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我带了一乘空轿来。”张华山又说,“孙老师你就留着用好了,三名轿班,在县里支工食,不用你费心。”
孙老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他遇到了难题,一颗心在那包金子上,根本就没有听见张华山说些什么。
于是鸣锣喝道,两乘轿子出城到了鲁肃庙。差役禀报进去,刘天鸣听说老同年也一起来了,便做了个不同的处置,吩咐把孙老师先请到后轩休息,然后在大殿旁边一间客室,公服接见宿迁县知县。
巡按御史跟知县的品级一样,职司不同,真是俗语说的:“不怕官,只怕管。”所以张华山一见刘天鸣缓步出现,立刻以堂参的大礼,拜了下去。
依照往常的习惯,刘天鸣遇到这样的情形,一定会谦辞避开。他不喜欢摆官派,只重视他做巡按御史这个官所应该尽的责任。但是,这一天他不同,坦然受了张华山的大礼,仅不过略略客气两句:“不敢当,不敢当!”
他这样做的用意,是要让张华山得到如此一个印象:新任按院跟别的那些作威作福的巡按,没有什么两样。果然,张华山心里是这样在想:此公也是爱过官瘾的,那就容易对付了。
于是相将落座,开始寒暄。问起地方风俗人情,擅于辞令的张华山,有条有理地扼要陈述。刘天鸣手抚长须,不断点头,做出很满意的样子。
“启禀大人,”张华山谈到正题,“刑名、钱谷、学校,先看什么,后看什么,请吩咐下来,县里好预备。”
“不必了。”刘天鸣平静地答道,“我这次是过境接任,等接了印再出巡。你不必费事。”
张华山喜出望外,却不敢形于颜色,想一想又试探着问:“大人自然要‘放告’,请示‘公堂’设在何处,县里好早早预备。”
刘天鸣使劲摇着头:“天气太热!”
意思是天气太热,坐堂问案,一大苦事,所以不放告。张华山一听这话,越发放心,趁机巴结:“是,是,天气太热。大人勤劳国事,太辛苦了。县里早备下了行馆,起居供应,比较方便,请大人移节进城吧!”
“费心,费心!”刘天鸣拱一拱手,“这里清静凉爽,很好,我只住一宵,明天趁早凉赶路,一动不如一静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华山站起身来,“学里孙老师,听说是大人的同年,多年不见,想来要一叙契阔。卑职不敢耽误大人的工夫,明日一早再来伺候。”
“不敢劳步。”
“礼所当为。”张华山又说,“我马上派驿丞来听候传唤。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他好了。”
“好,好!承情不尽。”
张华山自觉这番应付十分漂亮,刘按院看来又是个极忠厚的人,外间的传闻完全不确。再加上孙老师从中斡旋,不但这一次安然无事,连下次按临,都不会有什么风险。所以心满意足坐了轿子回城。
刘天鸣也觉得自己的处置不错。他精于风鉴,一看张华山的神态,再听他那番花言巧语,就知是个滑吏。这种人最不好对付,先把他稳住了,慢慢收集证据,一下子把他剪除,确为上策。
因为觉得张华山不好对付,连带对老同年孙老师也存着戒心,怕他已被知县收买,说了真话,会泄露出去,所以相见之后,欢然道故,却只叙旧,不谈宿迁的情形。
由于刘天鸣的坚持,彼此以“老年兄”相称。张华山所送的一席盛筵,也只有这两位“老年兄”享受。酒已半酣,反是孙老师忍不住,腹中有许多话要说,碍着伺候的下人在旁,欲言还休,频频回顾。刘天鸣察觉到了,便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回避。
“老年兄!”孙老师略带不解的神情,“听说你在蜀中有‘青天’之称?”
那是疑问的口气,刘天鸣还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只好客气着说:“哪里,哪里!”
“老年兄的清风亮节,我是素来知道的,此番南调,真是东南黎庶之福。”
这时候他看出孙老师的本意来了,是真心称颂与期望,并非有意试探他的态度——由于这一点把握,他才撇开无谓的应酬话,谈到正事。
“张某在本地的政声如何?”
“你精于风鉴,看此人是何等样人?”孙老师带着一丝鄙视的笑容反问。
“是个会做官的人。”
对于刘天鸣的审慎的回答,孙老师似乎大为失望。“你就看得他会做官吗?”他问。
“老年兄!”刘天鸣正一正脸色,很郑重地问,“你话中有话,请道其详。”
孙老师却又不响了。但是,刘天鸣已看得很清楚,他是深深不满张华山,不过赋性胆小,不敢畅所欲言,所以先教他宽心。“你不必怕!”他很直率地说,“这一次我按兵不动。你有话尽管告诉我,张某绝不会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张某我倒还不怕,我怕的是——”孙老师很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卫虎。”
“我知道!我知道卫虎是宿迁一大害,简直就是一条毒蛇。”
“对了!”孙老师拍着手掌说,“形容得一点不错。”
于是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卫虎许多为非作歹、强凶霸道的行为。刘天鸣很冷静地记在脑中。
“老年兄,我还有件为难的事,”说到临了,孙老师道出来意,“张某有一包金叶子托我送来,我怕你收,又怕你不收,心里矛盾得很。”
刘天鸣省得他的意思:收了是受贿,变成他陷老年兄于不义;不收,他自己受人之托,在张华山面前不好交代。
考虑了一会儿,他想到一个绝妙的处置办法,但对孙老师这面的情形,不能不问清楚。“恕我直言!”他说,“老年兄可曾受了张华山的好处?”
“有的。”孙老师也答得很率直,“他派人替我设法置学田,又叫巡检每日供应食料。”
“学田是学里的,只要你不染指就可以了。供应食料,倒是尊师重道的好事,也不妨。”刘天鸣问,“可还有其他好处?”
“没有!”孙老师有些不悦,“老年兄难道还信不过我?”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刘天鸣以歉疚的声音答道,“我是怕将来害你为难,非得问清楚不可。既然如此,那就无所顾虑了。”
听得这样的解释,孙老师方始释然,便指着那包金子问道:“那这包东西——”
“你不必怕我不收,更不必怕我收!且看我处置。不过,老年兄,须烦你挥洒数行,把此物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孙老师不明他的用意,未免迟疑,只是一向拙于言辞,心中有好些话要问,却说不出口来,两眼怔怔地望着刘天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要我写我就写!”
听这语气是无可奈何,看他神情是有所顾虑。刘天鸣便安慰他说:“老年兄只管放心!写此数行,无非请你做个见证。”
“见证?”孙老师问,“在哪里做见证?”
“这也还不知。”刘天鸣说,“总有那么一天吧!”
话越说越玄妙,也越启人的疑窦。孙老师取笔在手,只觉无从写起,放下笔摇摇头说:“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老年兄,我跟你实说了吧!”刘天鸣看了看周围,招招手把孙老师邀到面前秘密低语。
说不到三五句,孙老师叫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知之矣!知之矣!”
一知道就好办了,孙老师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把这一包金叶子的来源、用途、送交刘天鸣的经过,原原本本写在上面,最后署了自己的官衔姓名,还加了一个花押,表示是他亲笔所书。
于是刘天鸣亲自打开书箱,看了一会儿,挑出一部书来,名叫《洪武宝训》,一共十五卷,分订成“元、亨、利、贞”四本;大字殿版,黄绫封角,装潢极其讲究。这部书是取它的版口大,便于夹藏金叶子。一叶一叶在书中夹好,然后把整部书用木板夹紧拴住,取纸来重重封裹,包成四角方方的一个长方形纸包。
孙老师双手捧起,掂一掂分量,摇着头说:“不妥,不妥,不像一部书。”
“像什么?”
“倒像一方砚台。”
刘天鸣也试了一下——书页中夹着金叶子,分量加重,果然像一方砚台。“那就当它一方砚台好了。”他说。
于是取一张朱笺,他提笔写道:
端溪旧坑石砚一方留奉
无虚上人清玩
少鹤手缄
“你不怕他识破机关?”孙老师问。
“怎么?”刘天鸣不解地问,“哪里露了破绽?”
“‘无虚’者,‘无须’也!无须有其人。‘虚’字更刺眼,‘子虚乌有’,一望而知。”
“哪里是‘子虚乌有’,确有其人,是蜀中的一位高僧,我借他的声名来用一用。”
“噢,真有其人就不碍了。”孙老师欣快地说,“这样处置,一定瞒得过张华山。”
张华山当然做梦也想不到,那一包金叶子变成了一方“端砚”;他也没有想到,老实无用的孙老师,居然也会说假话——说刘天鸣欣然收受了他的“敬意”。因此,第二天再来谒见巡按时,神情显得格外轻松自如。
陪着说了半天的闲话,快要起身告辞时,刘天鸣叫人把那方“端砚”捧了出来。“有件小事奉托。”他说,“我有个方外至交,蜀中青城飞赴寺的无虚老和尚——”
他说,无虚老和尚曾到贵阳去访他,说要到海内四大灵山之一的海州云台山来观沧海,预定在云台山法起寺挂单。无虚性好翰墨,写得一手好字。他在旅途中购得一方端砚,正好留赠无虚——宿迁离海州不远,特为托张华山转交。
“是,是!”张华山满口应承,“不知那位老和尚到了云台山没有?”说着亲手把那部《洪武宝训》收存了下来。
第二天,将刘天鸣恭送出境,张华山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奥援越多,靠山越硬,升官发财的路子越宽,所以他把卫虎找了来,谈起刘瑾的那条路子。
“卫虎,”他说,“眼前这一关是过去了。将来有没有麻烦,还不知道。你以前说的刘公公那条路子,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老爷的话,正在走。”
“要加紧些!”张华山扳着手指算了算,“后天是中元,离八月中秋还有一个月。我想这样,趁送节礼为名,我们好好替刘公公备一份重礼。你看如何?”
“是。”卫虎问道,“大老爷看这份礼该多重?”
“那要问你。我想,总有个‘行市’吧!”
“是的。大致有个行市,三等九级,一分价钱一分货。”
“你倒说说看!”张华山心想,有了行市,事情越发好做。就怕没有行市,是个无底洞,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填得满。
“一百两银子登‘门簿’,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一千两银子见一面。能见到一面,小事情就不怕了。”卫虎又说,“倘或出了大漏洞,另外再论价钱。”
“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这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大老爷的名帖,刘公公看得到了。”
张华山想了一会儿,踌躇着说:“光是看到帖子没有用,他哪里会记得我的名字,见一见呢?我又不能无缘无故上京里去,这件事倒有些为难。”
“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卫虎这样说了一句,停下来看看张华山。
卫虎是张华山时刻不离的一颗“智珠”,向来他说什么,“大老爷”听什么,此时话说半句,令人奇怪。张华山便一迭连声催促:“咦,你怎么不说下去?快说,快说!”
“我说了,大老爷休生误会,疑心我平时瞒着大老爷‘吃独食’。”
“这叫什么话,我们在谈京里的事,与这里有何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卫虎做出极其郑重的神情,“我平时对大老爷忠心耿耿,承蒙大老爷也以心腹看待,言听计从,为此我要替大老爷想一条又省事、又得力的路子。这纯然是我借箸代筹,与我自己毫不相干。不过我要是说了,大老爷心里或许会想,原来如此,这必是卫虎的经验之谈,以后倒要防他一手。果真如此,我宁死不说。”
“咳!你太多心了。卫虎,你我之间,何来猜疑?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的忠心。”
“是!”卫虎停了一下说道,“刘公公日日陪侍皇上,也实在难得有工夫——说句不怕大老爷见气的话,天下十五省,一百四十府,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县,刘公公怎记得那么许多?不要说见过一张帖子,就算见过大老爷本人,也未见得能印在脑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靠刘公公贴身一个小太监叫贾桂的替他记着。所以走刘公公的路子,有个捷径,就是先打通贾桂这一关。大老爷一共备一千二百两银子,五百两送刘公公,二百两是门包,另外五百两送贾桂。只要有他得便说一声宿迁县令张某某如何‘孝顺’,大老爷就指日高升了。”
“对,对!”张华山大为赞赏,“事不宜迟,你就上京去走一趟吧!”
这句话,卫虎却答应不下,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实话实说。
“大老爷,”他躬身说道,“卫虎的女人,死了好几年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卫虎托大老爷的福,精力也还够得上,所以同事好友都劝我续弦,就在本月二十四日办喜事。有心想请大老爷吃杯喜酒,却又不敢屈尊,所以还不曾禀告大老爷!”
“噢!那是好事,可喜可贺。上京的事,慢慢再说吧!”张华山满脸笑容地又说,“喜酒是要吃的,不过不便到你那里去,你送到衙门里来。”
“是,是!”卫虎一迭连声地说,“到那天我送一桌席来,请大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吃喜酒。”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第三章
第三章
七月二十四是个“大满棚”的好日子,宿迁城里张灯结彩办喜事的人家,到处都有的看见。
朱建伯听了刘天鸣的劝告,也在这天嫁女儿。他是宿迁城外,东南四十里,白洋河镇的首富,自然是在老家发轿,男家虽出生刘老涧,大片田地都在那里,住却住在宿迁西南的孝义乡,两地相隔有五十里路,花轿嫁妆,一早就抬出门了。
为了青荷的嫁后光阴打算,朱建伯刻意交欢,自己亲自送亲,表示结亲的诚意,希望男家如有所误会,看在这片诚心上面,也会释然。
一切都顺顺利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气太热,朱建伯自己骑在骡子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昏头搭脑,却一直念记着女儿,这样密不通风地闷在轿子里,不要弄出痧气来!所以一遍遍叫他侄子朱大文到花轿旁边去探望。还好,每一次新娘子总是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不要紧,不热!”
“这样的天气,闷在轿子里说是不热,这我就不相信了。”
“大伯,你老人家也是,”朱大文这样对他说,“青妹妹心思最静,心静自然凉,再有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青妹妹大喜日子,所以热也不怕了。”
“说得有理!”朱建伯连连点头。
“倒是我看你老人家,不要支持不住!这十几天里里外外,忙进忙出,不曾好生歇一天。这大太阳底下晒着,真不是闹着玩的事。”
朱建伯确有些不大舒服,但女儿的好日子,他不愿扫她的兴,所以强自掩饰着:“我很好——就是你说的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支持得住。”
中午休息——预先在打尖的客店包好一座院子,新娘请出花轿,由伴娘搀了进去,关紧院门,在里面擦身抹汗,重整花钿。朱建伯也卸衣擦背,却不该用了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冷热相激,上了年纪的人吃不消,一下子把汗闷住,立刻就觉得头昏鼻塞,胸中闷气,摸摸额头已经发烧了。
随身服侍的小厮兴儿,看看不是路,慌忙奔了出去,找着在料理执事夫役打尖的老总管:“老爹,老爹!不好了!”
“怎么?”老总管朱才大惊。
“老爷身子不爽,有些儿头昏气闷!”
朱才一巴掌拍在兴儿后脑上,使的劲大,把兴儿打得合扑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老爹!”兴儿被打得火冒三丈,爬起来跳脚嚷着,“你怎么打我?”
“打你!回去还要请家法治你!”朱才骂道,“老爷小小不舒服,为何大惊小怪?好日子没个忌讳!看我回去不打烂你两条腿!”
这一说兴儿才明白,那句“不好了”说坏了。自己想想也是,那句话加上自己的神情倒像报丧,难怪挨打。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算账。你替我盯在这里——如果不好生看着嫁妆,看我饶得了你!”
朱才说完便匆匆离去,找着正在吃饭的朱大文,一起来看朱建伯。
一看果然不大好!人都委顿了,懒得动也懒得说话,只把个头垂着。
“我就怕大伯支持不住。”朱大文问老总管,“怎么办呢?”
“先请个医生来看。”
“只怕这里找不着医生,再说,这里也不是养病的地方。家里还有满堂的贺客在那里。”
朱才想了一会儿,断然决然地说:“大爷,我看只好把老爷送回去。”
朱大文还不曾开口,朱建伯突然抬起头来,乱摆着手说:“不要,不要!我支持得住。”
“这会儿是支持得住,回头到了男家——”朱大文因为言语有忌讳,顿住口不说。
虽未说明,意思很显然,万一到了男家病倒,搅乱一场喜事,那麻烦不容易收拾。朱才觉得他顾虑得极是,但知道朱建伯的脾气,所以向朱大文使了个眼色,示意要跟青荷去说。
新娘子一听父亲病了,极其不安,她很有决断地说:“大哥和老朱说得不错,赶快把爹送回家才是上策。”
朱大文赶紧跑回来,把他堂妹的话,照样说一遍。朱建伯最听她的话,同时他也想通了,真的一到就病倒在女婿家,不但大煞风景,而且别人家门不吉,还是回家的好。
为难的是由谁来送?要讲老练周到、礼节不疏是朱才,应该让他送亲去,可惜身份不配。想了想只好让朱大文送亲,由朱才照料老主人。
于是分道各自东西,往西的是花轿,走到夕阳衔山,离孝义乡还有五里多路,陡然狂风大作,暑气尽收,这一阵风实在快,但天边一片乌云冉冉而来,眼看就有大雨,却是不妙。
“赶快!”朱大文策骡上前,一路走,一路关照,“前面有座庙,到那里避雨。能赶在下雨以前到庙里,不教嫁妆打湿,我多加酒钱。”
重赏之下,鼓勇至前,花轿抬得像飞一样,到了庙前——庙前是条三岔路,只见另一条路上也有花轿,也有嫁妆,也是急急奔了来避雨。
庙是一座破庙,不过大殿虽然荒凉,却并不漏,两家人家各占一面,也都把新娘子挪出花轿,扶到隐蔽之处休息。
也不过刚刚安顿停当,只听雷声轰隆隆,雨点哗啦啦,倾江倒海般下一场甘霖。“好雨!好雨!”大家都在高兴,“真像金子一样,庄稼有救了!”
青荷心想,一生就此一遭,偏偏遇雨会遇着另一家新娘子,这是难得的缘分,因而想打听一下,彼此相识,将来好往来做个闺中好友。
无奈雨声喧哗,遮没了声音,又不能像外面那班脚夫一样,把声音提高得像吵架一般讲话,那就只好遥远凝望——无奈天黑如墨,看不真切。
外面已经在点灯笼,雨势也似乎小了。忽然,有人冒雨奔进来大喊:“快把灯笼熄掉,前村有强盗在抢!”
一听这话,无不大惊,一阵慌乱,熄灯的熄灯,关庙门的关庙门,屏息静听,几乎连喘口大气都不敢。
朱大文非常担心,怕强盗一发现了,会来抢嫁妆。那家人家的情况不知道,自己这方面,他听他伯父说过,光是陪嫁青荷的首饰,就值一万两银子。
“强盗快走,强盗快走!”他不住默念着,悄悄到庙门向外张望。
被抢的村庄,大概在里把路外——也许不到,天黑看不真切,只望见许多火把,不用说,明火执仗,强盗的胆子大得很。
雨终于停了,火把也远去了。
“快走,快走,趁这个空当走了干净。”有人这样在叫。
不走也不行了,为这场雨,可能已耽误了拜堂的吉时,于是纷纷起身,请轿的请轿,抬嫁妆的抬嫁妆。灯笼自然不敢点,就有人声音大了些,也会受到旁人的呵斥,怕把强盗招引了来。
黑头里忙忙乱乱把花轿抬出了庙门,分路各行。青荷在轿子里一阵阵兴奋,一阵阵害怕,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怎么样的一种不对劲。为了想定定心,她想起有一包“状元糕”之类的乳点心,是她母亲怕她中途腹饥,特为叫丫头放在花轿里的,这时打算取出来吃它两块。
伸手一摸,哪里有什么乳点心?再一摸,摸到一块手绢儿,湿漉漉的,越发奇怪,自己并没有这么一块手绢,就算有这样一块手绢遗落在轿中,可也绝不会是湿的!
啊!这块手绢是别人的——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忙中有错,错坐了花轿——这顶花轿是那位新娘子的,她舍不得爹娘,在花轿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泪,所以这块手绢儿才显得如此。
怎么办呢?轿子坐错了!
青荷正在着急,听得鞭炮声响,已经到了那不知姓什么的“男家”了,要跟那不知姓名,更不知面貌、性情的“新郎官”拜堂了。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第四章
第四章
在孝义乡,陈家也在大放鞭炮,陈家的主人陈德成,为了儿子的婚期懊恼,异常负气,但这天一早,派在白洋河镇打听消息的专人,回来报告,说是朱建伯不但如期发轿,而且他亲自送女儿来成亲。这一下使得陈德成大感歉疚,也特别高兴,觉得面子十足。所以他亲自出村迎接亲家。再听说亲家因为送亲受暑,中道折回,便愈觉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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