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你们不要紧,没事!”陈竹山不等他们开口,先就安慰,“不要说是省里来查,哪怕京里派钦差来查也不要紧。你们想,杨乃武自己这样招供,钱老板你又没有冤枉他,怕什么?”
“是的。”钱坦问道,“上头来查,我怎么说?”
“你就照甘结上的话说,杨乃武因为毒老鼠来买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当然不会疑心他说假话,更不会疑心他买了砒霜去做坏事,所以卖给他了。日子、砒霜的分两、价钱,不要弄错!”陈竹山特别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个字不必多说。”
“他要问起别的话呢?”
“什么别的话?”
钱坦已经毫无主张,事实上亦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谨记着陈竹山的话,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仓前去等着。
隔了有四五天,来了个余杭县的差人,上门非常客气,“钱老板,省里派了位郑大老爷来查小白菜的那桩案子,要麻烦你进城一趟。”他笑嘻嘻地问道,“不晓得你哪一天有空?”
传唤小民讯问,居然凑人的方便,可说是件奇闻。钱坦岂止受宠若惊,简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连声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好啊!我们吃了饭就走!”接着便唤他的伙计杨小桥:“小杨,顺兴馆去叫四个菜来,打两斤黄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钱老板你不要客气,我吃过了。”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吃,没有这道理。”
差人是经过刘锡彤亲口交代的:无论如何不可以难为人家,一定要客客气气,让人家觉得不是来打官司。如果吓着了钱坦,到案胡言乱语,就要严办原差。因此,这个差人心里在想:如果坚持不受,钱坦心里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来就叨扰,真不好意思。”
喝着酒,钱坦少不得要问问切身之事。那个差人告诉他:郑大老爷人很和气,很好说话,叫钱坦尽管放心大胆去应讯好了。
为了还要到堂见官,钱坦酒不敢多喝。饭罢相偕进城,原差却不回县衙门,将钱坦一直带到很体面的一处大宅,由侧门进去,是一座花园,他告诉钱坦说:县大老爷特为借了大绅士吴家的花园,做郑大老爷的公馆。问话也在这里。
正在谈着,陈竹山从假山洞里钻了出来,一见钱坦就说:“你放心!问过一次就没事了!记住,话不可前后不符,也不必多说一句。上去吧。”
于是原差带着钱坦,穿过假山,来到一座楠木厅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开棉门帘入内。不一会儿,回身出来,向钱坦招招手,示意入厅。
一进门就发现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官儿,在喝茶抽水烟。炕几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高脚果盘。这种豪华的气派,钱坦还是初见,竟看呆了。
“磕头!”原差推一推他,“是郑大老爷。”
钱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称:“小人钱坦,给郑大老爷磕头!”
“你就是爱仁堂的老板?”
“是!”
郑锡滜点点头,向左右关照一声:“录供!”
于是听差抬来一张小桌子。郑锡滜随带的家人铺设文具坐了下来,提笔在手,静候问话。
“钱宝生!”郑锡滜问,“你开一家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钱坦愣了一下,这句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很难回答。如果声明自己不叫钱宝生,似乎节外生枝,与陈竹山的告诫不合。这一层应该要考虑。
郑锡滜却不容他有考虑的工夫,带些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么?爱仁堂不是你开的吗?”
“是,是,是的。”钱坦不假思索地答说,“爱仁堂是小人家传的老店。”
“这样说。药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药?”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卖给杨乃武?”
“因为他是有身份的人——”钱坦便将以前说过的话,杨乃武如何路过,以何原因买砒霜的话,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杨乃武跟葛毕氏有暧昧情事?”
钱坦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细想一想才明白,毕竟是识得字的,了解问官所说的“暧昧情事”,指奸情而言。当即答说:“小人住在仓前,不大进城,以前也不认识杨举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么暧昧!”
“你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如果你撒谎,将来问出来,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谎。”
钱坦的回答语,干净利落,郑锡滜颇为满意。点点头问说:“敢不敢具结?”
“敢!”
“好!”郑锡滜大声问道,“余杭县原差在哪里?”
原差就在楠木厅外走廊上,闻声而进,打个千说:“余杭县原差伺候。”
“你把姓钱的带下去。叫他具甘结送上来。”
“是!”原差问道,“具了甘结,是不是放他回去?”
“当然!不干他的事。”
听得这话,钱坦知道又过了一关,跟着原差退了出来,陈竹山笑容满面地迎接。甘结是有现成格式,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个手印,便算毕事。
等钱坦一走,陈竹山随即赶到县衙门,直入签押房报告经过。刘锡彤当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应,已经花了几十两银子;郑锡滜回省,少不得还要送上一笔程仪,至少亦须四十两一个红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叹口气,“所谓‘讼累、讼累’,不想我做县官的,亦受了讼累!”
陈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动,随即低声说道:“这案子里面,应该有些生发。”
刘锡彤精神一振,偏着头说:“倒要请教。”
“等想妥当了,再来禀告。”陈竹山说,“事情总要拿郑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来办。”
“嗯,嗯!”刘锡彤问道,“你看该送多少?”
两人商量结果,为了一劳永逸起见,决定红包加重送一百两的程仪,要求郑锡滜回省禀复时,话要说得格外切实。至于刘锡彤的“讼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杨乃武的造孽钱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点出来,这由陈竹山去想办法。
“杨中丞既然派了郑大令出来,当然信任有加,只凭郑大令一句话,就可以‘勘题’了。等部文一到,是‘斩立决’的罪名,杨乃武只有一个年好过了。”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来一往总得三个月。”刘锡彤说,“这是很顺利的话;如果部里要驳,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文。”
“怎么会驳?”陈竹山大不以为然,“决不会!这样案子,如说要驳,那是跟杨中丞过不去,有意给他难堪!杨中丞是左侯的红人,左侯西征,威风凛凛,朝廷很买他的账。俗语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准杨中丞的‘题本’。”
“是啊!”刘锡彤也觉得有左宗棠的关系在内,朝中不能不顾杨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驳这件案子,等于就是叫杨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辞官了。”
“果然朝中要请杨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这件案子做题目。而况,铁证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会随人摆布,说驳就驳,说准就准。”
刘锡彤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陈竹山的看法,作了一个结论:“对!此案只要杨中丞勘题,部里没有不准的道理。杨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拟的罪名勘题,关键在郑大令的禀复上面。”
“一点不错!”陈竹山说,“我看郑大令是很好说话的人,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拟好一个禀单的稿子,锡公,你看如何?”
“好啊!竹山兄,那就烦你大笔了。”
陈竹山本有跃跃欲试之意,当即用郑锡滜的语气,拟了一个禀复巡抚杨昌濬的稿子,历叙奉派到余杭县密查的情形,特别强调“传唤爱仁堂钱姓店主前来,亲自面讯;反复诘责,所言与存案供词,毫无歧义”。最后总结一句,说刘锡彤审办本案,确属“无冤无滥”。
看过这个稿子,刘锡彤相当满意,略微改动了几个字,备好程仪的红包,一起带着去看郑锡滜。略略寒暄了几句,问起密查的情形。
“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郑锡滜说,“老兄问得很详细,该查的都查了。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样说,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儿畅叙几天。”
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询问行期的说法。郑锡滜随即答道:“公事在身,急于回省复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无论如何,多留一天。”
“多留一天还不要紧。”郑锡滜说,“反正我可以先写一点东西。”
于是,刘锡彤唤进跟班,取来拜匣,亲手将一封程仪送上。封套上已写明数目一百两,郑锡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为不过十二两或者十六两银子,不意加了数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虑。刘锡彤的官声,并不太好,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笔,其故安在?这样想着,郑锡滜口中虽深深道谢,心里却加了几分戒备。
谈到公事,刘锡丹很热心地说:“老兄带的人手不足,代笔无人,兄弟斗胆备了个稿子在这里,特此送来请指教。”
郑锡滜看完他代拟的禀单,觉得语气太强了些,有些极力为刘锡彤辩白的味道。只是刚受了人家一份重礼,不便异议,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个计较。
“高明之至,多谢、多谢!”他说,“此番奉命差委到贵县,名为密查,其实事事仰仗老兄。实情如此,亦不便再说什么门面话,反显得对上官不诚,我想,不如就我与老兄会衔禀复。两个人的话,总比一个人的话有力量些。老兄以为如何?”
刘锡彤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再说原件不动,要说的话都说到了,则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顾虑其他了。
“是,是!”刘锡彤说,“我遵老兄的吩咐。”
接到郑锡滜的禀复的第三天,巡抚衙门就将案子报出去了。因为年关将到,封印在即,而像这些案子是有严限的,不能不赶在年前办出去。
但是,办是办了,却很勉强。因为原来的命令是派郑锡滜密查,结果却是会同余杭县一起禀复,失却“密查”的原意。有人以为郑锡滜不符委任,应该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认为这一来将会耽误限期,拖过年很不适宜。两派意见,取决于巡抚。杨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限期要紧。不过对于郑锡滜相当不满,传了来狠狠地申斥了一顿。
杨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进展的,等郑锡滜一离余杭,詹善政跟踪进省,原以为巡抚派人密查,自然是认为本案尚有疑问,而郑锡滜密查以后,那些疑问将会加深加重,整个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这一趟进省抱着极大的期望。结果,听说竟赶在年前报了出来,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余杭时,来了杨乃武的两个亲人,一个是杨恭治,一个是杨乃武嫡亲的姐姐,詹善政叫她杨大姐的叶杨氏。
杨大姐虽是女流,却有须眉气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县里打听到,郑锡滜受了刘锡彤的好处,料知禀复一定维持原案,特意赶了来商量营救之策。
“这桩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们杨家,倾家荡产都要替乃武申冤。你们两位有什么计较,尽管说!”杨大姐又说,“我娘只有这样一个亲兄弟,不救他,对不起故世的父母。”
詹善政俯首无语,杨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没有话说,只为了杨大姐最后那句话,沉痛过于破釜沉舟,都觉得应该用沉默来表示至哀极忧;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则,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恭治!”杨大姐问说,“臬台衙门你有没有路子?”
“只认识个把小角色。”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角色有时候派大用场。你认识的是什么人?”
“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汤新。”
“跑上房?”杨大姐问,“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人倒颇灵活的。”
杨大姐失望了。所谓“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头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纪太小,而“灵活”也者,多半浮滑。这样一个孩子,无法托以需要保持机密的大事。
“杨大姐!”詹善政开口了,“你问臬台衙门的路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想,你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个人能够进去跟乃武见一面。”
“这,”詹善政大摇其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不成功。他们说,陌生人进去惹眼,给上头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们两个到监狱里去过好几回,门口的人都认识我们,更不容易混进去。”
“那么,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与杨恭治不约而同地表示诧异。
“是我!”杨大姐说,“我想到监狱里去一趟。”
“大姐!”杨恭治说,“你不要想什么花样!女人怎么能到男监狱里去呢?”
“我不是混进男监。我是想混进女监去看小白菜。”
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詹、杨二人一时还无法接受,只怔怔地望着杨大姐,无法赞一词。
“你们觉得这个念头转得太怪,是不是?我说道理给你们听,你们就知道了。”杨大姐想了一下,用发问的方式来解释她的想法:“我倒请问,葛小大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毒死的吗?”杨恭治笑说,“如果不是毒死,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是啊!我就是要去问一问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个人知道。”杨大姐又说,“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过这个毒药,当然不是乃武给她的。那么,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呢?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讳,或者卫护哪一个了。再退一步说,果真乃武有啥对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不说实话的道理!因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总归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定会良心发现,把实话告诉我!”
杨大姐这番侃侃而谈,立即改变了詹、杨二人的想法,觉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见上一面,会有极大的用处。
不过,杨大姐要想混进女监,实在很难。监狱亦是禁制严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迟处死的第一等重囚,脱逃固无可能,畏罪自尽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杨大姐即令能够混了进去,亦无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谈。
当杨恭治说了这些难处以后,杨大姐点点头承认:“不错,确是很难。不过,事在人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够混得进去,哪怕我只在铁栅栏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杨恭治不作声,詹善政也不作声,但两眼乱眨,是在动脑筋的样子——他认得一个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闲谈而结识的,此人似乎对官场中的情形很熟悉,为人坦率而热心,虽是初交,倒是个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于是,他说:“大姐既然决心要这样子做,我就去找个朋友问问看!”
“好的。”杨大姐又说,“善政,我带了四百两银子在这里。钱,只要花下去有用处,你不必心疼。不过,年近岁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要早早赶回过年!”
“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要催他尽快;办不到,也有句确实的话,不会拖日子的。”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谓“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跟京里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城里的城隍庙,约略相似,是贫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并不高,沿大路树荫下,设着许多茶座,春秋佳日,座无隙地,夏天更是夜来纳凉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时候,北风凛冽,却少人光顾。詹善政此来,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会扑个空,亦不能不来碰碰运气。
运气真不错!他居然在药王殿前的茶座上,发现了他那个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几个臭豆腐干在喝烧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兴地招呼,“你倒清闲自在!这个时候,还来逛城隍山。”
“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特为来寻你的。”
“特为寻我?”李景山问,“有事?”
“当然有事。走,走!我请你吃‘皇饭儿’去。”
李景山踌躇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工夫来管闲事。要过年了,又是这种天气,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花酒’,不是发疯了?我是来躲债的。”
“你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百把两银子。”
“你放心!事情办成,百把两银子包在我身上。”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着泄气地摇摇头:“你的事难办!”他知道他是杨乃武的至亲,料到来意,自问无能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点难,不过亦不见得一定办不到。谈谈不妨!谈不成就吃我一顿饭,也不要紧。”
“这倒也未尝不可。”李景山心想,反正无聊,且叨扰他一顿,再跟他谈谈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破闷之法,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下山。
听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请托,李景山立刻想到一个人,是按察司衙门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这个官儿,职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档案,都归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买他三分账。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狱去说个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于是他说:“路子倒有一条,不过人家肯不肯,不敢说。我可以替你去试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当然,当然!”詹善政急忙答说,“决不会怪你。”
“快过年了!年里——”
“李二哥!”詹善政抢着说道,“事情就要年里办!因为那个杨大姐来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儿女,一个当家人还要赶回去料理过年。李二哥,她说过,只要事情办成,多开销几文不在乎。”
“这恐怕有点难。她要过年,人家也要过年。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不过无论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个法子。”詹善政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李二哥你这个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得去了。”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李景山的心,他考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就要先花本钱。”
“是!”詹善政问,“先要花多少?”
“这样,你明天一早去备一份礼,送到我家里来,我替你去托个人情。不过,”李景山加重了语气说,“这份礼总要十几两银子,可能白白花费,一无用处。”
十几两银子虚掷就虚掷了,詹善政毫不迟疑地答说:“求人的事,本来就没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费也无所谓。”
“只要你明白就好。”李景山的心又热了些,“我一定替你上紧去办。”
于是李景山说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谨记在心。饭罢回到客栈,将经过情形告知杨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开单子命杨恭治去备办礼物,一面取了二十两银子交给詹善政,说是先送李景山的礼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账要还。托人办事,当然先要替人分忧,有这二十两银子,他暂时可以松口气,才能真的上紧替我们奔走。你告诉他,事情成不成不管,这二十两银子他先用了再说。”
詹善政见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里非常佩服;同时觉得这样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里也非常高兴,很起劲地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钉到他,一定有个确实回音。”
“对!你再告诉他,事情成功了,我们另外送三百两银子。就算包给他了!”
“善政!”杨大姐又说,“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两银子是包给你那位朋友,统统在里头,不过,话不可这么说,这么说人家会不开心。”
“那,大姐,要怎么说呢?”
“你说,一切请他费心。该送多少请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两银子,一百两就送给他;如果只要一百两银子,二百两也送给他。”
如此说法,相当动听,但不能深一层去想,倘或要五百两银子呢?李景山不就一无所得了吗?这样转着念头,才知道杨大姐的能干。在“外场”上,手腕决不输与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发感慨,“当初事情刚起时,我姐夫不要那样子自负,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先虚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许只是晦气几两银子,在县里就把这场祸事了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谈过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官司还不算输到底!不过,此刻是要紧关头,一点都放松不得。善政,”杨大姐说,“你要多辛苦,我办不到的事,就要靠你了。”
“那当然。大姐,你倒说,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譬如说,我是叶家的人,有公婆在堂,不能不回去过年,心里想在杭州钉住这场官司,也是力不从心。”
换句话说,是希望他过年不回家,在杭州照料。詹善政心里在想:杨大姐不但能干,而且厉害,城府很深。这一趟如能达成愿望,入狱与小白菜私下一晤,也许有法子说动她翻供,那一来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二天一早,詹善政雇了两个脚夫,挑着名为“条箱”的长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节礼。款式周到,还用全帖写了一张礼单:“谨具绍酒成坛、金腿一双、迎春四盆、细点八盒,奉申年禧。”但下面却未具名。
礼物的选定和礼单的格式,都是杨大姐的设计,其中别有深意。她在想,李景山要去托人情,当然先要送年礼,这一层人家想得到,却未见得有工夫去备办;就算有工夫,也耽搁辰光,倒不如连礼单都替他备好。李景山见有现成礼物,只要在礼单上写上他自己名字,立刻就可以送去,也就立刻可以谈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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