身告辞。做主人的坚留不住,封了十两银子出来作为谢礼,刘天鸣倒也不客气,这种情形他遇得多了,有个处置的方法:把所有的这些谢礼,捐了给同善堂,或者书院里,为清寒士子添助夜读的膏火。
辞出朱家,天色将晚,三个人互相以目示意,循着原路回到鲁肃庙。李壮图和林鼎,分别向他报告私访所得。
“大人,此地的知县,好用酷刑。”李壮图先这样提了一个结论。
“莫轻下断语!”刘天鸣告诫他说,“且先说你所见所闻,何以见得此地知县好用酷刑?”
“那是受刑的人自己说的。”李壮图从头讲起,“我看了一个病人,受的是火伤——那真是第一次得见有这样烫伤的人,前胸后背,几乎肉烂见骨。那人自己告诉我,他被冤枉牵连在一件盗案里,到了堂上,自然没有口供。知县便叫用刑,刑具名叫‘一品衣’——”
“一品衣?好新奇的名字!”刘天鸣打断他的话问,“何所取义?”
“大人请听下去,自然明白。”李壮图用手势比画着,“两寸宽、三寸长的铁片,用钢丝穿了起来。每排四块,一共六排,在火里烧红了,往犯人身上一搭,就似穿了一件坎肩似的。胸前背后,炙得吱吱乱响,油烟直冒,大人请想,这还有个不招的吗?”
刘天鸣勃然变色,“竟有此事!”他握紧了拳,使劲捶着桌面,“非追究不可。”
林鼎比较持重,赶紧摇一摇手相劝:“大人,请先息怒!还有内情。”
看到他神色郑重,说话时左右相顾,似乎唯恐隔墙有耳似的,刘天鸣不由得有些惊疑,只重重地点一点头,静待他说下去。
林鼎是借着一副货郎担,从妇女小孩嘴里探出的实情。“一品衣”原是卫虎所创制,这样一件残酷的刑具,不管加在什么人身上,口供予取予求,要他招什么便是什么——千百年来办理罪案,都以犯人的“亲供”为定罪的根据。有了亲供,不论是情真罪实,还是屈打成招,案子就算结束了。文卷报到上台,这个官儿被认为是个能员,考绩优异,指日高升,所以这样惨无人道的酷刑,被加上以“一品衣”之名。
刘天鸣听到这里,脸色发青,大口喘气,雷霆之怒,爆发在即。于是林鼎又加以警告。
“此人是一条地头蛇,而且是一条毒蛇。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在七寸’,不可打草惊蛇。大人,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鼎的看法是,只此短短小半天工夫,已探听得卫虎的许多劣迹,可惜的是一鳞半爪,首尾不全。而且还有勾结江洋大盗的情事,须得慢慢查访。不如先到了任,密查确实,布置齐全再动手,那样才可以致卫虎的死命,为民除一大害。
这最后两句话,刘天鸣不以为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他说,“明天‘放告’,只要有状子进来,就把他提到堂上,拼着担些处分,活活打死了他!”
“立毙杖下,自然大快人心。不过,大人,死的只是这一个人。要除恶务尽,可就办不到了!”
“啊,啊!”刘天鸣醒悟了,也沉着了。
当时商定了一个宗旨:不动声色。在这个宗旨之下,应该减去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神秘色彩,态度上不妨随和些。因此,刘天鸣派了一名差役进城,到县衙门里去通知自己的行踪。
县官一听巡按莅境,不报驿馆,却寄宿在鲁肃庙,心里发慌,赶紧派人去找卫虎,同时吩咐立刻备齐床帐被褥,日用什物,另外办一桌上好酒席,火速送到鲁肃庙。
卫虎用不着他去找,先已赶到衙门,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报告。
“按院是未末申初时分到的,随即进了城……”
“什么?进城了?”
“是!”卫虎相当镇静,“不但进城,而且私访过了。还不止按院一个,另有护卫跟随。”
县官张华山急急问道:“访着了些什么?”
卫虎笑一笑不响,意思是他问得多余。张华山也意会到了,现在要问的,不是访着些什么,是私访的作用何在?以前的巡按,也有乔装改扮,悄悄寻找民隐的情事,但不是为了老百姓申冤理屈,只不过想抓住地方官的把柄,便于受贿而已。
张华山心里在想,刘天鸣果然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宿迁,进城私访,那就该一直保持隐秘,才可以多知道一些地方官的政声、老百姓的甘苦。现在特地派人来通知行踪,就可以证明,绝不是真心来寻访民隐。看起来这位新任按院大人,并不像外间传闻的脾气很躁,难以伺候。
“想通了,想通了!”他欣然自语,“不必惊惶。”
“原来就不必惊惶。”卫虎指着随身携带的包裹说,“东西我带来了。”
所谓“东西”,是预备送巡按和他属下的两千两“程仪”。张华山想了想问:“孙老师那里办得怎样了?”
“还来不及送。我马上去办。”
“你快去办了来!”张华山吩咐,“孙老师那里送二百两。一共两千二百两,都换成金叶子,交上来,我自有道理。”要别的也许没有,要金叶子是现成的。卫虎回到班房,写张条子,立刻从他自己所开的一家当铺,取来了足值两千二百两银子的金叶子,亲自送到上房。
张华山这时已经衣冠整齐,并且把轿子提到大堂等着。金子一到,立刻上轿,关照:“拜孙老师!”
到了县学,因为“明伦堂”上供着至圣先师的木主,文武百官,到此皆须下轿,所以特意避开,轿子一直抬到侧门。
侧门进去就是厨房,孙师母正以巡检送了好大一方猪肉来,十分高兴,亲自动手在烹调,不防县官驾到,吓得赶紧奔了进去,通知消息。
这是三伏天气,孙老师一身短衣,不好见客。正忙着穿戴衣冠,张华山已笑嘻嘻地管自踱了进来。做主人的只得一面扣衣纽,一面迎了出去。
而那位宾客,却是既亲热又恭敬,跟孙老师寒暄过后,还要拜见“师母嫂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孙老师作着揖,“实不相瞒,拙荆从未见过宾客,不知礼数,反倒害她受窘。”
张华山这样闯了进来,原是想看看孙老师清苦到了什么程度,略略四顾,只见连窗前挂的竹帘都已破旧不堪,心里便有数了,于是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改日命内人亲自来接嫂夫人,到我署里去盘桓一日。”
“多谢,多谢!”孙老师急转直下地问道,“大驾光临,必有见教?”
“按院大人到了。”
“噢!”孙老师问道,“住在哪里?可要去参见?”
“自然要的。按院驻节鲁肃庙,我特来奉约,一起去参谒。”
“现在就去吗?”孙老师踌躇着问。
“怎么?”张华山略感诧异,不知道他有什么急要的公务,一时不得抽身。
“说来也惭愧。”孙老师不好意思地说,“多蒙见赐一方猪肉,正想大嚼一顿——”
“嗳!”不等他说完,张华山就皱着眉笑了,“按院那里有我送的一桌海味席。你们老同年,怕他不留你一起享用?”
“那好!”孙老师咽了一口唾沫,整一整乌纱帽,“就走吧!”
“不忙!”张华山一把拉住了他,“先借一步说话。”
从他的言语神色中,孙老师已看出端倪,是要托自己在巡按面前说几句好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少不得见机行事,略略替他遮盖。
哪知到了书房里,一关上门,张华山从袖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布包,解开来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子,这可难了!不等县官开口,他就先把双手向外一封:“使不得,使不得!我那老同学绝不受此物。”
“何以见得?”张华山极从容地问。
“自幼同窗,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气?”
“孙老师,恕我直言。”张华山徐徐说道,“做了官,脾气会变的。按院大人非复当年了。”
“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看。”张华山紧接着又说,“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率,总要请孙老师婉转陈词。这不过略表敬意,又不是有所请托,而且也是出在钱粮的‘火耗’‘节余’上,取不伤廉。”
孙老师老实心软,又不善辞令,无法坚拒,只好这样说:“倘或不肯收呢?”
“我们的心意到了,收不收在人家。不过,我想,一定会收。”
说着把一大一小两包金子都包了起来,大的一包交给孙老师,小的一包依旧纳入袖中——他立刻就会叫人送进去交孙师母亲收。此时是特意亮一亮,好叫孙老师心里先有个底子,等下孙师母把金子交与丈夫时,他才不会觉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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