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他仿佛渐渐地有点懂了。李幼文大概是在暗示他,她沦落风尘跑到舞厅里来从事货腰生涯,可能跟她母亲的病重,以及家庭的经济困难有关。章敬康记起李幼文的母亲第一次进医院的经过,以李幼文这么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她怎么挑得起这样沉重的担子?
看到他在沉吟不语,她立刻猜到这个善良的大男孩正在想些什么,这是她摆脱纠缠、慧剑断情丝的最佳时机,她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无论如何,要把谎话编得圆满,而且声音表情也不能露出破绽。
“送她到医院的时候情况很紧急,医生护士望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李幼文做作地保持面容平静,声音里隐伏着悲怆的暗流,“后来医院请来会诊的名医到齐了,他们说母亲还有救,但是必须注射一种价钱很贵的特效药,六小时一针,每针五百元,医院问我能不能负担得起,我不加考虑地答应了下来——”
章敬康觉得心里很难过,因为他遗憾这一回他没能和她患难与共,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柔声地说:“幼文,你做得对,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我做得对吗?”她忽然长眉一挑,声音冷冷地说,“那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当尽卖光,也不够三天的针药费用。”
“在那种环境之下,”他无限感慨地说,“你当然是很为难的了。”
“而母亲的针却一连打了两星期,”她的眼眶里滚动着眼泪,声音哽咽地说,“住院呢,前后三个月,结算下来,医药费将近六万块。你说,你叫我到哪儿去筹措这笔钱?”
他深深地埋着头,深深地自疚自责,悔恨像条毒虫般咬啮他的心灵。对于幼文的一切误会应该都是罪恶,他不该以为她是自甘堕落,他不该以为她沦为舞女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利诱。他了解幼文的家庭环境,母亲长年多病,她自己又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为家庭为母亲而牺牲,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以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幽怨地说着,“舞女该算是赚钱最多的职业了。”
“伯母的病,”章敬康抬起脸来关怀地问,“最近是不是已经好了?”
“她在家里休养,照旧打针吃药。”李幼文回答得很快,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看样子,章敬康已经接受了她谎言的一大半,这样,使她逃过了对于目前处境无法解释的难关。至于她为什么沦为货腰女郎,那也就不必再解释了。
“我真是抱歉极了,”他面有愧色地苦笑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但不能帮忙,而且我还误会了你不得已而下海伴舞的苦衷。”
李幼文凄迷地一笑。章敬康的诚恳和真挚,以及对于她自己和她母亲的关切,固然令她深为感动,但是迫于情势,她不能不向他撒这个善意的谎。她已沉溺,不能连累纯洁善良的章敬康。这间休息室里灯光明亮,然而四壁黯黯寂寂,阴影四布。章敬康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她却晓得她必须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赶紧切断这一段情丝。她反复地在内心呢喃唠叨:“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好。”
章敬康低首无语,两个人保持了好一阵子缄默。李幼文懂得缄默越久,对她越加有利。
他刚要扬起脸来想问什么,李幼文又先发制人地把他拦住,岔开了话题。她带笑地凝望着他问:“分别一年半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样,预备军官训练受完了没有?”
他声音闷闷地回答:“受完了。”
李幼文忽然挑起了一丝希望,她紧接着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出国?”章敬康黯然地笑道,“为什么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都要出国呢,在台湾不是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们做?”
她嫣然地笑着,望着他那套人造纤维的蹩脚西服问:“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事了?”
章敬康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在做一个小职员。而这,还是由于我哥哥的力量才能找到的。”
李幼文想使空气轻松一点,她眉挑目动地向章敬康开玩笑:“小到什么程度?”
“仅仅比工友高了一两级,”他自嘲地笑笑,“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办事员,一天办八小时的公,每个月收入八九百块钱。”
她瞪着他,语意深长地说:“一个人花用,也尽够了。”
章敬康在辨正什么似的突然说一句:“可是你知道,这个小办事员当然不会是我的终身职业。”
“我知道,”李幼文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她深情款款地瞥他一眼,“我常说,在我所有的朋友里,就只有你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敬康。”琅琅的音调转为低沉:“你不该自暴自弃,社会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自暴自弃?”章敬康愕然反问,“你怎么晓得我会自暴自弃?”
他的反质来得那么凌厉,李幼文却丝毫不以为忤,她仍旧苦口婆心,不惜绕着圈子来劝他:
“如果你不想自暴自弃的话,那么,我恳切地要求你办到两件事。”
“哪两件?”他目光闪闪地问。
“第一,”幼文温婉地笑,口气却是相当的果决,“舞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一句话激起了章敬康的反感,他带点愤慨地诘问:“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月入八九百块的小职员,不够资格到你们这种豪华奢侈的地方来?”
“敬康!”她大声地叫喊,眼里射出严厉责备的光芒,“你明明知道我的用心,你为什么偏要这样曲解!”
他顽强地摇头否认:“我没有。”
“敬康,”幼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你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是受环境所迫不得已,为什么你也要盲目地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罪恶圈子里头冒险!”
她的话分明是一语双关,可惜章敬康听不懂。他仍然振振有词,一字一顿着力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你继续过这种充满罪恶的生活,难关既然已经过了,那么你就应该回复你原来的面目。”
“好!”幼文定定心,直截了当地把谈话引到正题上去,她勇敢面对现实地问他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结束这种送往迎来的搂抱生涯?”
他很高兴,由她自动说明了自己内心的愿望,他连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那么我告诉你,”她语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他愣了很久。然而,初生之犊不畏虎,章敬康紧接着就充满自信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稍一停歇,然后正色地警告她:“如果你自甘堕落,那么一经沉沦就永远不能自拔!”
多么锐利的一支箭镞,劲疾地射中了她的心房。李幼文身体一阵摇晃,她愤恚倔强地说:“就算我自甘堕落,就算我不求上进。你说,又怎么样?”
“幼文!”他想用这声温柔的呼唤,召回这头迷途的羔羊,“你自己比我更明白,你永远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她赌气地噘起了嘴,“什么自甘堕落,什么一经沉沦就不能自拔,那不都是你所说的话吗?”
“是的。”章敬康脸上布满了红潮,他讷讷地说,“我很抱歉,我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毛病,心里一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所以我们这样莫名其妙地争论毫无意义,”她像在下着结论,“说来说去,无非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对于事实,可以说是毫无补益。”
章敬康焦躁不安地尽搓着手。
她又眉挑目动地嫣然一笑,婉转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想劝你两点。第一,舞厅酒家,这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场合,对你这样有守有为的好青年,确实不太适合,因此我不希望你再来;第二……”她顿住,凄然地笑了笑说,“我恳求你,敬康,我恳求你赶快把我忘掉,我是不值得你怀念的。”
“你的要求和我的心愿完全相反,”他笑得很潇洒,“我怀念你,我不能忘记你,我才千方百计地找你,想要寻回你。”
她脸色一沉,认真严肃地说:“可是,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要我离开这里,是绝对办不到的。”
“为什么?”他紧紧地逼问。
她一横心,咬咬牙说:“很简单,我的债务还没有还清。”
章敬康铁青着脸,不知高低地问:“你还欠了多少的债?”
她纳闷地望望他,小巧嘴唇翕动了一阵子才说:“至少还有四万块。”
“四万!”他软弱无力地说,脸上有十二万分的痛苦与悲哀,他喃喃地再说一句,“四万。”
李幼文心底闪过一阵剧痛,她明明知道章敬康的内心已经受伤,正在涔涔地滴血,但是,她却不能不狠下心来,干脆让他死心,她紧锁双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补充说:“由于母亲的病,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我自己没法照顾她,特别护士又请不起,我只好雇个女佣。每隔三天请医生来一次,打针吃药,光是这一项开销就要三四千。外加家用、女佣薪资,差不多就要六七千了。”
“六七千?”章敬康喃喃地说,语调里有深沉的悲愤与哀恸,“六七千……”
“敬康!”李幼文柔声地一唤,晶亮的眸子紧摄着他,她带点冲动地向他说,“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堕落,我沉沦,我身陷泥淖不能自拔,这是我的环境使然,命运使然,我没法挣脱环境与现实的羁绊。敬康,你就让我在这为了现实的环境里随波逐流吧。至于你,敬康,我绝不是唱高调,社会需要你,你的父亲和哥哥嫂嫂更加需要你。你应该努力地去创造你光明远大的前程,为社会为家庭尽你所有的力量。你不要再到这种地方来,更不必再找我。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我身上充满了罪恶的毒菌,我是绝对不值得你怀念和眷顾的,敬康!”
她好不容易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一阵锥心刺骨的悲恸,使李幼文双手掩面,伏倒桌上哀切地哭泣起来,热泪潺潺地从她指缝溢出。
章敬康脑海一片昏乱,他茫然瞪视前方,双手不停地轻抚幼文细密的长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决定。
蓦地,楼上舞厅悠扬地传来最后一曲,李幼文吃了一惊,匆忙地揩拭眼泪,匆匆拿起皮包,急急地告诉章敬康说:“糟糕,楼上都散场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章敬康也站起来,满腹疑云地问:“为什么呢?”
她不能再迟延,一面走着一面说:“我还有带进场的客人在那儿等我。”说到这里她站住,回转身来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至少,我今天还在做舞女啊!”
章敬康愣在那里,无词以对,但觉万箭穿心,他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说:“幼文,明天我再来找你,我们再细细地商议。”
“不要!”李幼文匆匆转身,目光闪闪地望着他说,“敬康,今天就算是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好不好?”她顿顿脚,歇斯底里地嚷叫像是在向他吁求:“赶紧离开我!赶紧离开我!敬康!”
章敬康错愕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软弱无力地说了声:“幼文,你知道,我仍旧会来的。”
可是,她早已听不到了,因为她正匆忙地疾步上楼。
淡江红 第15章
第15章
章敬康只能在茶舞接近尾声的时候来,这有几层原因。他按捺不住急切盼望见到幼文的焦灼心情,他每天都想尽快赶到舞厅,而他服务的公司,却是每天下午五点半钟才下班。其次,晚舞人多,价钱又贵,还有什么带进场带出场的种种名堂,他弄不懂也搞不清楚。再有他怕幼文晚上太忙,如欲长谈,那一定是相当的不合时宜。
一连五天,花了好几百块钱,他提前下班,溜到舞厅,买门票,泡清茶,他坐在舞厅的幽暗角落傻等,却始终没有见到李幼文的面。
他不屑于去问大班,严格说起来,也可以说他是不敢探问。然而白白地过了五个寂寞黄昏的时光,他觉得再也不能不开口了,于是他拉住了曾经为他找李幼文的那个大班焦躁地问:“幼文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来?”
大班正在忙着,眼睛一翻地反问他:“哪里来的什么幼文?”
他知道自己叫错了名字,连忙更正说:“啊,不,我说错了,是彩虹。”
“彩虹小姐,”大班特别强调小姐的尊称,然后轻松地耸耸肩膀说,“彩虹小姐是我们这里的红牌,她通常都是不来跳茶舞的。”
章敬康心里一凉,想想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花钱费时间不算,临了还闹一个笑话,一连五天的干等,舞厅上下不把他看成傻瓜才怪!
转脸一望,大班还带着轻蔑的神情,双手环抱着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好像还在等待他的吩咐。章敬康胆子陡地一壮,勉强地装扮着笑脸问他:“那么,彩虹小姐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谁也不晓得,”大班冷冷地说,“她只在晚舞的时候到这儿来应应卯,也许九点,也许十点。不过通常她都是有客人带进场的。”
幼文跟他解说过带进场的意义,章敬康黯然地一笑,淡淡地向大班说声:“谢谢。”
大班乜斜着眼睛望他,歇半晌,趁着悠扬的乐声幽幽地问:“你的名字叫章敬康?”
章敬康一惊,望着那肩阔腰粗的大汉茫然地应着:“是的。”
“章先生,”大班淡淡地笑了笑说,“彩虹小姐总算是你的好朋友了,她要我传话给你: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到这儿来。”
“真的?”
“真的。”大班点点头说,“你我初交,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
章敬康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益,喃喃地道了声谢,付账,回家,一路上尽在盘算晚上怎么再到舞厅去。这时候他又面临了新的难题:一连泡了五天舞厅,他身上早已一文不名。
走进客厅,章老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面看晚报。他放轻脚步,想悄悄地溜进自己房间,半路上被他父亲发现,严厉的目光从老花镜框后面炯炯地射来。章敬康做贼心虚,不禁暗暗地打了一个寒噤,自动地收回脚步站住。
“又是这么晚回家?”章老先生对他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两眼盯住他,声调冷峻地问。
“机关——”他嗫嗫嚅嚅地扯着谎,“机关里工作太忙。”
“哼!”章老先生一声冷笑,右手用力一挥,“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快到后面去吧,你哥哥有事找你。”
章敬康愣了一愣,看父亲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气,莫非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东窗事发?是不是父亲跟哥哥听到什么?认真想来,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歌台舞榭,流连忘返,只要有父兄的朋友看到了他,准会据实转告。
“叫你找哥哥去!”章老先生见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又是一声叱喝,“听见了没有?”
章敬康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赶忙回应一声听到了,转身就往后面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想不对,父亲不是叫他去找哥哥的吗?他无奈地发出一声苦笑,又回头,忐忑不安地走进哥哥嫂嫂的那间大卧室。
嫂嫂不在,章敬业懒散地躺在大床上,双手作枕,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满脸倦容。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哥!”
章敬业听到他的声音,收回呆茫失神的视线,翻身坐起来望着他浅浅地一笑。
他鼓起勇气,低声地问:“爸爸说你找我。”
“啊!”章敬业像是才想起来,穿上拖鞋,跑到衣橱前面打开抽屉一阵乱翻。他一边翻寻一边唠唠叨叨地告诉他说:“是我想起了,前年我到日本考察,那边的厂商送给我一些小礼物,里头有几件毛衣衬衫,颜色太艳了,我穿不着。现在你做事了,正好给你穿。”
章敬康脸上现出了微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那颗心,总算四平八稳地定了下来。
“喏,就是这几件!”章敬业找到了,大声地嚷,顺手把一叠衣服递给敬康。
他双手捧着,低头看看,大概有两三件衬衣、一件毛背心和一件套头羊毛衫,那件羊毛衫是深红色的,在那一叠衣服里显得特别惹眼。
这些都是他急切需要的,他想穿这件毛衣上舞厅一定不会寒碜,于是他很高兴地向他哥哥道谢。
章敬业向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必言谢,与此同时他的眉头渐渐地皱起,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章敬康晓得他一定还有话说,于是直立不动地等在那里。
果然,章敬业坐回床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敬康,我今天碰到了刘课长。”
身体震了一震,一颗心又被晃晃荡荡地吊。刘课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哥哥最要好的朋友。他目前这个小差使,就是哥哥拜托刘课长玉成的。
“他说他很满意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章敬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他说他一直觉得你干现在这个职位的确太委屈。他很想把你提升一级,让你发挥更大的才能,为机关多做一点事情。”
原来是个好消息,章敬康非常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章敬业顿了一顿,带着点尴尬的表情又说,“这是刘课长说的,他正想提拔你,你在工作表现上偏偏走了样,从前你总是早到迟退。他说,现在你每天下午总是不等下班铃响就匆匆忙忙地提前溜走。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过,他希望你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因为他马上就要呈报上峰升你的级。”
章敬康的脸孔一下子涨成通红,他哥哥这样婉转地说,反而使他更感惭愧,他面红耳赤,满心惶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哥哥解释。
但他哥哥并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在章敬业的心目中,弟弟既已长大成人,他相信他可以运用理智处理一切,尤其他从小就懂得自爱自重,他把刘课长的话转述完毕,看看敬康的惶恐脸色,自己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于是他便蔼然地笑笑,兴致勃勃地建议他:“怎么样?你是不是回你房里去试试衣服?”
章敬康听了这句话,如逢大赦,他感激地凝望敬业一眼,默默地捧着那叠衣服往自己的房间走。
章老先生是标准旧派人物,他一向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因此敬康才能全无顾虑地吃了这顿晚饭。饭后他立即回房,把哥哥给他的衣服试了又试。他尝试用李幼文的观点来欣赏这几件东洋货,忽然想起今晚上舞厅的钱都还没有着落。他穿着那件鲜艳如血的红毛衫,坐在床沿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门帘一掀,陶清芬满脸含笑地走进来。看到了他的嫂嫂,章敬康紧绷的心弦霍然一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迎她。
“嗬,好漂亮!”陶清芬指指他身上的红毛衣,显得很高兴地说,“我早就跟你哥哥说过,把这几件衣裳给你穿,真是再配也没有了。”
章敬康知道哥哥的好意是出于嫂嫂的建议,他深心感激地说:“真要谢谢你啦,大嫂!”
“别这么说。”陶清芬摇头笑笑又打趣地说,“衣服是你哥哥送的,你把这笔账记我头上来,你不怕他光火?”
她话没说完就朗声地笑了起来,章敬康也陪着她笑。叔嫂二人笑了一阵,章敬康想到这正是开口借钱的好机会,他先止住笑低着头说:“大嫂,我今天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陶清芬居然也不追问他要到哪儿去,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嘛,可别回来得太晚。”
他无奈地一笑,又说:“大嫂,你能不能再借点钱给我?”
陶清芬怔了一怔,但却马上掩饰过去,恢复常态,没有让敬康发觉。她心想:敬康最近以来的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一定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正当的事情,公公不明白敬康的心事,丈夫以为敬康还是一个大孩子,但她这个兼有母责的长嫂,却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她一听到敬康羞羞涩涩地开口向她借钱,忙不迭地反问一句:“你要多少?”
章敬康想了想,一时没法说出他到底需要多少钱,只好艰涩地笑笑说:“你随便给我一点钱就是了。”说完,他又强调一句:“下个月发薪水,我会照数还给你。”
“你等着,”陶清芬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说,“我马上去替你拿。”
在舞厅门前,章敬康逡巡徘徊了很久。十点半左右,他怀揣着刚向嫂嫂借来的四张五十元大钞,昂首阔步地走进黑影幢幢的舞厅。
乐队正在奏着一支轻快的乐曲。他找了一个卡座,大班过来,他一开口便问:“彩虹总该来了吧?”
大班一想,这个人真是奇怪,进舞厅不像来找乐趣,倒像挑衅吵架。他不免有点戒心,措辞委婉。
“彩虹小姐刚刚来,她有客人带进场,还有许多台子等着她转,一时恐怕转不过来。”
“来了就行了,”章敬康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转过来。”
大班试探地问一声:“是不是先请一位小姐过来坐坐?”
“不必,”他断然拒绝,“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彩虹,我有点紧要事想跟她谈谈。”
“好嘛,”大班无可奈何地笑笑,“那么,请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转来。”
说完,他赶紧离去。他绕过舞池在另一张大台子上找到了彩虹,跟她唧唧咕咕地咬了一阵耳朵,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客人,问她该怎样应付。彩虹一听就晓得是章敬康来了,她轻轻咬着嘴唇,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关照那个大班说:
“你马上把我转过去,但是请你算准时间,半小时,三支曲子,到时候你就把我转走。”
“可是——”大班还在迟疑不定地望着她。
“不要紧的。”她露齿一笑解释着,“那是我以前的朋友,他只是很少上舞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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