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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好!我收了。”
李景山想不到郑兴做事,如此爽快,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倒不免抱着歉意,自觉是欺了郑兴。
“李二爷,老实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这样的事做一件,身家性命都在上头,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六百两我也不肯。”郑兴紧接着说,“如今我愿意帮忙,是为了三个缘故:第一,司狱老爷的交代;第二,那位叶太太有胆量敢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啥角色;第三,杨乃武这件案子,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咦!”郑兴诧异了,“你们自己人,莫非你不知道?”
这句话问住了李景山。已经失言,不宜再作牵强的掩饰,说了一半真话:“我跟杨乃武的小舅子小詹是好朋友,不过好朋友总不比郎舅至亲,所以小詹的话,我亦不敢十分相信。现在听你说他冤枉,那就一定是冤枉的了。”
“冤枉也有好几种,像杨乃武这种,叫作‘理屈情不屈’,他自己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且不去说它!我们回头再来谈叶太太的事。”
照郑兴的说法,杨乃武作恶多端,而且与小白菜亦确有奸情,坏了妇女的名节,所以这次被牵连在内,亦可以说是报应,不过报应太重了些。
“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这就要看看叶太太的本事了,能不能从小白菜嘴里套出真话来!”
谈到这里,李景山突然有所发现,似乎郑兴对这件逆伦大案的真相如何,亦颇想了解。郑兴如此,他的同事可想而知。推究其故,当然是由于好奇,但成分不会太重,此辈所见的稀奇古怪的案子很多,不像一般人那么好奇。然则主要的原因是出于不平,不平思平,因尔关切,希望杨大姐能为他们揭开疑团。
照此说来,杨大姐入狱私探,应该受到“欢迎”;李司狱怕她在狱中受辱,便是过虑,甚至可说是杞忧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乐观了些?李景山心想,此时正宜谈此事,便即问道:“郑头,有人提了个警告,我不大相信,不知道好不好说?”
“说嘛!忌讳点啥?”
“有人说,像叶太太那样,三十刚过,俏刮刮的女人,进到里头,好比自投罗网,十之八九,会有人捏住她私下进狱的把柄,糟蹋了她。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郑兴很坦率地说,“李二爷,我跟你老实说,吃我们这行饭的人,脑筋里转的念头,跟别人不同,总是在想:都是批坏人,应该要打要罚!这也怪不得他们,住是住在阴风惨惨的地方,看是看到满脸横肉、凶巴巴的强盗贼,听是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坏事。你想想,这个人的脑筋怎么好得了?”
“是的,是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讲得真透彻。那么,话再说回来了,叶太太进去,只怕也会有麻烦?”
听得这话,郑兴大为诧异,“她怎么会?李二爷,你是怎么想的?”他颇有不悦之色,“莫非你当我姓郑的是半吊子?”
原来郑兴的意思是,不相干的人可能会遇到如李景山所说的情况,是他所“招呼”的,当然另作别论,不消说得。
“是!是!”李景山于欣慰之余,心甘情愿地道歉,“郑头,我问得多余,我问得多余,是我不对!”
郑兴笑笑,不再诘责。恰好酒菜亦已上桌,李景山心满意得之际,颇有酒兴,郑兴见了举杯爽快,亦觉得是个很好的酒友,不妨交一交。
“李二爷,俗语说的是公门里面好修行,我们这一行作的孽不少,要积阴功也很容易。比叶太太这种情形还要麻烦的事,我们也做过。那当然是犯法的,如果发作,罪名不轻,当然也要值得。你说,是不是?”
这是郑兴在为他营私索贿找借口,李景山心里明白,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能说为了积阴功,一家老小就可以不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一定的道理。再说,犯法亦有各种各样的犯法,利己而不损人,法无可赦,情有可原,哪怕坐牢,心里是安逸的。”
“对!”郑兴很兴奋地一拍桌子,“李二爷,到底是读书人,话讲得透彻。我讲个犯法而利人利己的故事你听。”
“好极了!不过,郑头,我先要问一句:这个故事是不是你亲身的经历?”
“李二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牢头禁子就是牢头禁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郑兴喝口酒,开始讲故事,“有家人家姓吴,五世单传,到了第四代上还发了大财,是因为——”
是因为挖到了长毛所埋着的珍宝,俗称“掘藏”,是财迷梦寐以求的事。
姓吴的为人谨慎,虽掘着了藏,家赀可以论百万,但依旧保持寒素家风,而且善于经营,生意做一样,赚一样。到死下来,光是窟藏的现银,就有二十余万之多。
不幸地,单生一子,偏是纨绔,父亲在世,尚有顾忌,一旦披麻戴孝,哀哭尽礼以后,随即敞开来大玩特玩。有一次在赌场里跟人发生冲突,小吴亮出刀来,对方跪地求饶,但小吴宿酒未醒,一刀下去,正中要害。这是“故杀”,依律法绝无宽减的可能。官司打到省里,仍然败诉。
小吴是第五代的独生之子,他一死,吴家便算绝嗣,所以吴老太太传出话来,谁救得了她的儿子,愿以万金相赠。有人登门自荐,说是她家儿子的性命,他救不得,但可以设法使吴家不致绝后,换句话说,就是让小吴留下一条“根”。
他的办法分两个步骤。小吴是斩立决的罪名,只等部文一到,立即处斩,所以第一步是到刑部去打点,居然让他走到了关节。“钉封文书”到省,打开来一看,错了,是云南昆明有个强盗,刀伤事主,判成死罪,经刑部核准的公文,错寄到了浙江。这一来,小吴就可以多活半年。因为浙江将错了的公文,寄回刑部,固然只有二十天的工夫,一来一往,不过一个半月,但要将云南那面错了的公文追回来,掉还补寄,非半年不可。当然,这是故意出的错,像这种错误,并不算一回事,承办官员至多罚俸而已,但在暗中却有上千银子的好处。
在此半年之中,吴家又将监狱里的关节打通了,挑选宜男的健妇,送入狱中与小吴好合。然后将那些健妇养在家,好生款待三个月以后,如果没有喜信,送一笔酬劳遣回;否则一直供养到足月临盆,或去或留,悉听自便,愿留的不必说,不愿留的,另酬重资。这都是预先说好了的。
“结果呢?”李景山问道,“小吴可曾留一条根?”
“岂止一条根?同时有喜的有五个,生下四男一女。五世单传变成五世其昌了。”郑兴大口地喝着酒说,“这不是虽犯法而积了阴功的事?”
听他讲得亲切有味,连细节上都交代得很清楚,李景山相信这就是郑兴的经历。因为如此,他越有信心,杨大姐入狱私探,决不会有何意外发生。
收拾闲话,又归正传。问到杨大姐私自入狱的日期,郑兴答说:“就在后天。你关照叶太太,明天中午先跟王大妈见个面。”
“王大妈就是那个女医生?”
“对!王大妈的公公、丈夫,以前都承应监狱里看病的差使,在钱塘县补个名字,吃一份粮。一场时疫,父子两个都见了阎王。王大妈无依无靠,好得也懂点医道,就顶了她丈夫的名字,替犯人看病。人倒还热心。”
“是。怎么见面?”
郑兴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要我派人带了去。你跟叶太太在官巷口福记茶店等我好了。”
“那么,”李景山问道,“要送礼吧?”
“那倒不必!手里拎几个点心匣子也不方便,你叫叶太太包十两银子一个红包,当面给她好了。”
“是了!多谢,多谢!准定明天中午在福记茶楼见面。”
王大妈五十有余,六十不到,又高又胖,南人北相,像个山东老太太。她跟郑兴很熟,也很驯顺,郑兴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太太,有我们郑头关照,凡事都好商量。”她说,“监狱里头,你从前去过没有?”
“王大妈,你也是!”郑兴毫不客气纠正,“好好的人家家里太太,怎么会去过?”
“啊哟哟,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大妈争忙道歉,同时解释,“我的意思是,里头总跟外头不一样,难免心里会怕。”
“我不怕!”杨大姐率直答说。
“那再好没有。”王大妈又说,“不过,到了里头要委屈你。”
“不要紧!请王大妈说。”
“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做我的手下,要委屈你替我拎药箱。”
“那当然。”
“药箱不会太重吧?”郑兴插嘴说道,“太重了,怕叶太太拎不动。”
“不重,不重,一个小藤箱。不过——”说到这里,王大妈问郑兴,“郑头,照规矩,最后才到死囚号子里,叶太太是跟我一号一号看过去呢,还是怎么样?”
这意思是说,如果杨大姐装作下手,跟着王大妈一号一号去看病,就得做出一个下手的样子来,听她的招呼,为病号理伤换药。倘或此道不在行,就露马脚了。
这是必须顾虑的一点,郑兴考虑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必多露面,一进去我另外安排地方,让叶太太在那里等。你也快一点,快到死囚号子里了,来招呼我,带叶太太进去。”
“这样更好!省事多了。叶太太,你明天一大早来就是!”
“多谢王大妈。”杨大姐将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不但有红包,杨大姐还退下一个金戒指,拉起王大妈的手,亲自替她戴上。这一来情分当然不同,郑兴认为自己可以走了。
“李二爷,拜托你陪郑头去吃饭,挑顶好的馆子,不要替我省钱。”杨大姐说,“我再陪王大妈谈谈。”
“我知道。”李景山问说,“回头要不要来接你?”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
“明天早点来!”郑兴向王大妈说,同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对杨大姐说话要留心,办不到的事,不可轻诺。
原来杨大姐已存下深心,料知这场官司若能翻案,一堂一堂就尽有得审。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性命是拴在一条链子上,祸福相同,将来的口供便应该互相呼应。如果能够有王大妈死心塌地帮忙,暗中为小白菜传递消息,官司就更有打赢的希望了。
当然,这层意思眼前绝不能透露,可是冷灶却要趁早烧起来。好在对王大妈示惠,极其方便,时已正午,现成就有个极好的题目。
“王大妈,我请你那里吃饭去!”
“不要,不要!你破费,我心痛。你要不嫌怠慢,就在我这里吃饭,不过实在没有像样的菜请你吃。”
“那地方也便得很。我刚才看见,巷口就是小菜场,王大妈借只篮子给我。”
篮子就在走廊上,杨大姐不由分说,挽着菜篮就走,不消片刻,买回来一篮菜。尽管王大妈一再推辞,她仍旧自作主张地洗剥切割,下锅煎炒,反客为主地做成了一顿颇为丰腴的午饭。
“真正过意不去,叶太太——”
“王大妈,”杨大姐抢着说道,“不是我客气,你不能叫我叶太太,明天在里头这样一叫,就露马脚了!我叫秀贞,你叫我名字。”
“啊,不错,不错,我倒还没有想到。那我就失礼了,要叫惯了才好。秀贞,”王大妈放下饭碗说,“我有句话关照你,明天不要打扮,衣裳穿得越朴素越好。”
“噢!”杨大姐很注意地看着她。
“牢头禁子调戏女犯人,不当一回事。你有老郑保你的镖,当然不要紧,不过总是‘做忌’一点的好。还有,死囚号子里有个疯子,你要当心。”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为不安,她平生最怕无可理喻的疯人,急急问道:“是‘文疯’,还是‘武疯’?”
“文疯。”
文疯不过胡言乱语,不比武疯会动蛮打人,杨大姐稍微放心了些,想一想问道:“能不能避开?”
“就在小白菜隔壁一个号子里。这个疯子也是谋杀亲夫的案子,有时候疯,有时候神智又很清楚。大家说她是装疯,只好关在那里再说。我说你要当心,倒不是说要避开她,她关在号子里,你不必怕她。怕的是,你们在谈天的时候,她忽然发起疯来,少不得有人会进来,那一来,你也就躲不掉了。”
“啊!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
“要看运气。”王大妈说,“我想不要紧。”
王大妈认为郑兴应该顾虑到可能有这样的意外,事先会有安排;如果他不曾想到,杨大姐可以向他提出。此外,女监中看守死囚号子的“禁婆婆”,王大妈亦可以跟她打招呼。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处的。
“那禁婆婆夫家姓萧,绰号‘笑面虎’,人很厉害。不过,衙门里面向来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叶太太,你出手很大方,笑面虎一定肯帮你的忙。”
杨大姐连连点头,不必明说,只应得一声:“我都懂!”
回到长泰客栈,杨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带来五百两银子,有银票、有现银,现银又有元锭、小元宝、墨西哥鹰洋,杂七杂八的,凑成一个整数,可以想象得到,这笔款子,来之不易。
除此以外还有封信,是杨乃武的妻子托人写来给杨大姐,话不多,但很实在。说是正在变卖田地,年内不可能脱手,但谈得已有成议了,一过来年元宵,就可脱手,为数约有两千银子。这场官司一定要打,只要能救丈夫,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一切请杨大姐做主,费用无须顾虑。”
杨恭治念完书信,又转达了同样意思的口信,杨大姐颇感安慰,“事情到现在为止,总算一切顺利,明天我进去以后,如果也是这样顺利,局面就有‘扳’过来的希望了!”她停了一下说,“钱这一个字,是说不得了!如今是紧要关头,只有放开手来做。你们两个,一个看家,一个陪我上街。”
杨恭治远道而来,需要休息,留他看家。詹善政陪着杨大姐上街,先到银楼,兑了几个现成的金戒指,轻重不等,最重的一个,足足三钱,是预备送给笑面虎的;其余的都在钱把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到估衣店买了一件灰布棉袄,一条黑布裙。绣花鞋最好不穿,但弓鞋都是自己做,买不到现成的,只有另想别法。
回到长泰,已是上灯时分,匆匆吃完晚饭,杨大姐就回自己房间上床了。不过四更时分,便已起身,从知人事以来,这天是第一次不梳头,只拿黄杨木梳稍微拢一拢,脂粉当然不用,而皮肤仍嫌太白——她听人说过,有那年轻貌美的寡妇,矢志守节,顾虑到会招惹游蜂浪蝶,故意用黄连或者干荷叶煎水洗脸,将雪白的皮肤,弄成黄渣渣一副病容。似乎可以如法炮制,但又怕由白变黄之后,再也无法复原!想想还是舍不得,只好算了。
绣花弓鞋却好想办法,用把剪刀将鞋帮上绣满了的红花绿叶,尽皆挑破,理净线头,然后门角落里抓把灰尘揉在鞋帮上,立刻变成灰黑。配上臃臃肿肿的灰布棉袄黑布裙,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是个不大起眼的乡下中年妇人了。
杨大姐扎扮停当,方始饱餐一顿。然后由詹善政陪着,依照约定,到县司衙门后面一家茶店坐等。
这家茶店虽小,生意好得出奇,但缺少一般茶店那种高谈阔论,或者自在悠闲的欢乐气氛,因为顾客以探监与寻门路来谈官司的居多,不免面带愁容,寡言难笑。如果有事必得开口,亦总是交头接耳,唯恐人闻,越使人兴起阴黯萧索、隐隐不安之感。
唯一的例外是杨大姐,想到入狱之后,便是揭破真相、改变局面的开始,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兴奋;转念到监狱中种种得诸传闻,从未亲历的景象,马上就可以得到确实的印证,自然而然地激发了浓重的好奇心;但记起李司狱的警告,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这样思潮起伏,一颗心静不下来,神情之间难免急躁了。
“怎么还不来?”
“会来的!”詹善政低声劝勉,“大姐,你要稳得住。”
杨大姐将“稳得住”三个字,切切实实地咀嚼了一会儿,果然心定得多了,默默地考虑着,见了小白菜应该怎么开口?如果她不肯吐露真言,又将如何?
正在沉思着,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抬眼看时,詹善政正向外努嘴:王大妈来了,正跟人在进门之处低声交谈。
“走吧!我们迎上去。”
“等一下。”詹善政说,“她跟人在谈事,不便。”
等了一会儿,只见跟王大妈谈话的那中年男子,拿一张纸交了给她,然后点点头离去。杨大姐猜想是有封信托王大妈带进监狱,心里在想,与小白菜见了面以后,也可以照这样子,托人带封信给打入死牢的胞弟。
“去吧!在招呼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将茶钱放在桌上,陪着杨大姐走到门口。
王大妈不发一言,转身便走,到得人迹较稀之处,方始站定脚说:“秀贞!你不要怕。”
“我不怕!”杨大姐伸手去接她的药箱,一个藤篮,并不算重。
“你回去好了!”王大妈又跟詹善政说,“等下我送她回去。”
说完,王大妈迈开一双鲇鱼脚,领头先走,杨大姐拎着药箱,紧紧跟在后面。这天极冷,但有极好的太阳,四五个头戴红黑毡帽、棉袄或者老羊皮袄纽扣不扣,用条带子束住的差役,在晒太阳,吸旱烟。他们都认识王大妈,但招呼过后,视线都落在身后的杨大姐身上。
“王大妈,”有人问道,“你新添了一个帮手?”
“是啊!是我外甥媳妇。”王大妈说,“年纪大了,不能不找个帮手,将来好替我,养我的老。”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个头,跟着王大妈往里走。私下入狱的第一关,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闯过去了。
进大门是个院子,对面一排平房,只见郑兴站在走廊上闲眺。这一下,杨大姐更放心了,知道他是特意来接应的。
“郑头,”王大妈抢先招呼,为的是要将灵机一动,新认的这个“亲戚”告诉他,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谈起来时,接不上头,“今天我带了我外甥媳妇来做帮手。请你老多照应!”
“好的,好的!”郑兴亦装作初次相识般,向杨大姐点点头,然后向王大妈说道,“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药,你来看看,哪样病有哪样药好用,心里有个数。”
“胡大先生”就是通国皆知的胡雪岩,号称“胡财神”,他开着一家海内闻名的药店,招牌叫作“胡庆余堂”。这家药店的药材,特别地道,因为珍贵重要的药材,大多出在西南、西北的深山中,而西征的元戎、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与胡雪岩的关系密切异常,西征的粮饷军械,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专设“粮台”采办。所以,胡庆余堂采购陕甘、云贵、四川的药材,不但进货便利,而且价钱公道;同时用解运粮饷军械的车辆人力,回空运药,水脚亦格外便宜。有此几个人所莫及的有利条件,加上资本雄厚,经营得法,胡庆余堂的声誉,直逼京师数百年老店的同仁堂。对胡雪岩名与利来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不过,胡雪岩却非为富不仁之辈。杭州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讲究“做好事”,为儿孙种福,胡老太太喜欢做好事,而胡雪岩是孝子,仰体亲心,亦以博名,做好事的手笔很大。各省水旱灾荒,米一捐就是几千石,棉背心一送就是上万件。至于在本乡本土的杭州,夏天施茶施医,冬天送米粟、舍棉衣,不在话下。逢年过节,泽及囹圄,总有大量的食物药品送来。药是早就送来了,郑兴不过借个因头,好延她到室内去密谈而已。
于是王大妈欣然应诺,随着郑兴进了靠东面转角的一间平房。这里是郑兴休息兼办事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些保和丸、紫雪丹、六味地黄丸等等成药。
郑兴特意都把窗门打开,以示无私,而实在是防备有人经过,便好住口。四下无人,正好说话,“王大妈!”他说,“你尽管去看你们的病,手脚快一点,看完一大半,到这里来吃茶吃点心,歇一歇再作道理。”
“好!那,”王大妈指着杨大姐说,“她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
“噢,还有句话。”王大妈说,“死囚号子里关了个疯子在那里,到时候发起疯来,惊动大家,那是不得了的事。”
“疯子死掉了!”郑兴毫无表情地说。
“死掉了?”王大妈大感意外,“哪一天死的?”
“总有十来天了。王大妈,你不要管闲事了!只管你走。”
等她一走,郑兴起身走到床脚边往板壁上一推,有扇门“呀”然而开,原来里面还有间密室。
“叶太太,你请里面躲一躲!”
杨大姐心有些慌了!这间密室,可能就是一个陷阱,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郑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虽然他曾坦白承认狱中有许多不见天日的黑幕,仿佛是“真小人”的样子,其实比“伪君子”更来得阴险。
这样转着念头,表面不免略显踌躇,郑兴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而杨大姐从他沉静的眼色中,忽然得到领悟,心一横,坦然走了进去。
郑兴立刻跟进,门一关漆黑一片,可是听得“咔嗒”一声,眼前随即一亮,原来郑兴将系着绳索的天窗打开了。阳光很强,斜照下来正好笼罩着郑兴的上半身,她看到他的脸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
“郑头,你在试我,是不是?”
“是的。”郑兴平静地问,“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我试你什么?”
“够不够胆大。”
“不是!你敢跟王大妈一起进来,神色不变胆就够大了。”
“那么,试我什么呢?”
郑兴欲语又止,最后摇摇手说:“算了,试过了不必再去说它了。”
这下,杨大姐更明白了。郑兴是试她有否不惜牺牲的决心——自己如果敢进这间密室,当然知道羊落虎口,会发生什么事,而是准备接受的表示。可是,这样来试,有没有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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