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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林拱枢则以为硬争不如坚持,结案是有限期的,到得拖无可拖,桑春荣就不能不尊重问官的意见。
“两位的做法,都是正办,不论哪一种做法,最后都可以做通。不过,旷日持久,未免吃力。如果看清楚此案发生阻力的症结所在,因势利导,对症发药,则事半而功倍,可以有最圆满的结果。”
“能有最圆满的结果,自是求之不得。”林拱枢答说,“想来成竹在胸,何不见示。”
“此案的阻力,一是牵涉及于大员,本案一翻,杨制军、胡学使,皆有未便;一是碍于刘大令是宝中堂的同年,本部堂官,亦有顾忌。”
“是,是!症结是了然了。请问,如何因势利导,对症发药?”
翁曾桂觉得语言不便太显豁,想了一会儿,含蓄地说:“自下而上办不通,就只有自上而下了!”
林拱枢与刚毅都会意了,是设法从极峰下降一股压力,迫使桑春荣就范。这个想法很好,“可是,”
林拱枢说,“做起来不容易。”
“缓缓图之,急亦无用。”
翁曾桂是真的成竹在胸,所以出此闲豫的语气。林拱枢与刚毅,亦约略有所意会:他有个两朝帝师,已调户部侍郎的老叔翁同龢,是当朝的红人,必有斡旋之力。
翁同龢到底是读书人,是非之心是有的;何况此案是从他手里驳回浙江的,如今各种证据,在证明他驳得不错,当然要尽力支持,才能实现初衷。
此外他还有一种隐忧,自平定洪杨以来,各省督抚的权柄日重一日,自己练兵、自己筹饷、自己用人,往往在一切都有成议以后,方始奏报朝廷,名为“请旨”,实同“报备”,逐渐形成割据之势。而在朝中,皇帝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宫太后虽能德才相济,到底深居禁中,昧于外势,国政全靠军机大臣撑持。
恭王固贤,又全靠文祥做帮手,才能勉强对付得了一班跋扈的督抚。不幸地,文祥久病,终于在这年五月间去世。朝廷痛失柱石,益觉孤立难支,长此以往,大权旁落,成为所谓“强枝弱干”的局面,绝非国家之福。因此,翁同龢觉得削减督抚的权柄,是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而杨乃武一案之所以不肯迁就杨昌濬,亦正是借题发挥,在暗中为朝廷争权。
这番苦心,如果不为恭王了解,任令桑春荣内顾宝鋆的面子,外受杨昌濬的嘱托,将一驳再驳,提京部审,闹得轰轰烈烈的这件逆伦疑案,弄出个虎头蛇尾的结局,不但成了个大损朝廷威信的笑柄,而且各督抚亦将因此而更轻视朝廷。这关系太大了!
为此,翁同龢一直想跟恭王谈一谈这件案子,却苦于不得其便。因为恭王与宝鋆是密友,凡是翁同龢能见到恭王时,几乎总有宝鋆在里,无法深谈。这样一直到了八月初,才有一个机会。
这天是恭王奉了两宫太后之命,到皇帝读书的毓庆宫来查问功课。这是常有的事,但每次都有宝鋆陪着,只有这一天是恭王一个人。在毓庆宫,师傅本月两位,而夏同善奉旨派充顺天乡试主考,料理入闱,不在书房,这样就更便于进言了。
时候也巧,恭王来时,正是功课将完之时。等皇帝回宫进膳,翁同龢便说:“王爷,就在这里便饭,如何?”
“好啊!”恭王欣然相许,并且吩咐侍卫,将两宫太后照例赏赐的食物取来,一同享用。
恭王这顿午饭,一向很费工夫,因为,一则四更起身,五更上朝,到此时又饿又累,全靠从容享受一顿午饭,补充精力。再则,亲王仪制尊贵,王府中很少接待宾客,内廷行走的人有事要见他,或者恭王要约见什么人谈事,都是此时借杯酒相叙。翁同龢是深知这些情形的,所以入座以后,并不亟亟,只是陪着恭王把杯闲谈。
谈来谈去,谈到左宗棠与李鸿章,微有酒意的恭王叹口气说:“左季高西征,要多少多少饷,无法筹措,只有跟洋人举债。举债要担保,李少荃又反对,联络沈幼丹一起密奏,变成跟朝廷为难。唉!不用他们不行,用了他们又不受节制!你道如何是好?”
“是!”翁同龢乘机说道,“既然不用他们不行,就只有想法子加以节制。”
“难!”恭王摇摇头。
“不难!”翁同龢几乎是应声而答,针锋相对的意味显得格外重。
“噢,”恭王很虚心地问,“倒要请教!”
“朝廷自有纪纲,纪纲一立,草偃风从。纵有跋扈之臣,及时裁抑,他人自知警惕。”
这话也无非老生常谈,了无异处。恭王便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见他是不以为然的模样,翁同龢心知正论失于空泛,得举实例,才能打动他的心。于是想了一下,故作惊人之语:“从来皇纲有失坠之虞时,必得杀大臣立威!”
果然,恭王大吃一惊,“杀谁?”他问,“杀大臣可是绝非两宫所愿,而且时当承平,何由能杀大臣?”
看他已倾注了注意力,翁同龢便微微笑道:“不是真个要行诛戮,略师其意可耳!”
“这倒可以。”恭王很有兴趣地问,“如何师法?叔平,你倒画一条策看。”
翁同龢不即答言,举杯相敬,对干了一杯,方始徐徐开口:“王爷,我先说段掌故你听。高宗慧贤皇贵妃是汉军旗,本姓高,这是王爷知道的?”
“是啊!慧贤皇贵妃的父兄,不就是高斌、高恒父子吗?”
“是!我要讲的,正是高恒的故事——”
高恒是椒房贵戚,在乾隆初年,干过好些阔差使,乾隆二十二年任为两淮盐政,这是举国第一个肥缺,高恒当了八年之久。乾隆三十三年,整顿两淮盐务,高恒在任内除照例的陋规以外,额外贪污至数百万银子之多,事发定罪,高宗朱笔亲批“斩决”!
其时军机领袖是孝贤皇后的胞兄傅恒,当时便为高恒求情:“高恒是高贵妃的胞兄,请皇上推恩,免他一死!”
高宗立即答说:“贵妃的兄弟犯法,应当免死;皇后的兄弟犯法,又当如何?”
一听这话,傅恒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终其一生,战战兢兢,勤慎当差。这就是高宗驾驭臣下的手段。
恭王听完,默默无语,好久才说了句:“若能破除情面,纪纲自然可立。”
“是!是!”翁同龢急忙接口,“王爷真是一针见血之论。”
“但是,这也需有机会才行,总不能无缘无故把脸去撕破。”
“机会多的是,眼前就有。”
“噢!”恭王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有这样的机会。”
“杨乃武一案,就是机会!借杨石泉以儆督抚,是个好法子。无奈中间有关碍。”
“什么关碍?”
“就是情面。”翁同龢说,“此案须从余杭县下手,而余杭县刘某别有背景——”
“啊,啊!”恭王脱口插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其中的障碍是一回事,肯不肯动手移去障碍,又是一回事。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王爷,还想知道些什么?”
“案情。”恭王只说了这两个字。
这便很难回答了。全案经过,颇为复杂,一时哪里讲得完?只好再问一句:“莫非王爷对这件案子的始末,竟一无所闻?”
“不是,你误会了!”恭王答说,“我是指案情中最要紧的地方。杨乃武是不是负冤?”
“是的。”
“那么,那个什么小白菜,也是冤枉的啰?”
“正是。”
“这么说,她丈夫不是她毒死的?”
“不是。”翁同龢又说,“照目前审问所得的口供来看,死者究竟是被毒而死,还是病死,都大成疑问。”
听得这话,恭王很注意了,“然而,何以初验、复审,都执定是中了砒毒?”他问。
“这就非问余杭县刘大令不可了。不但要召刘大令到案,还得提尸棺到京,详细复检。”
“噢!”恭王想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没有看到刑部的奏折。”
“关碍就在这里!刑部不能破除情面,所以至今还未复奏。”
“这倒也不一定是情面上有关系,保全善类,朝廷责无旁贷。如果地方官平日奉公守法,偶尔有一两件事处置不当,亦不宜过于苛责。”恭王问道,“这余杭县姓刘的官声如何?”
“那就不知道了!”翁同龢提醒他说,“军机章京中,杭州人很多,王爷何不找他们问一问?”
恭王会意,余杭县官声不佳,只是翁同龢既非浙江人,又不曾亲履其地,不便直说而已。因而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到杨乃武与小白菜。
“案中两主犯,到底有奸情没有?”
“这,这恐怕不免。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不能说他们有奸情,就认定有合谋毒杀本夫之事。听讼如有此成见,天下将不知有几许人含冤负屈!”
“嗯,嗯!”恭王深以为然,对他自己这一问,作了解释,“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而有妇人负此重谤奇冤,后世必以此推断我辈跋扈弄权,以致以两宫之尊亦竟不能庇护区区匹妇!所以,这一案,我一定要上奏请懿旨。如果小白菜果真清白,话就更容易说了。”
“王爷能有这样的看法,顾及千年万世之名,实在令人钦佩。”翁同龢肃然起敬地说。
“案情症结,我全明白了。不是我跟宝佩蘅私交很好,替他辩白,平心而论,他并无故意偏袒同年的心,至于他人如何想法,非他所能负责。我再跟他提一提就是。”
光提没有用,翁同龢心想,得要宝鋆亲口交代桑春荣才好。这样想着,便即问道:“王爷打算怎么跟宝中堂说?”
恭王反问:“你要我怎么说?”
“请王爷关照宝中堂,能够对桑公有所表示,不须有何顾忌。”
“那还不如我来交代桑白斋。”恭王答说,“宝佩蘅本来就未曾袒护刘某人,我那样说,似乎有疑他之意,不大妥当。”
“是,是!”翁同龢急忙答说,“若得王爷亲口交代,当然更有力量了。”
对于恭王交代的话,在桑春荣看,就等于是上谕。“不必顾忌”这句话,包括的范围很广,除了宝鋆以外,杨昌濬与胡瑞澜亦不在顾忌之列。桑春荣虽觉得人钱财,不能与人消灾,自不免疚歉,但既是恭王的特饬,事出无奈,亦有一句话可以推托。这样一想,内心也就释然了。
于是他找了翁曾桂来问,案子审到如何程度?翁曾桂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答说:“非提尸棺复检,并传刘锡彤、沈彩泉以及余杭县生员陈湖到案讯问明白,不能结案。”
“既非如此不可,只好奏闻请旨。不过,做事还是要留退步,该当怎么样一个步骤,请你们好好商量,切忌冒失。”
翁曾桂与林、刚二人商量结果,决定采取两个步骤:第一是咨行浙江巡抚,将陈湖列为被告,即行革去生员,监管解京;第二是奏请提验——刚毅毕竟找到一件成例可援,措辞就更方便了。
奏折一上,立即便有了一道上谕:“刑部奏:承审浙江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一案,援案请饬提验一折,着杨昌濬将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即行解任。其门丁沈彩泉暨葛品莲尸棺,派员一并押解送部。传令刘锡彤跟同检视,以成信谳。”
这道上谕,并未交内阁明发,由军机处交兵部寄到浙江。读毕“廷寄”,杨昌濬知道乱子闹大了,心境十分沉重,同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唯有找幕友来问计。
他的幕友,倒是谨饬识大体的人居多,都以为事到如今,唯有恪遵朝旨,谨慎将事。如今的责任是将刘锡彤等人及葛品莲尸棺“押解送部”,须防别生枝节。案内人犯,可能会畏罪自杀;检验尸骨结果,是刘锡彤祸福所系,或者会异想天开,移花接木。倘或出了事,必不为清议所谅解,而朝廷亦必有处分,在这件官司上先输了一招。
杨昌濬此时的气概,已非昔比,也觉得凡事小心为妙。因此,特选了一个很能干也很靠得住的候补知县袁来保为押解委员;另外又派一个姓吴的候补知县去署理余杭知县。刘锡彤解任听勘的公事,就由袁来保与吴知县带到余杭,当面交付。
两人轻骑简从到了余杭县,一直到县衙门拜访刘锡彤。等把公事交到他手里,刘锡彤颜色大变,袁来保少不得有番话安慰,说他只是暂时解任,而到京亦只是让他亲眼看着开棺检验,并非到案被讯,大可放心。
这个宽慰的说法,目的是要将刘锡彤稳住。署理的新知县也很客气,请他的家眷仍旧住在县衙门里,自己另找公馆。不过印把子得要立刻抓住,当天就接了事,放炮升堂将接印的红布告贴了出去,随即传见刑房与礼房的书办,交代两件公事:第一件是提解葛品莲的尸棺;第二件是看管陈湖。
葛品莲的尸棺一直未曾下葬,提解之前,先要加封,四道盖了余杭县大印的封条,由袁来保监视着,满浆实贴在棺身与棺盖接缝之处,同时派定差役,轮班看守。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余杭县立刻又轰动了,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为话题,虽然,此案的结果还不可知,但已是一片称颂朝廷圣明之声,大足以鼓舞人心了。
至于陈湖,由于还具有秀才身份,新知县对他很客气。而袁来保跟他亦不曾对面,所以他内心虽然惶恐,表面却还能保持镇静,甚至为了表示自己与本案无涉,照常到他每天必至的春记茶馆去喝茶。
“陈先生,”有人问他,“听说刘知县革职了?”
“不是革职,是解任。”陈湖答说,“解任者暂时不当县官而已。”
“为啥暂时不当呢?”
“听说要押解葛小大的棺材到京里去。”
“莫非葛小大的棺材还要打开来验?”
“那就不知道了。”陈湖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就打开来也验不出啥来的。”
“何以见得呢?”
“三年多,皮肉都烂光了。”
“可是骨还在啊!”
陈湖知道自己失言了。验毒本就重在验骨,他不能说,时隔三年,中毒的痕迹必已消失。如果这样说法,他人反问一句:你又不曾眼见,怎能断定毒迹必已消失?那时无话可答,便显得自己是明知葛小大非中砒毒而死。因此,他笑笑不答。
但对方却不肯放过他,接着又问:“陈先生,都说爱仁堂的老板,本来不肯承认卖砒霜的,是你帮着刘知县逼得他不能不承认。可有这话?”
“哪里来的这话,跟我毫不相干。爱仁堂姓钱的,弟兄两个,老大死了,老二还在,你们倒去问问他看!”说到这里,陈湖有些恼羞成怒了,狠狠将桌子一拍,大声骂道,“你简直胡说八道,混账之极。”
就这时候,走来县里一个差人,拍拍他的肩说:“老陈,到衙门里去一趟。”
这一下,不但陈湖,连旁边的闲人都觉诧异。县里的差人,一向称他“陈先生”或者“陈大爷”,至少也得叫一声“陈秀才”,何以此刻管他叫“老陈”呢?
众目睽睽之下,陈湖的感觉自然很窘迫,便将脸一沉,气冲冲地说:“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
那差人也变了脸,似乎对陈湖的态度,颇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应付的模样。愣了一下,暴声说道:
“姓陈的,你神气什么?从前你是秀才,现在不是了!知趣的,乖乖儿跟我走;如果不知趣,还以为是刘大老爷在‘马上’那样,县衙门里随你直进直出,你就错了!走!”
陈湖一听“从前你是秀才,现在不是了”这句话,顿时矮了半截——别人不明白,他心中有数,“一报还一报”,就像当年杨乃武那样,自己的秀才身份必是已被革掉了。诚如所言,自己如果不知趣,一条铁链子一抖,套在头上,拉了就走,还不是白白吃个眼前亏?
念头转得很快,不待旁人想透那差人的话,他已自找台阶而下,“走就走!”他霍地站起,“我倒不相信,为什么现在我不是秀才?”
说罢,开步就走。那差人冷笑一声,跟在他身后监视着。陈湖的步子很从容,为的是要向差人表示,他很坦然,并没有开溜之意。这样由大街折入冷巷,他才站住脚有话说。
“老哥,恕我眼拙,你贵姓?”
“我亦姓陈。”
“啊,啊,五百年前是一家,那就好说了。”陈湖拉过表情,用商量的语气说,“陈头,我们商量件事,我先回家通知一声,行不行?”
“不行!上头立等回话。你快走吧,问过三言两语就放你回家,何必多跑一趟。”
这是骗他的话,而陈湖没有不信的道理。到得县衙门,先在班房落座。往日到此,不管书办、捕快、皂隶见了他,多尊称一声“陈大爷”,敬烟倒茶,客气得很;这时都浑似素昧平生,面无表情地望望然而去之,谁也不睬他。
见此光景,陈湖冷了半截,料知想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不必再讨没趣,只是默默地心里思索,新署任的知县会问些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应付?
不一会儿,原差来唤:“跟我走!”
一直走到花厅,这是他极熟的地方,不过,昔为座上客,今成阶下囚,一进花厅,便听值堂的皂隶唱道:“见大老爷磕头!”
这就证实了自己的秀才已被革,不然皂隶不会这样说——秀才见县官,只打躬不磕头。公门中人,不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话虽如此,陈湖却不肯就此承认,仍旧朝上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晚生陈湖,参见老公祖!”
新知县人很平和,平静地答说:“听你的口吻,还以秀才自居。陈湖,你的秀才革掉了,公事已经到县。”
“噢,噢!”陈湖心乱如麻,明知该下跪见礼,但两条腿木强万分,就是弯不下去。
幸好,新知县并未迫他行百姓见父母官的大礼,只问:“你的号叫竹山?”
“是!不过,”陈湖恭说,“本县还有两个陈竹山。”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只要你是陈湖,号竹山就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被革掉秀才?”
“不知道。”
“好!我让你知道。”新署知县喊道,“请袁大老爷!”
于是,袁来保被请了出来,坐在炕床上首的客位上。照例亦问一问陈湖的姓名年籍,然后告诉他说:
“刑部有公事,你牵连在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之内。逼迫爱仁堂店东承认卖砒霜给杨乃武,情节确凿无疑,所以革掉你的秀才,解到刑部,归案审办。”
听得这一说,陈湖才知事态严重,顿时觉得头上冒汗,“这一说,”他问,“我变了犯人?”
“一点不错!”袁来保转脸对新署知县说,“此人要费心寄押在贵县。”
“是,是!”
“大老爷,冤枉!”陈湖极口喊道,“我不过是刘大老爷托我开导爱仁堂的老板,案情缘由,全然不知,若说其中有弊,应该是刘大老爷的责任。”
“刘大老爷解任听勘了。”
“还有他的门丁沈彩泉呢?”陈湖问道。
这一质问,袁来保一时无话可答。因为谈情节,论责任,沈彩泉比陈湖更重,陈湖是犯人,沈彩泉又何能不是?但刑部给浙江巡抚的咨文,只提陈湖,未提沈彩泉,袁来保并无权力将他亦当作犯人。不过,上谕中有“门丁沈彩泉暨葛品莲尸棺,派员一并拘解送部”的话,袁来保认为沈彩泉虽无犯人之名,而在处置上,却有犯人之实。
这样一想,觉得倒是被陈湖提醒了,当即答说:“沈彩泉亦要拘解到京,并不能置身事外。”
陈湖再也没有可抗议的了。他知道争亦无用,袁来保并非问官,只是奉命拘解人犯,自己是否犯罪,唯有到刑部申辩。反正由余杭县到京,这趟苦头是吃定了。
收押了陈湖,袁来保又请新署知县,派人看管沈彩泉。这件事很容易办,不必传沈彩泉,只交代刑房书办,沈彩泉虽非犯人,但奉旨“押解送部”,所以不能不看管。倘有疏虞,不是寻常事故。责成刑房书办,监督差役将沈彩泉禁制在班房中,日夜派人看守,防他畏罪自尽,亦要防他为人谋害灭口。
所谓“为人谋害灭口”的这个“人”,当然是指刘锡彤而言,因为沈彩泉是此案的关键人物,砒毒之说,即由他而起。此人一死,再无对证,刘锡彤便可饰词搪塞,减轻责任,所关不细。
陈湖下监,沈彩泉被严密看管,刘锡彤益发自危。不过,有何责任是到京以后的事,眼前的面子已被撕破,启程之日,百姓围观笑骂,这场羞辱,一想起来,便觉心悸。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老着脸皮去向押解委员说好话,讨个方便,让他悄悄先走,在省城等候袁来保,看是如何北上,再作商量。
这使得袁来保很为难,他跟刘锡彤素昧平生,不知道他的性情,也不知道他是否信用。倘或到了省城,出何差错,自己的责任不轻。难的是这番顾虑,不便明言。
不过,他在浙江官场有“能员”之名,做事既稳妥又漂亮。多想一想,便有了计较。当即不慌不忙地问道:“刘大哥在省城可有公馆?”
“哪里敢在省城里再立个门户,多一份开销?”刘锡彤苦笑道,“只好找个小客栈暂住一住。”
“那太委屈了。”袁来保说,“刘大哥如果不嫌怠慢,就在舍间下榻好了。”
“不,不!没有这个道理!万万不敢打扰。”
“刘大哥见外了!患难相扶,要朋友做什么呢?”
穷途末路之际,以彼此绝不相同的地位,刘锡彤听得这两句话,又是一口一个“刘大哥”,真有感激涕零之感,觉得再要推辞,便是不通情理,当即一躬到地,抬起头来时,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刘大哥,不必如此。”袁来保说,“这样,我想明天上午动身。刘大哥如果要避人耳目,最好天不亮就走,我派我的听差袁凯陪着刘大哥到杭州。我们下午就可以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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